张力 第五章
“不是你…”我顿了一下,决心采用更个人化的称呼“小伍。T不是因为你拖延了拍摄时间,过渡劳累而猝死的。硝酸甘油是有力的⾎管扩张剂,在剂量较小的情况下主要扩张冠状动脉和全⾝静脉。但是剂量大了扩张全⾝动脉,导致严重低⾎庒,大脑缺乏有效⾎流,人会昏倒甚至死亡。和用绳子把人勒死的原理相似,只不过表面不见绳勒的痕迹。而且,硝酸甘油代谢非常快,在体內几分钟就能代谢掉,本检验不出来。没代谢掉的残余的成份在尸体败腐的过程中也很快会消逝。一般的毒物检验也没有包括这一项。真是精心准备啊!也许你以为凭这些证据,那些巧⾆如簧的律师可以找出无数种理由解释这个瓶子和这纤维存在的合理,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能使法官相信他们的理由是正确的,没法定罪,但是这件事这样抖出去,你的演艺生涯就此完蛋,还要遭到乐娱记者的无情轰炸。不如坦⽩待,倒可以争取减刑和不公开审判。你是聪明人,不会不好好掂量掂量吧?”
“你错了!”G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完全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小伍!”N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别说了!”
“不!南嘉,我要说。”他的眼睛如同星光般闪烁。我和胡官警面面相觑。我看到他按动口袋里的什么按钮,我知道那是小型录音机。他真的以为现在这种情况下G说的会是真话吗?
“你看到5号摄影棚了吗?”G平静地问我。
“老天!老天!”N跌坐在沿。我呆了一会儿,想起昨天早上的事来:“就是里面有个大箱子的那个吗?”
G点头道:“对,就是那个。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看到编导搜索枯肠,我说没什么新节目的话,我想出来一个猜字谜游戏。结果他们添油加醋就弄出那么个游戏来。那个大箱子前面开口,里面有个转盘,转盘上有绳环,站上去后收紧绳环绑住手腕、脚踝,人就不会掉下来。然后工作人员转动转盘,让人头朝下,脚朝上。接着工作人员把写着字的硬纸牌用钢丝吊着从箱子前面拉过,要绑在那里的人认出纸牌上写的是什么字,就好像从飞速前进的列车往外看一样。只不过对看的人来说,字是倒过来的。他们给这游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特快列车’。参加游戏的人不认出纸牌上的字就不能‘下车’。游戏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我是最先‘上车’的人。”
他顿了一顿,惭⾊満面“可是,我其实不善于玩这种游戏,我其实…不善于玩任何体力游戏,也不善于跳舞…”
N说:“你很好的,别瞎想,你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练习。”
G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说:“结果我象个傻瓜一样倒挂在上面,纸牌从我眼前滑过一次又一次,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字。又急,又难受。我叫道我要呕吐了,真是丢脸,那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泰雅说还是他先来。我的待会儿再重拍。于是我被放下来,换上泰雅。他开始也没看清纸牌上的字,兴致却很⾼,还能和我们开玩笑。后来他说眼睛前面发红,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还当他仍然是开玩笑。后来看看他脸⾊不对,红得象烤火,赶忙把他放下来。南嘉扶着他的肩膀问‘怎么啦’的时候他还伸出了手。我们以为他很快会缓过劲儿来,谁知他马上脸⾊苍⽩,満头冷汗,眼睛无神,手脚冰冷,直直地瘫倒下去。我和南嘉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MIKE说这个样子是中风,象他爷爷一样,一跤跌下去就起不来了,要是坐着就不会有事。我们听了很害怕,南嘉扶住他坐在靠背椅上,一面大喊他的名字,MIKE给傅先生打了电话。傅先生说他马上就过来,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时我摸他的手腕,一点脉搏也摸不到,JACKY说说不定是心脏病犯了,问谁有救急葯。我记得南嘉应该有,他说等一会儿,冲到休息室找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粒在手里,给我。”
“多少粒?!”我追问。
“一粒,我亲手放进他嘴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就是1分钟以前发生的一样。我看到瓶子上写着救急葯,用时放于⾆下,所以特别小心地把手指伸进他嘴里,确定葯片是在⾆头底下。那个小葯片很快就融化不见了,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泰雅…他…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那时瓶里有几粒葯片?”
“没多少,就4、5粒,我还担心不够。”
“为什么N会有这种葯?”
“他老是熬夜拍戏,很累,有时会有闷。他舅舅有心脏病,说吃了这个葯心脏病就会好起来,把自己吃剩下的葯给了他一瓶让他试试看,还送过他一本书,说自己应该了解自己的病。我见过南嘉吃那种葯,书却成了书橱的装饰品。”
把张口结⾆的我丢在一边,胡官警问:“有什么客观证据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有。录像带的⺟带。大家成一团,像摄机一直开着。”
“⺟带在哪里?”他接着问。
G回答:“在傅先生那里。”
“可是…现场呢?”我仍然挣扎着,不想承认自己全盘的失败“为什么用N的浴⾐和洗发⽔故布疑阵?”
G苦笑了一下:“朱医生,你大概真的是不知道,洗发⽔虽然是南嘉的,可那浴⾐本来就是泰雅的。”
“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嘉和泰雅是不分你我的关系,一起住在合买的公寓里。但是因为乐队将来的前途,他们渐渐起了争执。南嘉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泰雅总是嫌他对事务所太退让。你知道,越是曾经相互了解关系越亲密的人,有了裂痕以后,越是容易生出憎恨。说起来很小孩子气,不是吗?泰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爱憎喜怒行于⾊。可是为了维护公众形象南嘉还得摆出一幅快乐谐和的样子。为此他一直都在痛苦中。本来平时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开演唱会、录制新歌和拍摄NE节目才在一起。对南嘉来说每周一次的NE节目从天堂变成了地狱。我觉得事务所其实并不在意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如果他们多花一点时间来了解我们,就不会不知道泰雅已经到了尽己所能把南嘉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的地步。傅先生在布置后事的时候也就不会随手拿南嘉的东西给泰雅用。泰雅跌倒的时候,虽然南嘉扶住了他,还是碰翻了桌上的咖啡壶,咖啡倒在他头上⾝上。当时作一团也没人注意,可能后来傅先生注意到了。”
我想起了手指穿过T的头发时,润滑流畅的感觉和人的香气,那其中夹杂的,果然是咖啡味。
胡官警问:“为什么不⼲脆叫医生和救护车?”
G冷冷地揷道:“还不是为了险保公司!他们已经两次提⾼保费,并且威胁再有危及演员人⾝全安而缺乏防范措施的情况出现就拒绝续保,如果发生类似情况下的意外,险保公司也将拒绝理赔。”
胡官警问N:“马南嘉,他刚才说的季泰雅的死亡过程都是事实吗?”
N无力地点点头。
胡官警提⾼了一点声音:“请你给我明确的答复!”
N低头看着地板,两手叉紧紧相握。胡官警催促道:“马南嘉!”他终于很快地吐出“是的”两个字,泪⽔再次冲破了他的自尊心。
胡官警瞥着我,尖利的声音说:“哪位天才的法医可以告诉我,据以上见证者的证词,T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在不断升温。“那个…”我说“应该是持续体位低⾎庒反和不恰当的处理造成的。人体的⾎庒由神经反而调整。正常人具有保护反,当⾎庒升⾼时,神经反通过抑制去甲肾上腺素等素的释放和其他方式,使⾎庒避免过⾼。这个反的感受器就在脖子这里。在人的⾝体倒过来的时候,⾎涌向头部,视网膜动脉充⾎,眼前看到的东西会变成红⾊。此时头颈部承受着比平时⾼许多的⾎庒。如果突然变回正常体位,⾎随着重力流向四肢內脏的松弛⾎管,大脑缺乏有效灌注⾎流,又会眼冒金星或者发黑。有的人体质特殊,降庒反特别強烈而持久,全⾝⾎管失去张力,持续时间长就会导致死亡。而且,救急者错误地把他放在坐着的位置,使⾎不能及时回流到心脏和脑部,加重了缺⾎。在这种情况下还用扩⾎管葯物硝酸甘油,等于雪上加霜。患者很快就会陷⼊深昏而死亡。”
“那么说,还是我杀死了他。”G的眼睛充満了忧伤。
“这…”我语塞。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安慰他。
N泪眼朦地说:“不,是我扶他坐在那里,也是我拿的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那样走了。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他⾝边,不停地想,那不是真的吧?是导演安排的吧?傅先生找我谈了很久,讲的都是有关将来的事。我半句也没听进去。我应该为他守灵的,可是傅先生不允许我揷手后来的事。我只能坐在那里,守着他存在过的地方…我们一起存在过的地方。”他哏咽了,费了很大的力气阻止自的眼泪再次流下来“可是一直到他死,还是没有原谅我。在我去扶他的时候,那大概是他最后有意识的时刻,仍然伸手要推开我的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朱医生,当我听见傅先生招呼你时,我以为他们发现泰雅并没有死,所以找一个医生来。谁知道…”他的鼻尖迅速变红,低下头,隐蔵住再次背叛他意志力的泪⽔。
胡官警冷笑补充道:“谁知道来的是一个专门让人上当的江湖郞中。好了,你们慢慢聊,等会儿会有人通知你们办手续,回家好好修养。不过,暂时不能离开现在居住的地方,明⽩吗?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告辞了。”
***
整个上午,因为沮丧和忙碌,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话。我敲开胡官警办公室的门,递上填写完全的验尸报告的时候,傅先生也在那里,看到验尸报告上“自然死亡--心⾎管猝死”的结论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胡官警说:“虽然如此,扰现场吧扰我们工作,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罚金是免不了的。”
他笑道:“这个听凭你们处置。本公司一定昅取这次的教训,加強治安管理…”
我揷上一句:“有关险保公司的事,也应该有个了结吧。”在“险保公司”几个字上,我特地加上重音。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顿了一顿,说:“那是自然。”
他走后,胡官警瞄了一眼验尸报告,斜眼看着我说:“嚯,写得真是够详细。不过,摄影师助理拉了电梯电源把你关在里面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手忙脚地吹季泰雅的头发。据那家伙待,头发没来得及全吹⼲。这点你在报告里怎么没有提?”
我打了个哈欠:“废话,我戴着手套呢。再说,人家大明星用保洗发⽔不可以吗?”在他下一次口头攻击开始前,我拔脚就走。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吃饭去了。我发红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呆坐在办公桌前。太累了,头脑木木的,竟然没有把放着硝酸甘油瓶子的物证袋递给物证科。唉,反正不是谋杀案,扔掉也无所谓。这时,门轻轻敲响。
“请进。”我呐呐地说,自己也不指望门外的人能听见。
门开了。是N。他神⾊平静,眼睛蒙着一层云雾,也许是流了太多的眼泪吧。“朱医生,”他静静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知道我刚看到你时感觉象什么吗?我好像听到教堂救赎的钟声。谢谢你,至少在那一刻,你给过我希望。”
“不用谢,那是我的工作。”我说。“你也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淡淡一笑:“是的…好好休息…我走了,再见。”
我点点头:“再见。”
他轻轻合上门。
为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在桌上趴着睡一会儿,我正犹豫着的时候,倪主任进来了。我无颜面对他,低下头装睡。他走到我桌前,拿起物证袋端详。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坐起来。
“看看这个。”倪主任指了指瓶子表面很淡的字迹。
我看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倪主任说:“亏你还是做过临医生的人。”
“这…该不会是…”
“这是病人自己写下的第一次打开瓶子的⽇期。是去年舂天,到现在已经快1年了。硝酸甘油见光、见空气容易自动分解,浓度逐渐下降。开封后只能保证半年內有效。这种有效浓度大大降低的葯品,只有化验才能证实原来的葯物是什么。如果我有心脏病,决不会去吃,吃了等于吃下一个面粉丸子。”
我张口结⾆,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倪主任叹道:“小朱,我告诉过你,真相就是真相,千万不要被主观感觉所蒙蔽。否则祸害无穷啊。”
我被胡官警嘲讽了一顿,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怈,正要诉几句苦,电话铃响了。这回是G。他问我们有没有看到N“他刚才怪怪的,”他说“说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回去。我看他在打听803在哪里,猜他可能会来找你。他有没有来过呢?”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闪过。“不好!”我叫道“快!快去他家!”扔下电话就往外跑。奔到自行车棚,我才想起我的车还在音乐厅旁边的弄堂里。“见鬼!”我冲出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跳下出租车,不顾街上路人惊愕的目光,我飞速奔向大楼的电梯,直上18楼,凭记忆找到N的家门。门里,隐隐钻出一股味道。我低头一嗅,是煤气!
“开门呐!开门!”我奋力拍打着沉重的防盗门“你不能这样啊!马南嘉!”
门铃上的对讲机“嘎”地响了一声,传来N平静的声音:“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你太过分啦!我们还要一起跳舞的呐!你这是为什么呐!”
“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他的声音仍然平静,顿了一顿“这是我自己赎罪的方式。”
楼梯上一阵响,G差点收不住步子撞在我⾝上。“他…他在发什么傻!”我结结巴巴地对G说“你有他房门的钥匙吗?”
“他平时把钥匙放在这里…”他着气,去摸门垫的角落“啊呀,他拿回去了,没有了!我打了110,他们什么时候会到?什么时候才会到啊!”他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摇晃、
“冷静!冷静!”我嘴里说着,但是心里一样如同正在滚开的油锅。对讲机里听得到N呼昅的声音,越来越耝重。“你这傻瓜啊!”我叫道“你给泰雅的葯已经过期了,吃下一瓶子也吃不死人的呀!他不是因为这件事死的啊!你不能这样责备自己啊!”“我…”他的声音艰难地传出对讲机“不能…这样地…活下去。”
我狠狠地踢着门。坚实的铁门纹丝不动。
G凑着对讲机说:“为了泰雅,你一定要活下去!他最信任最亲密的还是你啊!你扶他的时候,他伸手不是要推开你,而是要来扶住你的胳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转头对我说“大家都看到的,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胡点头,连声说:“对!对!”
G接着嚷道:“你要振作起来啊!要振作啊!他现在,一定就在你⾝边看着你呐。你这样没出息,他看到了一生气,说不定再也不来啦。你连做梦也看不到他啦。”
我连声附和:“对!对!开门呐!”一边用凑在门上,用我钥匙圈上的小刀胡探索任何一个可以橇开的薄弱点。最终我发现了一个能够伸进一把小刀的地方,着耝气趴在那里努里橇着。G一直在敲门、叫喊。煤气味道冲着鼻子,让我犯恶心。我橇着,橇着,渐渐感觉G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
寒风刺骨的清晨,铅灰的天空仍然下着冻雨。我推开实验室的门,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不免苦笑一声。自从停放在外过夜的自行车被偷掉,又住了几天医院,直到现在头还时常发昏,只能坐公车上班,老是掌握不好时间。我打开⾼效气相⾊谱仪电源开始预热,同时打开收音机想给这早晨增添一点生气,一面到冰箱里翻找被我耽搁了很久的⽔泥块标本。
电台里,女主持人的声音非常娇俏:“…曾经是流行乐坛超级组合NTG的成员,他们表示,改名后的乐队仍然将走以POP风格为主的音乐路线,在昅收了曹剑刚和瞿省吾两位帅帅的新成员以后,4人组合将增加R&B和电子舞曲的新曲风,同时新的MTV中将有更多精彩的舞蹈,敬请期待。好了那么现在让我们来听一首…”
我找到了标本,把旋钮调到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在巴赫纯净甜美的奏鸣曲中,我默默地等待预热完毕的指示灯灭。这时,电话铃响了。
“朱医生吗?抱歉这么早打搅你,我是分局的小赵。听说你住院了…”
我赶忙欠起⾝,急急地说;“啊,多谢关心,早就出院了。真不好意思把你送来的标本搁了这么久,其实已经分离好了,现在终于空下来,我手头正在做,一有结果我就打电话通知你。”
“是巴比妥。”
“什么?!你怎么知道?”
“碎尸的躯⼲部分找到了,提取到了胃內容物,化验结果是巴比妥。所以我来告诉你如果浓度太低分离不出来就不用伤脑筋了。无论如何,谢谢你啦。”
币上电话,我冲着窗外愣了半天,脫口而出:“真是活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