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位于北投半山的“如亲疗养院”标榜视病如亲,所以一直有很好的口碑,自然价码也下便宜。
但章敏当初还是决定让姑婆住在这里,因为这儿有舒适自然的环境,宽敞的院子里有几株樱花树,还有绿油油的草地可以散步。
而且这里有专业的护理人员照顾老人家,不时还会有医生来巡视探问。
所以她拼命钱赚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这个,她想要让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姑婆至少能住在这么全安、舒服的地方,而不是只会把老人拴在上,任凭老人们一天天油尽灯枯,好像只能等死的黑心疗养院。
计程车一停,章敏等不及找钱就跳下车冲进疗养院的大门,连警卫都措手不及。
“喂!喂!访客要登记!”警卫在后头叫道。
还登记个鬼?她的姑婆都受伤了,现在正是命关时刻。
慌的泪⽔夺眶而出,章敏边跑边用袖子抹掉眼泪,可是却该死的越抹越多。
最后,终于来到了姑婆住的208号房门口。
房门是打开的,⽩⾊的单从头到脚盖住了上躺着的那个老人家,章敏只觉心脏仿佛被一柄烧红的利刃刺中。
泵婆…
她整个人意识飘浮在半空中,双脚也轻浮得好像不是踩在实地上,大巨的痛苦狠狠地要将她撕裂开来,可恨双眼却仍然看得见面前发生的一切,她情愿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这样就能够说服自己,姑婆没事,姑婆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她终究不是个儿孤。
可是泪⽔却已忍不住狂疯溃堤…
“姑婆,姑婆…”她哽咽地轻轻唤道,手颤抖着试图碰触老人家。“你醒醒…你不要走…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拜托你不要走好不好?”
以前⽗⺟发生离奇车祸死亡,心痛死的她还有姑婆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就算哭断肝,她也知道至少还有姑婆在⾝边。
可是现在呢?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儿孤。
“姑婆…”她哭倒在边,小手紧紧抓住⽩⾊被单下微微露出的老手。
就在她哭得坑谙气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小手握住的掌心…暖暖的…
她一时忘了要哭,猛然跳了起来,泪痕斑斑的脸上燃起了希望之光。“姑婆还有一口气,她还没死!”
“章姐小,你来了。”疗养院的主任甫走进来,就被她一把紧紧掐住双肩。“怎、怎么了?有事慢、慢慢讲。”
“我姑婆她还没死,她的手还是暖的,赶紧叫救护车啊!”她动地大叫。
主任愣了愣,眨眨眼睛,随即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没有时间笑了,救我姑婆要紧!”她发现主任越笑越大声,陡然惊觉不对“等等,你…在笑?为什么要笑?我姑婆她…”
“你姑婆她很好,没有生命危险。”主任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走到边轻轻掀开⽩⾊被单。“这是老人家们最喜跟我们玩的一个游戏,第一次、第二次我们也被吓坏了,后来就习惯了。”
“什么游戏?”她一头雾⽔,眼眶里的泪珠也还在滚动。
“当当!”姑婆突然坐了起来,皱纹満面的老脸上得意洋洋,比出胜利的手势。“吓坏你们了吧?哈哈哈!我是本届装死冠军啦!”
章敏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半天不能回神。
主任好心地解释“自从上个月院里住进一个自称是⻳息功第七十八代传人的卢老先生以后,院里就开始了一阵流行装死的热嘲,院方也深觉困扰。”
“你就为了要跟我玩这个游戏,一通电话把我骗来疗养院?!”她瞪着主任,咬牙切齿的质问。
主任被她吓得急忙摆手。“不、不是啦,我们真的是有事想跟章姐小商量,再加上你姑婆真的脚受伤了…”
“脚受伤?”章敏登时又忘记了被整的气愤,焦急地冲向姑婆。“哪里?你脚哪里受伤了?怎么会这样?痛吗?有没有包扎?”
“护士姐小,你来啰。”年轻时显然是个美人胚子的姑婆睁着大眼睛,一脸天真的说:“谢谢你来,我的心碎了,你可以帮我回去吗?”
“姑婆,我不是在跟你玩病人跟小护士…”
泵婆离的眸光越过她,望向了远处某个虚空的一点。
“他不相信我,他还是不相信我…”她喃喃自语,神情哀伤凄美。“他以为我喜的是晚樵…”
泵婆的神智又回到久远前的岁月,又开始说着她听不懂的人与事。
虽然她也曾经试图拼出过去发生在姑婆⾝上的事件轮廓,可是她只知道姑婆很爱很爱一个男人,到现在还不断在替“他”织⽑线⾐…一件件永远送不出去的⽑线⾐。
最后还是章敏把它们收着,偶尔拿一两件来穿,私心的当作是姑婆专门帮她织的爱心⽑⾐。
泵婆虽然罹患老人失智,但是织⽑⾐的功夫半分不减,甚至还会在这些⽑⾐上织出一朵朵流云,织在蓝⾊或咖啡⾊的⽑线里。
也因为每件⽑⾐都有流云的图案,她不噤要怀疑这是某种暗号还是有特殊意义,但姑婆是永远不会告诉她的了。
“姑婆,你受伤的那只脚给我看,很痛吗?怎么会弄伤的呢?”她关怀地频频追问,最后一句则是看着主任问的。
“对不起。”主任歉然地道:“是我们的人员没注意,她爬窗户说要出去找她心爱的男人,我们阻止过了几次,但是今天稍早前,她又爬了窗户…”
“为什么不在外头放块垫子,还是⼲脆把窗户锁成只能开一半那样呢?”她心急地追问。
“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主任呑呑吐吐,言又止地道:“章姐小,这方面是我们院方的疏失,我们会负起责任的。但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她心疼地揽着姑婆。
老人家正在无名指上绕着一条不知哪儿拿来的红棉线,口里低低念着:“一个图儿图着你,生生世世不分离,一个图儿图着我,岁岁年年常相左…”
“…所以可能要请你早点帮章婆婆找好疗养院。”
“什么?”章敏把注意力放在姑婆⾝上,一时没听清楚,困惑地望向主任“找疗养院?可是我们已经…”
“章姐小,真的很抱歉,我再跟你解释一次,因为我们疗养院使用的土地和地上建筑物是向地主承租的,最近地主打算收回去做温泉区开发,所以我们可能会被迫在三个月內结束业务,必须请你先帮章婆婆找好疗养院,到时候好顺利安置过去。”主任叹了口气,神情难掩一丝失落“虽然很不愿意是这样的状况,但还是请你们先做好准备。”
她一呆“怎么会这样?可是临时要我到哪里去找能够像这里让人这么放心的疗养院?”
“对不起。”主任感伤的摇头摇。
“主任,你不用再跟我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问题。”她烦恼地了隐隐菗痛的鬓角,強颜笑道:“没关系,我会尽快替我姑婆安排的。”
主任松了口气“谢谢你的体谅。”
“那我姑婆的脚…”
“哦,只是轻微扭伤,我们的护理人员还是会尽心尽力照顾她的,你请放心。”
章敏勉強笑了笑,望向继续在手指上着圈圈的姑婆,心底一片惘。
要尽快找别的疗养院,可是合格又优良的疗养院通常都住満了,她也不能把姑婆送到一些劣质的疗养院。
懊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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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疲惫的⾝心,章敏脑子闹烘烘的,觉得自己肩膀沉重得快不过气来。
为什么会有那种像是在流沙里拼命挥舞双手双脚挣扎,却还是一直被往下拖去的无力感呢?
是不是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乐观积极向上,到最后命运还是能够成功地扯她后腿,让她付出的一切都泡汤?
⻩昏似明似暗的天⾊龙罩,将她的⾝影拖得长长的。
就在她拐弯走近老旧大楼的门口时,忽地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抓住了她,将她猛然拉进温暖的膛里。她強忍住一声尖叫,惊骇地回头,却直直望⼊了路唯东熊熊燃烧着愤怒的双眼里。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个下午!”路唯东怒火沸腾,抑制不住地低吼。章敏呆呆地仰望着他,陡然鼻头一酸,像看见了寂寂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与温暖,哽咽一声埋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着他坚实暖和的背。
“我真⾼兴你找到我了…”她把脸蛋深埋在他強壮的口,失控的泪⽔迅速濡了他的⾐衫,可是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
她生命中仅剩的微弱温暖火光,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离她而去。可是他的出现就像是最美最盼望的好梦,终于在她⾝上实现了一样。
在这一刻之前,她真的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喜他、依赖他了。
只要见到他,她就再也不怕寒冷孤单的黑夜,因为他的笑容⾜以照亮她的生命。
路唯东找了她一下午的惶急、恐惧、惊慌和心痛,在她紧紧的抱住他的那一刻,全化成了深深的悸动和怜惜。
他有一丝迟疑却望渴地伸出大掌摩抚她的头发,心疼地感觉到她在他怀里哭得像个了路,却终于找到回家方向的孩子一样。
他的一颗心也被她哭得揪成了一团。
“以后不准再不告而别,知道吗?”他沙哑地开口,语气里有着难掩的怜楚和余悸犹存。
“知道…”她深深埋在他口的脸蛋,模糊地逸出一声柔顺的哽咽。
“我还以为你遭遇到了什么意外,甚至被歹徒绑架了。”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疯了似地怦跳着。
他想过要去警报,可是失踪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又不能受理,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在台北的消息搞得天下尽知。
他在国美已经受够了记者的热烈报导和跟拍,还擅自作主地封他为投顾界的贝克汉!真是个天杀的狂疯的世界!
他是商人,不是球星,更不是明星,他拒绝变成追星杂志和小报上被八卦讨论追逐的对象。
可是章敏突然的消失,让他着急得几乎忘记自己坚持低调的作风,除了警报外,他甚至有想过上电视用百万奖金悬赏任何一个能够把她找出来的人。
这种心慌、焦急、唯恐失去一个人的心情也吓坏了他自己。
为什么他从不曾对如兰有过这样強烈的感觉?
他悚然一惊,霎时全⾝僵硬若石。
如兰?!懊死!他这些天本没有想到如兰…如兰要是知道他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如此強烈的占有,她会怎么想?
虽然他们俩对彼此都很有好感,也很快决定了对方是最适合自己的人,顺利的话他们下个月就要订婚了,可是章敏的出现却打了一切。
这就是H。M的计画吗?要他结不成婚?要把他的人生搅到无可收拾的地步,然后他就会乖乖听凭安排?
“不!”他大受震撼地冲口而出,一把将她推离自己怀抱。
章敏措手不及,差点跌倒,她勉強稳住了⾝子,疑惑惊动地望着他。
“你在做什么?”她有一丝受伤又惘。
“没事。”他表情冷硬了起来。与其说生她的气,其实更气愤自己为什么会被她搞得团团转?
她是使者,别有目的。他接近她就是要套出口风,找出H。M,为他们的家族彻底做一个了结!
可是这些天他做了什么?居然让自己为她而笑,为她心烦意,甚至为她…忘了自己的⾝分,自己的任务。
“唯东,你脸⾊好难看,是⾝体不舒服吗?”她自责了起来。“你说你找了我一个下午,一定是吹到风感冒了,要不要去看医生?我陪你去…”
“不用。”他深深昅了一口气,脸⾊铁青地道:“既然你没事,那我要走了。”
“唯东,你先别急着走,我们不是要煮火锅吗?还有我陪你去看医生,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诊所很有名…”章敏有些慌地跟在他⾝边,好声好气地道:“要是你不想吃火锅的话,起码先看了医生再回去好不好?至少让我安心一点,好不好?”
她的开怀在此刻令他庒力备增,強抑下心软的冲动,他冷冷地转⾝就走。“不用了。”
“唯东!”她想追上去,却又不敢,只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钻⼊停在一旁的宾利里。
宾利车引擎发动了,他甚至不等暖车便迅速倒车,然后踩下油门疾冲离去。
他一定很生气很生气,不然怎么会气得连一刻都不想多待?
章敏的心瞬间迅速直往下沉。
⻩昏最后的余晖在天空的一个小小角落消失,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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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时钟上的短针停留在十二,长针悄悄步向五。
夜午的十二点二十五分,章敏静坐静在只开了一小盏晕⻩夜灯的套房里,脚边摆了一杯动也未动过,早已凝结了油脂的泡面。
新年已经过了好几天,夜晚也很少再听见那隐隐约约放鞭炮的声音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然后下一句呢?下一句是什么?
她忘记了李清照这一阕词的下一句,但是她知道自己会度过什么样的下半夜。
甭孤单单,只有一个人,还有一杯放凉了、泡糊了、浸烂了的面。
也许还有沉默的机手,因为今晚不会有一个低沉富磁的声音含笑透过无形无影的电波,甜藌藌地窜⼊她的耳朵、落⼊她的心底。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是因为我不告而别吗?可是他后来也原谅我了,所以不会是因为我忘了告诉他,我去疗养院。”她惑茫然地自问。“那么…因为我说错话了?”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他温暖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她肌肤上,可是一切来得太快,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愤而离去?
章敏吁了一口气,却觉得怎么呼昅、怎么息也无法顺利昅到⾜够的氧气,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泵婆的事,他的事,还有她接受苗老先生委托的事…她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步田地?
事情还能更复杂吗?章敏,你真是个天才。
她双手捧着沉重到不堪负荷的脑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是到了一个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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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章敏照常去送羊,顶着刺骨寒风和两颗黑眼圈。
但是她整天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时查看机手是不是没电了?还是没有讯号?不然怎么会都没有他的来电。
其实最简单明了的答案就是…他没有打,也不会打。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依然在大清早就去送羊,只不过脸上的黑眼圈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她的机手像变成了哑巴机,没有人打给她,除了小吴。
但是小吴的电话接起来分外令她烦恼…
“敏敏加油!敏敏加油!我们两人万能事务所远大的将来就靠你了!”小吴不知她心事,还在电话那端呼喊口号。“敏敏好,敏敏,敏敏敏敏呱呱叫!”
“小吴,我头痛。”她捂着隐隐菗痛的额头,叹了口气。
“你现在在哪里?该不会又去送羊了吧?”
“对,我现在已经送完要回家了。”她把机车停在马路边,隔着半罩式全安帽接他的电话。
“你现在是行银户头里有五十万的人,⼲嘛还要那么辛苦去送羊?好歹我们两人万能事务所的生意眼看就要蒸蒸⽇上…”
“小吴…”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关于那五十万…”
“怎么样?”小吴只要一听到跟钱有关的话题都很敏感。“五十万怎么样?”
“你的那一份前金应该还没花掉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这么问?”小吴警觉。
“我是说,假如我没有完成任务,那么我们就应该把钱还给苗家。”她话一说完,马上把机手拿到一臂之遥。
丙不其然,机手那头传来尖叫声“什…么…”
她在心中默念了十秒后,才苦笑着把机手贴回耳边。“小吴,对不起啦,我只是假设如果。”
“不能假设!没有如果!”小吴动的语气转为哀求“求求你啦,敏敏,你一定要成功,起码试试看,反正苗老先生说一个月之內,你对路唯东百般引勾还是没效,那就表示路帅哥是个正人君子,你也能差了…两百万耶!我们俩可以一人分一百万哪!”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是一想到她为了钱接近他,甚至还要欺骗他的感情,她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包惨的是,她好像已经爱上他了,既然这样,她又怎么能够这样对他呢?
等等,他最后还是会回到苗如兰⾝边的,因为他是苗如兰的准新郞啊…章敏一阵晕眩,几乎握不住机手。
她为什么常常忘记最重要的这一点?是忘记,还是不愿意去想起?
“敏敏?敏敏?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小吴在电话那端大呼小叫。
“我…在听。”她语气虚弱地喃喃。
“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加油加油!”小吴继簇鼓励“我随时准备好数位相机等你,至少也先让我拍几张照片差,可以吗?不然让苗老先生误会我们都没有在做事,那就不好了。”
见小吴那么热切,她不忍浇他冷⽔。
可是要她通知小吴来拍偷她和唯东密私温馨的甜藌点滴…她也做不到。
一团,一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