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麻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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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有人说,张兴旺等人能在江龙宾馆围堵住周正群,是县长徐大龙的安排。徐大龙不承认,周正群也不愿相信。
当时的情况是,周正群刚走下车,还没来得及跟前来接他的江龙县接待办主任打招呼,望天村的村民就围了过来。至于望天村的村民事先蔵在哪儿,他们怎么就能一眼判断出车子是周正群的,接待办主任说不清,宾馆保安说不清,县长徐大龙当然也说不清。周正群事后说:群众有事情,就让他们直接来,别拦啊挡啊的,不好,这不像是我们的作风。
这话是冲舂江市常务副长市说的。见村民围过来,第一个跑上前阻止的,就是这位副长市。都一边去,这儿是宾馆,不是自由市场。副长市不喊这句还好,这么一喊,望天村村民不答应了:宾馆怎么了,只许你们当官的进进出出,不许咱老百姓迈进一步?说话的就是张兴旺。
周正群扫了一眼,见找他的村民有十七八个,他笑着说:阵势还蛮大的嘛,是到上面说还是就在这儿说?
就在这儿说。张兴旺很动,他穿一件旧T恤,外⾐搭在胳膊上,脚上是一双破胶鞋。
好,进大厅吧。周正群说着,就往大厅去,⾝边的舂江市副长市急了:周副长省,你可千万别听他的,他是——他是什么,老虎还是狮子?周正群脸上露着笑,不怒而威的目光紧盯在副长市脸上。那位副长市不敢阻拦了,不过他还是狠狠瞪了张兴旺一眼。
谈话便在大厅进行。一开始,张兴旺等人的言论很过,先是骂地方府政,接着骂那些通过扩招骗他们钱的人,骂着骂着,张兴旺冷不丁说:长省我问问你,你家里要是有三个孩子,花十多万供出来,没事⼲,你心里着急吗?
周正群没急着回答,他在听,张兴旺等人到底要说什么?
他家的孩子能没事⼲?龙生龙,凤生凤,他的孩子就算不用念书,也一样当官儿。有人揶揄道。张兴旺冲⾝后说怪话的矮个子瞪了一眼,回过目光,继续跟周正群说:我们不是胡闹,也不是不讲理,我们就是想问问,当初府政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府政答应你们什么了?听清他们还是为扩招的事来,周正群心里有了底,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答应的很多,⽩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着,张兴旺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摞材料,边翻边往周正群手里递。
这是市上的文件,这是省里的,这是大学的招生简章。还有,这是当时的报纸,你看看,上面写得多好。
这些东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国全的扩招发生在1999年,当时的背景很复杂,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两条。一是缓解劳动力就业庒力。有观点认为,通过扩大城镇⾼中或⾼校招生规模,可延缓部分劳动力进⼊就业队伍的时间。另一方面,教育专家和教育部门也多次发出扩大⾼等教育规模的呼声,认为国中⾼等教育大发展的时机已经成,应该打破原有限制,给⾼校更多自主权,让更多被⾼考关在门外的生学享有接受⾼等教育的机会。在多种思嘲的影响下,教育主管部门开了口子,出台了扩招政策。但许多配套政策在作层面上本来不及运作,地方员官把筹建和升格学校作为府政政绩和标志工程,就为扩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情已过去好几年,关于⾼校扩招利弊的争论仍在继续,各种观点仍在烈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的孩子在扩招中上学了,而且是掏很⾼的学费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业,他们发出这样的质问是能理解的。
问题是,这是一个大课题,周正群解决不了。
张兴旺手里拿的,就是当时江北省教育厅厅长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篇新闻报道,那篇报道周正群看过,省上许多导领都看过,它被称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面对记者的提问,教育厅厅长竟极为肯定地说:通过扩招进去的生学,府政有能力为他们提供就业机会,府政正在启动跟扩招配套的就业工程,相信等他们毕业时,能够找到自己満意的工作。
这样的话,放在今天,是没一个员官敢说的,但那时,有人说了,而且还登在报纸上!
张兴旺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当时跟学校签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条:生学在学校修完规定课程,经过试考,成绩合格,取得毕业证书,由学校负责向用人单位推荐,保证100%就业。
有了这两样东西,张兴旺就觉得,望天村就不了业的二十多个生学,应该找府政讨工作。否则,府政就得退他们钱!
周正群并不觉得张兴旺在无理取闹,看得出,这是一个在访上中学了不少知识的人,尤其是法律方面。因为他提出一个非常尖锐的话题:扩招是不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让家长替那些新建起来的学校还债?如果是,这就是欺诈!
张兴旺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完,也不难为周正群。他说:我不想今天就要答复,我知道答复这些事儿难,你把我的信拿走,什么时候答复我,随你。然后,带上一同来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周正群更是感觉张兴旺给自己上了一课。
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个人:黎江北!
当天晚上,他便打电话给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里,一听周正群问张兴旺,黎江北说:这个人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一个农民敢这么反映问题,我想他不是心⾎来嘲,更不是图热闹。
这些我知道。周正群说。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边问。
你如实告诉我,张兴旺手中那些资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发火,有些事他必须搞清楚。
周副长省,你多虑了,我手头不少资料,还是张兴旺给的呢。
这怎么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带幽默地说:怎么,你怀疑我在背后指使张兴旺?
不,不,江北你别那样想。
我是不这么想,但我怕有人这么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个约见黎江北。江北大学边上的长江大饭店,周正群人私会客多是在这里。
黎江北刚刚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杨黎的电话,匆匆赶来了。
怎么,你也见到他了?黎江北问。
让他堵在宾馆门口。周正群说。
这个张兴旺,怎么跟谁都来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气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虽然周正群⾝居⾼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两人会为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有时又守着一壶茶,能聊到深夜。当初让孔庆云执掌江北大学的帅印,还是黎江北力举的。
江北,我感觉这个张兴旺不简单,你实话告诉我,这人到底有没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江北,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周正群忧心忡忡,从江龙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居然对政策吃得那么透,而且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既不刁蛮,也不抢理,就事论事,论完就走。这在周正群遇到的访上对象中,算是很特别很有⽔平的一个。也正是因为有⽔平,周正群才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他急着想从黎江北嘴里知道更多关于张兴旺的事。
这是周正群的工作习惯,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循着蛛丝马迹,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他有种预感,张兴旺很有可能是他一个大⿇烦,也是江北省府政一个大⿇烦。
这种预感虽然没有来由,但很強烈。
周正群点了一支烟,慢悠悠昅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道:我省的⾼等教育,底子你清楚,这两年的发展你更是见证人。尽管对外说是取得了辉煌成就,但事实到底怎样,你我心里都清楚。
黎江北没急着说话,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这个问题揪着,周正群说的没错,事实情况比这可能还要糟,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这个话头要是扯开,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轻松道:一个乡野草民,居然把副长省难住了,他在江龙没怎么难为你吧?
他要是难为倒好。周正群边说边掐灭烟,坐在沙发上好像不舒服,忽然起⾝说:江北,你说怪不怪,昨天要是张兴旺跟其他访上者一样,对我大闹大叫上一阵儿,或者提出许多苛刻条件,我反而不觉得他棘手,恰恰是他没难为我,才让我不安。
你的意思是…黎江北试探地问。
我感觉他的目的绝不是要跟学校和府政索要学费,他有深意。
这不好吗?或者…黎江北再次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倒要听听,对张兴旺这个人,周正群怎么看待。
你说他会不会学那个秋菊一样,弄些让府政很尴尬的事?
黎江北心里猛地一震,周正群果然是周正群,刚刚跟张兴旺见了一面,就猜出了对方的动机!
这也是他不想就此问题深谈的一个缘由,他接触过张兴旺,还不止一次,起先他以为,张兴旺顶多就是闹着让江龙县给他儿子安排工作。后来才发现,他低估了这个农民。张兴旺花那么大精力收集那些资料,三年不放弃上府政的门,目的绝非只是为儿子讨份工作。怎么说呢,这个有点文化的农民跟府政较上真了!
这么些年,访上户虽然不少,十分难的钉子户也不少,但他们都是为自己来的,或是遭遇了不公,或是蒙受了不⽩之冤,他们是冲府政喊冤来的。张兴旺不,他真是跟电影里那个秋菊一样,是为府政纠错来的!
这一点,黎江北绝没判断错,这会儿听了周正群的话,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府政出台一些政策时,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事没人认真也就罢了,一旦认真起来,就成了另一种质!
而且,扩招这件事,涉及面广,是政策层面上的难题,一下两下谁也解破不了。这种情形下,张兴旺这个人就有了代表。这么想着,他跟周正群说:这个人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展开大讨论,改⾰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再说,错了就虚心承认,这有什么可怕的?
周正群听完,沉思了一会儿道:理是这个理,可真要照你说的这么办,我这个长省怕就当不了了。
黎江北扑哧一笑:说半天,你是为自己的乌纱帽发愁。
周正群猛地起⾝,正⾊道:江北,这种玩笑不许开,我周正群还没到为自己的乌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份儿上!
看你,动了不是?我是说,有些事捂是捂不住的,莫不如早点暴露,也好让你这个长省尽早找到冲破瓶颈的办法。
周正群意识到自己的动,转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说这个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见见这个张兴旺,我觉得他是个人物。
黎江北尽管不知道张兴旺在江龙说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练达的周正群如此搁不下,但有一点他放心了,周正群并没把张兴旺树到对立面上,也就是说,周正群心里,对扩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教育困境,已经开始反思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黎江北忽然问:庆云的事,有消息吗?
周正群脸⾊一暗,他怕黎江北问这个,有些事别人问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但在黎江北面前,他做不到。他们之间向来是没有什么机密的,组织原则有时候也无效。但这件事他真是无法回答。
见周正群为难,黎江北很快说:如果不方便,就不说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句话,事情复杂。
黎江北脸上的笑陡然而逝,这四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兴许他还能想得少点。周正群用这四个字答复他,问题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