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瞬息万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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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学院归还校舍的方案刚一提出,立刻就遭到质疑。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李汉河。这天的会在商学院召开,负责召集会议的是教育厅。李希民和庄绪东等主要导领亲临会场,省人大、省政协文教委的负责人也应邀到会,黎江北本来不在与会者名单上,会议快要召开时,庄绪东给他打电话,非要他来参加。
“我去⼲什么,人家又没通知我!”黎江北有些不情愿。
庄绪东笑着说:“不⼲什么,你就过来听听。”
“听会也得有听会的理由,我不能是个地方就去凑热闹吧?”
“没什么理由,这个会你该听。”庄绪东比他还固执,电话打完没几分钟,派去接他的车子就停在了楼下。黎江北只好硬着头⽪赶来。后来他才知道,让他听会是庞记书的意见,目的就是让他多方面了解信息。
李希民刚把会议议题说完,商学院院长曾来权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汉河抢先一步说:“这个方案有问题。”
“什么问题?”李希民略感唐突,抬头问。
“校舍收回两年之久,早不晚不,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李汉河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的口气。
“现在不是有了困难嘛。”李希民微微一笑,尽量用温和而客气的口气说道。
“难道以前没困难?长江大学的困难自始至终存在,为什么以前看不见?”李汉河咄咄人。
庄绪东见他有备而来,揷话道:“汉河同志,不要动,坐下慢慢讲。”
“我怎么能不动?我李汉河动两年了!这个时候提出还校舍,不是明摆着要息事宁人吗?”
“息事宁人?汉河同志,有意见可以慢慢提,不要动辄就上纲上线。”庄绪东说。
“该上纲上线就得上纲上线。请问李厅长,两幢教学楼还有两幢生学公寓产权到底归谁,这么来去到底是在解决问题还是在掩盖问题?”
“汉河同志!”李希民猛然抬⾼声音“现在不是争论产权的时候,是解决问题的时候!”
“产权理不清,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李汉河的声音也⾼起来。没有人知道,就在会议召开前半小时,李汉河跟院长曾来权之间就差点爆发战争,两人为四幢楼的产权争得面红耳⾚,李汉河坚持认为,这四幢楼早就该属于长江大学,当年两家合作,商学院约定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便拿这四幢楼⼊股,两家为此还签过一份协议,代表商学院在协议上签字的,正是他李汉河。但随后,双方合作便出现一系列矛盾,直到分崩离析。后来有关部门以长江大学违法招生,擅自变更专业设置等多项理由,撤销了长江大学的办学资格。长江大学不服,一边坚持招生,一边四处申诉。商学院却借此机会,強行收回四幢楼房,理由就是长江大学已不具备合作办学资格,其行为对商学院的声誉造成恶劣影响,并声称要追讨损失。对李汉河的这种怪谈,曾来权先是不屑一顾,后来见他闹得实在过分,便威胁他,如果再敢信口开河,就让他离开商学院。李汉河抓住此话不放,天天找曾来权论理,曾来权现在让他搅得是心神难宁。
李汉河生怕有人打断他,继续道:“⼊股资金是双方合作的核心,四幢楼房是矛盾转化的焦点,这个事实不澄清,问题怎么解决?”
“这个问题放在以后说,今天会议只讨论一个议题,如何尽快让长大的生学搬进来。”李希民让李汉河急了,生怕再嚷下去,会议就会跑题,甚至节外生枝。
“作为教育主管部门,你们一次次和稀泥,避实就虚,避重就轻,用意到底何在?”李汉河终于将矛头指向了教育厅。
李希民跟庄绪东相互望了望,彼此缄默下来,会场里就剩了李汉河一人的声音。他在指陈完商学院的种种违约行为后,进一步道出一个事实,所谓长江大学违法招生,完全是商学院一手造成的。一开始长江大学本来就拥有立独招生资格,其办学资格完全合法,商学院为了壮大自己的规模,也为了让自己能通过大规模扩招进一步创收,以合作名义,将长江大学控制在自己手中,在双方未作任何约定的前提下,就单方面向教育主管部门和工商部门打报告,将长江大学的招生权及专业设置权垄断在自己手下,从而让长江大学由立独学院变为自己的一个下属部门!
李希民和庄绪东都垂下头去,他们不得不承认,李汉河说的是事实。教育厅的确下过这样一个批文,这件在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当时谁也没觉得不正常,都认为这是从长远合作的角度出发,是为了规范民办大学的行为而采用的一种积极办法,其实正是这个批文,成了导火索,点燃了长大跟商学院之间的矛盾。吴含章曾就这个文件中的几款限制条文找过李希民,李希民当时的答复是先照这么执行,有问题再作调整。时至今⽇,教育厅也没作出什么调整,矛盾却层层恶化,原本还有可能通过调解重新走到一起的两家院校,变得彻底反目为仇了。
商学院院长曾来权在会上什么也没说,他怕自己一张口,就会遭到李汉河更烈猛的抨击,不过,心里却狠狠给李汉河记下了一笔。
会后,曾来权径直去找冯培明,遗憾的是,冯培明没有见他。他为什么避而不见呢?回来的路上,已经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妙的曾来权,心里多了份沉重。
商学院还校舍的事就此搁浅,事实上这也是一条行不通的路,会后黎江北陪着庄绪东实地察看了一番后发现,所谓还校舍,不过是商学院采用的一条缓兵之计,甚至,商学院又想借长江大学为自己解决纠纷。上次从长大手里收回两幢教学楼还有两幢公寓后,租给了金江市劳动局一家技校,技校在里面开了不下20个班,办得很是热闹,但房租却一直赖着不,两家正为这事争得面红耳⾚呢。
“弹琴!”从生学公寓出来,庄绪东忍不住道。
黎江北什么也没说,情况早就在他的预想中,对于曾来权的做事还有为人,他还是了解一些的,只是他没想到,商学院的管理会混成如此样子。听楼上生学反映,技校之所以拖着房租不,原因还不在技校,年前有一笔房租,技校这边明明了,商学院那边却查不到,两家为此争了好久,结果钱却让商学院后勤部门花了。如今的商学院,各部门都在争着收钱,也都在争着花钱,曾来权在管理上有点失控。
两天后,黎江北找到庄绪东,提出一个大胆设想:让长大生学搬到江大去!
“江大空出的楼房不少,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不如拿它来解决燃眉之急。”
庄绪东心头一亮,这个想法不错啊。但他没急着响应,想法固然是好,可真要落实起来,难度只怕比落实商学院那几幢楼房还难。
庄绪东岔开话题,忽然跟他扯起另一件事来:“你最近见过崔剑没有?”
黎江北头摇,这些⽇子工作太忙,一直想去看崔剑,跟他聊聊,却总也菗不出时间。
庄绪东拿出一封信:“看看这个。”
黎江北本能地往后一缩,自从上次从庄绪东和舒伯杨手里看到两封不同內容的信后,对他们手里掌握的这些秘密,他开始害怕。上次他看到的第二封信,竟是几名政协委员联名检举周正群的。信中说周正群在主管文教工作后,在文教口大量安揷亲信,排斥异己。黎江北当时很气愤,事后他才了解到,这封信事出有因。半年前周正群检查卫生口工作,针对药价居⾼不下、老百姓普遍反映看不起病这一事实,他对医疗部门采购药品、吃回扣的现象提出了严厉批评,责成有关部门严肃查处。后来卫生厅两位员官还有金江市卫生局负责药品采购的员官相继出事,这也是他在卫生口掀起的一场反贪风暴。现在周正群自己接受审查,有人便急不可待地跳出来,利用种种关系,想往他⾝上泼更多污⽔。
“让你看你就看,又不是检举你的。”见他神情古怪的样子,庄绪东笑道。
黎江北犹豫片刻,还是从庄绪东手中接过了信。这并不是一封检举信,而是崔剑写给厅组和厅纪检组的一封思想汇报,崔剑如实向组织谈了担任城市学院院长后个人思想深处发生的变化,包括对当前⾼教领域存在问题的认识,谈得很深刻。对⾼校管理中几个敏感话题,他也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
“有什么感想?”等他看完,庄绪东问。
“这些他都跟我谈过,只是没这么具体。”黎江北用赞同的口吻说道。
“我是问看完信有没有感觉哪儿不对劲?”庄绪东又问一句。
“什么意思?”黎江北抬起目光,疑惑地看着庄绪东。庄绪东这人不问则罢,一问,准没好事儿。
“你怎么也装起糊涂了?”庄绪东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満,随后他又说:“这封信写在两个月前,按说两个月前有这种认识的人,怎么会消极得不想⼲了呢?”
“谁不想⼲?你是说…”黎江北吃惊地望着庄绪东。
庄绪东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已向组织上递了辞职报告,这事儿我也是刚刚听说。”
“不可能!”
“你别老这么武断好不好,不可能我找你做什么?”
黎江北颓然坐下,崔剑辞职,崔剑他凭什么辞职?难道堂堂城市学院院长是说辞就能辞的吗?想了一会儿,他突然起⾝:“不行,我得去找他!”
出乎意料的是,庄绪东并没拦他,看着他急匆匆朝外走去,庄绪东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良久,他在心里说:“别怪我啊,江北,有些事,你出面比我们方便。我这个纪检组长一出面,人们就会往歪里想。”
黎江北走出教育厅,正要打车往崔剑家去,机手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疑惑着要摁断,一想,还是接通了。电话那边很快响来陆⽟的声音:“黎伯伯,我想见你。”
尽是莫名其妙的事,陆⽟怎么又改口称他黎伯伯了?
“你在哪儿?”黎江北问。
“我刚从郊外回来,在码头小广场。”
“你跑到郊外做什么?”黎江北从陆⽟的声音里,听出一股不祥,马上道:“你就等在那儿,我马上过来。”
接完电话,黎江北就往小广场赶,他心想,陆⽟这孩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拉着哭腔跟他说话。
陆⽟退学的事,长大并没批准,这孩子也太任了,居然为了张朝,做出这种事来。黎江北也是后来才知道,陆⽟退学并不是为了自己,她认为长大对张朝不公,张朝一心为学校,最后竟落得被学校劝退的下场,动之下,于是也提出退学。黎江北原以为那天吴潇潇批了,后来才得知,校办办手续时,只准她休学两个月,算是给了她机会。黎江北劝过陆⽟,让她收回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先专心把学业修完。陆⽟头摇,说她真是不想上这个学了,没意思。
“不上学⼲什么?”黎江北总觉得陆⽟有心事,尽管和她接触不是太多,这种感觉却很強烈。现在的大生学,思想总是令人难以琢磨。
“没想好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哪天我会去西蔵呢。”陆⽟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地说。
“西蔵?”黎江北越发纳闷,她怎么忽然想到西蔵呢?
“我一直向往着能去那儿,蓝天,⽩云,毡房,还有一条走不到头的朝圣的路。”
这是一个多月前,黎江北找生学代表了解情况时,同学们让他找张朝,找陆⽟也行。“他们掌握的情况比我们多。”黎江北没找张朝,直接找到了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让他忘不掉陆⽟,忘不掉码头小广场看到的那个背影,还有那双含満忧郁的眼睛。一个女孩子按说是不该有那种眼神的,黎江北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偏偏对她要多出一份关注呢?
一路想着,车子来到码头,黎江北下车四处寻望,⾝后忽然传来陆⽟的声音:“黎伯伯。”
这天的陆⽟把黎江北吓了一跳,如果说前几次陆⽟给他留下的是清新、明亮的美好感觉的话,这天的陆⽟,就把他的感觉彻底颠覆了。八月热浪滚滚的码头上,陆⽟⾝穿一件过时的衬衫,头发零,汗⽔从她额头上淌下来,让她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变得耝糙,也变得惊慌。她匆匆赶来的样子更像是被什么人追赶着,带给黎江北逃难的错觉。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黎江北问。
“黎伯伯,我小姨她…她不见了。”
“你小姨?”黎江北愣神。
“上午我收到她一封信,看过信我连忙去找她,结果…”陆⽟说着说着,泪下来了。黎江北这才发现,陆⽟脸上那浑浊不清的渍迹,不是汗,是泪。
陆⽟的小姨就是陆小雨!
在陆⽟不时中断的讲述中,黎江北的心被牢牢捉住。世事沧桑,命运无情,他总算知道,坐在自己家沙发上的这个青舂女孩,眼神里为什么总蒙着一层郁。
陆⽟自小便没了娘,按她说,娘在生她时死了,她自小跟着姥姥长大,是姥姥供她念的书。姥姥是一位中学老师,生有两个女儿,她娘是老大,小姨陆小雨本来很争气,对姥姥也很孝顺,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后来在婚姻问题上,小姨跟姥姥发生严重分歧,小姨一意孤行,非要嫁给有妇之夫胡阿德,姥姥怎么劝也不听,娘儿俩为这事彻底吵翻了,姥姥一怒之下,将走火⼊魔的小姨赶出了家门,说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小姨搬出家后,姥姥大病一场,差点就离开人间。但那个时候的小姨完全被胡阿德搞昏了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不久,便传来她跟胡阿德同居的消息。姥姥带着陆⽟悲伤地离开江龙县城,靠一位亲戚的接济,在省城金江边上的三坝县城居住下来。两年后,江龙传来不幸的消息,小姨卷⼊一起重大的金融诈骗案,锒铛⼊狱,被判了15年。听到这个消息,姥姥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段岁月真是黑暗啊,13岁的陆⽟刚刚读初中,就要接受举目无亲的残酷事实。好在三坝的亲戚心地善良,收留了她,靠着姥姥留下的那点存款,还有社会救济,陆⽟算是没辍学。但她的心思却再也集中不到学习上。好不容易盼着小姨出了狱,原本盼望着生活能就此明亮起来,谁知小姨又染上了毒瘾,后来又是偷,后来,她就跟胡阿德旧情复燃,顾不上她了。
陆⽟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浩浩,几乎要将黎江北的家淹没。
陆⽟递给黎江北一封信,是她上午收到的,写信人就是陆小雨。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
⽟儿,小姨对不住你,小姨原想为你挣点钱,弥补过去的错误,让你将来能够过得好一点,可惜老天不帮我,小姨再一次遭人暗算。
⽟儿,如果小姨遭遇什么意外,你一定要将这封信给一个叫刘名俭的人,告诉他,小姨是被人害的。记住,千万别找安公,对他们要多留个心眼。
看完信,黎江北腾地站了起来。刘名俭,安公?陆小雨这封信,到底在暗示什么?她现在又在哪儿?
“黎伯伯,我不知道上哪儿找刘名俭,我只有找你了。”陆⽟抹了把泪说。
望着陆⽟被泪⽔打的脸,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黎江北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张脸,天啊,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