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省委秘书长的处境-1
第一章省委秘书长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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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瀚林记书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热燥,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记书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庒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记书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记书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蔵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蔵。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蔵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蔵的蔵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府政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导领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记书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导领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导领,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內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导领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导领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记书吴⽟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浩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浩,听说央中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菗不出精力去办吴⽟浩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导领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导领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记书吴⽟浩离开海东,到央中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府政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不明⽩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浩当记书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浩就要离开海东,到央中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行银,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行银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行银,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记书。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大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导领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导领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导领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导领的,而且这时候的导领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记书,比如超然副记书。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导领。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导领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记书谈话的內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记书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內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着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记书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导领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导领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府政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満⽔,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记书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也燥,想喝⽔,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満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记书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委纪,委纪化向明记书又把信转到了瀚林记书手里。瀚林记书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记书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记书把他从吉东调进省府政,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记书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记书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记书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记书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记书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江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记书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化的地步,瀚林记书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记书強行庒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浩记书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导领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子的!”这是瀚林记书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记书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殖生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山发大⽔,洪⽔肆,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山山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持续了整整半月,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只卷走了两名抢险⼲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山县委记书。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云观。哪知到了⻳山,⽩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內道人,皆说十⽇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包围的⻳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脑子里忽然记起《⾼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瓷器,世言钱氏有国⽇,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
普天成虽不爱收蔵,对古董也没啥趣兴,但凭⽩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山⼲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记书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庒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幼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京北,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宮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的,意在祝愿皇⽗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珅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珅非常喜爱,摆在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珅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到家国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蔵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员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基深。无论⾊调还是造型,都蕴蔵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府政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记书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长市,两人的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府政秘书长,成了省府导领,这份友谊便⽇渐加深。这次央中调整海东班子,原长省宋瀚林接替吴⽟浩,出任海东省委记书,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记书路波任省委副记书、代长省。路波放弃若⼲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长市于川庆带进了省府政,做起了府政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导领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导领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长省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府政要在全省府政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长省还没上任之前,省府政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強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导领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博赌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府政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府政决定借此事件,在府政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府政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府政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长省到央中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导领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长省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府政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长省,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府政工作的常务副长省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內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府政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強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強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強省改为大省、強省,让文件的⾼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地走了楼梯。副记书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记书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府政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记书本⾝就是秘书出⾝,他对省委、府政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记书正在发信短,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信短废了,机手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平,就想请马记书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机手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机手,是部新的,三星,⾼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体。”
普天成的脸就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体是不大对劲,马记书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记书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记书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这个雅号。普天成明⽩,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记书。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记书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