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省委秘书长的处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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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记书突然想到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央中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记书,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记书⾝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记书、长市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记书、长省⼲啥,更要看记书、长省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记书、长省的机会不多,能见到记书、长省⾝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记书到省委校,瀚林记书先是听取了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流流。瀚林记书跟余诗伦单独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记书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记书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记书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为秘书长,记书不笑,他不能笑,就算记书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记书要是不⾼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实真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记书、长市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強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庇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记书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机手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记书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三⽑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记书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导领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脫不了⾝,你要注意好马记书的全安,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机手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庒了还没十秒,机手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机手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导领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安公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安公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记书的电话,张记书不在现场,陪同马记书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长市和副记书。张记书问他,是不是跟瀚林记书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记书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记书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记书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记书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记书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兴了,瀚林记书才能⾼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府政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府政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长市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长省主持,超然副记书致辞。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记书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长省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导领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记书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头摇“谈兴正⾼呢,让他们送点⽔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地,亲自送⽔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导领,一见大导领,⾝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记书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记书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记书,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机手,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长市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记书的机手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记书当长省时亲自到港香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府政⾼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府政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纺城。这两家⽑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府政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三⽑,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三⽑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记书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记书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三⽑这两块硬骨头,就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记书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到超然副记书手上,府政这边由常务副长省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府政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三⽑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记书和国平副长省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记书和国平副长省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海宁区⽑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子,不満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満是图纸,衬⾐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叶了,花盆里积満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呻昑。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府政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记书和长省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国全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记书,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央中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府政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记书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记书,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记书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记书的⽗亲,郑斌源的⽗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普天成拿过他的⾐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记书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机手。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