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屈上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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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小牛是在马其鸣眼⽪底下行凶的。
当时马其鸣正带着几份悠闲和赞叹在新天地自由市场转悠。车子驶向解放路后,秘书小田指着面前的新天地自由市场说:马记书,这就是三河市通过招商引资改造的旧市场,目前已是全省第二大批发市场。马其鸣哦了一声,忽然就有了下去转转的冲动。他跟秘书小田说:你先坐车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小田是位格內向善守本分的秘书,对新来的马记书,他还吃得不是太准,也就有几分敬畏在里边。一听马其鸣让他回去,没敢多问就跟司机走了。
马其鸣走上步行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心情出奇的好。好久没这么转过街了,开发区那阵他是很想独自转转的,可哪有时间?整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务纠,觉睡的时间都很少,哪还有空闲溜达。人是需要单独走走的,闹市也好,乡村也好,独自走的感觉就是不同,这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吧。走动中观察,观察中思考,思考中享受。或者就什么也不想,把脚步给人流,不带任何目的地走,你会发现,脚下的世界跟你想象中的世界完全是两样,就连太也有一种实真的味道。
马其鸣这么走着,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哲人。像哲人一样思考,这是马其鸣经常要求自己做的一门功课。可对于一个员官来说,思考总是带有别的⾊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跟农人希望的太总跟庄稼有关一样,不是说每一天的太农人都喜。马其鸣也觉得自己成了农人,不过他经营的不是庄稼,而是权力赋予他的责任。在开发区时他想的是每天都晴空万里,好让工程提前竣工;当县委记书时却总是诅咒天气,该下雨时不下,该晒粮时它又着。现在,马其鸣只想让五月的光就这么照着,照着一街的人,照着热闹的市场,也照着他这个陌生的来客。
忽然,马其鸣听见一片吵,就来自不远处,声音很凶。⾝边的脚步忽一下起来,都朝那边跑。马其鸣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也到了那边。等他停下脚步,昂起脖子,就见人群中间有人在闹事。几个打扮时髦样子凶恶的年轻人正在肆无忌惮地砸一家店。
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定是吓坏了,傻傻地望着砸他店的年轻人,嘴哆嗦着不敢说话。马其鸣看了一眼,忽地就来了⾎气,忍不住就要往上冲。⾝边中一年妇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机,一把拽住他,悄声说:千万别惹事,想看就看,不想看赶紧走。马其鸣不解,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下他:你是外地来的吧,知道中间那小伙子是谁?童小牛。中年妇女昅了口气,很骇人地跟马其鸣说:就是把整个市场砸了你也不敢说话呀,看你是个好人,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童小牛这个名字,马其鸣忽然就想起路上跪着的苏紫。他定下心来,默立在中年妇女⾝边,伸直了脖子看。
童小牛一米七八,⾼大而壮实,加上他那⾝装扮,看上去跟黑社会老大没啥两样。他指挥着几个很卖力的小伙子:砸,她要是不出来,老子一把火将这破店烧了!
一听烧,中年男人突然就给跪下了,跪着爬向童小牛: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做小本生意,经不住这么砸呀。
季小菲呢,她小子婊要是不出来,老子今天没完!童小牛一脚踹开想抱他的中年男人,目光张狂地盯住围观的人群。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叫,很快爬起来又说:她没在呀,真的没在,求你放过她吧。
人群发出一阵阵动,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制止。
马其鸣极力按捺住自己,看下去,千万别冲动,只管看下去。他这么命令着自己。
砸店声又响起来,店里的儿童玩具四下飞,塑料玩具粉碎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痛。就在中年店主再次想抱住童小牛的当儿,一个女孩从人堆里挤进来,扑向店主。马其鸣听见一声爸,接着,他看见女孩朝童小牛扑去。没等马其鸣看清,那个叫季小菲的女孩已倒在地上,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几个打手的动作快得惊人。季小菲来不及尖叫,她的脸已被踩在了童小牛脚下。黑亮的⽪鞋下是一张洁净而美丽的素脸。马其鸣感到心响了几响,就有尖锐的东西流出来,不是⾎,但比⾎腥。
还敢管闲事不?童小牛踩着季小菲,一边很享受地掏出香烟,等着打手给他点烟,一边脚下狠狠地用劲儿。季小菲痛得发不出声。
中年男人磕头如捣蒜。
马其鸣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离开人群,拨打110。这时候他看见市场的保安集聚在不远处一块广告牌下,样子张皇地朝这边巴望。电话很快通了,马其鸣说市场有人行凶,对方问了声地址,马其鸣抬头看了看,说出一家店名。那边挂了,马其鸣刚要往外走,有人堵住他,一把抢过他的机手,摔了:想找死是不?敢警报,老子废了你!
马其鸣不知道夺他机手的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刚要张口,就见五六个形迹可疑的人朝他走来。刚才在他⾝边的中年妇女看见这阵势,慌忙跑过来,一把拉起他,火道:跟你说多少遍了,这儿没你买的东西,看看,又⽩跑了不是?
说着,她冲那个摔掉他机手的男人笑笑:三子呀,他是我外地来的亲戚,我这就带他走。
中年妇女拉出他好远,才说:叫你甭管闲事你还不听,幸亏我看见了,要不然…中年妇女没再多说,叫他快走。马其鸣忽然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中年妇女朝那边望了望,一把推开他:叫你走你就走,他们要是看见,不会饶过你的。这时候马其鸣也有点怕,要是真被他们修理一顿,怕又成了大新闻。他离开中年妇女,装作往外走,转了两个圈,又回到离童小牛不远的地儿,他想看看110怎么收拾这场面。
令马其鸣失望的是,110并没有赶到现场。警车倒是在市场外响了几声,跳下来的察警一听是童小牛打人,转⾝跳上车又走了。
马其鸣真是狼狈透顶,怎么回到住所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冒着童小牛童小牛,回到宾馆的一瞬他才清醒过来。看见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小田,马其鸣才想起自己的机手没了。
秘书小田说,季小菲原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记者站聘请的记者,三个月前季小菲写过一篇稿子,是替死去的陶实鸣冤,稿子没发出来,不知怎么却落在了童小牛手上。这下季小菲的⽇子糟了,她很快失去了工作,就连工都打不上,只能窝在店里帮⽗亲卖玩具。谁知童小牛不肯罢休,非要季小菲给他赔情认错才肯饶过。
怎么赔?马其鸣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赔,秘书小田吭哧了好长一阵,才愤愤地说,童小牛硬要季小菲陪他上,说只有上了才表明季小菲是真心悔过。
啪!马其鸣手里的笔断了。他咬住牙齿,问:这个童小牛到底是什么人?
童百山的儿子。
童百山?
马其鸣的脑子里腾地冒出一个人,四方脸,⾼个头,十⾜的企业家派头。那天工商联给马其鸣接风,作陪的就有副会长童百山。听工商联徐会长讲,童百山是三河市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企业资产已达两个亿,每年上税金三千多万,是三河市的利税大户。他的百山集团已成为三河市龙头骨⼲企业,行业跨及房地产、造纸、酿酒、包装、店酒服务等十多个领域,三河市最大的五星级酒楼三河大饭店就是他旗下的产业。
百山集团也是三河最大的再就业基地,前后已安排一千多名下岗职工再就业,替府政解了不少忧。矮胖的徐会长特意強调道。
联想到这些,马其鸣忽然就觉自己踩到了一个雷区,他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躲开什么似的跟小田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
小田的嘴张了几张,还是啥也没说,告辞了。
夜幕沉沉,喧嚣了一天的三河市脫下⽩⽇的盛装,掀开它的另一面。靠近三河大饭店的金海岸音乐城里,童小牛正搂着一个年轻感的俄罗斯姐小放肆地笑着。姐小是老板特意从中俄边界招过来的,一共有三位,个个暴啂猛,感的嘴仿佛两团红火焰,健壮的腿双在幻的灯光下发出催命的光芒。童小牛一手放在姐小遮更露的暴啂上,另一只手摸着另一位姐小感的腿大。
阿黑在喝啤酒,这家伙永远只爱酒,对酒的趣兴远远甚过女人。他灌下一大桶鲜啤后,跟童小牛说:老大,那个叫苏紫的听说还在告状。
告他妈个告,她不是想在⾼速路上堵住马政法吗,咋个,马政法理她了吗?童小牛嘿嘿笑出了声,美美地掐了那姐小 腿大一把,姐小夸张地叫了一声,倒在他怀里。
可是,她后面有姓李的啊,我怕…
,姓李的咋了,他老婆快死了,还有闲心去管苏紫那娘儿们?再说了,想管他只管去管,我就不信他有几个胆儿。说着,他的手探向第三位姐小的下面。
也是,他要再不学乖,老子把朵朵捏死!阿黑说着又灌下一大杯鲜啤。
包房另一侧,幽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始终不说话,童小牛跟阿黑说这些的时候,他双手拖着下颌,目光忧郁地盯住墙壁。既不喝酒,也不唱歌,对送给他的姐小也不感趣兴。
童小牛问阿黑:独狼这家伙又咋了?
阿黑说:甭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嘿嘿,神经病。他妈的这世界上哪个不是神经病?
正说着,老板匆匆走进来,对着童小牛耳语了些什么,童小牛刚要打发开姐小,就听包房门哐当一响,童百山扑进来,指住童小牛鼻子:把他给我带走!
两个手下老鹰提小似的一把提起童小牛,童小牛刚想争辩,童百山一个嘴巴扇过去,边上的姐小妈呀一声吓得跑开了。
阿黑醉醺醺地站起来,冲童百山说:老板,不管童哥的事…话还没说完,阿黑也挨了一巴掌,酒立刻醒了,捂着脸滚了出去。
坐在幽暗处的独狼一动未动,目光穿透包房暗的光线,搁在童百山脸上。童百山恨恨地剜他一眼,转⾝走了。
童小牛被带到三河大饭店,在童百山临时休息的那套豪华套房里早有人等在里边。童小牛一进门,便看见市场路出派所的安所长。他鼻子一哼,不屑地瞪了姓安的一眼。安所长忙起⾝,冲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把老季的店砸了?童百山恶煞一般地问。
童小牛支吾着不答。童百山抡起胳膊,又要扇。安所长忙拦挡说:童总您别生气,我们也只是前来问问。
问问?童百山气得一庇股坐下。片刻,他又站起来,指住童小牛骂:老季是谁,他跟你老子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件事儿过去了,你再不要找小菲那丫头的⿇烦。你咋不听?啊,你还要惹多少事儿才够!
童小牛嘴里嘟囔着,极不服气的样子。他才不管一个巷子不一个巷子的呢,季小菲不主动跟他上,他不会罢休!
童百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几声:罢罢罢,跟你说这些没用,你给我听好了,最近你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说完,扔下众人,愤愤地走了。安所长讨了没趣,⼲坐了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此时,在金海岸音乐城一楼演艺厅里,秘书小田孤独地坐在一隅,抱着一瓶啤酒饮难咽。他的样子有点伤感,目光暗淡而抑郁。他刚从老季家出来不久。
当他离开马其鸣赶到老季家时,季小菲已被几个朋友送到医院。小田想赶去医院,老季拦住他说:你就甭去了,小菲那个样子,见了你还不知多伤心呢。小田想想也是。老季告诉他,小菲伤得不是太重,脸上破了层⽪,鼻子也出了⾎,⾝上挨了童小牛几脚。只是⽪⾁伤,不碍事,老季这么宽慰他。店里的东西毁去了一大半,就在小田进门前,童百山派人送去了几千块钱,说是很对不起,让老季先消消气,抓紧给小菲看伤,店里的损失童百山会赔的。
老季没要,他怎么能要童百山的钱!
他们这是拿钱堵你的嘴。小田恨恨说。老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总之他不想再提童百山。他告诉小田,店是开不成了,再开下去,迟早免不掉一砸。可不开店又能⼲什么呢?老季看上去无助极了,脸上除了愁还是愁。小田一时找不出词安慰他,真的,他找不出词。
小田跟季小菲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他们只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后来小田随着⽗⺟工作调动,搬到了离三河不远的银城。直到大学毕业,他再次回到三河,有一天在街上转,突然看见一女孩,觉得眼,跟了几步,断定她就是初中时坐在自己前面的季小菲。小田大着胆子,撵上去一问,果真是季小菲。
季小菲当时也很惊愕,大张着嘴,半天才喊出:你…你…你是田老实!小田笑笑,他很感季小菲还记得他儿时的绰号,便也回了一句:你就是季五块?两个人放声畅笑起来。
季五块也是外号。那时季小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学习也不错,就是傲得很,没有哪个男生能轻易跟她说上一句话。为此男生们偷偷打赌:谁要能跟季小菲说上一句话,赌五块;要是能让她笑,两个五块。那时候五块钱对小田他们还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好几个男生都想挣这钱,结果全被季小菲冷了回来,最后轮到老实巴的田文理了,谁也没想到,最不被男生们看好的田文理却轻松拿得这笔赌资。季小菲不但跟他说了话,还说了很多,最后竟当着那么多男生的面甜甜地冲田文理笑了笑。
这笑一直动着田文理的初中时光,直到⾼中、大学他也没能忘掉。当然,那次以后,恶作剧的男生们便送给清⾼寡冷的季小菲一个雅号——季五块。
得知小田已从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当秘书,季小菲惊讶地叫了一声,而后,目光便暗淡下去。后来小田才得知,当年如公主般⾼傲的季小菲并没有考上大学,⾼二时她⺟亲突然病了,之后便是漫长的求医问药。受家庭影响,季小菲⾼考落榜,可她不甘心,硬是边照料⺟亲边参加自学试考,终于读完法律专业的大专课程,拿到了家国承认的自考学历。一谈就业,季小菲的目光就更暗,说她一连找了好几家单位都碰了壁,现在名牌大学的生学就业都很难,像她这种自产货,谁要?
半年后省城法制报在三河建记者站,公开招聘记者,小田利用市委秘书处的便利很快跟记者站负责人建立了关系,在他的力荐下,季小菲通过层层试考,如愿以偿,当了一名见习记者。谁知…
演艺厅里的暧昧灯光,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台上,几个女演员半是⾊情半是作秀地跳着一种不叫舞的舞蹈,不时地撩一下树叶一般漂浮在⾝上的碎片,露出蠢蠢动的情。台下,时而爆发出一片尖叫,时而又是死亡一般的屏声静气。小田躲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捧着自己的忧伤和无奈,喝一种叫疼痛的酒。
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几乎保护不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当初季小菲写那篇稿子也是在他的怂恿下,很多材料还是他偷偷提供的。原想季小菲可以借助这篇揭秘大稿,一下子成为焦点人物,去掉她记者前面的见习二字,成为受人关注的记者。哪料到他却害了季小菲。是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把社会看得太单纯。难怪事后老季怪他:你还市委秘书哩,胳膊拧不过腿大,这么简单的理你都不懂。他童百山是个啥人,我还不清楚?就凭你们两个,蛋都不如,碰死还没个响。
现在他算是领教了,想想被迫离去的前任政法记书,想想市委上下对童百山的不同态度,他深深感受到,有种力量是大巨的,这不只是富人的力量,也不单是金钱的力量;当财富跟政治利益抱为一体时,它产生的抗体是大巨的,是能排开一切异己的。难怪位⾼权重的袁波记书也不得不时常叹息,难哪!
的确是难。小田已从新来的马其鸣目光里看到这种难。最初,他天真地想,马其鸣一来,事情肯定有转机。这个时候省上派敢做敢为的马其鸣到三河,不能不说没有某种动机。兴许,三河的事情也只有马其鸣这样的人才敢碰,才敢挖,才敢把捂了十几年的盖子往开里掀。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还暗暗跟季小菲说:再等等吧,兴许马记书一来,这棵树就该伤伤了,到时候,你这把斧子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但是,今天跟马其鸣的谈话却让他灰心,让他失望。他也在躲,他明明已经触摸到什么了却又一收手,让田文理心头呼之出的希望哗一下灭在了肚里。
田文理真是搞不懂他这个新上司,比之上任记书车光远,马其鸣更令他难以琢磨。车记书是那种敢打敢闯的人,就是打不赢也要硬打,尽管最后还是输了,可他没输给自己,他输给了那股力量。田文理觉得值!可马其鸣呢,他不是号称马大炮吗?他不是最能提着斧子砍吗?田文理还听过他在当县委记书时夜一砍掉十二顶乌纱帽的故事,多痛快呀!
可现在的马其鸣…
灯光忽地消失,演艺厅陷⼊一片黑暗。田文理知道,所谓的情十分钟开始了,那些拿着大把钞票的男人们,这时可以冲到台上,跟完全裸露的女人魂销十分钟。
他起⾝,凭着感觉往外走。
黑暗中,他倏地看到一双眼,一双狼的眼。两个男人擦⾝而过的瞬间,田文理认出他是独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