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影浮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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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捕瘸子的战役在范家庄悄然打响。
指挥这场战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抓捕了大毒枭马青云的老曾。那天,李舂江在沙漠农场扑空后,火速掉头往回赶,半路上,他便命令老曾,要他把控监小四儿的事给老陈,全力追捕瘸子。李舂江担心沿途有人放行,特意跟老曾待,我不相信任何人,现在只信你,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瘸子抓来。老曾问明情况,忽然笑着说,你上当了,哪个是瘸子,一定是范大杆子。
对范大杆子,老曾真是刻骨铭心。这人是范家庄的退伍军人,当年是毒枭马青云手下一个十分隐蔽的⼲将,曾跟老曾过手,好几次都让他跑了。收网时他再次脫逃,而后便没了踪。这些年老曾暗暗留心,感觉这家伙又出现了,但只闻气息不见人,老曾很是纳闷。一听李舂江说瘸子,老曾忽然明⽩,他就是范大杆子。
曾经有一次,范大杆子就是化妆成瘸子从他手里溜掉的。
老曾不敢怠慢,带着人马迅速上了路。本来,范大杆子是逃不出去的,天罗地网已布下,就等他往里钻。谁知老曾他们还是⽩忙活了一天。晚上开分析会,老曾气急败坏说,放⽔,他们敢放⽔,狗娘养的,⽩穿这⾝⽪了!
骂完,他要求李舂江立即对放⽔者采取措施,不能便宜这些狗娘养的!李舂江強忍住心头的愤怒,说,采取什么措施,你怎么证明人家放了⽔?
明明就是放⽔么,我亲眼看见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辆普桑前,反把要堵的桑塔拿2000给放行了。
可那辆车确实是辆空车。
空车?这话你也信?后座厢为什么不查?
算了,现在吵有什么用,人已经跑了,我们得尽快搞清楚他有可能去哪儿!李舂江也是有火没处发,他相信老曾说得没错,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过范大杆子,可这事你怎么追究?一离开小镇,范大杆子就换了车牌,上⾼速时车确实是空的,录像资料很清楚,这事你追究谁?
发怈了一阵,老曾平静下来,说,你放心,瘸子不会跑远,这次要是抓不到他,安公这碗饭我曾老黑不吃了。
次⽇天黑时分,老曾他们悄悄摸进了范家庄。按老曾的判断,范大杆子决不会不回他的老家,既然能把沙漠农场舍弃掉,就一定闻到了什么,是想彻底远走⾼飞。可这家伙是个孝子,走前不会不见老⺟亲一面。
夜幕下的范家庄一片宁静,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早早收拾好院门,舒舒服服躺到大炕上去了。老曾他们猫在离范大杆子家不远的草垛后,这个地方老曾爬过不止一次,甚至对草垛的气味都很稔。他嗅了一口,说先缓缓神经,来还得一阵子。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分分秒秒都跟人较劲,又像是很快,还没等老曾把范大杆子的事前前后后想上一遍,就听村口响起狗吠。来了!老曾马上警惕起来。嚓嚓嚓的脚步由远而近,借着朦朦的月⾊,老曾看清是三个人,中间那个走路有点跛的,正是范大杆子。不是瘸,是跛,可见他装瘸装到了啥程度。快接近院门时,两个保镖一左一右闪开,一人把住村巷的一头,就等范大杆子敲门。范大杆子咳嗽了一声,四下瞅瞅,确信没啥异常,这才举起手,轻轻叩了三下门。范大杆子这一步,也是冒着很大险来的。一则,他相信自己还没暴露,就算暴露,三河安公也不会想到他敢回家。二则,范大杆子确实做好了远走他乡的准备,他必须回一趟家,这里不只有他的老⺟亲,还有他更多秘密。两个保镖一路劝他,要他放弃这次冒险,范大杆子一句话不说,看来,他认定的事,谁也甭想阻止。敲门声让草垛后蔵着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谁都在看老曾的手势,就在院里的脚步声将要响起时,老曾他们从四个方向扑过来,动作之快,如同黑夜里的闪电。这一次,轮到范大杆子吃惊了,还没等他反应过咋回事,一只大手已死死卡住他脖子。感觉到顶在头上的冰冷的家伙是时,范大杆子怒了,几乎把一辈子的不服气都喊了出来。
格老子的,你是曾老黑?!
老曾边铐手铐边说,亏你还记得我!
两个保镖也是在眨眼间被铐上手的,他们千担心万忧虑,最终还是撞到了老曾口上。
省城⻩河宾馆,吴达功几乎要疯了。
得知范大杆子栽到曾老黑手里,心想这下是真正完了,一点退路都没了。如果范大杆子将他供出来,甭说当局长,怕是连命都保不了。
当年围剿毒枭马青云,范大杆子正是从他手上逃命的。一想那个电话,吴达功好不容易治愈的心绞痛又要犯。正是那个电话,将他鬼使神差地拉到另一条路上,等发现这路是条死路,不归路,吴达功后悔已晚。多的时候,他会噤不住地悲叹,人生真是一步之差啊。
那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起初吴达功并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听口气像是很威严,不容他思考或犹豫,你把范大杆放了,不能让他们全灭掉,事情平息了,我会给你一个待。对方说完便挂了,吴达功多问一句的机会都不给。吴达功犹豫过,很矛盾,也很害怕,毕竟不是闹着玩的事,可还没等他想好结果,战斗打响了,他奉命抓捕城郊汽修厂易的毒犯。那天的汽修厂格外地静,一点不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吴达功带着人,在那里等了整整夜一,易的毒犯还是没出现。而此时,毒枭马青云的老巢已被曾老黑端掉,马青云让老曾进一山洞里,负隅顽抗。看来一定是毒犯得到了消息,突然取消这次易。正要回撤,吴达功接到命令,说是范大杆一伙在离汽修厂不远的粮库易,线人刚刚送来报情。吴达功带人火速赶到粮库,狡猾的范大杆子并没出现,只派了两个手下拿着不到20克海络因来试探。前脚扑向毒贩,吴达功后脚就后悔了。他扑得太猛太草率,范大杆子一定躲在某个地方,看是不是真有人给察警通风报信。意识到这点,吴达功迅疾退出现场,四下搜寻目标,果然,粮库对面一家民回旅馆的窗户里,有人拿着望远镜,正朝这边看。吴达功奔进旅馆,拔就往楼上冲,几乎同时,亡命的范大杆子也从楼上冲下来,两个人在二楼撞上时,一时都怔住了。吴达功决然没想到,眼前的毒犯他竟然认识,是在不久前省城某个导领家里,当时范大杆子的⾝份是省城一家兵工厂的销售科长,导领还特意跟他介绍过,怎么几天功夫,他又成了毒贩?吴达功还在犯怔,范大杆子忽然丢给他一包东西,说首长问候你呢,有机会,省城再见。说完便套上一件军大⾐,从他⾝边消失了。
吴达功像是让那包东西砸蒙了,砸晕了,眼望着范大杆子离去,竟一点反应也没。
其实,他是让那个电话吓住了,直到范大杆子消失很久,他才猛地醒过神,原来打电话的,正是省里那位导领!
那次,吴达功是有所收获的。
范大杆子给他的,是一包钱,比他十年的工资还多。
更大的收获,是他自此步⼊了全新的人生。那次战役结束不久,吴达功得到提升,当上了三河安公局副局长。
这一切,恍然若梦,又不是梦,可吴达功真希望它是一场梦。
子汤萍悄悄走进来,看了眼丈夫,啥也没说,略显无力地倒在沙发上。这些⽇子,汤萍四处奔波,目的就是为丈夫铺平一条路,让他体面而又全安地回到三河。出乎汤萍预料,这一次,运作起来竟是这么难!那些平⽇里跟她亲密得互称兄妹的男人,见了她不是躲就是呑呑吐吐,一点有价值的消息也不提供,甭说帮她说句话了。汤萍真是恨死自己,平⽇怎么结人的,喂来喂去竟都喂下一群⽩眼狼。
不过,汤萍也算有收获,她终于打探清楚,三河的风波绝不是小风波,也绝不像上次车光远那样,刮一阵风就停。这个马其鸣,谁都把他估计错了,估计简单了,他可能真要把三河市掀翻,把三河的天戳一个洞。
来自省城⾼层的消息说,马其鸣并不是因开发区出了什么问题,发配到三河。下这步棋,是老谋深算的佟某人处心积虑了的。他赔了一个车光远,不甘心,这次,把手中最好的一张牌打了出去。而且他相信,靠这张牌,他一定能赢,不光赢得体面,还要赢得彻底。
汤萍这才深信,三河的斗争并不缘于三河,而是省城⾼层姓佟的跟那位大树一般屹立于省委大院的老大之间的又一次较量。老大这个外号,汤萍也是刚刚听到,可见她有多么孤陋寡闻!
怪不得省城的空气远比三河紧张,这真是台前唱戏台后较真啊,她不由得再次昅了口冷气。
她急于把吴达功从西安招来,就是怕他心急中再犯什么愚蠢的错误。关于吴达功跟范大杆子一伙的暗中往来,她也是刚刚知道。愚蠢的东西,她再三叮嘱过,人一定要慎,他就是听不进去,背着她跟小四儿扯上关系,现在又冒出个范大杆子,这局面怎么收拾?光是跟三河那帮人搅在一起,就已经够她头痛,突然多出这么多⿇烦,纵是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摆平。
扶不起的阿斗!这话不知怎么就从她嘴里冒了出来。想想为了他,她付出多少心⾎,又承载了多少委屈!原想让他能顺顺当当爬上要爬的位置,也算这辈子她没嫁错人,谁知?
算了,想这些没用,要毁一起毁,要灿烂一起灿烂,这是她汤萍的人生逻辑,既然把他扶到这条道上,是荆棘是泥潭她都认。只是她必须得搏到最后,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甘休。
眼下她在等,她必须要见老大,无论多难,她也要见到。只有见到他,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全安。
消息递上去已经两天,她相信这次自己不会⽩等。
范大杆子的落网极大地振奋了人心,就连秦默,也奋兴得要请老曾喝酒。秦默过去跟老曾有点过节,都是因李欣然闹的。当然,人事关系的事,一向很复杂,现在秦默想化复杂为简单,说要给老曾摆庆功酒。老曾嘿嘿笑笑,老局长,酒我倒是想喝,可你问问李副,他允许不?我还得蹲点去呀。老曾本来说了句实话,范大杆子一落网,就给相关人员去审,老曾的任务原又成了监视小四儿。秦默听了,心里却有点不舒服,不知怎么,他还是解不开心里那疙瘩。
秦默虽说当了将近五年的一把手,但他上任是三河⾼层在特殊背景下做出的决定,当时的一把手突然得到提拔,几个副职又都具有竞争力,⾼层也是意见很不统一,平衡来平衡去,索将一辈子不争不抢的老政委秦默扶到了一把手位置上。本来也是想过渡一下,看李舂江跟吴达功各自的发展情况,然后再做定夺。谁知事态的发展竟是如此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趋向,李吴二人之间的斗争越来越公开化,复杂化,三河⾼层始终举棋不定,这才让秦默⼲到现在。当然,秦默也是相当不容易,既要平衡两个副手之间的关系,又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巧又遇上车光远,将李欣然的事扯出来,念在亲戚份上,不得不站出来说话。这一说,便让事情更趋复杂,不但一把手的威信没树起来,反倒成了两派势力发怈的对象。这⽇子,真是没当政委时好过。
秦默有时也自嘲地笑笑,人在江湖,⾝不由己,由他去吧。反正已到了退下来的年龄,索来个得过且过。没想真要退下来,又遇到马其鸣,把他再次拉到这风口浪尖,秦默这才明⽩,人是没法得过且过的,况且內心深处,他也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
秦默知道,问题还是出在李欣然⾝上,李欣然的事情一天不了断,无论退到哪,他都会背这个黑锅。
眼下,李欣然已经出院,被秘密关在吴⽔。但是关于案情的进展情况,他却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秦默犹豫再三,还是拨通那边的电话,问成名杰,李欣然情况咋样?
一听是他,成名杰犯起犹豫来,吭了半天,只说李记书目前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
我不是问他好不好,我是问他到底待了没?秦默忽然吼道。
这…成名杰不往下说了。
算了,我还是亲自过去。说着,啪地挂了电话。
坦率讲,李欣然的事儿,秦默并不了解,对这个弟,秦默一向是敬而远之,不仅仅是李欣然个跋扈,张狂自大,更重要的是,两人在如何做人如何为官上分歧太大,到一起说不了几句,便会吵起来。记得李欣然跟刘⽟英打得火热时,秦默曾婉转地提醒过他,要他做人收敛点,对家庭负责点。你猜他怎么说?看惯就看,看不惯走,少拿你那套教训我!一句话差点没把秦默噎过去。打那以后,秦默便跟子说,往后,你也离他远点,你这个弟弟,我看迟早要害人,不但害他自己,还要害你们全家。他子虽然心有怨言,可行动上,还是跟李欣然拉开了距离。
子死后,他跟李欣然接触就越发少,除了开会偶尔遇到,象征地点个头,往几乎谈不上。去年要不是李欣然的老⺟亲他的老岳⺟上门求他,秦默才懒得替他说话。
秦默赶到吴⽔,成名杰正在等他。见了面,成名杰牢満腹说,你这个亲戚,哪像个当导领的,简直一无赖。秦默忽地黑下脸,说谁就说谁,少给我扯什么亲戚。成名杰这才发现秦默脸⾊不大对劲,忙换了口气说,我也是让他气的,到现在一个字不待,还老是拿老师的口气教训我。
那你就没一点办法?秦默这次是很认真地问成名杰。
我能有什么办法,一不能刑讯供,二不能涉案侦查,只能这么⼲熬着。成名杰还想说下去,秦默愤愤打断他,行了,你的意思我懂,如果真没本事,就让有本事的来!说完,他夹起包,理都不理成名杰,愤然离开。
一下楼,秦默便给马其鸣打电话,说李欣然的事不能这么拖着,再拖下去,会出问题。马其鸣问出什么问题?秦默想也没想便说,我怕他们审贼的跟贼串通一气。马其鸣有点吃惊地说,成名杰不是你推荐的么,怎么,他也不可靠?
一句话说不清,总之得换人,而且要快。
秦默这想法也是瞬间产生的,成名杰刚才说话的口气跟电话里判若两人,猛就让他起了戒心,他决计放弃见李欣然的打算,不过,成名杰必须换。
一听秦默口气,马其鸣知道又用错了人,可眼下这情况,能用的就那么几个人,换谁呢?
让李舂江来,对付李欣然,他有办法。
这不行,说好这案子由委纪管,成名杰是纪检委员,反贪局副局长,让他负责名正言顺,李舂江去,不符合程序。
现在还讲什么程序,再讲程序,我怕又要⽩忙活!秦默是真急了,甚至顾不上跟马其鸣讲话的口气,等肚子里的火发怈得差不多,才猛然意识到语气爆了。
也难怪,他原想,成名杰这人可信,人品也靠得住,过去合作过几次,彼此印象都很好,所以才力荐了他。没想这才几天功夫,成名杰就不像了,不只是不像,话语里面,分明有另一种东西。联想到香烟事件,秦默忽然怕了,眼下真是谁也不敢信任。他已打定主意,无论阻力多大,一定要让李舂江正面跟李欣然来一次较量。
李欣然的所作所为,李舂江掌握得一定比他多,多得多。
可是话刚开了个头,李舂江便坚决头摇。不行,这绝对不行,他只是双规,如果我们一揷手,就会,有人会拿这做文章。
我不管谁做文章,我只要他开口,是红是黑,他总得开口说呀!
老秦,你不要动好不,这不是家务事,这得符合程序。
程序是人定的,如果他真有罪,我们就有权力调查。
可是目前还不能说他有罪。
没有罪你们老怀疑他⼲嘛,每次总是第一个拿他开刀,要开就开呀,你们又怕。秦默越说越动,言辞里已有点怪罪李舂江了。他潜意识里,还是想证明李欣然没罪。
老秦…李舂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跟秦默解释。是的,从逻辑上看,每次拿李欣然开刀是有点不太符合常规,当初他也这么跟车光远提醒过。但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三河的很多事儿,李欣然是个口袋系,这个系不开解,里面的⿇便理不出头绪,这也是他上次调查中发现的。奇怪的是,初来乍到的马其鸣也这是想法,可见,李欣然这个瓶颈有多重要。
再往深里说,这一切,怕都跟小四儿有关,三河所有的网,都是这个小四儿一手编织的,网住的,不只是李欣然⽗子,但在三河境內,李欣然却是第一个跟小四儿扯上瓜葛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李舂江正要跟秦默细说,老曾突然打来电话,一辆挂着区军牌照的车将小四儿接走了,老曾问要不要跟踪?
车号是多少?李舂江紧问。
老曾很快报出一串数字。
不要来,马上撤。
一句话的功夫,李舂江已惊出一头汗。过了好长一会,他仍惊魂未定,老秦,你我要吃苦头了。
秦默诧诧地瞪住李舂江,不明⽩发生了什么,等弄清原委,他也颓丧地倒在了沙发上。
接走小四儿的,绝不是一辆谁想跟踪就能跟踪的车。上次事到关键处,也是这辆车,大大方方从宾馆接走了小四儿,紧跟着,一系列怪事儿便发生,先是袁波记书 烈猛挨批,接着是秦默隐居二线,直到车光远被纪检委的同志带走,李舂江还是如坠雾里。后来等吴达功主持工作,他才意识到,正是这辆车,让他们半年多的辛苦⽩费了,岂止⽩费,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