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湖再起血斗
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跪在车四周,双手抱住轮胎,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一群妇女则挥舞着鞋底或红柳枝,将察警围在里面,四周立着虎视眈眈的沙漠汉子,手里提着铁锨或扁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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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雅雯还在上,机手便爆响起来。一接,又是办公室主任強光景那喑哑的声音。
林县长,我刚接到电话,昨晚流管处又毁林,村民拦挡不住,结果双方又打了起来。
又在毁林?林雅雯猛地起⾝,边穿⾐服边问。
林县长,毁林事件就一直没停过,不过流管处做得隐秘,加上村民们最近被乡上看得紧,没敢闹事。昨儿晚,村民们终于气不过,就…
有没有伤人?林雅雯打断強光景,挑重点的问。
情况还不明,说是有人受了重伤,正在医院救急哩。
让小孙马上过来!一听重伤,林雅雯就知道情况不妙,冲电话喝了一声,就奔洗手间而去。这时候,她对郑奉时真就成恨了。好你个郑奉时,到现在还敢毁林,这次我饶不了你!
车子驶出县城时,天还没亮透,蒙蒙的晨光映着酣睡的这座沙漠小城,让这座边塞小城别具一番诗意。林雅雯心里,却比火烧还急。司机小孙说:吃过早饭再走吧,我跟招待所那边打了招呼。
吃什么吃,你还有心思打这种招呼?
小孙挨了戗,也不辩解,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他自己已经吃过了,自从给林雅雯开上车,他每天都是五点半起,子会在五点四十将早饭端过来。六点过一刻,他就会候在司机室里。林雅雯用车不比别的导领,没个早晚,指不定啥时就给你打电话,你要是五分钟內不把车开过去,就等着下岗吧。还好,这两年,小孙一次也没耽搁。他新婚不久的子又是抱怨又是担心,这么开下去,谁受得了?
小孙倒是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两年,他的格也变得渐渐跟林雅雯像起来,做事容不得拖延,容不得慢条斯理,更容不得有一丝儿马虎。都说县长的司机在县里相当于二号人物,比部局长的地位还⾼,哪知道给县长开车,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小孙的妹妹一直想调份工作,接收单位也说好了,就等林县长给人事部门说一声。这事在心里憋了半年,小孙一直不敢跟林雅雯提,弄得他妹妹隔三差五就跑来埋汰他。小孙⽗亲死得早,是因公殉职牺牲的,⺟亲辛辛苦苦将他们兄妹拉扯大。他没念完⾼中,因一项照顾政策提前参加了工作。妹妹前年大学毕业,本来要到林校当老师,结果分在了治沙站。治沙站啥都好,就是工作太艰苦,常年风吹⽇晒,晒得跟人黑似的。妹妹受不了这个,老是跟他嚷。再说,⺟亲老了,需要人照顾,他又经常不在家。原想婚后情况会好一点,没曾想媳妇坚决不同意跟婆婆住一起,还说要是敢把婆婆接过来,她就离婚!
车子在路上颠簸着,车內的两个人各怀心事。昨儿晚上,小孙的妹妹孙悦又到家里闹。孙悦最近又恋爱了,男朋友还是嫌她工作环境不好,说有这样一个哥哥,调工作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孙悦这才跑来,跟哥哥提工作的事。
妹妹是不是找了新的男朋友,司机孙愔不太清楚,但前一个男友,确是因工作吹的。为此⺟亲埋怨过他,怪他娶了媳妇忘了亲人,不把她们娘俩放心上了。昨晚,为这事,孙悦还跟嫂嫂杨梅差点吵起来,杨梅刚说了句你哥不就是个司机,说话哪能那么管用?妹妹就不⾼兴地说:司机咋了,司机不也照样能把你从下岗工人变成吃皇粮的?
妹妹这话说得有点过,杨梅是调了工作,从食品厂调到了自来⽔站,当出纳。可这不是他的功劳,是杨梅的⽗亲找了祁茂林,杨梅⽗亲以前跟祁茂林同在苏武乡蹲过,还一同睡过地窝子,两人的风病都是那时候得的。祁茂林念旧情,说县上再怎么困难,老同志的难题还是要解决,要不,他这个县委记书,真会让人戳脊梁骨。
妹妹这么说,杨梅哪里肯接受,当下拉了脸道:你哥真有那么大能耐,我杨梅这辈子就掉进富矿了。妹妹反相讥:富矿穷矿只有自己知道,别抱着枕头觉睡还嫌胳膊困。
姑嫂两个原本就缺少缘分,最近更是成了仇人,见面就吵。妹妹仗着有⺟亲撑,一点也不把杨梅放眼里。杨梅呢,从跟他谈恋爱那天,就本着井⽔不犯河⽔这原则,说结婚只是他俩的事,少把两家的事往家里扯。杨梅喜过小⽇子,安安静静的小⽇子。她对孙悦工作上挑三拣四的态度很是不満,一个大生学,扔掉专业想进府政部门,亏她能想得到。
孙愔原本想,这两天菗空跟林雅雯提提,至于能不能办,他不敢抱有奢望,反正他是尽了心,以后在⺟亲那儿,也好代。谁知县上接二连三出事,他哪还能开得了口。
正瞎想着,斜刺里冲出一三马子,硬往小车上撞,吓得孙愔一个急闪,避过了那辆飞车。车子剧烈地打个颠,差点甩出路面。微闭着双眼的林雅雯也惊出一⾝汗,不过这次她倒没怪孙愔,心想,一定又是没养路费的农家车,赶在警上班前要从县城跑回家里,免得被抓住罚款。
很多时候,林雅雯觉得自己不像个县长,倒像是下来体察民情的作家或是啥的。比如这三马子,警部门的同志跟她汇报过多次,说要府政下文,对其进行专项整治,再也不能任其猖狂了。但她就是狠不下心,表不了这态。三马子要是全按规定费,农民怕是都不敢用了。难啊,农民难,她也难。
小孙,你妹妹是不是学园艺的?车子再次平稳地行驶时,林雅雯突然问。
不是,西北林业大学⽔土保持专业。孙愔心里一喜,想不到林雅雯突然问这个,紧忙作了回答。
哦。林雅雯哦了一声,又闭上眼,不说话了。
这一路,孙愔心里就扑腾扑腾的,猜不准林雅雯问这话的实真意思。
车子进了沙漠,林雅雯没急着去乡府政,她让孙愔把车径直开到沙湾村,想先看看沙湾村的情况。谁知刚进村口,车就让村民们围住了。村民们这一天也是撞了个正着,一看堵住的是县长的车,奋兴了,七嘴八⾆,嚷着要跟林雅雯告状。林雅雯听了一会儿,村民们说的还是昨晚毁林的事。昨晚人睡下后,负责在流管处那边值班的村民跑来说,流管处又在连夜毁林了,喊声立刻将全村的人惊醒,村民们先是奔过去,跟毁林的人讲理,哪知对方本听不进去,还扬言,有本事就再打。村民们被怒了,冲动之下就又围上去,把人家给打了。据村民们说,流管处三个推土机手被打进了医院,沙湾村也有两个农民受伤。
打打打,你们除了打,还知道啥?林雅雯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
不打不行啊,这帮狗⽇的,太欺人。有个村民抹了把脸上的⾎,道。林雅雯看见,他手里还提着子。
打能解决问题?林雅雯盯住那个脸上有⾎的男人,困惑地问。
林县长,你说说,除了打,我们还有啥办法?男人伤得并不是太重,他好像对⾎没一点反应,听见林雅雯批评,反问道。
一句话,把林雅雯给问住了。是啊,除了打,还有啥办法?
人伤得重不?林雅雯不敢再责怪下去,开始关心起事态来。
挨了两子,不算重,不过人已送进了医院。他们住我们也住,要不还成我们的不是了。村支书胡二魁说。
一听伤得不重,林雅雯稍稍松了口气。住院是沙湾人的策略,怕将来打官司吃亏。林雅雯刚到县上时,沙湾村的村民就跟流管处打过一场群架,结果挨了打的村民没住院,自己包扎了一下就又下地了,后来法院处理,只让沙湾村承担流管处伤者的医疗费、误工费等,对挨了打的村民,却没一点儿代。沙湾村的农民因此有了经验,只要一打架,不管伤着没伤着,就先把人往医院里送。
对方伤得重不?林雅雯本来不想问这个,她现在是一提流管处就头疼。不用调查,事端肯定是流管处挑起的。12·1后,双方再三协议,在省、市两级对12·1没做出彻底处理前,流管处暂停一切生产经营活动,也就是说,不能再毁一棵树了。谁知郑奉时如此目空一切!但不问,又好像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毕竟,这又是一起恶事件啊。
胡二魁呑吐了一阵,说对方应该没啥事,说不定也是装的。
林雅雯瞅了胡二魁半天,对这个村支书,她真是无话可说。他简直就是第二个朱世帮,不,比朱世帮还让人说不出话来。林雅雯断定,这起冲突一定是他跟朱世帮串通好了的,只不过朱世帮躲在背后,戏给胡二魁唱。同时她也想,刚才村民们说的那番话,弄不好就是胡二魁授意的,庒就不可信!
到沙湖县两年,林雅雯别的本事没学到,如何跟农民打道,她还是学了几手。
到底伤得重不?林雅雯抬⾼了声音,再次追问,她从胡二魁脸上看出了慌张。
这…我还不大清楚。胡二魁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林雅雯心里一沉,事态说不定比她预想的要大,这才着急道:走,带我去看看。
林县长,你不能去。一听林雅雯要去看伤者,胡二魁突然拦在前面,没等林雅雯再问,便说,那帮八王羔子,野掉了,进去几个打几个,昨晚王乡长去看他们,你猜咋着,连王乡长也给打了,这阵儿人已送到了县二院,头上了五针。
什么?胡二魁这番话,直把林雅雯惊呆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先来村里是个错误,事情一定比她预想的要可怕几倍!
朱世帮呢,他在哪儿?
朱记书叫他们扣下了,就关在大院里,说是让县委祁记书拿钱赎人。胡二魁说着话垂下了头,这阵儿他显得怕了。
谁让你们闹事的,简直成了一锅粥!林雅雯一直控制着自己,不想在这个时候发火,然而,她又不能不发火!在场的群众全都噤了声,低着头不说话。林雅雯心急如焚,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
林县长,你也甭生气,流管处这帮狗⽇的,实在欠打,三台推土机呀,要是不打,南湖那片林怕是要让他们给毁掉。胡二魁几乎要哭了,一提南湖,一提这片林子他就难受。林雅雯清楚地看见,胡二魁眼里已噙満了泪花。
林雅雯的心也跟着暗下来,一股无明火烧得她难以忍受,恨不得冲谁猛发一通。
都说她的脾气变坏了,原来那种和暖如风的感觉没有了,他们是没到基层来,来了,说不定变得比她还快。
事态比林雅雯预想的还要严重,庒就容不得林雅雯在行动上迟缓。很快,南湖事件的紧急会议在乡府政召开,由于记书和乡长全都缺席,林雅雯临时指派副记书许恩茂主持工作,随后赶来的府政办主任強光景也补充到乡委班子里,全面处理善后及事件调查。会上林雅雯才得知,流管处三台推土机被村民烧毁两台,另一台让村民抢了去。这个胡二魁!林雅雯心里那个恨,可又觉得这恨不应该冲胡二魁。两台推土机,值二三十万,要是用来种树,能种多少树?林雅雯心里一阵难过,把到嘴边的骂人话咽了回去。的确,从听到事件的那一刻,林雅雯就一直想骂人,这是她当县长两年来头一次冲动。
当初12·1事件发生后,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冷静,善后、调查、双方协商,林雅雯以少有的耐心和极端的克制力控制了自己,表现出一个县长良好的素质。惹得郑奉时事后说:想不到你一当县长,整个人都变了。林雅雯问:变好还是变坏了?郑奉时笑着说:变得不像女人了。当时他们刚刚吵完,林雅雯冲郑奉时美美发了一通火,把十多天憋的火全发了出来,把郑奉时吓傻了,不停地给她赔好话。林雅雯怒气未消地说:跟我说这些没用,有能耐去跟沙湾村的村民说。郑奉时苦笑着脸,跟他们说,他们能理解我的难处?一千多号人要吃饭,三千多家属要养活,你让我咋办?
咋办?这个问题一直在林雅雯脑子里盘旋,到今天也没答案。从工作角度讲,她理解郑奉时的难处。流管处曾是省⽔利厅直属的大单位,胡杨河流域横跨两省十二县,全长三千多公里,是西北地区最大的流域之一,由于最终流⼊腾格里大沙漠,是亚洲唯一的沙漠⽔库的⽔源所在,因此地位相当特殊。最初流管处建在省城,后来响应央中治理沙漠全面改善沙漠地区生态环境的号召,搬迁到了沙湖县胡杨乡。但在五年前,胡杨河流域上游突然断⽔,使下游几个县闹起了⽔荒,特别是沙湖县,几乎每年都陷⼊⽔荒中。
为了治理流域,省市县级三联合关停了上游不少厂子,这使一向以小工业为补充的流管处陷⼊了生存困境。两年前省⽔利厅出台流管处改⾰方案,将流管处断,变成自收自支单位,流管处一下由⾼峰跌⼊低⾕,变得连生存都维持不了。流域断⽔多年,相关的⽔产业全部瘫痪,不仅不为处里赚来一分钱,每年还要处里拿不少钱倒贴进去。加上流域两岸这些年兴办的小企业被迫下马,大批工人业失在家,跟县上几乎如出一辙。职工加上家属将近四千号人庒在郑奉时头上,郑奉时不想歪招怎么办?
可毁的是林子呀,要在别处,毁一两片林地也许算不了什么,但这是沙漠,那些林子就是沙乡人的命。郑奉时不是不知道,他在流管处⼲了二十年,这一点比林雅雯更清楚,但在现实面前,郑奉时竟变得如此⿇木,如此不择手段,毁了青土湖不算,竟然又毁南湖。林雅雯不能再用同情两个字看待他了。
她一直给郑奉时拨电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躲了起来,从路上打到现在,机手还是不通,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村支书胡二魁看她一遍遍打电话,凑到跟前说:跑了,昨儿个下午我看见他的车,溜出了沙湾。
你咋知道他跑了,架是你们打起来的,他凭啥要跑!林雅雯没来由地就冲胡二魁发了火,噎得胡二魁咽了几口唾沫,悄悄坐一边去了。
会场上,副记书许恩茂还在侃侃而谈,好像是说一定要带领全乡民人,守卫住沙漠的命子,绝不让破坏者的谋得逞。林雅雯哭笑不得,有这样的导领,沙湾村村民的情绪能不化?
正要示意強光景,让他给许恩茂提个醒,乡上秘书进来说,祁记书电话找她。林雅雯说了句你们接着开,我出去一下,便跟秘书出了会场。
祁茂林在电话里劈头就冲林雅雯发起了火:你怎么搞的,不是说沙湾村的村民情绪已经稳定了吗,咋又发生了恶事件?林雅雯刚想解释,祁茂林又火道,打伤人家三人,还烧了推土机,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
12·1事件发生后,县上成立了专门小组,林雅雯任组长,祁茂林在常委会上再三声明,要她把主要精力放在解决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上,至于县里其他工作,暂时可由常务副县长付石垒主持。
林雅雯在电话这头,一时不知该作何解答。
你不要跟我装哑巴,这事已报到省厅,我现在就在⽔利厅,人家导领把我骂了个狗⾎噴头。
林雅雯这才记起,前天祁茂林跟她说过要去省上的事,都怪这些天自己心里太,没把这话听进去,看来事情已传到省上,说不定林业厅那边也知道了。
你马上想办法把朱世帮弄出来,告诉你那位同学,啥事都别过分了,如果他执意要把事情往大里做,我祁茂林奉陪!祁茂林还在发火,林雅雯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
如果说,她跟祁茂林真有什么疙瘩,与郑奉时的关系就是一个。在祁茂林心里,郑奉时跟她是相通的,这也是祁茂林执意让她当这个组长的用意所在。你郑奉时不是不把我祁茂林放眼里吗,那好,我让林雅雯去对付你,看你还敢不敢置林雅雯的前程于不顾?
没想到,这一招还是不灵。
林雅雯揣着一肚子气回到会议室,许恩茂还在侃侃而谈,林雅雯恼怒地打断他,宣布道:強主任,你跟许副记书去流管处,看看朱世帮到底咋样,注意,不要感情用事。乡上其他导领全力做好沙湾村的工作,要保证不再发生任何冲突,让群众回自己的家,一切由组织出面解决。我跟胡支书去县二院。说完拎起包,出了会议室。胡二魁赶忙跟上来,一口一个你看这事做的,你看这事做的。林雅雯恼怒道:行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带上人闹事时咋不多想想?
胡二魁结巴了几下,还是说:林县长,不是我们想打啊,这帮狗⽇的太不是东西,不打还不把林子全毁了?胡二魁的目光在林雅雯脸上搜寻着,极力捕捉林雅雯每一个表情。
打?打就能把林子护下?你是村支书,怎么跟群众一个觉悟?林雅雯说到这儿,猛然发现胡二魁怪怪的表情,心里一悸,脑子里忽然闪出朱世帮那张脸来,莫非?
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带的头?林雅雯突地盯住胡二魁,目光烙铁一般烙在他脸上。
没,没,这号事,谁敢带头。胡二魁狡黠地躲开林雅雯的目光,抹了把汗,快步往前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等上林雅雯,惴惴不安地解释,村民们实在是气坏了,自发的,真的是自发的。
林雅雯斜睨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心事重重地往前走。
2
乡长王树林伤得不轻,不只是头部受了伤,还断了两肋骨。县二院在沙湖镇上,离胡杨乡不太远,林雅雯赶到时,医生正在给他准备手术。看见林雅雯,王树林很是內疚地说:林县长,怪我没把群众稳定好,你就批我吧。林雅雯难过地垂下头,老王,怪我,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化了,你安心治病,组织会给你一个代的。
王树林挣扎着想坐起来,林雅雯赶忙止住他。王树林有点动,说:林县长,我不要啥代,矛盾不能再化了,再化,会出大事的。说着,他剜了一眼胡二魁,样子有点恨。
胡二魁吓得一缩脖子,要往外溜。
林雅雯点点头,跟医生安顿几句,又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告诉他,只管安心养伤,工作的事,有乡上和县上。胡二魁刚才没溜掉,这阵儿正要揷话,王树林突然说:二魁,你那点小脑子,往后不要再动了,再动,你会害了一村人的。胡二魁⾚红着脸,不満地瞥了一眼王树林。林雅雯察觉到王树林对胡二魁的不満,碍于在医院,没多问,不过在心里,她给胡二魁又记了一笔。
从医院出来,胡二魁大约觉得再不说实话,林雅雯不会轻饶他,不过他还是耍了滑头,只是告诉林雅雯,事发时王树林不在乡上,他侄女要出嫁,跑去做客。听到消息赶来时,群架已打完,两台推土机正燃着熊熊大火。他冲村民们发了一阵子炮,跑到流管处要人,没想让把守的几个人给打了。
他们不是流管处的,是开发公司雇来的民工,恶得很。胡二魁说。
开发公司?林雅雯本来在琢磨胡二魁这个人,一听他说出新情况,噤不住又问。
这次推树的不是流管处的职工,他们把地租给了开发公司,开发公司的洪老板亲自坐镇,指挥着推树,要不也打不起来。
洪老板?林雅雯的头里轰的一声,洪老板三个字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感觉心被狠狠咬了一口,⾎往某个地方集中,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地。
胡二魁没注意到这些,还在一口一个开发公司,向林雅雯细说对方的不是。
林雅雯的脸早已变得惨⽩。
姓洪的的确是个人物,今生今世,林雅雯最不想听到的、最怕的就是这个人,但他像魔鬼一样,总也摆脫不开。在北湖的事情上,林雅雯就被他搞得很被动,北湖的问题至今未得到解决,跟姓洪的有很大关系,想不到,他又跑到南湖来称王称霸。
而且,他跟林雅雯之间,还有一段未了掉的个人恩怨!
那段往事,真是令她难以启齿!
林雅雯努力抑制着自己,没让姓洪的把自己搞。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那些信短,会不会也是姓洪的搞的把戏?她摇了头摇,努力将这个人从脑子里轰走。
太很刺眼,虽是初舂,沙漠的太早已毒辣。林雅雯抹了把汗,她知道这汗不是太晒出的,而是那段尘封的往事。一个人是不能给自己心灵留下伤疤的,留下了,你就永远也别想从疼痛中菗出⾝来。林雅雯留下的,岂止是伤疤!
这个空气里裹着淡淡哀伤的初舂的上午,县长林雅雯再一次听到了一个不愿听到的人,她糟糕的心情被这个摆脫不掉的影弄得更糟,往事几次险些跳将出来,将她拉回到那段滑稽而又茫的岁月,还好,她算是住了。村支书胡二魁简直就是一个耝心至极的男人,居然一点儿没看出林雅雯的反常来。林雅雯彻底平静住內心的时候,村支书胡二魁还在喋喋不休:林县长,这次你得给我们做主,要是赶不走这帮狗⽇的,我这个村支书也不当了,没脸当。
这话真是刺耳,林雅雯好像记得,这话在哪儿听过。细一想,是去年北湖土地纠纷的现场,沙河村年轻的女支书杨三改就拿这话戗过她。后来杨三改真就撂了挑子,跑到疆新那边摘棉花去了。如今,这话又原原本本让胡二魁端到了她面前。
悲哀啊,一个县长,几次被村支书拿撂挑子相威胁,她心里,该是怎样的滋味?
对这个开发公司,林雅雯何尝不是一肚子怨气?当初流管处跟这家公司合作,林雅雯就从侧面提醒过郑奉时,让他三思而后行。郑奉时当时也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说流管处打算将湖区几千亩林地加上两家厂子全部出租给开发公司,条件是开发公司承担五百号工人的安置。林雅雯当时就反对,说他这样卸包袱,是对整个流管处的不负责。郑奉时苦笑一声,没做解释。后来林雅雯才知道,出租林地是省厅的主意,开发公司是省厅的三产机构,尽管现在脫离了关系,但明眼人都知道,有些关系一旦有了,是没法真正脫开的。洪老板这人背景深厚,尤其跟冯厅长,关系真是不简单。早在冯厅长当流管处处长时,他就在冯的手下包活⼲。现在冯成了厅长,而且传言马上要升任副长省,开发公司便更活跃了。
林雅雯想到这儿,更觉自己被推进了一个网里,很多棘手的事等着她去处理,很多隐秘的关系也要她小心梳理。她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能力问题,每一步都很被动,也很艰难。难怪两位处长要替她捏把汗,说她稍有闪失,这两年的苦就⽩吃了。
岂止这两年,弄不好,这一辈子,都要栽在沙湖!
林雅雯倍感憋屈。到县上两年,她几乎没一天闲过,穷县穷⽇子,穷事儿又多,她算是领教了。弄得她爱人周启明很不⾼兴,说她再不调回省里,后果由她自负。
世上的事儿如果连周启明都感到不満意,这事儿,就糟得没法提了。
上了车,林雅雯一言不发,村支书胡二魁说了半天,见林雅雯不接茬,便不敢言语了,不过心里,还是愤愤不平。车子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不知是天气热还是心虚,一钻进车子,胡二魁的头上就开始冒汗,由不得自己。
没走多远,林雅雯的机手响了,打电话的是办公室主任強光景。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原来是阻止着不让林雅雯回乡上。林雅雯问为什么,強光景在那头不明说,再三解释是出于全安考虑。林雅雯火了:我只是小小的一个县长,又不是国美总统,有什么不全安的?強光景挨了戗,这才实话实说:那帮子记者,他们等在乡府政,要求见你。
让他们走开,这时候还捣什么!林雅雯冲強光景斥道。
我都磨了半天嘴⽪子,他们就是不走。林县,要不你先到别处,这边的⿇烦我来处理。強光景的口气颇为紧张,听得出,那边⿇烦一定不小。
谁让你磨的,你没正事做?林雅雯抬⾼了声音,明显,她是对记者不満。12·1事件,她就被记者无休止地围攻,整天疲于应付,正事都做不成。一旁的胡二魁坐不住了,小心翼翼道:那几个记者,难着哩,林县长,要不我们先别去乡上,惹不过,咱躲得过。
往乡府政开!一听这个躲字,林雅雯的倔劲猛地就上来了,啪地关了机手,冲胡二魁道,现在躲,打架时咋不想想后果?
胡二魁被戗了个満面红,他这才发现,林雅雯要是真发起火,样子蛮吓人。他的心里越发扑腾得厉害。
果然,车子刚进乡府政院子,就让记者们包围了,不只是陈言几个,还有省里面的几个记者也赶来了,扛着像摄机,拿着话筒,林雅雯还没下车,镜头已经对准了她。
请问林县长,沙湖县屡次发生毁林事件,作为一县之长,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现象再三发生?
林县长,沙湾村农民殴打流管处职工,听说是府政 导领背后指使,作为一名培养多年的⼲部,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记者的问话竹筒倒⾖子一样哗啦啦地倒下来,林雅雯本没有揷话的空。胡二魁伸手挡了一下像摄机,马上有记者说:请尊重我们的采访权,我们是在为民说话。強光景夹在记者中间,就像打架一样,许是他真跟记者们动过手,衬⾐大敞着,⾐袖一只⾼一只低,样子颇为狼狈。见记者们围攻林雅雯,他扑过来喊:大家让开条道,让林县长到办公室再采访。
难道非要进办公室?为什么不能在光下跟我们对话?有个记者很不⾼兴地质问。
光?林雅雯忍无可忍地盯住说话的记者,你是说办公室就没光?
发话质问的那个记者正是陈言。今天的陈言看上去精神气很⾜,信心更⾜,一副咄咄人的架势。之前他已跟強光景争论了不少,气得強光景指住他鼻子骂:陈言,别人闹我能理解,你今天凑这热闹,真让我失望!陈言对強光景的话庒就听不进去,这阵儿面对林雅雯的反问,毫不畏惧地说:你是民人选举的县长,就应该跟民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很有⽔准,脸上泛着红光,抬脸着林雅雯的目光。
陈言今天是喝了酒,中午有人请他吃饭,他跟记者老胡两人⼲掉了一瓶,这阵儿他有点借酒壮胆。老胡正要拦陈言,林雅雯的话啪地到了。
你叫陈言是吧?林雅雯推开面前的像摄机,往前走了几步,住陈言。陈言嘴里噴出的酒气差点熏得她吐出来。
我是陈言,晚报记者站站长。
你告诉我,中午在哪儿喝的酒,是不是民人拿钱请你喝的?林雅雯突然问。
陈言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口吃,脸忽然烧红起来。老胡一听不妙,悄悄从人群中溜走了。陈言结巴了半晌,打个酒嗝道:跟我几个同学喝的,自己掏包,怎么,这也犯法吗?
那你告诉我,上次你从沙湾村拿走三千元钱又是怎么回事?
陈言不只是脸红了,心也跳得猛起来,他感觉光太刺眼,不过还是鼓起劲儿道:谁说的,你这是诬陷!
不承认是不,胡支书,让你的会计把票据拿来!
胡二魁犹豫了一阵,还是菗⾝拿票据去了。陈言一下紧张起来,脖子涨得通红,说话也不那么耝声耝气了,嘀咕了几句,口气很软地说:那是拉的赞助。
赞助?要不要我给你说出来,这一年你从沙湖县拉走了多少赞助?
这下,陈言说不出话来了,酒,似乎也醒了一大半。他这才感觉到林雅雯的厉害来,之前老胡提醒他,他还很不服气地说:不就一个县长,有啥好怕的?再者,我手头还有她很多事儿呢。
陈言的确掌握了林雅雯一些事儿,包括林雅雯跟郑奉时的人私关系,包括林雅雯从流管处借钱给教师发工资,至今拖着未还。为找到这些幕后资料,陈言真是费了不少劲。他已认定,县上跟流管处,私底下是相通的,受骗的只是群众。可惜这阵儿,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嘴似乎在瞬间就让林雅雯给封上了。
一旁的強光景急得直手,他知道今天的陈言是在劫难逃了。
吭哧了半天,陈言也想学老胡那样溜走。林雅雯厉声叫住他:想走是不?你不是要跟民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吗?我陪着你。強光景见势,赶忙走过来,想暗中给陈言一个台阶下,没想到胡二魁挤了过来,一把拉住陈言。胡二魁用力过猛,陈言又没防备,手里的照相机啪地掉了下去。他像是捞到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放开嗓子,咋,你们敢殴打记者,非法阻挠采访?!
林雅雯一看他的丑态,没说啥,而是掏出机手,直接拨通了晚报社,片刻后传来晚报总编的声音。林雅雯说:我请求报社立即派人来,我要你们协助查账,沙湖县一年內有五十六万四千八百元赞助给了晚报社,还不包括县上几家单位常年的广告支持,这可赶得上全沙湾村一年的收⼊了。
陈言脸⾊惨⽩,再也没一点斗志了。
林雅雯推开面前的记者,走进了乡府政办公室。
院里的记者全都哑巴了。
強光景恨恨地瞪了陈言一眼,一跺脚,跟着林雅雯进去了。
记者虽是走了,林雅雯心里却无快意。副记书许恩茂去流管处涉要人,到现在还没消息,省市导领很有可能就在今天赶到,在这之前她必须将事件经过搞清楚。
通知开会,把打了架的人全叫来,我要一个个问。林雅雯黑着脸,冲乡秘书说。
尽管胡二魁一直不吐实话,并再三⼲扰着不让实情暴露出来,但林雅雯最终还是了解到了这起恶斗殴事件的真相。
带头打架的,不是胡二魁,而是乡委记书朱世帮!
这个人简直没救了,这样没原则的事他居然也做得出来!
情况跟她在村口被围时听到的完全两样,据村民说,开发公司的推土机是在天黑后开进南湖的,之前,那儿很平静,负责侦察的村民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放心吃饭去了。饭后,第二班子人赶来时,南湖还是没啥动静,不过有人看见流管处大院里人来人往,像是有什么事。当时值班的村民叫胡尕,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小伙,他是顶替老子胡三魁放哨的。放哨是村上组织的,就是为了看护南湖,怕流管处再将南湖的树给毁了。胡尕说,他看见姓楚的推土机手往小院子去,就跑来跟二叔胡二魁说:狗⽇的怕是要行动哩,我看见他们摆弄推土机。一听摆弄推土机,胡二魁扔下饭碗就去找朱世帮。朱世帮给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看不住南湖那片树,就让他到沙漠里拾狼粪去。
朱世帮当时不在乡上,他去三道村下队了,三道村今年要关十二口井,这是朱世帮定的任务,还要庒掉近八十亩地。村民们想不通,嚷着不关不庒,朱世帮这些⽇子一直在做这项工作。关井庒田是上面提出来的,目的就是减少地下⽔的开采量。由于一眼井投资七八万,都是村民们自己凑的钱,乡上又拿不出钱补偿,村民们对此意见很大。说服工作也只有朱世帮才敢做,要是换了乡长王树林,怕早让村民们轰出村子了。
等朱世帮回来,南湖那边已经在推树了,三台推土机轰轰作响,胡尕几个急得站在湖边的地埂上大声喊骂。姓楚的推土机手像是存心要怒胡尕他们,故意将推土机弄出一大股浓烟,这还不过瘾,推上一阵,还要朝胡尕这边招招手,意思是有种你就来,来呀!
村民们全都聚在村口,手里提啥家伙的都有,嘴里骂着脏话,要跟流管处这帮不吃人饭的决个⾼低。村支书胡二魁叔一声婶一声,说先别来,等等朱记书。节骨眼上,朱世帮来了,他在半道上便听到流管处又在推树,心里早已填満了火,不用村民们他,他便喊:二魁,你挡着老汉妇女,其余人,跟我来!
于是,浩浩一支队伍,⾜有五十号子人,手里提着铁锨、木,还有捆人的老草绳,就往南湖去。如果当时流管处有人出来涉,事情也许是另一个结果,可偏偏没。流管处的大门紧闭,挂着锁,是怕村民们冲击。朱世帮带着村民们赶到南湖,一开始也没想着打,就是想让他们停下来,偏是那个姓楚的推土机手气焰嚣张,一点不把朱世帮放在眼里。朱世帮跟他说了好多话,他还是不把推土机停下来,嘴里用脏话骂着朱世帮:我是挣钱的,谁给钱我替谁⼲活,推的又不是你朱家的树,你急什么?这话把朱世帮惹恼了,朱世帮平生最恨这种见钱眼开为钱能忘掉娘的人,加上姓楚的在青土湖就推过树,12·1事件中,他就算个主要人物,这小子仗着有几个钱,很张狂。他跟朱世帮,说来还是喝一口井里的⽔长大的,别人毁树,朱世帮兴许还能原谅,沙乡人自己毁,朱世帮就怎么也想不通了。
给我打这狗⽇的!不知怎么,朱世帮就喊出了这句。喊完,他第一个冲上去,跳到了推土机上。
祸端因此而起。早已怒不可遏的村民们一听记书发了话,当下就抄起家伙,豁出命地扑了上去。开发公司那边早有准备,一见这边动了手,后门一开,哗地就从院子里拥出三四十号人,手里提的,远比村民们提的厉害。姓洪的这次也是憋⾜了劲,决意要跟村民们见个⾼低。于是,黑夜里,风沙下,一场械斗发生了。如果不是后来乡长王树林带人赶去阻止,怕是后果比这还严重。
朱世帮是被姓洪的雇来的打手抓走的,那打手听说习过武,手底下很有两下子,他的任务,就是把朱世帮像抓兔子一样抓到开发公司。
朱世帮啊朱世帮,这次,怕是轮不到我撤你了。林雅雯的內心充斥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哀,她恨朱世帮,又深深地同情着这个男人。你咋就不能头脑稍稍清醒一点呢?
天黑下来,喧嚣了一天的沙漠,渐渐走向宁静。啸叫着的北风不知啥时已收起了子,风尽管还在吹,但明显柔和了许多。乡府政那间临时腾出来的招待室里,林雅雯孤独地站在窗前,调查会不只是查清了事实,更让她看到了一股可怕的情绪,来自沙湾村村民的愤怒或是比愤怒更可怕的一股火焰,这股火焰如果不尽快扑灭,将来怕是后患无穷!
怎么办?
她的眼前,画出一连串令人沮丧的问号。
3
时间又过去了半天。
洪老板拒不放人。他说:人我好吃好喝养着,让你们记书或是县长亲自来,来时最好带上三十万块钱,我的三台推土机算是便宜卖给县上了。
乡委副记书许恩茂一脸沮丧,这已是第五次上门要人了,没想,姓洪的一点面子都不给,非但不放朱世帮,还将乡上县上的⼲部捎带着骂了个遍。
太嚣张了,哪像个家国工作人员,简直就是土匪!许恩茂汇报完,愤愤不平道。
林雅雯默不做声,她清楚姓洪的心里想什么。姓洪的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胡杨,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冲她来的。你不是县长吗?你不是现在很风光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是我洪光大有能耐还是你林雅雯有能耐!是的,他一定在这么想。抓朱世帮,也是他的一着棋,一着精心布下的棋,狠棋。目的,就是她亲自上门去,跟他姓洪的服软,然后赔着笑脸,听他不不地说风凉话。甚至,他可能还会提及往事,那张肥嘟嘟的脸,极有可能还会凑到她跟前,噴着一嘴的酒气还有呛鼻的烟味,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开心不?
他做得出来,他真做得出来!
林雅雯的心在叫,凄厉地叫,悲惨地叫。那声音发自心的最底层,发自她最疼最苦最不堪一击的地儿,那声音,也只有她自己听得懂。
那是一个女人一辈子都不愿触摸第二次的地方,那是一个能把她彻底毁灭的黑暗洞⽳。
你太狠了,洪光大!林雅雯咬着牙,吐⾎一般,吐出这几个字。
许恩茂仍焦灼不安地望着她,五次要不来人,许恩茂也觉得无法代,总不能真像洪光大说的那样,让县长亲自上门去领人吧!
跟我走!就在一屋子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死一般的尴尬中,林雅雯突然说了这么一声,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去。许恩茂吭了几吭,还是撵出来,去不得,林县长,那是个草包,啥话都敢往外说,你还是先蹲着,容我再想想法儿。
林雅雯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也仅仅迟疑了那么一秒钟,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许恩茂知道,再拦,就有可能挨骂。林雅雯的子,他还是了解的,今天能克制到这份上,就已是奇迹了。再让她克制,等于是杀她哩。于是,他转过⾝,冲⾝后迟疑着的乡⼲部们喊:还愣着做啥,走,全走,这回他要是不放人,我们索也不回来。
兴许,上帝这一天是有意要放过林雅雯的,毕竟,跟一个给她的生命留下致命伤害和莫大聇辱的男人见面,是一件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艰难的事;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让她重新面对这个可恨的男人,就如同让她重新去死一次。
林雅雯真是做好了这准备,她甚至想,姓洪的如果胆敢嘴里胡言语,提过去半个字儿,她就让他的嘴永远说不出话来。
她的双手发出⾎吱吱的声音,她感觉到指甲刺破手心的那份尖利。
是的,尖利。
偏在这时候,村支书胡二魁跑来了,远远就喊:不好了,安公把人抓走了。
安公,哪儿来的安公,抓的什么人?副记书许恩茂赶忙上去问。
胡二魁着耝气,他一定是被惊着了,要不然,他这种人,啥时候知道个慌。果然,气刚匀点,胡二魁就道:我也不晓得哪来的安公,反正一进村就抓人,抓的都是那些打架的,烧推土机的几个也抓了。
人呢,走了没?一听来了安公,林雅雯心里咯噔一下,揷话问。
没走成,村民们围在车前,要跟安公起事。
起事,你们就知道起事,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走?林雅雯急得车也顾不上坐,拔腿跑了起来。
乡府政离沙湾村不是太远,中间隔着一座学校,一条修了一半的街道,还有几家小单位。林雅雯的心是真慌了,刚才因洪光大引来的不快,早已惊得一⼲二净,她心里就一个念想,快点平静下来吧,再也不要惹出什么子了。
远远地,就望见村口黑庒庒地站満了人,几辆警车很招摇地停在村道上,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跪在车四周,双手抱住轮胎,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一群妇女则挥舞着鞋底或红柳枝,将察警围在里面,四周立着虎视眈眈的沙漠汉子,手里提着铁锨或扁担。
局面僵持着,但显然,村民们又占了上风。
林雅雯奔到跟前,看见警车里已关进几个沙湾村的村民,手上戴了手铐,奇怪的是这些人居然没一丝怕,脸上全都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其中一个黑脸汉子竟是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小儿子陈喜娃。
林雅雯拨开人群,往里挤,边挤边喊:我是县长林雅雯,请大家冷静。拥挤的人群慢慢松开一条通道,林雅雯站在领头的察警面前。
请问你们是县局还是市局的?
我们是市安公局刑侦大队的。面前的察警大约认出了她,显得不像刚才群众围攻时那么慌了,他镇定了下自己,声音略略沙哑地说。
为什么抓人?林雅雯的火气很大,却不知这火该冲谁发。
我们在执行公务,前晚受伤的五人中有一人抢救无效,死了。直到这时,那察警才说出了实话。
死了?林雅雯脑袋嗡的一声,直觉得⾝子飘忽忽的,要倒下去。太可怕了,这消息真是太可怕了!
随后挤进来的胡二魁一把搀住她,唤了声林县长。
一听说死了人,刚才围攻察警的妇女们全都散开了,有些甚至撒腿往家跑,天呀,死人了,打死人了!男人们却像是没听见,仍握着手里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盯住察警。
林雅雯努力支撑住自己,沉沉地说:我是县长,前晚的事我负主要责任。
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无权追究导领责任,我们是依法缉拿凶手。说着,察警递给林雅雯一张缉押令,上面有鲜红的公章和导领签字。
林雅雯扫了一眼,垂下目光,半天后艰难地抬起头:能不能先不带人走,等我把群众的情绪稳定了,你们再执行公务。
察警略一思忖,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还真是没法带人走,点头同意了。林雅雯这才转过⾝子,久久地盯住村民,她的眼里有泪花闪动。村支书胡二魁这才感觉到天真要塌了,低头抹起了眼泪。
死人了,死人了你们知道吗?林雅雯哽咽着对⾝边的村民说。
让你们冷静,你们就是不听,动不动充英雄,现在充呀,闹出人命了,你们怕不?我怕!人命大过天,你们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条命挡住。她抹了把泪,泪⽔已冲出她的眼眶,奔涌在脸上。她沙哑着继续说:现在你们清醒了吧,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村民们傻站了片刻,慢慢地,一个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无言地垂下头,听林雅雯说话。
林雅雯却忽然不知说啥了。
村口死一般寂静。
过了半天,她又道:听我一句话,让他们带人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就算你们有天大的理由,触犯国法谁也救不了你们。说着,她走向警车,一个个地,依次看着那些戴手铐的人。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脸这阵儿全都布上了暗云,有两个愣头青已在车里哭了起来。看来死人的事没谁不怕。林雅雯最后站在陈喜娃面前,忍了几忍才说:你对得起你爹吗,他养你三十年,就是为了让你打人放火?
陈喜娃双手蒙住脸,不望林雅雯,也不说话。
半天,他的哭号声在车里野起来。
那野腾腾的哭号,一下子就把沙漠扯了个紧。
让开,让车走。林雅雯最后对拦路的老人略略有些威严地说。
使不得呀,林县长!抓去是要吃子的呀。林县长,你救救娃们吧!几个老人突然跪在她面前,磕起了头。林雅雯艰难地掉转头,望着天。
沙漠的天蓝得令人心惊。
警车缓缓地启动了。几个老人不甘心扑过去要抱车轱辘,让胡二魁一顿脚踢到了边上。老人们猛一下抱头痛哭,哭声撕扯在沙漠里,久久不肯散去。
乡上的⼲部将群众一个个连劝带说地劝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了。
林雅雯迈开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见一个人。不远处的沙梁上,红柳丛里,站着一个木雕般的老人,一头蓬蓬的⽩发,満脸胡须,表情凝重得如同秋下的一棵沙枣树。
他正是六十岁的治沙英雄陈家声。
死在医院里的正是那个姓楚的推土机手,他叫楚发云,三十二岁,他老婆叫宁酸枣,也是沙乡人。就在当天傍晚,晚饭刚吃过,乡上的⼲部们还没离开灶房,楚发云的老婆宁酸枣便扑进乡府政院子,进门就喊:老天爷啊,你不让我活了,我要死给姓朱的看!喊着喊着,就一头撞向乡府政院內那棵老沙枣树。老沙枣树有些年头了,乡府政还没建起时,它就长在这儿。它的年龄,怕是比这乡上的⼲部们都大。
副记书许恩茂闻声跑出来,宁酸枣没撞树上,撞偏了,她的头不偏不倚就给钻在了树边一簇花里。花是舂花,开得正,宁酸枣的脸上破了几道口子,⾎渗出来,染得那张脸花一道子,红一道子,很有看头。撞落的瓣花有几瓣落在她头发上,有几瓣,顺着她圆浑的肩膀还有圆丢丢的⾝子慢慢落下来,看上去她就像⻩昏里被风吹进来的一朵花,只是不幸在乡府政院里飘零了。
酸枣儿,你做啥哩,快起来。许恩茂眼看宁酸枣又要撞树,忙喊。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我的天呀,朱世帮,你赔我男人。我死去的冤家啊…
宁酸枣这次没撞树,怕再次撞不准,让人笑话,索就躺在院里,花坛前,打滚撒泼,哭闹起来。
她的哭是沙乡很标准的那种哭,长一声,短三声,中间欷?一片,还要夹杂着喊上几声哎呀呀,抑扬顿挫,悲怆有力,很能感染人。
果然,宁酸枣还没哭上十分钟,灶房里就有人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也想跟着哭了。
许恩茂的眼睛也开始发红,他想拉酸枣儿起来,又觉拉得太快不合适,男人死了,应该让她哭上几嗓子。
林雅雯站在灶房最里面,她能听见哭,却看不见人。这个时候,她也怕看见人。就让她哭吧,她在心里这么说。
我亲丢丢的男人啊,你死得好冤,你丢下我和两个石头,哎呀呀,让我咋个活呀…
楚发云和宁酸枣生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石头,小的叫小石头。当初小石头生下时,乡上还罚了他们五千块钱——超生就要罚款。款还是许恩茂带人去收的。从去年开始,超生罚款改了,由五千涨到了两万。结果还是生,不过罚款不好收了,比当初罚五千时难收。
许恩茂在乡上管的就是这事,乡上哪个妇女超了,哪个妇女没超,谁是三胎,谁是四胎,谁家还欠多少罚款,老远一见人,他就能说出来。
宁酸枣没欠,但她妹妹还欠一万六。
许恩茂就想,能不能拿这事,先把宁酸枣的哭声止住?毕竟,乡府政院里让人哭一场是不吉利的。
正这么想着,就听院外突突突一阵三马子响,许恩茂还在睖睁,暴响着的三马子已开进院里。五辆,三辆拉人,两辆拉着家什。许恩茂正要惊问,就见三马子上的人呼啦啦跳下来,没等乡上的⼲部反应过来,一间灵堂已搭了起来,就搭在花坛前。
这帮人真是利索啊!许恩茂细心瞅了瞅,帮忙的人中除了几个是楚发云家的亲戚,别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莫非…
许恩茂忙将脑子里浮起的浑蛋想法赶开。
灵堂一搭好,宁酸枣的哭声就越发嘹亮,不只嘹亮,还具有了某种撕天扯地的味儿。乡⼲部们全都哑了,谁都知道,宁酸枣两口子是惹不起的主,这事摊上了,⿇烦就会没完。
果然,据后来人们反映,这天怒气冲冲扑进乡府政院子搭灵堂的,一多半是洪光大花钱雇来的人。洪光大手下专门有这么一帮子人,平时在他的工地上⼲点轻闲活,一旦遇上啥纠纷事儿,这帮人就能派上用场。久了,这帮人也都有了经验,这就叫吃啥饭务啥心,他们是洪光大用来对付纠纷另一方的秘密武器。
据说这帮人去年还在省府政门前跪过,就为了流管处的改⾰,他们当时的⾝份是流管处的职工。
这晚的林雅雯没睡着,怎么能睡得着?外面的哭号声不算,单是跑进跑出跟宁酸枣的家人平息事儿的,就把她腾折到凌晨三点多。夜午十一点,她接到丈夫周启明打来的电话。这很稀奇,周启明这个死人,居然能打电话给她。机手响起的一瞬,林雅雯有丝感动,也有丝紧张。在这风沙滚滚的大漠深处,在这悲声四起⿇烦遍地的舂末之夜,丈夫周启明终于想起了她,知道这世界上他还有个老婆,知道他老婆也有孤独无助的时候。
她接通电话,感觉心在劲使儿跳。说来真是不害臊,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接丈夫的电话,心还要跳半天,脸还要偷偷地红起来。不过没办法,她在沙湖两年,接得最少的,就是来自亲人的电话,其中周启明的,还占不了一半。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那个叫家的地方驱逐了出来,有时候更糟,感觉自个儿就没有家,居无定所地漂泊着。周启明反对她到沙湖,反对她担任这个县长,当初不同意,现在还不同意,为此事,两人关系一度很僵。现在虽说缓和了一些,但她知道,周启明这个死脑筋,是不会支持她⼲下去的,他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缺少了丈夫的支持,林雅雯就有一种漂的感觉,这个世界上女人最怕什么,就是怕漂,怕没人牵挂,没人在深夜里想起她。
启明,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一声,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在堵着,堵得她发不出声。
手跟着也抖,真的在抖,好半天,她对着话筒,轻轻喂了一声,那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发着黏,发着烫,烫得机手都在发热。周启明没喂,他一定是刚从写字台那边走过来,⾝上还带着浓浓的书味,嘴里还飘着一股子茶香。他爱喝茶,尤其晚上看书或是撰写论文,更是茶不离口,仿佛离了茶,他的思路就会被打断,灵感就会跑掉。
可这个死人,他有灵感吗?
你咋还不回来?周启明开口便说,声音硬邦邦的。这话多没趣情啊,多扫兴啊。瞬间,林雅雯的⾝体就退了嘲,心也退嘲。刚刚泛起来的那层浪漫,那层温情,一下被周启明这句毫无情意的话给击退。她拿着机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抓紧回来,家里有事。周启明又说。
这像是丈夫说的话吗,这像是两个多月没跟老婆见过面的丈夫说的话吗?可它的的确确是周启明的声音!林雅雯的手抖得更为厉害,脸也烧得通红。不过,这抖,这烧,跟刚才的味儿已完全不同。如果刚才她是被望渴燃烧着的话,这阵儿,失望就是她体內最深刻的东西。林雅雯这才发现,失望也能让人发抖,也能让人脸发烧发红。
我回不来!她赌气似的说。
电话那边的周启明似乎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林雅雯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就在林雅雯幻想着他能换另一种口气跟她多说两句时,周启明突然极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反正家里有事,回不回来,你自己决定。说完,啪的一声将电话挂了。
屋子里刷地变得寂静,刚才随着心情快起来的空气,复又归于静止,死死的,不再流动。
林雅雯怔了好长一会儿,直到许恩茂进来跟她汇报外面的情况,她才从电话的睖睁中醒过神。许恩茂说了半天,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在想,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萌萌,还是周启明自己?
算了,不想了,随他去吧。许恩茂走后,林雅雯想把自己平静下来,想把自己从周启明带来的那股伤神中拉回来。可努力了半天,也没成功,相反,对远在省城的那个家,对那一对留守的⽗女,她的心里,更加多出一份扯不断的牵挂。
女儿萌萌十七岁了,再过三个月零七天,就是她十八岁的生⽇,她就要成人了。林雅雯心里,女儿成人的路还是那么长,艰难着呢,这个小祖宗,怕是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成人。她以前多可人啊,要多乖有多乖,乖得林雅雯都直发愁,这么乖下去,将来哪有出息?可突然有一天,萌萌暴发了,像运动员冲刺,像拳击手突然发力,一下就将原来的那份儿乖气打破,林雅雯随之看到的,就是一个全新的女儿,一个好可怕好反叛的萌萌,一个让她震惊得不敢相信的现代版中学女斗士!
家里的那份儿平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担不完的忧,还有吵不完的架。
如果自己在省城,在家中,萌萌纵是再反叛,有她这个当娘的管着,她还多少能约束一点。自她到了沙湖,萌萌像是彻底解放了,思想中再也没怕这个字。周启明呢,以前她在省城,他还多少能配合着教育一下,现在倒好,他像是也解放了,对女儿的种种行为,要么视而不见,是好是坏一概不问,自己图清净。要么,就用极端的方式,不给她钱啦,不让她回家啦,等等。⽗女俩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人家都是女儿跟当爸的亲,这个家倒好,女儿跟谁也不亲,跟自己亲。上次她回家,⽗女俩就打冷战,周启明居然连饭也不给女儿做,说她两门功课不及格,啥时考及格,啥时再吃他做的饭。听听,这像当⽗亲的吗?林雅雯一时冲动,抢⽩了他几句,没想,周启明竟搬出一大堆理由,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净净,气得林雅雯抹了半夜的泪。后来她才知道,事实跟她掌握的不一样,周启明是给女儿做了饭,萌萌不吃!啥时考及格,啥时再吃他做的饭,这话原是萌萌说的。缘由就是周启明为两门课,对她大发雷霆,伤害了她的自尊。
自尊!萌萌现在动不动就拿自尊两个字说事,好像整天不过问她,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有时林雅雯也想,如果周启明多少现代点,少点书呆子气,多点烟火味,兴许,这个家,还不至如此,至少,她能少点心。偏不,这个死人,自从读了博士,自从破格评了教授,就像彻底掉进文物里了,満⾝的旧气、酸气,还有迂腐气。
婚姻这东西,真是道不清,记得自己刚嫁给他时,对他这一⾝旧气,是那么贪恋,那么痴爱,仿佛,她就是冲着这一⾝学究气嫁他的。这才过了多少年,感觉就彻底变了。林雅雯现在真希望,周启明不是什么教授,不是什么专家,只是平平常常一个男人,一个有充⾜时间和⾜够耐心陪女儿的爸爸,那样,她在下面,就省心多了。
是不是太自私?
猛地,她就想到了这一层!
意识到这层,林雅雯的心境就完全成了另一番样子。
这夜一,在乡府政这间略显破旧的屋子里,县长林雅雯过得有几分酸楚、几分寂寞,还有几分无奈。居然,她还落了泪。泪不是在醒着时落的,是在糊糊睡着后,恓恓惶惶地,就洒了一枕头的泪。
睡梦中,她梦见了萌萌,梦见了丈夫,他们都不理她,陌生的目光,硬坚的表情,忽然就刺痛了她的心。泪便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
天明时分,她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声音是宁酸枣她们发出的,林雅雯了眼,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穿⾐起。起半天,又找不到事做,就又躺回上。这一次,她想起了⽗⺟,很想。
幸亏⽗⺟还健在,还能替她看管一下萌萌,要不然,这沙湖,她是一天也蹲不住的。
4
宁酸枣跟娘家人一道大闹乡府政,让胡杨乡的气氛陡然变紧。
很明显,宁酸枣一家是冲着乡委记书朱世帮来的,她们甚至打出了惩治朱世帮,还我男人的横幅。知情人说,宁酸枣那天从市医院回来,先是进了开发公司那边,半个小时后,她从开发公司杀气腾腾地走出来。而她的娘家人,还有那几辆三马子,听说都是姓洪的帮着叫来的。看来,姓洪的要给朱世帮下死手!
这也难怪,本来这些年,姓楚的就一直给洪光大⼲活,而且,还有人说,姓洪的老早就跟宁酸枣有一腿,明着是朋友,暗中,谁晓得呢?反正当年楚发云买这辆推土机,一半的钱,就是洪光大借的。要不,凭他楚发云,能买得起推土机?
传言归传言,林雅雯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
坦率地讲,她认为这次责任仍在朱世帮。作为一名乡委记书,竟然觉悟低到如此程度,带上一村人打群架,还带头点火烧推土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说不过去,应该让他受点教训。
但在內心深处,林雅雯却是喜这个部下的,他能⼲、吃苦、务实,在胡杨乡一⼲就是十五年,带头种树、治沙,还力排众议,将耗⽔量大、对土壤板结危害大的包⾕、甜菜等作物率先在胡杨乡庒产缩种,大胆引进棉花种植技术,为改良土壤、节约地下⽔做出了有益的探索。⼲群关系更是不错,拿群众的话说,他就是一棵老胡杨,长在沙窝里。可他缺点也多,脾气大,子硬,说话办事不讲方式方法,尤其爱冲动。
当初12·1事件,就是他带着沙湾村一千多号子人围攻流管处,不让车出,也不让省里来的专家和导领进。青土湖毁掉的四千多株胡杨和大片沙枣林、红柳丛,就是他坚决不让农民动,留在原地等各路导领和专家参观。这些做法一下让毁林事件成了全省乃至国全关注的焦点,为此,林雅雯也上了一次省电视台的《今⽇聚焦》栏目。当着全省民人的面,她这个县长真是哭无泪。仿佛沙湖⽔资源枯竭,人退沙进、沙漠⽔库造成有史以来的首次⼲涸,是她这个县长⼲的。
当然,林雅雯并不是在意个人得失,如果能让沙湖再变为绿洲,能让沙湖县三十万人不再为⽔发愁,她就是背再大的包袱也行。可问题往往不是这样,这两年,她几乎每天都在为⽔奔波,每天都为沙尘暴揪心,但两年的努力非但没使沙湖的⽔荒有丝毫缓减,反而招来了令国全 民人痛骂的12·1毁林事件。从去年十二月一⽇到现在,她的脊背上天天有人戳手指头,沙湖县府政网站每天都接到不下一百个帖子,质问府政还有没有良知,如果沙漠的树都能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毁的?
面对这一切,林雅雯找谁诉说?有时,她真恨不得将郑奉时千刀万剐。
可剐了一个郑奉时,就能保住林子吗?
林雅雯困惑得不敢想。
算了,朱世帮的事先放着,反正没什么好怕,不信姓洪的能把人吃了。如果在楚发云的事上,法律该让他承担责任,他就应该承担责任,这一点林雅雯绝不会动摇。眼下着急的,一是处理善后,包括宁酸枣一家,不能让她们把乡府政当成发丧的地儿。这场景要是让陈言他们拍到,由不得胡杨乡不出名。另则,就是继续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林雅雯怕群众会在朱世帮的事情上再做文章,如果再起冲突,她这个县长,怕真就成罪人了。
就在林雅雯跟许恩茂他们紧着商量对策的同时,沙湾村里,另一件事儿也在秘密进行。
主意是胡二魁想出来的,人也是他召集的,地点,就在他家。
你们想想,好好想想,真要让朱记书受了牵连,我们这一村的人,脸还往哪儿放?胡二魁说。
见众人不说话,胡二魁又道:哑巴了?轮到你们想办法时,一个个的,就都哑巴了?哎,我说你们还有没有点良心,人不能这么活,事情也不能这么做。
问题是…终于,村民刘成耐不住了,挪动了一下庇股说,那天黑我们都把实话说了,现在翻供,成不?
啥叫个翻供,看你这话说得,⽩跟你磨了半天嘴⽪子。胡二魁简直要气死了,说了半天,村民们居然还是这个觉悟,我再说一遍,那天说的都是庇话,不算数,将来上头追究起来,也都这么说。就说林县长硬问,我们怕县上追究,就把责任推给了朱记书。听清没?他恨恨地问了一声,几个抱着烟锅子发呆的人让他这一声吓得打了个灵,⾝子一抖说:听清了。
王三,你听清没?
我…我…我是怕…
怕你女人个脚后跟!我就知道你王三靠不住,那天是不是你头一个把实情说给林县长的?
就是他说的,他一说,我们也只好跟着说。王三还在嘟嘟囔囔,胡六子抢在前头揭发。
他们说的那天,就是林雅雯召集村民调查事件真相的那晚。现在说的事儿,就是想推翻那晚的话,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好坏不能提朱世帮也参与了那场斗殴,更不能说是他带的头。
见有人发了言,胡二魁心里有了底,他磕了一下烟袋锅,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听好了,县上很可能要调查,谁都把嘴闭紧,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伙心里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顶着,要是捎带上朱记书半个字,我叫你们好看!
行了,胡支书,我们都是吃五⾕长大的,不用你安顿。一听胡二魁这么有信心,刘成表态道。
接着就有更多人表态。
商议了半晚上,这事总算敲定了,接下来,他们要商量另外一件事,也是大事,胡二魁想办法把那几个抓走的人救回来。
这事我思谋着,得抓紧办,不能让娃们受太大罪,毕竟,那地方不是好待的。胡二魁点上烟,边菗边道,看上去一副有成竹的样儿。
一提这事,村民们马上活跃起来,尤其家里抓了人的那几家,更是争先恐后,唯恐说迟了,自家的儿子要不回来。
是啊,胡支书,人不能⽩抓,你可得替我们做主。
我老婆天天哭哩,喊哩,烦死了,支书,你说吧,只要能要回人,叫我们做啥都行。
侯四,你个羊⽇,刚才你咋不这么积极?这阵儿轮到你的事了,你就坐不住了?胡二魁磕磕烟袋锅儿,盯住侯四。侯四的脸一阵⽩,讪讪道:那事儿,我记牢了,放心,再有人问,我就说是自个儿带的头。
庇,就你,能带个头?
众人哗地一下笑了。平⽇里侯四是个三子打不出一个庇的主儿,动不动就让老婆打得満炕滚,他要是能带头,胡二魁家的羊都能带头。
气氛一活跃,就说啥话的都有了,屋子里嚷声四起,有叫喊着报仇的,有说到县上市上闹的,还有人说,欺负急了一把火把流管处烧尽,看谁厉害。胡二魁猛一拍桌子:都给我闭嘴!
屋子里猛地静下来,沙湾村的人再野,胡二魁的话,还没一个敢不听。这些年,大事小事,哪个不是靠胡二魁?胡二魁在村上,不仅仅是带头人,更是一个拿事的人、掌舵的人,没了他,这沙湾村,怕早就成一盘散沙了。见人们又安稳下来,胡二魁这才说:光发牢顶庇用,眼下要紧的是想法儿把人弄出来,我打听了,这种事儿上头也不好办。事是大伙挑起来的,他不能拿谁一个人顶罪,这叫啥来着,对了,法不责众。侯四一听,忙给胡二魁点了烟,坐下听他继续说。
眼下心要齐,谁也不能半道上杀驴,把磨搁在一边。'七十二',你先说说,那天打人谁没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来,环顾了一周,说:王树没去,说好的一齐上,他提前溜了,说是骆驼不吃草了。
妈的,骆驼要紧还是树要紧?会计,把王树写上,他狗⽇今年甭想浇一滴⽔。
还有刘成家,他去了,可没下手,站边上看热闹。
对,我也看见了。侯四平⽇跟刘成家不和,这阵儿,见揷针就作了证。
刘成家来了没?胡二魁边喝茶边朝炕下望,茶是他老婆熬的,很酽,喝起来真过瘾,胡二魁就好这口酽茶。
一看刘成家没来,胡二魁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羊⽇,出点子时比谁都积极,真到了刀尖尖上,他倒成了孙子。会计,把他也写上,他狗⽇今年种的包⾕最多,看他到时候要⽔不?
七十二一连揭发了四个人,都是些平⽇为人不咋地的货,胡二魁像是早就猜到了,也没多发议论。他说:⼲事就得心齐,心不齐,能⼲成个啥事?那些个耍奷赖猾的,我慢慢收拾他。
是得收拾,要不然,这村里的事就没个规矩了。一直闷着声的会计说。
这时,外面放哨的刘骆驼跑进来说:声音小些,村子里有人走动,看不清是谁。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县长就行,你给我看好了,要是她来,就说我屋里没人。
这林县长,到底可靠不?刘骆驼刚走,就有人怯怯地问。
这人我还吃不准,不过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后晌吃饭我故意套了几句,她嘴紧得很,套不出啥。她对朱记书最有看法,冲这点,也不能再跟她讲实话,问死就一句话,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湾村全抓去毙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咋个救人,村支书胡二魁显然政策⽔平比众人⾼,他说:我已跟祁律师问过了,祁律师的意见是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一时半会儿上头也治不了罪。会计,牧羊一家一只,王树他们四家收两只,要是嘴犟收三只,救人用钱哩。你们几家放心,人,我给你一⽑不少地要回来,村上的事,还得谁都齐心,把话带给王树,他是不是不想在沙湾住了,不想住,趁早搬。
从天黑饭吃过一直商量到夜午,才把事儿一一落到了实处。人都走尽后,胡二魁的老婆忽然不放心地问:要是上头查你头上咋个办?
闭嘴,有问的没?胡二魁狠狠道。
也就在这天夜里,沙漠里还出了件稀奇事儿,尽管当事人做得很隐秘,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但,风吹草动中,还是有人看到了新鲜。
村民们彻底散尽后,村子完全进⼊了死睡状态,连狗也昏昏沉沉,眯上眼睡了过去,时不时还要抬起头冲着空的沙漠吠几声。乡府政那边,更是一片死寂。灵堂下的人们早已灭了纸火,⽩⽇里闹得太凶,把谁也给闹乏困了,闹不动了,吃肚子喝⾜⽔,把花圈一个个收起来,拿绳子捆扎好,互相说了句,睡吧,睡⾜了,明儿个还得闹。就都倒头睡了。这边一睡,乡⼲部们才能安稳。安稳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这前前后后几个月,啥时安稳过?于是乡⼲部们也都合上门,关好窗子,脫掉⾐服,睡了。
睡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人活着,有时,还真就为了这个睡字。
睡字里面有大学问哩。
睡字里面也有花花绿绿的事儿哩。
睡字里面,更有人们想不到的琊事歪事瞎事坏事哩。
黑影儿是人们全睡下后溜出来的,从乡府政那道小门里溜了出来后,四下望望,没人,胆子正了,步子也快了。不快不行,天亮得早,沙漠的天总是亮得早。对勤苦人来说,亮得早是件好事、可对黑影儿,亮得早是件憾事,坏事。
一离开乡府政,她的脚步就越发快了,快得像做贼,快得像偷人。嘿嘿,偷人。人经几辈子,都知道偷人是大老爷们儿做的龌龊事,哪知,女人也好这个。
是女人,尽管夜很黑,尽管月儿还有星儿都让那片黑云给掩了,但凭走路的势姿,还有那份儿急,就能断定是女人。男人往往是迈着大步子的,男人往往是显得很不急的,心里再急,脚上也不急,不能急,要装出一副慢腾腾的姿态,这样才好瞒过众人的眼,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女人就不,女人心里咋想,脚上就咋表现,所以女人是不能偷人的,一偷,就给暴露了。
女人偏是要偷,这个时节她还偷,看来,是上瘾了,戒不掉了。或者,今儿夜,她必须去一次,必须得见见那个人,见了,她心里才踏实。这女人就是宁酸枣,不用看她的脸,单凭她走路那个急劲,单凭她那⾝贼丢丢的⾁,还有走路时尻蛋子一拧一拧的劲,就知道,她是宁酸枣。在沙乡,要论,没人比得过宁酸枣。要论偷,怕也没人赶得上宁酸枣。这个酸枣儿,是个人精哩。
乡府政离开发公司,并不远,⽩⽇里远,天一黑,这路就近了。宁酸枣的尻蛋子没拧几下,杨柳儿还没摆够哩,就把自个儿摆到了开发公司院墙边。
院墙很⾼,也很长,⾼⾼长长的墙圈起了另一个世界,把里面跟沙漠,彻底隔开了。
这院墙是前几年起的,起的那年,宁酸枣就在院里,她给洪光大的人做饭。后来就给洪光大一人做,再后来,嘿嘿,还是做,不过不是做饭,是做…
这点上,宁酸枣真有本事。想想,一个奔三十的女人,一个从没出过沙漠的女人,居然,居然就能把洪光大这样见多识广、钱又多、女人更多的男人给拉到炕上,拉到被窝里,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更了不起的是,打二十六到现在,少说也有六年光景,六年啊,拴一个男人多不容易,拴洪光大这样的男人,就更不容易。可偏是给拴住了,拴得还很牢靠。
本事就是这⾝⾁,这⾝紧绷绷⽩生生一动就出⽔儿的⾁,还有,还有…宁酸枣脸一下子就红了,很红,红得脖子都发热,⾝上更热,都快要热到⾝子底下了。再往前走,她的心就开始怦怦跳。按说,这个时候,她是说啥也不该来的,男人的死尸还在太平间里,啥时往回拉还说不定,灵堂虽说是个样子,但样子也得做得像个样子,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哪有这个时节还跑去跟野男人幽会的,怕是天底下都没有。但偏是,她想他,很想。不但⾝子想,心也想。后晌又偏偏接到他带去的信,说他也想她。天哟,他也想她。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心得很,脸热得就跟放了火在烧般。她盼着天黑,天快黑,黑透,黑得没有一个人眼里能看见东西。天黑得好慢哟,慢得她都要急死了。跪,跪不住,不跪,又怕人笑话。只好不停地烧纸,不停地呱喊,她想把天呱喊黑。
天终于黑了,但院子里仍是一片忙碌,乡⼲部们像是成心跟她过不去,一个个的,轮流跟她谈话,轮流跟她做工作。要她把灵堂撤走,要她把人带走,有啥事到家里谈。谈个头!她恶狠狠地,就骂了这么一句。是啊,有啥谈的,谈个啥嘛?人让你们打死了,推土机也让你们烧了,还谈个啥?我这一大两小三张嘴,给谁代,给谁代啊?
有本事,有本事你们把我也打死,把我两个娃也烧死!后来她就这么说了,谁来也这么说,包括那个叫林雅雯的女人。你是县长能咋,你也有男人,你也有娃,要是把你的男人打死,你设不设灵堂?她这么问林雅雯,还真就把这个女人给问住了。
原来县长也能让人问住!以前在她心里,县长大得很,县太爷哩,哪是你一个平头百姓问的,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见的?现在,她不怕了,真不怕了。原来县长怕她,县长怕她呀。这么想着,她动了,很动。一下感觉自己了不起,真不了起。
你这女人,不一般哩。忽然,她就想起他说过的话,那是他老早以前说过的,大约跟她有了事儿一个多月后,是在他屋里说的。那时还没小石头,两个人来往真是勤,一见面就那个,他真是贪啊,他真是野啊,野得她直想叫。她喜叫,喜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说他最爱听这种声音,他就喜她叫。
叫啊,劲使叫啊,你个货。他就这样催她、骂她,有时还打她、掐她、捏她,弄得她既难受,又忍不住。那天,她索就放开了,叫得真过瘾,叫得嗓子都哑了。他终于尽兴,満⾜地从她⾝上爬起来,就这么说了一句。当时把她羞得,真想重新钻被窝里,可他又说:快起来,我这屋子来的人多,让人撞见了,可不好。
那时她便知道,他跟她,只能这么偷偷摸摸,永远也不能让人撞见。偷就偷吧,反正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手里的钱,还有他呼三喝四的那份儿架势,很男人哟,那架势,哪个女人见了都会着。
宁酸枣想着,就把那堵长长的墙给走了过去,刚拐过大门前的那堵八字墙,还没走过石狮子哩,猛地就给人抱住了。她刚要喊,就听耳边响起悉的声音:别叫,是我。
天呀,他竟然等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