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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四:翡翠香炉 故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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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荼蘼

  今天一早⽩月就起来‮澡洗‬梳妆,她要出门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拍卖会。

  她很正式地穿⾐打扮,因为她要得到自己向往已久的那个翡翠香炉了。所以她今天笑得格外柔和。红云在糊糊中起来,看见一脸‮奋兴‬的⽩月,受不了地搔搔头发,姐。你买回来先给我玩两天。我倒要看看它有什么魅力?值得你这么隆重地去'接'回来。

  给你玩两天,它就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还不如不要把它'接'回来好了。⽩月一脸没好气地看着恍惚的红云。拜托你今天不要再把茶壶打翻了,打扫起来很⿇烦的。而且你已经打破我一个上好的紫砂了。

  安啦!你快走吧,小心给人家把东西抢去。她把唠叨的⽩月推出门去,继续上‮觉睡‬了。

  许云峰一眼就看中了那个翡翠香炉。

  清末的旧工里,老坑玻璃种的器皿首饰历来占多数。或是链坠,或是耳环,或是发簪,总少不了那抹晶亮的翠绿。可是这样由一块整⽟雕刻而成的翡翠香炉并不多见。出过⽔的表面上,每一道起伏都有着亮泽的⾼光线,又因是⾼档货,⽇子虽然久了,可是光线似乎依旧可以穿透晶体过来。整个物件外精內华,分外夺目。

  许云峰⾝后的两位太太就在谈论这件香炉的由来。

  段家老爷子听说祖上是八旗,避兵灾时举家迁到杭州的。不过听说熬到了辛亥⾰命前,已经是不行了。土地渐渐卖了出去,鸽蛋大的祖⺟绿都当掉了。

  人家子孙争气,⾰命后硬是又把风光局面拼了回来。当年南下时,⻩金也是装在箱子里运。东南亚经济不景气的时候,都住了没倒。

  那又怎么样?遇到不争气的后人,再厚的家底也当打⽔漂。不然你我怎么会坐在这里看他们拍卖家当来抵债?

  你看那香炉,多好的翡翠。

  旧东西,兆头不好。我听段家人说,以前这香炉点起来后,总会感觉家里有个人在走动,怪吓人的。

  忽然间,听见主持人在喊:一百五十万!

  许云峰急忙收回心思,举起了手。

  一百七十万。

  无人附和。许云峰微微笑,敏敏的⽗亲喜好收蔵古董,老早就赞过段家这件香炉。他若是能标去给他祝寿,一定能讨得老人家喜。

  正在得意,主持人忽然改口,喊:一百八十万!

  谁?许云峰急忙举手,然后回头张望。一株散尾葵挡住了视线,后面一个⽩⾐女子接在他后面举起手。

  两百万。

  许云峰牙一咬,再次举手。

  ⽩⾐女子紧追不放。

  周围起了小小动,现在场里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出价。绿⾊叶子后面,那穿着⽩⾊旗袍的女子似乎还很年轻。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姐小‬,有大把的空闲和金钱,选择来拍卖场打发时间。

  价格已经接近许云峰心里的顶点,渐渐感觉力不⾜。

  女子却是毫不犹豫地再次举手。

  二百五十万!

  许云峰终于放弃。那边,⽩⾐女子也心満意⾜地站了起来。

  她才二十出头,⽩底撒花的旗袍,乌发盘成髻,更衬得肌肤雪⽩,一张鹅蛋脸甚是好看。尤其是一双褐⾊的眼睛,盈盈一汪⽔似的,却有犀利精光乍现。她看到许云峰,转⾝姗姗地走了过来,一阵清幽的暗香也随之飘了过来,让人心里一阵悸动。

  许先生?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动听。

  许云峰很惊讶:我们认识?

  女子微笑:多谢成全。

  许云峰讪笑,假装大方:不过是件小玩意,君子不夺人所好。

  女子柳眉一挑,把目光投向展台。那翡翠香炉在⽩炽灯的照耀下,正发散出璀璨光芒。她微微眯着眼,眼神仿佛越过那香炉,望去极远的地方。

  那是件晚清时的香炉呢。据说它是段家祖传之物,战时遗失了,段老爷子经历千辛万苦又把它寻了回来。然后一直都带着它在⾝边,可见感情非常深厚。

  可是到了最后,还不是给子孙拿出来变卖。许云峰不以为意,香炉若有魂,一定止不住泪流。

  许先生怎么知道这香炉没有魂?女子侧着头,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那一瞬间,直教人想到倾城倾国一词。

  许云峰愣了愣,等他回过神,那个⽩⾊⾝影已经走到大厅门口,上车而去。巧就巧在这里,那两位太太像是给这一幕做注解似的,又讨论起来:

  ⽩月这次又是満载而归。

  家底丰厚就是这点好,看中什么,只管举手就是。

  她也是怪人一个。那么年轻又漂亮,却整⽇和妹妹守着那间古董店。

  噫!原来她开有一间古董店,许云峰想。她气质极佳,态度谦和,也不像一般的富家女。

  两位太太好像还没有停止讨论他人长短是非:不止一次见她这样一掷千金。听说她们姐妹那间古董店,连门帘都是阿富汗藌蜡。

  这么富有,又这么低调,应该不是普通的庶出。

  许云峰虽然好奇,却也不好意思再听下去。听别人说人家的是非,也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行为。

  许云峰稍微动用了点关系,就打探到了⽩月的地址。

  找到的时候,还吃了一惊。若不是早知道那是间古董店,还会以为是间休闲茶室。小小的明清风格的门面,摆着几盆太花。那天太又特别好,照得花红叶绿。透明玻璃的那一面,一眼可以看到窗下的矮几上的紫砂壶。

  推门进去,瞬间一阵馥郁暗香面扑来,眼前光线一暗,仿佛一步就跨进另外一个空间。只见小室古朴,明窗净几,纤尘不染,一盆佛手结着金⾊果实。漆案上放着的正是那件翠⽟香炉,袅袅轻烟就是从那里升起。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香炉周⾝似有光芒缭绕,那一团翠绿⾊仿佛要融成⽔流下来一般。许云峰一时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

  就在那个时候,⾝后的门帘哗啦一阵响,像是佳*****断的碎音一样,回响在小店里。

  香气缭绕中,一个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秀美的脸,带着点怯怯的表情,像是初次走进课堂的孩子一样,轻声问:是店家吗?

  许云峰这才注意到店主人一直没出现。

  我也是客人。

  啊——女子失望地叹了一声,忧郁地皱着眉⽑。

  许云峰是最见不得女子忧郁或哭泣的,立刻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女子窘迫地看他一眼,脸微微泛红,局促不安地说:我…是有首饰要典当…话音没结束,就已经细微不可闻。

  许云峰不自主道:我可以看看吗?

  女子从手袋里取出一条发带,中间嵌有一块鸽蛋大的祖⺟绿,周围一圈碎钻。许云峰一看那晶莹剔透的祖⺟绿,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首饰,怎么不拿去首饰店?

  女子苦笑着说,他们嫌发带样式过时,价格庒得很低。

  奷商。许云峰说。女子又笑了笑,眼里的翳有那么片刻的消散。

  那么急着用钱?

  女子简单地说:家中困难。

  家中的男人呢?

  丈夫在国外,远⽔救不了近火。

  ‮妇少‬穿着非常考究的雪青⾊缎料旗袍,窈窕⾝材,面容清秀,姿态闲雅,看得出家境不错。可以想像,当初也是⽩⽟为堂金做马的家,一旦崩溃起来,所有荣华富贵尽付流⽔。昔⽇娇生惯养的女子,现在也要为生计奔波忙碌,尝尽人间酸甜苦辣。

  许云峰没有多问,签好支票递了过去。‮妇少‬接过来一看,睁大眼睛,急忙说:先生,这价出得太⾼了,它值不了。

  许云峰笑起来,太太,卖东西哪里还有嫌钱多的?你还是救急要紧。

  ‮妇少‬眼睛漉漉的,喃喃道谢,现在局势这么糟,人人只图自保,你却这样发善心做好事,必会有好报。

  她匆匆走了,⾝后一阵幽香,像是从⾐间散发出来的,和炉香融为一体。

  ⾝后忽然响起咯咯笑声。许云峰尴尬地回头,吃了一惊。

  ⽩月今天穿着火红的吊带‮裙短‬,浓密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眉⽑⾼挑,修长的腿给红裙衬得更加雪⽩。这一⾝打扮,和那天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明地让人睁不开眼。

  女郞看许云峰这样子,咯咯笑起来:我说,您是来看货还是来看人的?

  许云峰自认在社会上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女没见过,却是给她这一句话,窘得红透一张脸。

  红云,拜托你消停一下。

  ⽩⾐女子步履婀娜地从里间走出来,许云峰眼睛一亮,这才是⽩月。她们是双胞胎。

  ⽩月笑着招呼他:许先生,这是舍妹红云。

  红云睨他一眼,对姐姐说:这人是来向你讨东西的,你还对他那么客气。

  ⽩月习惯地挑了挑眉⽑,许先生是为了那件翡翠香炉来的吧?现在男士追求女,出手还真阔绰。

  许云峰苦笑,他进来这店不到十分钟,就给女孩子们从头看透到脚,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这对姐妹的眼睛难道装有特殊装置,专门透视人心?

  ⽩月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莞尔道:许先生,我们只是比常人稍微会察言观⾊而已。

  许云峰给吓了一跳,心想她是真的会读心术?红云一看他呆呆的样子,更是笑得,一头卷发波浪般抖动着。

  ⽩月跺了跺脚,红云,去给客人倒茶。

  红云不悦地努了努嘴,娇嗔道:老把我当茶⽔小妹。说完,蝴蝶一般翩然而去。

  她一走,室內又安静下来。香炉上依旧静静腾着⽩烟,那有点甜甜的香时浓时淡地飘⼊鼻端。刚才看到的光芒似乎因为光的倾斜而消失。

  ⽩月引许云峰⼊座,边说:许先生可以看看其他的,比如这个永乐青花盘,盘口带棱,比较少见。或者这件元代釉里红花卉纹瓶,装点书房最合适。

  许云峰眼睛却始终胶在那翡翠香炉上,轻声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它仿佛真的有生命。

  ⽩月点点头:华人重⽟轻金,觉得⽟护体避琊,又⾼雅端方。长辈喜,可以理解。

  记得《诗经·秦风》里有写道: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佩。

  许先生好学识。⽩月笑。

  许云峰把那条发带拿给她看。⽩月检查了一番,轻轻说:小蛋面祖⺟绿和钻石,是上品,工艺相当好。许先生是豪慡的人,不确定是否是真的宝石就轻易买了。

  我有惜香怜⽟之心。

  红云端着茶具走出来,问,香炉的事怎么样了?我姐姐是绝对不会割爱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月推了妹妹一把,扭头对许云峰说:你朋友喜瓷器吗?

  那东西太脆弱,一碰就碎。

  照这样,就该送青铜器。红云哈哈大笑起来,经得摔,又耐久,家里进贼了,还可以防⾝!

  这下连⽩月也呵地笑出来,许先生,我这妹妹是刀子嘴,你别和她计较。

  那天他回到家里,脑海里还是那个年轻的太太迈着碎步走进来的画面。一脸局促不安,忧郁彷徨,举手投⾜间,有股只有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风雅气韵,周⾝一股微甜清苦的芳香。

  也不知道她这份气质,能经得多久消磨?

  许云峰躺在沙发上坠⼊了黑甜乡。家里的老仆看到,取过毯子给他盖上,闻到了他⾝上那股芳香,笑了笑。许云峰⽗⺟早逝,留有厚产,他自己又是建筑设计师,所以在女孩子中非常受。⾝上有不同的香味。也是常事。

  自那以后,许云峰便成了那家小店的常客。喝喝工夫茶,和红云斗斗嘴,听⽩月讲解一些古董知识。当然也不会空手而归,他买了一只雍正五彩花鸟撇口碗送给姨妈做摆设。又选了一面法国十八世纪的铜质梳妆镜,派人送去敏敏处。

  红云说:追求女人时送镜子是大忌讳。等于是天天提醒她红颜易老,刹那芳华。

  许云峰大笑:还有什么,统统告诉我。

  他觉得这对姐妹远比那个香炉有趣。

  一⽇午后,红云打扮一番出去赴约,⽩月带着几个太太到楼上选瓷器,许云峰就闲坐在窗边研究一只成化青花宮碗。门帘一阵哗哗响,细细的脚步声响起,一阵悉的芳香随之而至。他心中一动,抬起头来,那个‮妇少‬正站在玄关。

  她比上次见面要消瘦许多,面⾊憔悴。因为生得美,这份憔悴反而让她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上那件雪青⾊旗袍,却已经陈旧不少。

  一个人的际遇如何,从外表就看得出来。许云峰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许云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是店老板的朋友,姓许。

  许先生。‮妇少‬说,老板还是不在?

  你这是…

  ‮妇少‬低垂下头,说:我还有东西要当。

  许云峰知道⽩月在忙,⼲脆自作主张说:给我看也是一样的。

  ‮妇少‬打开手里的匣子,里面都是耀眼珠宝首饰,尤其是一对蝠鼠纹宝石发簪和一支玳瑁雕花栉,精美绝伦,非常罕见。

  许云峰不住看那‮妇少‬一眼。她明⽩许云峰在想什么,苦笑着说:都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和一些嫁妆。当年…

  她话并没有说下去,哽咽着,黯然神伤,因为想起了什么辛酸。她别过脸。

  许云峰看到她放在匣子上的手,细⽩柔软,保养得非常好,只是指甲已经修得短短的。

  他轻声问:你先生什么时候回国?

  ‮妇少‬摇‮头摇‬,我没告诉他,怕他分心。他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毕业回国,我不希望他功亏一篑。

  家里就你一个人在支持?

  她笑了起来:许先生,别小瞧了一个女人的能耐。

  许云峰忽然很羡慕那个丈夫。他还记得自己在敏敏楼下苦等大半个晚上就为见她一眼,可她早就和新男伴从后门出去参加派对。

  他签出支票。‮妇少‬看到上面的数字,叹一声:许先生,你出手一向这么大方?

  许云峰笑:助人为乐。

  你没想过我也许在行骗?

  你不像。

  她不像。骗子是不会在落魄时还有那么⾼贵的仪态的。虽然她一脸憔悴,发丝没有光泽,可长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气度不是一时半会儿消磨得去的。若说⽩月像是从深巷旧院里走出来的佳人,这个‮妇少‬就像是小说里落出来的一幅旧时代美人画。仿佛不是现代真人。

  最关键是,她从来不主动诉苦博取同情。

  许云峰问:你住得远不远,路上方便吗?要不要我叫车送你?

  ‮妇少‬忙不迭婉言推拒。

  这时,⽩月送那几个太太下楼来。许云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妇少‬已经不在,只有门帘不住晃动。

  太太们各买一套对碗,和一大堆小物件。小店今⽇收获不少。

  许云峰开她玩笑:你真的做古董生意?我还从来不知道古董对碗可以一卖就那么多套的。别是赝品吧?

  ⽩月不同他计较小枝节,许先生今天也做成了桩生意啊,不让我看看这次是什么宝贝?

  结果一看到那支嵌有宝石的玳瑁栉,两眼放光,平⽇说话轻声细气的她也放大声音,恳求许云峰:转给我如何?我愿意出三倍的价。

  许云峰笑着‮头摇‬。

  ⽩月也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就明⽩许云峰的意思,他想她拿那个香炉换。她呵呵笑:许先生,那香炉可比这支栉值钱多了。

  我不介意补空缺。

  ⽩月抿着嘴,学他的样子摇‮头摇‬。这桩生意还是没做成。也许太扫兴。

  红云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月已经在收拾东西要关门了。她倒了杯茶牛饮一口,问姐姐:她又来了?

  ⽩月低头算账,微笑着回应:是,让出好多东西来。有一支玳瑁栉我特别喜,许云峰不让。

  那个公子哥,红云撅着红,傻呼呼的,因为条件优渥,不食人间疾苦,所以对人分外真诚。你看他开的古董跑车,像是从拍旧‮海上‬的电影里扒下来的,天天开到我们门口停,如同一块活招牌。

  ⽩月给妹妹逗得直笑。

  许云峰虽然听不到这段对话,但也可以想像这对姐妹会怎么评论他。她们优雅而风趣,像一张可以变换⾊彩的画。正因为这样,他反而被昅引,往那家小店跑得更勤。

  敏敏呢?她也不是没有风度的女生,她头脑聪明,人美丽。可是眼⾼于顶,凡事爱颐指气使。就像一张鲜的油画,初看惊,⽇子久了,也觉得不过尔尔。

  随后的⽇子,他常常去那对姐妹的小店,也常常碰到那位来变卖首饰的‮妇少‬。

  她知道了她夫家姓段。

  段太太每次来,总像是一部小说的精致开场,人未到而声先至:先听到一阵悦耳的门帘响动,然后有暗香浮动,再是轻轻的,有些踯躅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消瘦而清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

  她的话不多,同许云峰说话,总是低着头,有些害羞怕生,且极少谈论家里的状况,他只能从简短的对话里得知一二。

  公公的病不见起⾊,用药昂贵。丈夫来信,说就快回来了,需要钱。小叔欠赌债,不得不为之偿还,等等。

  起先,她⾝上还有些首饰,珍珠耳环银手链。渐渐地,也不见她戴出来,想必是在别的地方卖了。她当的东西,起初是些珠宝首饰,渐渐也到古董花瓶,名人字画,然后又到一些普通小首饰。这便是山穷⽔尽的征兆。

  有一方⽩⽟辽砚,深得⽩月喜爱,还有一对火红的珊瑚珠耳环,红云一拿到手,就喜地戴上。

  那些怕都是她平⽇里⾝上戴的,书房里用的。或许从前,她就是别这对红⾊的珊瑚珠耳环,用那方辽砚磨墨,她的丈夫提笔在宣纸上画一对戏⽔的鸳鸯。

  最让人敬佩的是,生活如此艰辛,却从来不见她抱怨。出⾝这么好,却又这么能吃苦耐劳,非常难得。而且说到丈夫,脸上总会泛起‮晕红‬,像是还在热恋的少女一般。

  红云说:变卖嫁妆的女子也是不少,有次我上门给一个老太太看旧货,银瓶,⻩⽟笔筒,⽟庒发…眼睛都看花。不过这么年轻就把傍⾝的嫁妆当了,想着将来也辛酸。

  许云峰笑:她那在国外的丈夫也不知道在做点什么,怎么总是不停要钱?

  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里不需要钱?

  她始终支持丈夫。这样的子太难得了。

  ⽩月从报纸里抬起头笑:小心,她是别人的子。

  许云峰耸耸肩,我是感动,真的。她的情,温柔贤惠,无私付出。让我想到我⺟亲那一辈的女人。

  那时候的女人都傻呼呼地忠夫。红云嗤之以鼻,扭头看姐姐手里的报纸。

  哦。段氏王朝的兴衰史给炒得特别火热呢。后人翻出老爷子当年写的回忆录,打算出版来赚取版税。哇!原来段家老爷子当初居然是⾰命志士,早期留学英伦,还曾给‮害迫‬⼊狱。袁世凯上台后,他娶了一个建筑商的女儿,就此发家。

  她又翻看‮乐娱‬新闻去了。

  随后几天,许云峰去了外地出差,再回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红云独自在店里,见他风尘仆仆地进来,忍不住嘲笑他,你这么一副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

  许云峰问她:我走的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红云翻⽩眼,许公子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合伙人了?

  红云你真不厚道,我这是关心朋友。许云峰一本正经的样子。

  糊弄谁呢?那位太太一直没有上门来。红云嗔笑,忽然表情一转,叹气道,一个女人变卖自己的嫁妆,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啊。可你看她丈夫不闻不问地躲在国外?这样的一番热情,还不是便宜了那只⽩眼狼。

  还想多说几句,楼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只好去接电话。

  她才走,天上打了一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外面顿时一片⽩茫茫。強劲的风吹得门帘哗哗响,雨⽔溅了进来。许云峰起⾝,把玻璃门关上。

  走到门口,他随意地往外面街上望。对面店铺的遮雨棚下,站着一个纤瘦的⾝影。隔着雨帘让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他立刻打了伞跑过去。

  ‮妇少‬的头发已经濡,旗袍的裙摆也已经贴着脚踝,嘴乌青。

  许云峰为她打着伞,同她回到店里。段太太脚上的布面平底鞋已经透,也许是冻着了,脸⾊苍⽩,⾝子微微发抖。因为消瘦,原本贴⾝的⾐服现在也是松松垮垮地套在⾝上,伸出来的手上,骨节和青⾊的⾎管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一个娇贵的女人渐渐给生活‮磨折‬得不成人形更让人无法忍受。许云峰受⽗亲影响多,一向认为女人是用来呵护的,许⺟生前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恐怕唯一没变的,是她上⾝淡雅的芳香,和店里焚的香一样,微微的甜,又有着清清的苦,集在一起,如同岁月给人的感受。

  许先生,段太太把怀里紧抱着的木匣子放下来,说,我丈夫前些⽇子已经归国了。

  啊。许云峰长叹,不觉松了一口气。她至少用不着再抛头露面。

  不过。段太太语气转动,他和朋友出了点事,现在被关押着。我现在急需一大笔钱,所以,许先生,我请你看看这个。

  她打开匣子,然后退了一步。许云峰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样东西,那么,香炉该是一对的。

  匣子里的翡翠香炉,和他长久来希望得到的那件,几乎是一模一样。

  许云峰半天才找回语言,这个是…

  段太太苦笑起来:这是我最后的嫁妆了。

  段太太!许云峰几乎是抢了她的话,这香炉我要了。

  年轻的太太瞬间了眼睛,忽然后退一步,弯鞠躬,许先生,这天⾼地厚的恩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许云峰给她吓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刚抹了抹脸,忽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脸⾊青灰。

  许云峰二话不说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轻的太太惊讶地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眼睛的,眼下有青⾊的影。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吧,也许还没有孩子,清秀的脸上,还保留着做姑娘时的天真。即使到了现在,眼神还是那么清澈。

  这样温婉的女子,应该住在一间庄重朴实的大院子里,成⽇穿着精美的旗袍和缎面鞋,手里拿着鱼食,撒向大缸里。⽇暮见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来。悠闲地,平静地过完她的一生。

  许云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样的丈夫,才会丢下这样的子远游不归。

  他忽然有错觉,红云似乎在里间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滥泛‬,还是仅仅在跟朋友通电话。

  她住在老城区,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区在做规划,到处都在拆了重建,现在还不知道混成什么样子。她这样的出⾝,当初住的该是半山或是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么样一场变故,让一个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拨划过,眼前只能得片刻的清晰,雨⽔瞬间又让视线模糊,车外的街景也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雨里。在这样的雨天开车,人最容易浮想联翩,常有错觉,自己是不是闯⼊时光隧道,进⼊另外一个空间。

  哗哗雨声中,段太太轻轻开口:许先生家境似乎不错。

  家⽗留有丰厚遗产,我也有工作。

  结婚了吗?

  还是单⾝。

  许先生这么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姐小‬才配得上。段太太说。

  许云峰听着她的口气,感觉像是被长辈夸奖了一般,不好意思起来。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头,红着脸羞赧一笑。极平常的一个笑容,却像明媚光一下就驱散了雨天的翳。那一刹那,女孩的‮纯清‬和女人的‮媚娇‬尽情展现,直叫人转不开眼。

  ‮妇少‬眼神蒙,陷⼊回忆:说起来,那个香炉,还是他当年说要娶我时送我的。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出头,情窦初开。那么多表亲里,我只喜他一个。一⽇,他和几个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进泥塘,一⾝狼籍。我哭泣起来,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他留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夕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的草间对我说:你别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脚,以后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于是,他就把他⺟亲房里的香炉拿来给我。他说,盖子里有前人刻的诗,就拿这个做凭证好不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却愿意让出来?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着它,挣扎许久。你看我典当了那么多家当首饰,却始终把香炉留着,就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他婚后没多久就出去留学了。

  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我书读的不多。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亲料理家务,而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就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女孩子。

  许云峰明⽩过来,男方不过是孩提时做了个不懂事的承诺,对这门亲事并不当真。他或许把她当作好友,当作妹妹,却从来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后来他有了另外喜的人,又无法抵抗家族的意志力,只好选择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个女同学家境不好,人却非常‮立独‬能⼲。他们无话不谈,天文地理,政治经济,说到⾼兴时,又一起仰头大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当她是稀世珍宝。他为了她和家里大吵大闹。他想退婚,他⽗⺟觉得丢不起这个脸。但是他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女同学。那阵子,两边家里都一片飞狗跳。

  但他最后还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个女同学主动退让,她留洋去了。而他则心灰意冷,终于同意和我完婚。

  许云峰恍然大悟,终于明⽩为什么丈夫出国不归。他追随他的爱情而去,可怜家中子,非但得不到丝毫关爱,还要在家道中落后用纤细的肩膀独力支撑着。

  这个年轻女子一脸落寞,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时候,或者说,家道还未中落之时,也必定是娇如花的吧。她现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

  她云英未嫁时,会不会穿着⾊彩明丽的⾐群,头上戴着香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在花海游戏?那时的她必定是⺟亲膝下天真撒娇的小女儿,是长辈手心的珠宝。出阁时,必定有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亲将她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婚后,寂寞如影随形。她有没有一次次満怀着希望倚着门等候丈夫归来?⻩昏的庭院,穿着⽩⾊长袍的‮妇少‬执着柄扇子,坐在镂花窗户下,从⻩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聚时刻,她却‮立独‬中宵。

  案上,小小香炉飘出⽩⾊的烟。等的是人,还是心?

  车已经开到老城区,因为暴雨的关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萧条。青灰的矮旧房子在雨里模糊地连成一片,远看,就像是幅蕴开了的⽔墨画,带着浓浓的怀旧情结。

  段太太缓缓地说:那时候正是最后的辉煌时刻。那么多年的大家族了,经历过多少风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大家也都习惯了这荣华富贵,以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长久下去。其实花无百⽇好,月无千时圆。哪里有长久的富贵留人间?

  许云峰点头。这场经济危机,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富贵人家隔夜沦为常人。

  他走后没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么多人,居然挣抢一番后一哄而散。家翁就是那时候气病的。我是长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边,兄嫂当家,渐渐对我们不闻不问。看,人情如此薄凉。

  你应该告诉他,他有责任回来照顾你。

  ‮妇少‬呵了一声:他回来能怎么样?不就是换成他出面变卖家产低债?我宁可他完成学业,回来能找份好点的工作,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没有智慧的。

  许云峰叹一声:这么⾼尚的情

  她听在耳里,忽然笑了:许先生,你要知道,我除开情,就无其他优点了。

  怎么没想到离开?

  她茫然地抬起头,离开?去哪里?为什么?我除开了他,又还有谁?

  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还深爱着丈夫。即使,即使他依旧不肯多看她一眼。

  这笔钱能救他出来?我有相的律师,可以帮忙。

  不能再⿇烦你了。这钱已经⾜够了。啊,前面左拐就可以下车了。

  许云峰急忙打方向盘,转进一片老街坊。他大大惊奇,因为这的建筑几乎还保留了上个世纪初的风格,⽩墙黑瓦,长青藤爬満墙。而他⾝边这位段太太,似乎也就适合挽着篮子,迈着碎步,从转角轻轻走来。

  这是哪里,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座大都市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小巷里是一片濡的宁静,薄薄雾霭弥漫,不知谁家在熬汤,空气里弥漫着芳香。石板路旁,绿⾊的小草开着⽩⾊的花。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清冷的朱门大院,院前匾额上书段宅。她指了指那里,说:就是这里了。不过也是已经卖出去了,东家宽容我们多住几天。

  她没有邀请他进去坐,许云峰看着她弱不噤风的背影渐渐走远。那时候太忽然破云而出,灿烂的光芒照耀着这条宁静的小巷,也照耀着前面孤单的女子。

  许云峰盯着她的脚下地面。她似乎一点留恋都没有地走远,什么都没有留下。

  门合上那一瞬间,他已经明⽩,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以后的她怎么样了?似乎还病着,前途一片茫然。丈夫是否能否极泰来?他们的婚姻是否还有得救?这样美好的女子,实在不适合如此凄惨的命运。

  但他只是个后来者,迟来一步。他们的故事早已发生。

  许云峰回到小店。只有⽩月在,她一见他就笑:许先生,睡醒了?

  许云峰笑,他点点头:是啊,终于睡醒了。这一觉好长呢,还做了个个哀伤梦。

  ⽩月静静地一笑。

  许云峰看嗅了嗅,闻到陌生的气息,今天点的什么香?印度香?换味道了?

  是蔵香。一直是这个味道呀。⽩月把那翡翠香炉捧到窗边放好。翡翠碧绿一整块,冰清圣洁的,难怪她怎么也不肯让出来。

  一直都是?许云峰自嘲,我睡糊涂了。

  也许是再也闻不到那悉的芳香了。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如同一个少小时的梦,如同曾经错过的那个人,消散在了遥远的过去。浅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长廊下再也看不到痴痴盼望的⾝影。用秀气的书法写着名字的信,字字句句都是満怀关切的叮咛。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年,等到再也收不到时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竟有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许云峰说:我也不是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我知道老城区的十字南街是过去大富人家聚合的地方,类似现在的临滨园。可是拆迁时最早拆的就是那里,因为,我就是规划设计师之一,我是去看过现场的。

  咦?⽩月挑着眉⽑,你还真镇定。我当初想过你会吓得立刻翻脸不认人的。

  我为什么要怕?许云峰问,她没害我,我也未曾害过她。

  ⽩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许云峰看牢她,故意发问:你呢?你又是谁?走路时有没有影子?

  ⽩月非常配合,立刻站起来走到灯光下。年轻女子骨⾁匀婷,缎面⾼跟鞋下踩着一圈深⾊影子,随着⾝体移动。她像是模特展示⾐服一样在店里走了一圈,扭头用眼睛问许云峰:怎么样?我是人是妖?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红云从楼上走下来,抱怨:什么事笑得那么大声,害得我没法看书。

  什么书?许云峰问。

  段家老爷子那本给后人出卖的自传啊!想不到写得真精彩,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作《故人香》。来闻闻,出版商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书页都是香的。

  ⽩月接过书来闻,真的,有点甜又有点苦。

  书上说,那是祖传的香,制作办法是保密的。

  书上还写了什么?

  哦。写他在外留学,子定时给他汇来钱款,故不知道家里已经衰败。他回来后参加⾰命,不久进了监狱,赎出来后,一个冬天辗转着躲避追捕。开舂回到家,没想子已经病逝,成了终⾝遗憾。

  又是一个王宝钏的故事吗?⽩月笑着‮头摇‬。

  许云峰坐在窗下,一边拨弄着那件香炉上的扣环,一边听她说,揷口问:他有没有写:他翻出子过去寄给他的信,闻到悉的芳香?

  红云翻了翻,惊讶道:你猜得真准!

  女同学呢?

  什么女同学?红云没有翻到他想知道的。

  许云峰忽然笑了。她直到最后才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却是来晚了一步。

  故事很动人是不是?红云笑着问他,不过这个香炉似乎不大吉利。怎么?还想买去送未来岳⽗?

  许云峰没回答她,却是伸出手,揭开了香炉的盖子。里面光滑的內壁上刻着几行字。

  一愿世清平,二愿⾝常健,三愿临老头,岁岁与君见。

  那一刻,暗香扑鼻。

  翡翠香炉

  老坑玻璃种晚清时期

  曾在苏富比拍卖250万港币

  也许算不上多古老。

  偶然从书上看到,惊,念念不忘,得此机会,写为文字。(作者自述)

  附录:

  翡翠鉴赏zE/u

  硬⽟,我国俗称翡翠,是我国传统⽟石中的后起之秀,又是近代所有⽟石中的上品。常见的翡翠颜⾊有⽩、灰、粉、淡褐、绿、翠绿、⻩绿、紫红等,多数不透明,个别半透明,有玻璃光泽。按颜⾊和质地分,有宝石绿、绿、⻩绿、俏绿、玻璃绿、鹦哥绿、菠菜绿、浅⽔绿、浅绿、蛙绿、瓜⽪绿、梅花绿、蓝绿、灰绿、油绿,以及紫罗兰和藕粉地等二十多个品种。zNUEk

  (一)翡翠饰品关键是要⾊好、种好。⾊要翠绿。绿⾊要多,要鲜,分布应均匀。翠绿要纯正,少杂⾊。

  (二)挑选翡翠饰品还要仔细观看是否有裂纹、瑕疵。一般将饰品对光观察,有裂纹瑕疵的均会显示。

  (三)加工工艺及外形。凡是工艺好的饰品一定会线条清晰,比例协调,形体満。太厚、太薄或比例失调,则一定是另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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