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十:紫砂壶 恍然隔世
艾⾖
⽩月的手上抱着一只上好的紫砂壶,珠圆⽟润。
这是一只段泥壶。
段泥壶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这只很有些年代了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
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瓣花,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这样的一把壶价格不菲。
⽩月这一整天都抱着这只壶,她带着盈盈笑意,看着店外来往的行人。红云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月是在等这只壶的有缘人。
天⾊已暗,看来佳客即将登门。
侯洙偶然间走进那爿古董店。
他那时在夜市里逛,到处是喧嚣的人声。他本不喜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当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升起的月亮,就那么细细的一弯,静静地悬在树梢头。风吹树梢动,倒像那弯月摇摇坠。
便那么看着,摇摇坠的月,照着嘈杂纷的人群。
看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该去那夜市里走走。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来便像非这么做不可。
于是慢慢地走进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原先这里也是一个集市,只是没有这么宽敞,如今旧时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嚣始终不曾变过。
目光在人群中穿过,似乎在找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看见拐角的那爿小店。
只得一间门面,⼲⼲净净的雕花木门,灯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洒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陆离的夜市里,孤零零地清静着。
便以为是间小茶室,冷不防抬头,却又看见招牌——古董杂货店。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満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里收拾得整洁清慡,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店角置了张古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只一手大,珠圆⽟润。
段泥壶。
这段泥,俗称绿泥,生时是浅绿⾊,烧成了该是米⽩微褐。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
这一只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
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终于,绕上钮子,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瓣花,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恍若一双笑脸。
这叫做'连理壶'。
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后说道。
'曼生壶谱'里,传说该有这一式。
侯洙一惊,哦?
女子浅笑,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
侯洙便也松口气,笑:不错。
女子又道: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
侯洙望着那一双连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动一动。
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
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样。
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女子闲闲地提起,看这泥⾊,也有些年头了。壶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个甲庚年。
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甲庚两字。
旁边还有两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绛彤。
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
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是两个人吧?
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
侯洙笑笑,我怎会知道?
便将那壶放下,却又十分不舍。心里想,要不要买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
莹⽩如⽟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
我要了。
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
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深紫的口红,苍⽩的面⾊中,便有如一抹⼲涸的⾎迹,触目惊心。
侯洙果然惊心。
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悉,有如认得了几生几世。
侯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苏星的人生,在见到那只连理壶的时候,重新开始。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却又不知道,为何她会与别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电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她的⺟亲说,从来未见过那样可怕的雨,仿佛苍天的怨气,夜一倾泻。
便在那夜一,赶来医院的⽗亲出了车祸,人不曾有大碍,却因此识得了一个女子,从此心就不曾再回头。
她的⺟亲从未跟她提过这段往事,只说她⽗亲死了。
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明明⽩⽩地知道真相。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她都很清楚,连她⺟亲望着她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目光,她也明⽩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当⺟亲又这样望着她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你应该知道,世间的男人都不过如此。
她的⺟亲惊愕莫名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那年,她十岁。
长到十七岁,⺟亲患上癌症。
临终时,叫来了她的⽗亲。
那男人,只在她刚出生后不久来看过她,所以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与她的后⺟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绝。
十七岁,⾼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
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社。⽇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职业对于她,不过一样谋生的手段,与当车间的女工,练摊的小贩,没有多少不同。
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没有故事。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着。
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她从小就是冷漠的,总是整天想着自己的心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她想要记起来,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闷闷地堵在心里,这样的感觉好不难受。
别人看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怪异。因为特异而被疏远,没有人跟她作伴,虽然有一点寂寞,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想早点记起那件事情。
生活就这样茫茫地过着。
她走进这爿古董店,纯属偶然。本来漫无目的,在夜市里逶迤地走,嚣喧在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边的男男女女,装作不经意地从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时下虽然流行复古,然而这个女子,却像从旧时画中活生生地走出来。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地走,然后便看见那间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静的灯光,从雕花木门的隙里流泻,像一只手,温柔地召唤,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着,那一扇门,就像在那里等了好久,单等她来。
于是她来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为何来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苏星冲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丽,曾经有杂志的编辑,同为女人,见到她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后来说: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该是什么样子。她又说:为什么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没有人能抵挡你的魅力。
她却回答:为什么我要笑呢?
那时她懒得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现在,她却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见她的笑容。
心里还不免惴惴,那话是不假的么?真的没有人能够抵挡?那这一个男人,真的会上钩吧?
男人回答:好。
苏星便终于松了口气,看他失神的样子,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
也不免起了轻视之意,男人真是经不起惑,可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地涌起一股悲伤。
店的主人,那年轻女子问她:那么,你要买这只壶?
苏星点头。
女子轻笑:可是你连价钱都还没有问过。
苏星眼睛看着那男人,慢慢地说: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买。
女子悠然地说:其实也不贵,只要三千。
三千确实不贵,可是苏星并没有带那么多钱。
她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那男人就说:我带了,我买给你。
她心里一惊,我买给你,这话好耳,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一样的话。那是在一间⽟器店里,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子,没有带⾜钱,又舍不得放下,他便走过来,这样说道。
那时他一⾝半旧的青缎,却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只见他眼里的温柔,便意情。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们初次见面,怎么能够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喜。
只要你喜。
那人也曾这样说。
苏星更加惊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没有错,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经过这么多次的轮回,他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这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远,可以回去取钱。
他说:我替你付钱,你再还我,也是一样。
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那时他是不由分说地坚持,苏星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的,便点点头说:好。
店的主人把壶仔仔细细地包好,递给苏星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真是一只好壶,小心别打坏了。
苏星觉得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却捉摸不透,抬头看时,只见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苏星住的地方,只隔两条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着壶,一语不发地走着。
他便在后面,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一次也未曾回头,却看见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见,一忽而又移过来,拖长了,两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时却不是这样。
他们刚走到店子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哥儿,却不想是个有资格坐蓝呢⾼档大车的公卿弟子,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却坦坦地微笑:来。
她本不是那样一个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只因他这一笑,便失了分寸。
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楼下,四层的旧楼房,惟有二楼上,她住的那一间没有灯光。
苏星抬头看看,他便也抬头看看。他仍像一只木偶,线提在她手里。
我上去拿钱给你。
他说:好。
她没有请他上去,他便在楼下等着。总觉得她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会依她,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女子,这样的感觉好没来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间的灯亮了。
过了一会儿,苏星走下楼,手里拿了一只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线⾐。
天⾊很暗,本来是看不清颜⾊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红的⾐裳。
苏星把钱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数数?这一笑媚妩动人,与她一直的冷淡判若两人。
他沉默半晌,头摇:不用了。
苏星又嫣然一笑,那么要是少了的话,你再来找我好了。
他却不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舂⽇的季节,桃花开着,⽟兰也开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摇。她眼里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好像并不十分自信的猎手对着猎物,不知道赌注是否下对了地方,有点莫名的张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许因为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沿着小区的窄路走了。
苏星呆呆地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来。
这时候,他却又回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说:我叫苏星。
他点点头,更大声地说:我叫侯洙。
苏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台上,手里捧着那只连理壶。
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侧侧轻寒的舂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心里。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昑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什么?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房开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店,就在那条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天是商业街。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问: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这回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恭喜啊…
那些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陡地张満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无边无际,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脫,挣不开…
咦?冷不丁,有人叫一声,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赞,你⽪肤这样⽩,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谢谢。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脫出来,浑⾝的力气似乎都脫开了去。
那连理壶还好吧?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只好壶呢。女子又说,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静静地照着空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天觉睡,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依旧⽇⽇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內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
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嘲⽔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正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舂,窗子大开着。将満的月在她脑后,莹⽩的一轮,映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着淡银⾊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她微微侧过脸来,你想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的孩子,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她那时,喜穿大红的绸⾐,因为爱这喜⾊,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穿着大红的舞⾐。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子,花前对斟,月下昑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绛彤那时,満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娶的⽇子。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
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有一点暑气,⼊夜不散,燠热便仿佛一直闷到口,呼昅不畅。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
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几度停下来,她以为他会回头了,忙忙地转开视线,但他却不曾真的回头来看。
那时却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头,她便在楼上挥一方雪⽩的丝帕,故意要他看见,故意要他回头。
那丝帕的角上,绣了一双并蒂莲。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丝帕,像一朵云般,飘落在他脚边。他便拣起来,仔仔细细地收起,把那一双并蒂莲,收在了怀里。
连理并蒂。
苏星的手在连理壶壁上慢慢地挲摩。
那壶,本是他亲手递到她手上。
因为她提起曼生壶的别致,他便辗转相托,特为请陈曼生做了这一只。曼生十八式不载这一只,人世间惟有这寥寥的几个人知道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着大红的嫁⾐,在红烛腻人的光影里,捧着这一只壶,静静地等,静静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临去时,执起她的手,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定安了。
侯洙再来时,发觉门开着。
苏星坐在窗口,手里捧着连理壶,那模样,仿佛自他走后还不曾动过。
侯洙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她的侧面,⽇⽇来,已经成了习惯。
逢十六,仍是月圆。清辉洒在窗台上,也洒在她脸上。侯洙看了她一会,又慢慢地转下去看她手里的壶,那珠圆⽟润的壶壁,便在月光泛着莹莹的光,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苏星忽然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看他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他微微一笑,我说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的。顿了顿,又说:如果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为什么要把门开着?
苏星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我开着门当然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会来吗?
侯洙觉得她的话很奇怪,怔了一会,没有回答。却问:那么,绛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没有呢?
苏星转过脸来,见侯洙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恼。她摇头摇,焦躁地说: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绛彤等到了子安没有?
侯洙笑笑,说:那你慢慢地想,我不会着急的,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着你想出答案来。
这不是她设想会听到的回答,苏星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月亮发了会儿呆,她低低地问: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吗?
侯洙回答:如果一个人不记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一个人能记得前世,那今生也许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个人,真的能记得前世吗?
苏星默然,半晌才道:听说一个人的恨意若是能够上达九天,就能够三生三世都记得这段仇恨。
侯洙静静地看着她:真的会这样吗?
苏星摇头摇,又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相信起来。苏星不说话,他便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面,可是我并没有见过你。现在听你说前世,我想,我也许是认识前世的你吧。
哦?苏星勉強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的?
侯洙说:我不但这么觉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前世的你。你说恨一个人可以记得三生三世,那喜一个人也一样吧,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会喜你。
苏星不由地失神起来,可是心里就像有一冰凌,又冷又尖锐,狠狠地刺下来,便又惊醒过来。
你不是想知道绛彤有没有等到子安?她说,现在我想到了。
等到了没有呢?
苏星低头望着手里的连理壶,钮子旁边的花开并蒂,红的,却像针一样刺着眼睛。
她慢慢地说:她等来了,来的却不是子安。
是两个富察公府的家人。
拿着子安的绝情信,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还有…一杯鸩酒。
话却只有一句:花轿,你也配!
你也配。
只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刀,将她一段段地切,一寸寸地割。抛进油里,又抛进冰⽔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热,从来没有过这样冷。
人僵了,心也木了,连那酒如何滑过喉咙都没有感觉。
只是不甘心。
什么花开并蒂,什么连理同,原来全是镜花⽔月。
但,她并不曾求过他呀。
死死地捞住那最后的一丝自尊,如同捞住沦⼊泥沼的落红,什么绝世有佳人,自欺欺人罢?命里注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来踩上这最后的一脚?那么狠,那么不留余地——
后来呢?那男人问。
她冷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后来?
侯洙不语,良久,忽然长叹:原来结局是这样,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问:那你以为结局该是什么样?
侯洙想了一会,说:那子安原来想将生米煮成饭,得家里不得不认下儿媳。他在外面赁屋,备下喜宴,那一天,他本来该去娶绛彤。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曾瞒过府里,才出门就被捉回。等他终于脫⾝回去泉香楼,绛彤却已经死了。原来家人告诉她,子安已经另娶,绛彤便仰药自尽——
苏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说,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说:这结局是不好,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绛彤是个刚強的女子,便是情郞真的将她抛弃,她也会活个好样儿的,绝不会自尽。
苏星心里蓦地一酸,想不到转过来世,他还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这样的,叫她以为他是个知己。
呆呆地出神,忽听侯洙问:我还是不明⽩。绛彤那样聪明,为什么会轻信那两人一定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亲笔的绝情信。
侯洙叹息,可以是别人代笔。
还有那方绢帕。
可以是硬抢来的。
苏星忽然不语,咬了咬嘴,一点殷红慢慢地渗出,刺目如同并蒂的瓣花。
侯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故事还没有最后结局吧?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怎样才算结局?
侯洙一笑,可是我却总觉得,还没有到最后的结局。
苏星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地点点头,说:是,还没有最后的结局。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清醒过来,已是一只鬼,一只不甘心的鬼。
纵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拾掇不起,却总还不肯死心,便在世上游。一只孤魂野鬼,被那一腔的恨燃烧着,被那一丝不甘心冰冻着,満怀心事地游逛。
好生辛苦,这世上却鬼的宝物太多,一出门,寸步难行。
费了好多气力,终于到了公府。
却只见双双对对的红灯笼,喜字灯笼,红得如同并蒂的瓣花。
她怔愣间,便见一乘大轿缓缓地来。
他在里面。
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觉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
二门轿停,看他下轿,携一个女子的手,下轿。
当朝的公主。
那是他的,配得上他的。
怪不得。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个青楼女子,坏了驸马的名声。
看自己⾝上,尤是那一⾝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双喜鹊婉转,有道是喜上眉梢,玲珑精致,一并地嘲笑曾经的不甘心。
还有什么不甘心?没有了。
终于,彻底地,死心。
只是这段仇恨,却不肯忘却。
三生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偿了这条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狰狞。
忽听侯洙说:你穿这红⾊旗袍,倒真有几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浅笑:原来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
我一进来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又说:要是件嫁⾐,还应该再精致些。
哦?她侧过脸来,似笑非笑,怎么样才算精致?
裙边该有不断边的'福'字,裙摆该有'喜上眉梢',还该有一块'百子'大红盖头。
不由得怔住。昔⽇她正是这副模样,但,他怎么知道?
他微笑,我说过,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也是一样。我喜你,所以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认得你。
她迟迟疑疑,你真的记得?
侯洙点头,你还想报仇吗?
不由眼神一黯,是苏星,还是绛彤,她已分不清,只知口的恨,化不开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说:这茶,定是一壶好茶,既然已经泡了,那就让我尝尝吧。
她看看手里的壶,眼神就像忽然不认识这只壶了一般。
侯洙伸出手,她踌躇良久,终于递给他。
看他一饮而尽,心里便一松,到底还是这样结局了。
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悲伤,止不住地冒上来。
朱朱。
忽听那男人这样唤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给她取的,只得他们两个知道。心如刀绞,却不明⽩,这一世终于偿了心愿,为何还是这般难受?
却听他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从来不曾骗你。
她一愣。
我赶去得迟了几天,却已经找不到你。
你…她困惑地,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冷的手,却仍是那般温柔,我也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转世。等你三生三世,只为了告诉你这一句话:朱朱,当⽇我不曾骗你。
她茫茫地看他,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庞,忽然心里一阵清明,原来,还是子安。
侯洙,就是候朱!
他竟为了这一句话,等了那么久。
终于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
为何不早说?
天人两隔,说了又如何?我只要你不再恨我。
他的笑,越来越模糊。得偿心愿,游的野鬼终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连理壶。
不。他倾尽壶里的最后一滴茶⽔,你是一个刚強的女子,会活一个好样儿的。
他的形已散,只留一抹微笑在她眼里。
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也是一样,我等你的来世!
好。她在心里回应,今生我会好好地活,来世我一定找到你!
便紧紧地握住壶⾝。
依旧,连理并蒂。
附录:
紫纱壶考证:
紫砂壶是明清时期江苏宣兴地区所产的一种陶质茶具。紫砂壶泡茶不走味、贮茶不变⾊,即使是盛暑时节,所泡之茶仍不易馊。由于泡茶⽇久,茶素慢慢渗⼊陶质中去,如果只泡清⽔,也有一股清清的茶香。
紫砂壶从选泥、制作成壶坯等关键工序都是用手工作的,因而制作十分精细。陶坯一般多不上釉,以其自然⾊泽取胜,只是在陶坯成型后,上面印刻的书画诗文纹案都要用粉质颜料加填于轮廓中。这种自然本⾊和着⾊方式是紫砂陶壶的一个显著特点。
在造型上,虽然每个制壶名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和特⾊,但大体上还是可以分为素⾊、筋瓤和浮雕三种类型。
鉴定紫砂壶的真伪,可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从亮⾊上看。真正的紫砂壶体重、⾊紫,因为长期为人手摩抚,上面呈现出汕润的光亮。而新制的紫砂壶一般说来质地都比较疏松,颜⾊偏⻩,有光亮的少,无光亮的多。即使有光亮,也是用州⽩蜡打磨上去的。
再从文字上看,旧壶的款都是用文,字体极为工整。新壶如果用文,字体因为摹仿或显呆板,或笔划长短耝细不一。如果是用旧壶加刻新款,则所刻文字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