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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俊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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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街拐角的那家店卖的米粉涨了价,涨成一块八了,一口四川话的老板娘说:“都涨了,没得法。”

  本来就只20分钟吃饭的时间,夜子一般趁着客人不多,躲在后街巷子里啃两个馒头。今天生意着实不好,乔洁拉着夜子一块去吃米粉:“反正没有活儿,吃点热的。”

  夜子听到老板娘说米粉涨到一块八了,就在心里默默的算,馒头四⽑一个,如果自己只吃馒头,省下的一块钱可以买把小菜,和面条一煮,够自己和天天吃一顿的了。热腾腾的米粉端上来,上面浇了一层油泼辣子,红彤彤的油浮在汤上,香气直冲鼻子。乔洁把耝糙的一次筷子掰开,问:“你咋不吃?”

  夜子喝了口汤,辣,在这寒冷的冬⽇⻩昏里,让胃部有了一团融融的暖意。比起躲在穿堂风的巷子里啃冷硬的馒头,果然舒服很多。

  吃完了米粉回店里去,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路旁很多店的招牌也亮起来。来往行人的嘴里都呼出大团⽩雾,乔洁喊冷,拉着她一路小跑,乔洁的⾼跟鞋答答敲着人行道的地砖,那劲头像只鹿一样。夜子跟不上,被她一路拖得踉踉跄跄。

  进了店里,暖气带着乎乎的香气扑到脸上来,夜子忙着把棉⾐脫下,露出里面的工作服。外头已经在叫:“32号!”

  夜子忙整了整⾐服,从更⾐室出去,看到宾引着客人进来。乔洁朝夜子使眼⾊,是生客,可是穿着整齐,又年轻,看样子仿佛周围公司的⽩领。附近有几幢写字楼,这种客人是店里最的。不挑剔,又大方,烫染师们最喜。洗头师也喜,因为了后通常会叫号,夜子満脸堆着笑,走上去:“先生这边请。”

  在洗头台上躺了下来,夜子戴好口罩,然后调着⽔温,低声询问客人:“⽔温合适吗?”

  客人仿佛有点心不在焉:“不烫。”

  夜子很细心的将客人的头发冲,然后上洗发⽔,出泡沫,冲洗。

  然后再问:“先生今天烫染头发吗?”

  “就吹一吹。”

  夜子于是又上了护发素,等头发洗好,拿⼲⽑巾包好。那客人似乎这才看了她一眼,夜子倒没有在意:“先生请到这边。”

  一直送到外边椅子前,自有发型师接过去,吹理染烫都是别人的事了。乔洁也有了活⼲,帮一位女客洗头发。

  那女客头发又长,烫得很卷,很不好洗,乔洁弄了好久才洗好。等客人去吹头发了,乔洁走过来向她抱怨:“手都皱了。”

  夜子不作声,每天被洗发⽔、护发素、热⽔泡着。十手指永远都是皱的,恨不得,手上的整张⽪都要蜕下来。

  店里生意清淡,可陆陆续续一直有人来,到十点钟才下班。夜子等了很久的78路没有等到,急得心里发慌,最后来了一辆空调车。夜子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上去了,又得多掏一块钱。

  夜子下了车更觉得发慌,已经十一点了,不知道天天晚上吃了什么没有。家里连饼⼲都没有一包了,夜子走进黑乎乎的巷子,步子越来越急。

  过道里堆満了东西,夜子走得了,不会被绊着。是隔壁住的那对老夫的物什。老俩口卖烤红薯为生,顺便拾荒,所以屋檐下永远堆満了各⾊各样的瓶子箱子。一堆纸箱上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夜子定了定神,才发现是只猫。

  流浪猫悄无声息的跳下纸箱,消失在了夜⾊中。夜子摸索着掏出钥匙开门。因为没有暖气,屋子里和外头一样冷。上被子全都拉散了,包括她的那,一层层厚厚捂着。夜子小心的把被子揭开,天天额头上全是汗,却睁开了眼睛,气:“妈妈你回来了。”

  “你怎么把被子都盖在⾝上,冷吗?”

  天天小声的说:“妈妈还不回来,我怕…”

  夜子心里一阵痛,把孩子搂在怀里,问:“天天晚上吃了什么?”

  “吴婆婆给我一个红薯,好甜。”天天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用肮脏的手背眼睛:“妈妈我给你留了一半。”

  她在窗下的桌子上看到半个烤红薯,小小的,早已经冷得像石头一般硬。她不能想三岁的天天是怎样把这么硬的东西一口口呑下去的,就这样还舍不得全吃完,要给她留一半。她站起来去煮面,因为再想的话她就要哭了。

  她煮了半锅面条,打开桌上的罐子,用筷子挑了一点猪油搁在天天的那只碗里,和着面条拌均了。太冷,拿报纸垫在碗下,就让他在上吃。

  “妈妈,我想上幼儿园。”

  天天拿着筷子,有点怯怯的不敢看她,低着小脑袋:“张爷爷说幼儿园有暖气,还说小朋友们都上幼儿园。”

  夜子摸了摸天天的头发,孩子柔软的发梢扫在夜子満是皱⽪的手心里,庠庠的,她放柔了声气:“等妈妈发工资了,就送天天上幼儿园。”:

  她本来攒了一笔钱,打算给天天去幼儿园报名,结果天天得了一场肺炎,住了大半个月的医院,攒下的钱全花光了不说,还向店里预支了500块工资。

  小脑袋一下子仰起来,脏乎乎的小脸上笑容灿烂:“真的啊妈妈。”

  “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可以送你去幼儿园,还要带天天去吃麦当劳。”夜子把天天搂在怀里,像是安慰儿子,更像是安慰自己:“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快要过年了,到时候妈妈给天天买新⾐服,包饺子吃。”

  “包饺子吃!”天天亮晶晶的眼睛有了神采:“大饺子,好多⾁!”

  “嗯,好多⾁。”夜子把面条又拨了一筷子到天天碗里:“快点吃,吃了好‮觉睡‬。”

  洗完了碗,夜子十指头早冻得失去了知觉。天天已经窝在被子里重新睡着了,夜子拿开⽔瓶,兑了点温⽔,把⽑巾拧了,给天天擦了擦脸,他都没醒。大约是吃了,又真的困了,毕竟是孩子。给天天擦脚的时候,夜子发现天天左脚小指上长了冻疮,夜子揪心的想,等拿到工资,还是先租间有暖气的屋子吧,这样下去不行。

  等拿到工资…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可是钱太少了。天天的棉袄也短了,去年就是拿⽑线织了袖口,凑合了一年,今年不能再凑合了。夜子筋疲力尽的倒在上,到哪里去弄几千块钱就好了。

  大约是冷,夜子做了梦。梦见自己站在露台上,睡袍被深秋清晨的风吹得贴在⾝上,那些风像凉凉的小手,无处不在的探进⾐袖里,带走她的体温。有人伸出手从后面抱住她,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所以放心的将自己整个人都让他揽⼊怀中。

  有一只⽩⾊的鸥鹭展开‮大硕‬的翅膀,从弥漫着淡淡晨霭的湖面飞过,惊掠起一串⽔花。

  风更冷了。

  她把脸蔵在他温暖的怀里。

  然后就醒了。

  夜子翻了个⾝,天还没有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天天睡得很香,用后脑勺对着她。黑暗里也可以看到发顶正中那个清晰的双旋,乌黑的头发像是围着这双旋生出来似的。夜子心里酸酸的,伸出手替天天掖好被子。

  这天是上午班,早晨九点开店门,开门后全体人员要在店前的人行道上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和做广播差不多。冬季寒风凛冽的早晨,偶有行人也只顾低头匆匆赶路,没人张望。

  跳完舞还要背店训,夜子机械的跟着领班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忽然乔洁捅了捅她,小声窃语:“夜子,有帅哥在看你。”

  夜子只当她是开玩笑,没有理睬乔洁,乔洁急得朝她直努嘴,夜子转过脸去一看,还真有人在看着她。

  标致一个男人,西装⾰履⾐冠楚楚,站在一部黑⾊的车子前头,看到夜子望过来,他也并没有躲避夜子的目光,反而对她笑了笑。

  夜子认出他就是昨天晚上来洗头的那个客人,心想难道这么早又来洗头?

  结果这客人还真是来洗头的,他点了夜子的号码,夜子不好说什么,默默引他到洗头台边,很仔细的帮他围好脖子里的⽑巾。

  “中午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所以来吹下头发。”

  夜子没吭声,很仔细的替他洗好了头发,再给发型师去吹⼲。

  乔洁因此留了心,这客人果然隔天又来,没过几个星期,店里都知道这位先生来,准要点32号的夜子洗头。这事倒也寻常,因为老板娘开过玩笑,方圆十里所有的美发店,就数夜子是最漂亮的洗头妹。

  乔洁因此对夜子说:“喂,他是不是看上你啦!”

  “那客人看着就是有⾝份的人,怎么会看上洗头妹。”夜子很平静的咽下馒头,乔洁听得直翻⽩眼:“洗头妹咋啦!我原来呆的那家店,有个和我一块儿⼲活的洗头妹,因为长得漂亮,还嫁了个大款呢!”

  这世上到处都有灰姑娘的传奇,总会有王子举着那只鞋,満世界找寻他的公主。

  夜子笑了笑,不跟乔洁争辩。

  这天下班仍旧已经是十点,夜子拖着疲惫的脚往公车站走,忽然有人从⾝后冲上来,扯下她肩上的包就跑了。

  夜子被扯得一个趔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又有人从她⾝后追上去,夜⾊茫茫中看着那人揪住抢匪,动作利索⼲净,几下就把抢匪踹在了地上,把包夺了回来。

  夜子傻乎乎的站在那里,直到那人把包递到她面前,她才认出原来就是常来洗头的那位客人。

  “谢谢。”

  “小*****!”他还微微着气,忽然又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吧?”

  夜子‮头摇‬,默默的接过包,他说:“我有车,要不我送你回家?”

  夜子‮头摇‬:“不用了,谢谢。”

  他咧嘴笑了:“励‮姐小‬,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姓⾼,原来在三哥手底下做事。”

  夜子神⾊冷淡:“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励。”

  “励‮姐小‬…”

  夜子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公站,夜子上了公车,隔着车窗还看到那个人站在寒风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夜子一直狠不下心来辞工,毕竟快年底了,到处都不景气,只怕工作不好找。天天那场大病后,她手头一点积蓄都没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一天天又拖到拿工资,一共1400块,扣去预支的500块欠款,还有900。

  生活费、天天的新棉⾐、天天要打的流脑预防针、⽔电费…

  夜子发愁的想,余下的钱恐怕不够再找间有暖气的屋子,现在的房东都要付三押一,随便算算就得两三千块,她上哪儿弄那么多的钱。

  天天默不作声在屋角玩着一块三角型的泡沫,是隔壁吴婆婆拣回来的,天天把它当成玩具,一会是*****,一会是小船,总是玩得很⾼兴。但这时候也安静下来了,每当她数钱的时候,孩子总会识趣地躲得远远的,知道她肯定又在着急。

  数来数去,也不可能把钱可以数得多出一张来。夜子叹了口气,把钱放进贴⾝的⾐袋里。

  走一步算一步,她已经无能为力,还是就这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当一只驼鸟吧。

  这天刚上班没多大会儿,上午客人通常都不多。她和乔洁无所事事坐在椅子上,乔洁忽然指着窗外,満脸惊喜:“快看!大奔!”

  乔洁只认识两种车,一是奔驰,二是宝马,因为她的梦想就是找个开宝马或者奔驰的男朋友。

  夜子看着那部缓缓停在店门口的黑⾊奔驰,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宾已经拉开了玻璃门,笑容可掬的弯:“光临。”

  为首的黑⾐男子径直朝里走来,收银台后的老板娘似乎也觉察到什么,堆着笑上来。那人说了几句什么,老板娘脸⾊似乎都变了,转⾝直着嗓子喊:“夜子!出来一下!”

  乔洁诧异的看着她,夜子还能勉強对她笑了笑。

  来人她本就不认识,语气恭敬而客气:“励‮姐小‬,三哥想见见您。”

  她还很镇定:“那⿇烦等一下,我把工作服换下。”

  她换了⾐服出来,才发现有两个人守在更⾐室门口,不声不响似两尊铁塔,难道还怕她借换⾐服逃掉?

  又能逃到哪里去?

  当她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不噤带着近乎自嘲的微笑。穿着职业套装的女秘书给她端了茶,然后就退出去,小心的关好了沉重的双门。

  办公桌后整面墙壁皆是偌大一幅油画,画的却是‮国中‬龙,腾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龙首上半睁半阖的眼睛,露出的瞳仁竟是金⾊。隔得这么远也看得清那淋漓的金粉,仿佛狰狞。

  乐俊凯坐在紫檀的大书案后头,眼睛亦是半睁半阖,仿佛懒得抬眼。

  她还记得第一次被叫到这间办公室来挨骂,难受了许久。乐意安搂着她:“喂,别跟我哥计较好不好,他成天就会装腔作势,跟他背后那条龙一样,张牙舞爪,其实是画的,唬人。”

  等第二次乐俊凯又把她叫到这办公室来大骂,她一边挨骂一边偷眼看着墙上的油画,想着乐意安说的话,便在心里偷偷的乐。

  今天乐俊凯却没有对着她破口大骂。

  紫檀大书案上放着许多照片,看着就知道全是*****的,离她最近的一张是她带着天天去买菜,她一手牵着天天,一手拎着装⾖腐的塑料袋。因为天气冷,她把自己的围巾包着天天的脸,照片上的天天只露出双黑⾊的眼睛,秀气得像个女孩。

  她的心蓦得沉到最冷最深处,看着那満桌的照片,忽然明⽩即将发生什么。

  乐俊凯睁开了眼睛,指了指沙发:“坐。”

  这倒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礼遇,她却没有动。乐俊凯说:“这几年辛苦你了。”

  她抿着嘴不说话。

  乐俊凯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熬到现在,也不容易。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要多少钱都可以。”

  她的牙齿狠狠的咬着下,才没有出声。

  “没关系,”乐俊凯似乎很放松:“只要你开个价,我会好好补偿你。”

  她把手掐得自己都觉得疼了,过了好久才语气平静的说:“你弄错了,孩子不是你的。”

  乐俊凯嗤笑了一声,把一叠医院报告扔在案上,她匆匆的扫了一眼,才知道是上次天天住院的病历,不知道怎么被他弄到了手。

  乐俊凯眯起眼睛:“你这种死心眼的女人,当初我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把你踢走,你会跟别人生孩子?”他下意识用手指‮挲摩‬着照片中天天的脸庞:“⾎型、出生⽇期都对得上。不过你放心,把孩子接回来后,我会去做一次亲子鉴定。”

  她开始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你别想把孩子抢走,我是孩子的⺟亲。”

  “我是孩子的⽗亲。”乐俊凯淡然的拿起雪茄:“这是我们乐家的骨⾁,我不会让他流落在外。”

  “我不会放弃孩子,随便你出多少钱,我不会放弃他。”

  乐俊凯笑了笑,噴出淡⽩⾊的烟雾:“励夜,我好像对你说过,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胆敢阻挠我,我一定会让它粉⾝碎骨,死不⾜惜。”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把孩子从我⾝边夺走。”

  “五十万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你不用痴心妄想了。”

  “三十万,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就一⽑钱也不给你。”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把手里的茶杯向他脸上砸去:“乐先生,我不会出卖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就这样。”

  “给脸不要脸,”他轻描淡写的把雪茄扔进烟灰缸:“那你就等着吧。”

  她心里很慌,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回家去。车子开不进巷子,她心急火燎,匆匆塞给司机钱,连零头都没有要,就一路跑回家去。

  平常上班的时候,她就把天天反锁在家里。虽然无奈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越是着急越是心慌,老远却听见天天的哭声,她本来以为是错觉,可是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天天的嗓子都哭哑了,哭一会儿叫一声妈妈。她急得连钥匙都找不着在哪儿,吴婆婆站在屋檐外窗子底下,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了她直拍‮腿大‬:“作孽哟!你可回来了!”

  等她开了锁进去,才看到天天坐在地上,开⽔瓶打破碎了一地,孩子的一只脚被烫得看不出样子来。

  她疯了一样抱起天天往外头跑,进了急诊科,医生一边责备她一边用剪刀剪开孩子的腿,护士看着她在一旁泪流満面,忍不住骂:“现在倒知道哭了,把这么小的孩子锁在家里,你⼲什么去了?”

  她声堵气噎,本答不上来话。

  急诊手术花了460,又挂了两瓶消炎的点滴。医生坚持要住院,她的钱不够付押金,医生打量了她和孩子寒碜的⾐着,对她们⺟子的状况了然于心,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你先抱孩子回去,明天记得再来换药,照这情况看还得挂几天抗生素。千万别去小诊所,万一感染了,孩子这只脚可保不住了,你这当妈的,也不怕后悔一辈子。”

  她抱着孩子出了医院,天天嗓子都哭哑了,缩在她怀里无声菗泣。

  她站在冷风里头,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天天一见她哭,就吓得瞪大了两只眼睛,哑着嗓子说:“妈妈别生气…你教过我不能碰开⽔瓶,可是我冷,我想把热⽔袋的⽔换了…妈妈别生气…”

  她觉得筋疲力尽,孩子很瘦,抱在胳膊上都不觉得沉。每次去打预防针,社区防疫站的医生都说孩子体重偏轻,怕会缺钙或者贫⾎。她想尽了办法,本来一直买粉,可是后来粉出了事,进口粉贵得她负担不起。她省下自己那口给孩子吃,但再怎么省,每个月的开销在那里,她挣的钱,永远不够花。

  她抱着孩子坐公车回家去,有好心的人让了座位给她,不用她教,天天很乖的道谢:“谢谢阿姨。”漂亮的阿姨摸了摸天天的脑袋:“这孩子真可爱。”看天天脚上包的纱布,又逗他:“怎么把脚弄伤啦。”

  天天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下了公车还要走很远,她抱不动天天了,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天天软软的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她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一直走到巷子口,才看到乐意安。

  乐意安是自己开车来的,下车来叫住她:“夜子。”

  励夜转过⾝,有些发怔的看着乐意安。一别四年,她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穿着靓丽时尚,仍旧像个小姑娘。

  “哟,这就是天天吧。”乐意安笑着,露出洁⽩的牙齿:“睡着了。”

  孩子大约是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她背上睡着了。小脸上脏乎乎的,被泪⽔冲得一道道的印子。脸颊上已经哭得红红的皴了。

  乐意安车里头有暖气,天天在柔软的座椅上睡得很好,偶尔在睡梦中菗搐一下,是因为哭得太久了。

  乐意安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哥那个脾气,你要再拗下去,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要孩子,你把孩子给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有钱,让他花钱养去呗,你正好省心。”

  励夜低着头:“我不会让天天离开我。”

  “你养得起他吗?”

  励夜⿇木而机械的重复:“我不会让天天离开我。”

  “就凭你在美发店洗头?一个月你能挣多少?一千五?一千七?这里最便宜的房租就得三四百,你和孩子要吃要穿,你拿什么送孩子去幼儿园?你拿什么送孩子去上学?你拿什么把他养大?”

  “我是他妈妈,我不会放弃他。”

  “我就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乐意安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跟我哥都一拍两散了,还生个孩子,你当这是拍电视剧?你生了养得起吗?你看看你现在,你看看这孩子,他跟着你真是活受罪,你到底在想什么?”

  励夜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掌心,因为长时间浸在热⽔里,手心永远在脫⽪,一层层皱皱的⽪脫掉,再长一层新的出来。红嫰的⾁,像是天天的脸蛋,每次‮吻亲‬的时候,就会有柔软的感动。

  “你实际一点行不行?你看看孩子现在这样子,他跟着你有什么前途?你供得起他上学吗?现在幼儿园的赞助费要多少你知道吗?”

  乐意安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我哥都火了,冲着一堆人发脾气,要叫人直接把孩子弄回去。是我拦住了,我说我来劝你。这钱也不是我哥的,是我的私房钱,你拿着吧,明天我来接孩子。”

  励夜看也没看那支票一眼,只是重复的说:“我不要钱,我不会把孩子给你们。”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哥那么讨厌你,你还偷偷摸摸生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哥要是真⽑了,什么事都⼲得出来?要不是我拦着,你没准昨天晚上就被人打黑了。再不然被人一闷,扔集装箱卖到马来西亚去。你要真为了孩子好,就让孩子过点好⽇子行不行?他跟着你有什么好处?”

  励夜心里直发酸,可是哭不出来,她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颠来倒去:“我是他妈妈,我不会把他给你们。”

  乐意安终于火了,把支票摔在驾驶台上:“你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你能不能别把自己当圣⺟。你带着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不要钱,行,明天我哥的人来,一⽑钱也不会给你,照样能把孩子弄走。你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拖着孩子跟你一块儿受罪,我在这儿等你,听邻居都说了,你把孩子一个人反锁在家里,结果孩子把脚烫了。哪天要是失火了呢?这孩子不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你是他妈,你是他妈就应该给点好⽇子他过。”

  乐意安越说越动,声音越来越大,后座的天天终于被吵醒了,睁开眼睛来有点惊慌的找寻⺟亲的存在:“妈妈…”

  她不吭声,下车打开后车门,抱起天天就走。

  乐意安气得冲下车,摔上车门,狠狠得冲着她的背影嚷:“我不管了!你等着我哥来收拾你吧!”

  励夜起得很早,起来了就在屋檐下生炉子,呛得直咳嗽。三年了,她生炉子还是笨手笨脚,也许有些事情她永远都学不会。

  最后还是去吴婆婆那里借了个底煤,才把峰窝炉生起来,然后坐上⽔壶。

  等天天醒了,她已经兑了一大盆温⽔,拧了⽑巾,给他洗脸、擦澡。

  冬天太冷,屋子里没暖气,她都没办法‮澡洗‬,更不敢让孩子洗,何况现在天天又烫了脚。天天被她围在被子里,被热热的⽑巾擦拭得很舒服,眯起眼睛来冲她笑。

  孩子缺钙,牙齿长得稀稀落落的,一点也不像乐家的人。

  乐家的人都是一口整齐的⽩牙,像乐意安,像乐俊凯。

  只有头发像,孩子跟着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偶尔买点排骨回来炖汤,算是好的了。就这样还长了一头浓密的头发。在发顶有着两个旋,和乐俊凯一模一样。

  他睡着了老是背对着她,有时候她朦胧醒过来,就只能看着他发顶的两个旋。他总是很短的平头,所以发旋清晰可见。

  她一直想伸手摸一摸,可是又不敢。他很讨厌人碰他,尤其是她。

  有时候他也会主动抱抱她,可是太少了,她就只记得两回。一回是他宿醉未醒,她站在露台上,他出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很温柔,很温柔,她记了很久。

  还有一回是他很⾼兴,把她抱起来扔到上去,笑得像个小孩子。他很少对着她笑,所以她也记了很久,久到她想起来都觉得发怔,以为不曾有过,是自己记错了。

  她给天天穿好⾐服,然后坐下来数钱。天天怯怯的坐在上看她,还有两百多块钱,她得省着点花。

  她抱着天天出门,先搭公车去了商场,挑了很久,才挑了一件特价打三折的童装新棉⾐,正好两百块。自从有了天天,她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服,哪怕是给天天。

  天天穿上新棉⾐,越发像棵⾖芽菜。头大⾝子瘦,细长细长的。

  她带天天去了商场楼下的麦当劳,给天天买了一份儿童套餐,还送了一个小玩具。

  天天从来没有进过快餐店,也从来没有玩过玩具,⾼兴的两眼都放光了:“妈妈,这都是给我的?”

  她耐心的帮他撕开汉堡包的纸:“慢慢吃,都是给你的。”

  天天很⾼兴,咬了一大口,然后发现新‮陆大‬一样:“妈妈,有⾁!是瘦⾁!”

  牛⾁要将近三十块一斤,她从来没舍得买过。孩子的一句话让她又想掉眼泪了,孩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牛⾁。他把汉堡举到她面前:“妈妈,吃!”

  她说:“妈妈不饿,你吃吧。”

  天天固执的举在那里不动,她只得勉強咬了一口,孩子很⾼兴,一手拿着玩具,一手拿着汉堡。

  她帮他吹凉果汁,慢慢的说:“天天,待会儿妈妈送你去上幼儿园,好吗?”

  “妈妈你发工资了?”

  “嗯。”“太好了!幼儿园里小朋友多吗?”

  “嗯。”“幼儿园的老师会教我唱歌吗?”

  “嗯。”“幼儿园里有暖气吗?”

  “嗯。”“妈妈你工资够用吗?”

  “嗯。”…

  “妈妈你怎么老是嗯啊!”她笑了笑,理了理孩子的⾐领:“到时候天天要听话,不要惹老师生气。”

  “去幼儿园我怎么回家呢?”

  “妈妈晚上就去接你啊。”

  “要在幼儿园吃晚饭吗?”

  “要在幼儿园吃晚饭,反正你乖乖听话,妈妈下班了就去接你。”

  趁着孩子吃东西,她把孩子托付给麦当劳的服务生,然后匆忙出去,就在外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隔着大玻璃,远远看着天天老实的坐在那里,听着麦当劳的大姐姐在唱什么歌,一边听一边拍手,很是喜的样子。她只觉得哽咽:“你来接孩子吧,我想通了。”

  乐意安松了口气:“就是,为了孩子好,你也别钻牛角尖了。”

  励夜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天天看出来了:“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我脚不疼了,真的。”

  励夜勉強笑了笑:“妈妈没哭。”

  天天认真的看着她:“妈妈是钱不够吗?我不上幼儿园了,我等妈妈发工资。”

  “傻话。”励夜笑了笑:“妈妈都和幼儿园说好了,妈妈发工资了,妈妈有钱了。”

  乐意安这次带了司机来,一起来的还有保姆,她说:“别瞅我哥那大老耝,连保姆都找好了,你就放心吧。”

  励夜却一直低着头,看也没看那保姆一眼,只是说:“孩子脚上的烫伤,医生昨天说要住院,我没钱没有住,你最好带他去好点的医院看看。”6\%|2_'B+j3U(^;K1H

  “我知道。”

  “天天怕黑,要是晚上他一个人呆着,一定要开灯。你别吓唬他,他会害怕的。”

  “好。”

  “他喜吃瘦⾁,扁桃体老发炎,要是他说嗓子疼,你给他炖点排骨汤,不然他吃不下饭的。”

  “好。”

  “要是他哭,你们哄哄他,就说我下班了就来接他。”

  “我知道。”

  “我本来想给他买套新⾐服,可是钱不够了。这外头的棉⾐是新的,你们先让他穿两天,别就这么扔了。”

  “行。”

  励夜抬起头来,目光似乎有些迟钝:“意安,你以前那样帮过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欠你的多,再多欠一份也无妨。⿇烦你跟乐先生说,我不好,但别怨在孩子头上。别因为我的缘故,不喜这孩子。孩子没妈妈了,凡事请他多担待些。”

  “你说这些⼲嘛呀?”乐意安嗔怪:“我哥还会对他不好吗?你放心吧。”

  励夜狠了狠心,转⾝去抱了天天,把他到乐意安怀里:“跟着阿姨去幼儿园,妈妈过会儿再去接你。”

  天天有些仓促的对着乐意安笑了笑,又有些担忧的看着励夜:“妈妈你下班就来?”

  “妈妈下班就来。”

  车窗慢慢的升起来,天天的脸贴在车窗上,仿佛突兀的猜到了什么似的,带了哭意,张着嘴在喊着什么。隔着密闭的车窗玻璃,什么都听不到。励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在车內哭喊。孩子苍⽩的小手拍在车窗玻璃上,徒劳的像是在挣扎。

  “天天别怕,妈妈下班来接你。”她喃喃的站在那里,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天天别怕,妈妈每天都会想你…”车子早就走的没了影子,她慢慢的在马路边蹲下来,终于哭出声来。

  ————————我是恩怨情仇下集的分割线———————

  乐意安糊糊刚睡着没多大会儿,忽然有人砰砰的似乎在用力捶门,她一下子被吵醒了,正想要发脾气,却听到佣人在房外轻声叫她:“乐‮姐小‬!”

  天天‮腾折‬了大半夜,一直哭着要妈妈,她和保姆轮流抱着,怎么哄都哄不好,孩子最后终于哭得筋疲力尽的睡着了。她在旁边守了大半个钟头,确定天天睡沉了,这才回自己房里,才刚躺下没多久,没想到佣人又来叫。

  乐意安挣扎的爬起来,一脸疲惫的打‮房开‬门:“孩子又怎么了?”

  佣人却怯怯的告诉:“不是小少爷…是乐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他哪天不是三更半夜才回来。”乐意安打个哈欠:“管他做什么。”

  正在此时,又听到楼上“砰”得一声巨响,跟着“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下来,重重砸在地板上。乐意安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孩子房间也在楼上,这样大的动静不会把孩子吵醒吧,如果吵醒了再重新哄他睡着,自己可没那本事。

  她怒气冲冲跑上楼,阿炳站在走廓里,有点尴尬的对她说:“三哥喝醉了。”

  乐意安怔了怔:“他不是早戒酒了吗?”

  阿炳脸⾊更尴尬:“今天几位大哥作东,说是恭喜三哥添了个儿子,结果就喝⾼了。”

  乐意安懒得再生气,问:“那他人呢?”

  阿炳远远指了指房门,乐意安这才发现客卧的门被踹开了,门扇耷拉在一旁。里头灯火通明,乐俊凯整个人大剌剌横在上,浑⾝酒气熏天,竟然已经睡着了。

  乐意安看了看那扇坏掉的门,还有摇摇坠的锁头,叹了口气:“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乐俊凯这一觉⾜⾜睡到天大亮才醒。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裂,手脚都发⿇。这才发现自己连西服外套都没脫,脚上还穿着⽪鞋,就这样直睡了一晚上。到底不像当年了,当年蜷在⽔泥管里,也能睡得香甜。

  房间窗帘没拉上,太正好照在他脸上,更加难受。他一边着酸涨裂的太⽳,一边挣扎着坐起来。

  或许因为光太灿烂,一刹那他都有点恍惚,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罩被他睡得皱了,大半个枕头从底下斜斜的露出来。红缎子绣着金线鸳鸯,很俗气的花样。这枕头本来是一对,是励夜带过来的嫁妆。本地的规矩,结婚的时候上的东西都是新娘准备的嫁妆。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脸⾊,煞⽩煞⽩的像没了半分⾎⾊,本没有看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而是站在主卧那扇华丽的雕花门前,整个人呆呆的看着他,就像真的不认识他似的。

  她声音很小,仿佛是企求,又仿佛是绝望:“别带回家里来。”

  他冷笑:“这是老子的家,你不乐意就滚。”

  她紧紧抿着嘴,站了大约有一两秒钟的样子,终于转⾝,慢慢走到边,菗出她平⽇睡的那一边的枕头。

  他这才明⽩她的意思,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另一边的枕头菗出来,就往露台外头一扔。

  她还紧紧攥着她自己那个枕头,像是受惊的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红缎子绣鸳鸯,那样俗气又喜气的花样,映得她的脸⾊更显得苍⽩。他以为她又会哭,只要她敢哭,他会有更难听的话开骂。结果她并没有哭,只是慢慢的低下头,悄无声息的走到客卧去了。

  一直到离婚,她都把她自己关在客卧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一缕幽魂般安静。

  离婚之后客卧就被锁起来了,再没人进来,底下人都知道他嫌弃,她住过的房间,她用过的东西,他都嫌弃。

  自从离婚后,他也没进过这间屋子,没想到昨天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却会是在这里。

  光太好了,无数金⾊的细尘在光中打着旋。他爬起来在前站了一会儿,走到窗子边想菗支烟,却看到窗下梳妆台上落了一层灰,被人用手指写着两行字。

  不知写了有多久,想必还是几年前她住在这屋子里时写的。字迹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只是比其它的地方稍淡。

  他认出她的笔迹,像她的人一样纤细娟巧。

  “弃捐中,恩情中道绝”

  一共才十个字,前面一句就有两个字他不认识。但后面一句五个字他全认识,凑在一起的意思他也明⽩。

  一时间只觉得怒不可抑,他伸手就将灰上的字全抹掉了,恶狠狠的想,恩情,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恩情?

  谁都知道他有起气,早上的时候脾气最大。所以在餐厅吃早餐的时候,一帮人大气也不敢出,全都站得老远。等他把一盅参汤喝完,却听见外头玄关处一阵闹哄哄。佣人过来告诉他:“‮姐小‬带小少爷回来了。”

  乐意安抱着孩子,后头跟着保姆拿着一堆东西,见着他了也没好气:“你怎么不⼲脆醉死了?”

  他连眼⽪子都懒得抬一下,乐意安偏偏就在他对面坐下来:“瞅瞅你儿子,真是可怜,一只脚都肿了。医院说不住院也可以,就是每天都得去打针换药。”然后又低着头哄孩子:“天天最乖,今天打针都没哭。”

  他这才抬眼看了眼孩子,其实照片中已经看过,比照片里显得更瘦,小脸瘦得仿佛就剩一双眼睛了,睫⽑很长,像女孩子一样秀气,有点呆呆的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看着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长得一点都不像我。”

  “谁说不像你了?”乐意安更生气,把天天的小脑袋转过来:“你看看这后脑勺,这俩旋,就跟你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这世上两个旋的多了,过两天去做个亲子鉴定,省得替别人养儿子。”

  乐意安真的生气了,抱着孩子站起来,大声说:“你神经病啊你!非要把孩子抢过来,抢过来了又在这里说三道四。就算励家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你,你‮腾折‬励夜也‮腾折‬够了。她从这家里出去的时候,可没有拿一分钱。她带着孩子过的什么⽇子,受的什么罪你知不知道?如今要不是你着她,她会把孩子给你吗?”

  他怒极了,语气反倒冷静得可怕:“那是她活该。⽗债子还,励家欠我的,就该她还。”

  乐意安气得把孩子往他膝盖上一扔:“行,⽗债子还!你这么混蛋,活该你儿子命苦!”说着就曲起手指,用力在天天额头上狠狠一敲。

  她大怒之下下手没有分寸,只听“咚”得一声,天天脑门往后一仰,孩子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咬着嘴没有吭声。

  “怎么不哭?”乐意安看着孩子的额头渐渐发红,又气又急:“你就跟你妈一样,没半点出息,挨打也忍着,挨骂也忍着!”

  天天像只刚出壳的雏鸟,泪眼汪汪,仓惶的揪着自己的手指,看着这两个剑拔弩张的大人。

  乐俊凯把孩子往餐桌上一放,径直走了。

  乐意安倒心里过意不去,连忙把孩子又抱起来,着他额角刚才被自己敲红的地方,満心歉疚:“姑姑不好,姑姑不是故意的,天天还疼吗?”

  天天摇了‮头摇‬,最后终于忍不住,眼巴巴的看着她:“姑姑,我妈妈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下班就来接我。”

  乐意安勉強笑了笑:“再等一会儿,等会儿妈妈就下班了。”

  天天慢慢的把头低下去,小心的问:“妈妈是不是没有钱,不能来接我了?”

  “瞎说!你乖乖听话,过会儿你妈妈就来了。”

  “嗯,我听话。”天天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乐意安:“我不疼,真的,姑姑。”

  乐俊凯站在隔扇后面,花木扶疏,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乐意安似乎眼睛,又重新堆起満脸笑来敷衍孩子。孩子⽪肤很⽩,从⾐领后面看,越发显得脖子那里细细地。或者是因为脑袋大,圆圆的小脑袋,头发很黑很密,在头顶正中有两个旋,真的很像他。

  但脖子还是像他妈妈,在他面前,她低头的时候多。有时候就看到⾐领后面,雪⽩一截脖子,肌肤细腻,不像是真的,倒像是什么瓷器。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碎裂不可收拾似的。

  其实她没他想的那么娇弱,虽然自幼是千金大‮姐小‬,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大一那年就被迫辍学嫁给他,她也没有过多怨言。哪怕他成心羞辱她,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她还是学着理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什么时候回来,总是十分整洁。

  连每天早上预备的那一盅参汤,也还是她在的时候教厨房立下的规矩。他从小过的都是苦⽇子,后来又忙着挣钱,哪懂得什么参汤。

  家里佣人们叫她“太太”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懂得看他的眼⾊,只叫她“励‮姐小‬”她也没有计较过。跟他结婚的时候她还一团孩子气,成天跟意安在一块闹喳喳,后来就渐渐安静了。每次他回家,她总是一个人蜷在沙发里看DVD。那套片子不知道她看了多少遍,而且翻来覆去,总是那几集,连他都撞见了不止一次。

  是个古代的片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揭开一个面具。面具后那个男人倒是帅的,每次都是那句台词:“‮姐小‬,你认错人了吧?”

  连他都快把这段背了,也不知道这套连续剧有什么好看的,值得她一遍一遍的看。有一回他半夜才回来,影碟机还开着,偌大的屏幕上満是被风吹拂的红纱,而她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音晌里还回着少女柔嫰娇悦的嗓音,娓娓说着:“他有弘哥哥的鼻子,⾼⾼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样。眼睛像贤哥哥,长长的,大大的,像一潭深⽔。他眉⽑可漂亮了,是那种剑眉,透著英气。他的嘴像显,不,像旦,厚厚的,嘴角还微微往上翘。下巴上还有一道儿,就在这儿,很威武的样子。噢,对了,他的牙齿像显,雪⽩整齐,泛著轻轻的品⾊…他笑起来的样子啊,好像舂天里最明媚的一束光…”

  只有她这样傻不啦叽的女人,才会成天在家看这种傻不啦叽的电视剧。

  他第一次提离婚,她还是那样傻不啦叽的看着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腻了。”他无所谓的坐在沙发里,带着几分惬意的痛快:“所以不玩了。”

  那时候她的样子,就好像刚才挨打的天天,犹带孩子气的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可是并没有哭,咬着嘴角看着他。

  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的样子,所以她都很少哭。

  她死活不肯离婚,直到他带女人回家来。

  他还以为是这个原因,她终于松口答应离婚。现在才知道不是,是因为她发现‮孕怀‬了,所以跑了。

  想到这个他就怒不可抑,进了办公室还借机发作骂哭了秘书,连阿炳都溜到一边去躲起来了。人人都知道他宿醉后的起气厉害,所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刚签了两份文件,乐意安却来了,抱着天天气冲冲一直走进来,秘书也不敢拦她。她把孩子往他办公桌上一放,大声说:“⽗债子还,我可不欠你什么,你的儿子你自己管!”

  说完扭头就走了。

  乐俊凯被她气得不轻,兄妹俩自幼相依为命,这个妹妹他宠惯了,但没想到会来这么一着。他气得发抖,秘书在外头也不敢进来,就不出声替他把门关上了。他看着办公桌上的那个小人儿,才三岁的孩子,却显得格外懂事,带着怯意似的看着他。孩子一只脚上穿了拖鞋,另一只脚却没穿,露出包扎的纱布,早上乐意安刚带他去医院换过药,所以孩子⾝上还有一股烫伤药的味道。

  看着他皱眉盯着自己的脚,天天似乎有点不安,很短促又似乎很期盼的问:“叔叔,我妈妈什么时候下班?”

  他冷笑了一声:“你妈死了。”

  孩子的脸⾊都变了,抿着嘴忍了好久,终于没忍住,⾖大的眼泪噼叭噼叭就那样砸下来,掉在紫檀的桌面上,一个接一个圆圆的⽔印。_

  他觉得头疼裂,太⽳里突突直跳,像是宿醉之后刚醒的那一刹那,四肢百骸都发硬,仿佛⾝不由己。而心里空洞洞的,仿佛有个地方被钻子钻着,酸凉酸凉地疼得发紧,就像撕心裂肺。

  上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医院里头,主治医生跟他讲了很长很长一段话,长得他似乎都没听懂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

  最后是他亲手拨的氧气管,他的小采,和他一起长大的小采,陪他捱过苦受过穷,却没有陪他享过福的小采。他早就决定要爱一辈子的女人,就那样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采死的时候已经‮孕怀‬三个月了,他没能看到他和小采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滋味,没有人知道眼睁睁看着最爱的女人离开这人世是什么滋味,没有人知道他留不住自己和小采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在拨掉小采的氧气管那一刹那,他就发誓要报仇。

  他用了八年,不惜一切把整个励家到走投无路。只是太便宜他们,他不会太便宜他们。他受过的一切,他会让整个励家以十倍来偿还。他还记得励冒辉在自己面前強自镇定的样子,而他气定神闲:“听说励先生有个独生女儿,长得很漂亮,今年刚刚考上了大学。”

  励冒辉愠怒的看着他,他从容的说:“我虽然是个大老耝,可是一直想娶个大‮生学‬做老婆。要是励先生您肯答应这门婚事,我想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令千金。”

  励冒辉怒斥:“你痴心妄想!”

  “别那么大火气。”他轻描淡写拿起雪茄烟,⾝后有人上前来替他点燃:“我手下有一帮兄弟,也很仰慕令千金的才貌双全。当然了,现在他们是碍着我的面子,不敢去跟令千金往,要是励先生你看不上我这个女婿,我想他们肯定会去找令千金朋友的。”

  励冒辉明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却再不敢翻脸回绝。

  他反正也不急,猫逮到了耗子,都不会马上吃掉,逗一下,玩一下,再逗一下,不急。

  没想到却是励夜主动来找他,连阿炳都被吓了一跳,呑呑吐吐告诉他:“三哥…那个…底下的前台说…励‮姐小‬想见见您。”

  胆子还大的,这丫头。

  其实他之前本没见过励夜,照片也没找过一张,什么才貌双全都是他在随口胡扯,等励夜真的走进来,才觉得还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甚至还有婴儿肥,红嘟嘟的脸颊更显得孩子气,很单刀直⼊的问:“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他故意说:“我看中你们家码头了。”

  “我爸爸可以把码头给你。”小丫头果然天真,笑起来还有点孩子气:“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是如果我们家真的欠了你很多钱,你想要什么,我爸爸都会给你的。”

  真是一朵温室的小花儿,他正好闲着,于是逗她:“我什么都不要,就想要你。”

  他还记得她脸红的样子,像是透了的桃子,粉粉的红慢慢的从桃尖洇开来。她被他这句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红着脸就走了。

  励冒辉最后还是被迫把女儿嫁给他。小丫头还是一团孩子气,他坚持不允许她继续读书,她只得辍学回来结婚,可是也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怨言。

  乐意安对此很不以为然:“就算当年是励家害死了小采,你也不该这样对励夜。”

  而他只是笑笑:“我对励夜不好吗?”

  有很多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新婚之夜他就借着酒劲,换着花样把励夜‮腾折‬得差点没进医院。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他晚上一进卧室,励夜都会发抖。乐意安就只知道励夜早上起来的迟,有时候要睡到下午,一般都不吃早餐。

  后来他觉得腻了,就开始在外头玩,宠得一些女人很嚣张,谁都知道他不把励夜当一回事。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他就把励夜叫到办公室去骂一顿,拿她出气,回家就更没好脸⾊对她。那时候励夜不过十八九岁,这样的⽇子也不觉得难过,有时候还很⾼兴的跟乐意安一起去上街,买东西看电影。他在外头玩得再凶,她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

  直到励夜意外‮孕怀‬,他从来不用‮子套‬,都是安排励夜吃药,励夜太年轻,做什么事都耝枝大叶,有时候吃有时候忘,‮孕怀‬都快四个月了才发现。励夜还不敢跟他说,最后是求了乐意安,支支唔唔的来跟他讲,他连眉⽑都没抬:“叫她去打掉。”

  乐意安当时就发火:“你神经病啊,自己孩子都不要!”

  “我的孩子跟小采一起死了。”他安然又冷漠的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忘了吗?”

  乐意安气冲冲的走了,他从书房出来,却撞见励夜躲在楼梯栏杆的后面,偷听他们兄妹的谈话。

  雪⽩的大理石栏杆,她的脸⾊却比大理石还⽩,他转⾝下楼梯,她却站起来,哀求似的叫他:“俊凯…”

  他连头都没有回,冷淡的纠正:“我没允许过你这样叫我。”

  她垂着头站在那里:“我不想去医院…我害怕…”

  他走上来,重新打量她。那时候她也还没有二十岁,穿着睡⾐拖鞋,一直很瘦,所以⾝那里本都不明显。他伸手将她拉到楼梯口,轻描淡写的对她说:“你要是不愿意去医院,就在这儿站好,我只要把你往下一推,效果是一样的。”

  她惊恐万状的抱住了拦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全⾝都在发抖,就像本不相信他在说什么。

  后来是乐意安陪她去的医院,因为月份太大,‮腾折‬了几天还要住院。乐意安从医院回来后就大骂:“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励夜疼得死去活来,昏过去好几次,孩子都成形了,还着硬打下来。你这是杀人害命!”

  他冷静的反驳:“他们杀了小采和我的孩子,一报还一报。”

  励夜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才回家,脸上那点嘟嘟地婴儿肥早就不见了,连脸颊的那点‮晕红‬都失去了,从那之后她就非常安静。安静得不再让他觉得烦,她也不再和乐意安说笑上街了,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电视。那套DVD她翻来覆去的看,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厌烦。

  他却觉得厌烦了,不管他怎么给她难堪,不管他怎么‮磨折‬她,她不仅不会笑,连哭都很少了。所以他越发不回家,就有一次,他喝醉了,被阿炳自作主张送了回去。睡到半夜他口渴醒了,下楼去喝⽔,才发现她又坐在沙发里看DVD。

  音晌的声音调的很低,回着少女柔嫰娇悦的嗓音,屏幕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一会儿明,一会儿亮。他听见她的声音,慢慢的伴着音响里的台词一起娓娓:“他有弘哥哥的鼻子,⾼⾼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样。眼睛像贤哥哥,长长的,大大的,像一潭深⽔。他眉⽑可漂亮了,是那种剑眉,透著英气。他的嘴像显,不,像旦,厚厚的,嘴角还微微往上翘。下巴上还有一道儿,就在这儿,很威武的样子。噢,对了,他的牙齿像显,雪⽩整齐,泛著轻轻的品⾊…他笑起来的样子啊,好像舂天里最明媚的一束光…”

  他站的很远,晦暗的光影里只能看见她嘴角弯弯,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天喜地的模样。她明明是笑着的,脸颊上却有很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无声的滚落下去。

  第二天早上醒了,就看到她站在露台上,只穿了一件睡袍,孤伶伶看着湖面上的⽔雾。晨风把她宽大的⾐袖都吹得飞扬起来,就像每次她看的那个电视剧里,那个古代的小姑娘。她一定是觉得冷,站在那里还缩着脖子,像只可怜兮兮的猫。

  没等他自己明⽩过来,他已经做了他后来一直觉得可聇的事情,他从后面抱住她,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后来他一直想,在那恍惚的一刹那,他是把她当成小采了,所以才觉得她可怜。当他俯⾝‮吻亲‬她的时候,她惊怯的紧闭着眼睛,连换气都不会,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吻过她。

  一瞬间仿佛望贲然,难以抑制。他觉得可聇,为什么会吻她,为什么会觉得她可怜,他明明就只爱小采,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小采,他娶她也不过是为了给小采报仇。

  他却像中了琊似的,惊于她异样的温柔,无法停止这种昅引的沉溺。他在犹豫和矛盾间徘徊,每天晚上总是在回家与不回家之间拿不定主意,阿炳却像猜透了什么似的,从来都不问他,总是一声不吭就把车开回家。

  因为他常常回家吃饭,励夜仿佛回到新婚时代,重新活泼起来,她渐渐敢对着他笑,甚至笨拙的想在第间讨好他。

  他很快就惊觉的醒悟,决定中止了这一切。

  他着她离婚,他带女人回家,他走的每一步都又准又狠,不给她任何机会,更不给自己机会。而她总是怔怔的看着他,就像不明⽩为什么他一转⾝一切就变了。

  他最后着她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一分钱也没有给她,就将她赶出了家门。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替小采报了仇,清明节他去给小采扫墓,墓碑照片上的小采笑得很灿烂,就像从未从他⾝边离去过一般。

  这辈子他都会只爱小采,永远。

  天天哭了大半天,最后终于哭累了。时不时总是闭住了气,小小的⾝子会抖一下,他大约明⽩哭也没有用处了,所以隔一会儿,总是仰起脸来,嘤嘤的哀求:“叔叔,我想回家。”

  乐俊凯不理他,只是一支接一支菗雪茄,把一盒雪茄烟都菗完了。天天还在那里嘤嘤的像蚊子哼哼:“我想回家。”

  连他也不明⽩为什么自己格外讨厌这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励夜偷偷摸摸把他生下来,让他觉得愤怒。或许就是因为这孩子跟励夜简直是一个德,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看着人,一幅委曲求全的样子。

  他不要,他什么都不要,这个世上关于姓励的一切最好都灰飞烟灭。他发过的誓,他把整个励家都赶尽杀绝,他把励夜玩够了又抛开,他不要自己和励家的⾎脉相融,硬生生再多出这么个小人来。

  他看着孩子额角上红彤彤的那一块,还是早上乐意安敲的,突兀出现在孩子雪⽩的⽪肤上,令人恨不得。他冷冷的说:“以后不准说要回家,不准要妈妈。”

  孩子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只让他觉得愤怒,又来了!⺟子两个都是这德

  他全⾝的汗⽑都乍了,忍不住咆哮:“听到没有?不然我把你从窗子里扔出去!”

  孩子吓得几乎闭住了气,一直躲在外头的乐意安终于忍不住冲进来,抱着孩子就冲他大骂:“你简直没人!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什么?你这样吼他。你不喜他,不喜他为什么非要把他弄回来?我还指望你是真想要这孩子,我还帮你去找励夜。你不就是想励夜,你不就是想让她难受。你‮腾折‬她还不够吗?你吼孩子算什么?励夜欠你什么了?就算当年励家欠着小采一尸两命,励夜也早就还够了!我再也不帮你这大混蛋了,你不喜这孩子,行!我把孩子还给励夜,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怒不可抑:“你敢!”

  乐意安看着他,同样怒不可抑:“就算你拿抵着我的脑门子,我也要把孩子还给励夜!”

  他气得急了,甩手就是一巴掌“啪”一声打在乐意安脸上。把乐意安和他自己都打怔住了。这么多年来兄妹相依为命,不管他做什么,乐意安哪怕不赞成,最后却总还是站在他那一边。他宠这个妹妹更是众所周知,许多时候旁人不敢说的话,都央求她来跟他说。没想到今天就为这个,他打了她一巴掌。

  他満怀歉疚看着妹妹:“小安…”

  乐意安脸上青⽩不定,最后竟然笑了笑。乐俊凯以为自己都把她打傻了,越发觉得难过,又叫了一声:“小安。”

  乐意安却像是慢慢平静下来了:“哥,你在急什么?我要把孩子还给励夜,你为什么急。当时你为什么非着夜子和你离婚?你本没把她当回事,你为什么非着她走,她在家里碍着你什么了?她从来不管你在外头玩,外头都没人知道她是你老婆。她碍着你什么了,你非把她走了你才安心?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为什么把客卧的门给踹开,锁了四年你为什么把它踹开了?酒壮怂人胆,你终于敢进去了是不是?当初她把她自己关那屋子里的时候,你怎么连楼都不上去?你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啊?你这个胆小鬼!”

  她用尽力气对着乐俊凯吼:“你就是怕你自己喜夜子,你就是怕你自己喜她!你拼了命‮腾折‬她,你就是心里害怕!你就是怕她看出来,你就是怕别人看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夜子走了之后,你天天在家看那套《大明宮词》。你看了这么多遍,你都没明⽩你自己在想什么?你把夜子往绝路上,你把你自己往绝路上,你这个胆小鬼!我告诉你,哪天要是夜子死了,你才知道后悔!”

  她眼睛红红的,抱着孩子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是我哥哥,我什么事都站在你这边,可是这次我不了。因为你错得太厉害,我不能再帮着你。夜子恨你是你活该,你就等着后悔一辈子吧。”

  她昂着头往外走,孩子伏在她肩头,睁大眼睛看着原地一动不动的他。门被她反手狠狠的摔上,砰得一响。

  周围的一切重新寂静下来,他站在那里仍旧没有动弹,面前桌子上还有浅浅的⽔痕,是刚才孩子哭的眼泪。

  薛绍着太平的剑撞上去,剑锋深深的透过他的⾝体,他就觉得,那一剑仿佛早已经透过了他,将他五肺六脏都刺透了过去,然后,就不觉得疼了。

  他记得那个幽幽的嗓音,带着少女娇嗔的喜,仿佛冬夜的细雨,慢慢在沙沙的背景中回响起来。

  “他有弘哥哥的鼻子,⾼⾼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样。眼睛像贤哥哥,长长的,大大的,像一潭深⽔。他眉⽑可漂亮了,是那种剑眉,透著英气。他的嘴像显,不,像旦,厚厚的,嘴角还微微往上翘。下巴上还有一道儿,就在这儿,很威武的样子。噢,对了,他的牙齿像显,雪⽩整齐,泛著轻轻的品⾊…他笑起来的样子啊,好像舂天里最明媚的一束光…”

  他还记得她泪光盈然的双眼,她纤细⽩晰的手指,慢慢‮挲摩‬着照片中他的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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