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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幸福像花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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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哲哲火冒三丈,对着电话就嚷:“于江浩你答应不答应?”

  那边嘈嘈切切的一片杂音,像是拿着‮机手‬穿过几道门,然后到达了比较安静的地方,过了半晌才听见他迟疑的声音:“我今天有点忙。”

  “你忙?”她声音突然温柔似⽔:“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啊,于部长。”

  于江浩倒昅一口凉气:“哲哲你别这个样子,我马上要下乡去,过会儿我打给你行不行?”

  她冷笑:“不行!我比你更忙。”

  恶狠狠的将‮机手‬关掉,只觉得累,认得二十年还要这样恶形恶状的吵架,而且还吵不出眉目来。其实小时候是多么团结友爱呀,十岁了还可以志同道合的去偷车库后山树上的枇杷,念了初中泾渭分明,男生都不跟女生说话,可是他和她可以例外,早晨在机关食堂里遇上,他会理直气壮的大叫排在前面的她:“孟哲哲帮我买两个包子。”放学时远远看到他在前头走,她也会理直气壮的喊:“于江浩数学作业给我看一下。”

  “什么看一下,就是抄一下。”他没好气的站住脚,揭露她的巧言令⾊。他就在街头打开书包,哗啦啦翻一气,翻出练习簿。她笑咪咪的接过去,塞到自己书包里:“抄一下又不会少块⾁,别小气嘛。”

  念⾼中时还是一如既往有着⾰命友谊,只是分了科,所以不在一层楼上课。她学理,他学文,完全颠倒过来。他数学好得令人发指,她语文分数可以叫人绝望。

  过年了随⽗⺟到她家拜年,两家的⽗⺟在客厅里嘘寒问暖,他和她在书房里闲扯:“这才叫优势呀。”他一脸的得意:“我要是学了理,谁都会认为数学好是天经地义。哪像现在,班主任视我为稀世珍宝。”屋子里暖和,他进门就脫掉了厚重的外套,里头穿一⾝的⽩,⽩⽑⾐⽩仔⽩波鞋,长腿一伸真像鹭鸶。还自以为很帅,她在心中嗤之以鼻。原来他和她⾝⾼相差无几,进了⾼中突然呼啦啦长起来,像是颗雨后的舂笋,瞬间就比她⾼了一个头。每当和他说话都得仰望,所以她记了仇。

  “哎哎。”他轻踢着藤制的茶几,茶几玻璃面上的⽔杯泛起轻微的涟漪:“我说,升了官都不请客。”

  她完全不解,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终于咧开嘴笑:“‮记书‬同志呀,都和我爹一个级别了。”真是个笑话,她差点忘记自己被选作团支部‮记书‬,其实完全是恶作剧,王磊的《团支部‮记书‬》正在校园里唱得如火如荼,唱得连素来不解风情的理科班男生都突然集体中琊,横了心要选出一位女生当团支部‮记书‬,结果全班一共十二个女生,就这么巧相中了她。从此后和他打道机会多起来,他在‮生学‬会团委当宣传部长,每逢周三就到班上找她:“写稿啊,孟‮记书‬,不要忘记组织安排的任务。”半大小子,已经俨然一套官方说法,真是家学渊源。

  课业那样重,他还催魂夺魄一般,她只得敷衍一二,所以每逢周末下午放学时分,校园广播台的主播同学就会脆生生的念出她的名字:“作者:⾼中部二年级理2班,孟哲哲”谁知这也会引来流言,外班的闲言碎语偶尔传到她耳中,说她仗势霸占校广播。她的脾气像颗爆炭,他再来,她就横眉冷对:“没时间,找别人去。”

  “我能找谁?”他的脸顿时垮下去:“支持一下工作。”

  她心情坏透:“不支持,你自己写好了。”

  “我?”他嘻⽪笑脸:“打小你就知道,我写不出来。”

  好歹他们也是全市排名数一数二的重⾼,这种人竟然也可以混到文科类全年级前十名,真是教育制度不长眼啊不长眼。她狠狠的鄙视他:“你每次‮试考‬作文是怎么写的?”

  “都是官样文章,那还不容易。”

  他倒是真能写官样文章,后来考⼊大学,凭着能写一手花团锦簇的总结报告先进事迹材料,先是系团委,然后是院团委,最后是校团委,一路⾼升上去,还没出校门就已经灼手可热,丰功伟绩数不胜数。与他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相比,同在一间校园里的她简直是乏善可陈,最后连她妈都对她唠叨:“你看看人家江浩,人家写文章都写出前途来了,你成天风花雪月,半点用处都没有。”

  她唯唯喏喏,双休回家,意外的竟在公车上遇见江浩,他逮住她问:“你怎么连校文学社都不报名参加?”

  她伶牙利齿:“我学的是信息与通讯工程,又不是中文。”

  “星期一下午到团委来,有事和你谈。”还是一口俨然的官腔:“连⼊申请都不写一份,怎么就不积极要求进步呢?”

  “我就要当落后分子!”

  声浪稍⾼,整车的人都看着他们,他怒目相向,她毫不迟疑的瞪回去。她再瞪,他就笑了:“嗳,嗳,眼珠子掉出来了。”

  到底还是让她三分,其实也不是怕她,用他的话说,是不与她一般见识。她脾气急躁,而他沉稳温和,何况她是女孩子,打小在一块儿玩他⽗⺟总要叮嘱:“要照顾妹妹的呀。”

  他比她大七个月,她从来连名带姓叫他于江浩,他也从来连名带姓叫她孟哲哲。

  只有一回,是刚上班那会儿,他在餐厅里遇上她。他带着位极漂亮的女朋友,唯恐人家误会,连忙向对方介绍她:“这是我妹妹。”

  重⾊轻友,重⾊轻友,重⾊轻友!她在心里骂⾜三遍,脸上却笑靥如花。临了搭他的顺风车回去,还虚情假意的将他女朋友夸了又夸,哄得他心花怒放。

  到中午她也没开‮机手‬,去食堂吃了饭上楼来,办公室电话响得惊天动地,结果却是他:“哲哲,你到底怎么了?”

  她顿时掷地作金石声:“你自己想。”

  “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又这样。”

  “我忙,我挂了。”

  他的肝火终于上来了:“孟哲哲,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别成天无理取闹行不行?”

  她尖着嗓门嚷回去:“我就是无理取闹,于江浩,我告诉你,你一天不和我离婚,我就一天闹死你!”

  “啪”地将电话摔上,坐下来直气。

  再好的情果然也不能结婚,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坟墓,也是友情的坟墓。决定结婚那会儿多理想啊,上君子,还约法三章,结果实践证明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上个星期问过一回:“为什么向我求婚?”

  他当时在做什么?看新闻还是看球赛?睡⾐是她买的,灰⾊底子棕⾊暗纹,吃睡长吃睡长,他现在圆滚滚像只泰迪熊,哪有半分当年的鹭鸶影子。舒服的躺沙发上伸长了腿,在家里他总是懒散的出奇,不耐烦她挡住电视,于是随口敷衍:“你好养活呗。”

  “于江浩!”

  嘎?他像是回过点神来:“我爱你呀,我爱你爱到骨头里,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只好把你娶回来了。”

  说得这样顺溜,她牙齿发酸,拿牙签剔一剔,只怕牙都会一颗颗全掉下来。太可怕了,这男人。

  求婚的时候他一条一条向她分析利害关系:“首先,你老大不小了。别瞪我啊,行,行,是我老大不小了。其次,我妈多喜你呀,不怕弄个不知底的恶婆婆,处理不了婆媳关系,人家专家说婆媳关系比夫感情还得要更慎重处理呢。再次,咱们不在一个工作单位,产生不了审美疲劳。最后,你跟我都属于没力气再‮腾折‬了,不如趁早整合,保存实力。”

  最后一句打动了她,她确实没力气再‮腾折‬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轰轰烈烈的时代已经结束。她再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腾折‬了,她这辈子总得要结婚,不结的话会伤⽗⺟的心。

  没爱情算什么,他们有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只怕比这世上任一份爱情都还要长久呢。师太说,我们与之相爱的是一些人,然后与之结婚的是另一些人。张爱玲说,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李碧华说,有的情如同指甲,剪了就剪了,无关痛庠,而且还会再长出来;而有的情如同牙齿,拔掉了也会留下隐痛的伤口,永生无法愈合。

  她刚刚失掉一颗牙,空出终生无法愈合的伤口,那里缺失的东西,永远无法再弥补,一饮一喙都会痛不生,所以⼲脆置之度外,尝试彻底去忘记那里曾有过一颗牙齿。

  计划是相当的完善,连婚后每个双休到底回谁家⽗⺟那里吃饭,都事先排出了表格。不过有些事情也会出乎计划之外。好比拿回结婚证的那天晚上,他终于名正言顺赖在她房里,磨磨蹭蹭不肯走。

  “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要闭上?”

  “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妇联主任换人了,许大姐到政协当副主任去了。”

  “住手!再不住手我踹你了!我真踹了!流氓!”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行不行?我检讨,我不该又和方文雅一块儿吃饭。可那的确是工作需要,人家在做一个关于学习八荣八聇专题片。再说,那不还有电视台的人在一块儿呢?”

  “电视台里就没一个好人!”

  “哎哎,别攻击新闻媒体啊。”

  “我还攻击‮府政‬
‮员官‬呢!”

  “啊!你还真踹啊?太狠了你。人家方‮姐小‬其实是有立同志的那位,你胡思想些什么。深更半夜的,快洗洗‮觉睡‬了。”

  “胡说!上回你说她是赵总的女朋友,这次又说是康副‮长市‬,你说清楚,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跟你没完。”她歇斯底里的从沙发上跳下来,变成一只小茶壶。

  “约法三章第二条,互相不⼲涉私生活。”他终于火了,字字掷地作金石声:“你跟孙少国吃饭,我可一个字也没问你!”

  她终于教他给气着了:“我跟你离婚!约法三章第三条,一方觉得有必要时即可协商解除婚姻关系。”

  “孟哲哲!”他像是彻底被怒了,发狂一样。

  “住手!混蛋!流氓!”

  “我今天就流氓让你看看!”他气得直耝气:“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成天跟我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离婚,我偏不离,这辈子我就拖着你!你不爱我,没关系,不爱我我也拖着你!”

  “不行!”她快哭了,看看挣扎无望,本不是对手:“今天不行,真的不行!”

  “我他妈今天就要!少来‮全安‬不‮全安‬那一套!你连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谁!这辈子你都甭想!你这辈子都是我老婆!我告诉你!你甭想!”

  她眼泪突然哗啦啦的流下来:“我‮孕怀‬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他活像傻了一样,还按着她的胳膊没有动弹。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像被针扎了一样跳到一旁,想想不对,又俯下⾝来:“哲哲…”

  她用手盖着脸哭,他去拉她的手,又不敢用劲:“哲哲你别哭啊,我错了,我流氓,我错了,你打我成不成?你别哭啊。”他手⾜无措:“你别哭啊,什么事我都答应你,你先别哭啊。”

  她哭得更大声:“我要跟你离婚!”

  “不行!”

  “我不要生孩子!”

  “不行!”

  她像个小孩子“哇”一声又继续哭起来,他筋疲力尽,顺着沙发溜下去坐在了地板上,从荷包里摸出烟来,刚刚打着火机,又想起来,心烦意的将整包烟成一团。想要扔出去,最后还是攥紧了:“哲哲,你别哭了,你要是真不想要这孩子,不生就是了。”

  她停了停。

  他自嘲的笑:“看,于江浩就是拿孟哲哲没辙。”

  她菗泣:“那你妈呢,她要知道了还不吵翻天。”

  “你不说,我不说,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狐疑的看着他:“你⼲嘛对我这么好?”

  他从已经得皱皱巴巴烟盒里菗出枝烟来,慢慢捋得直了,点上。用力昅了一口,吐出悠悠的灰⽩轻烟,轻描淡写的说:“我爱你呗,我爱你爱到骨头里,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容易娶到了你,怎么能不好好哄着你过⽇子。”

  还是一贯油腔滑调,可是她怎么听着就觉得有些发酸,也不知道是叫他⾁⿇着了,还是怎么着了,只觉得浑⾝都不得劲。

  这个双休⽇轮到回他⽗⺟家去。

  照例是一大桌子菜,还特意给她蒸了一条鲈鱼。

  “哲哲,吃呀。”他妈笑咪咪:“知道你们要回来,特意叫阿姨去买的鲈鱼,记得打小你就喜吃,江浩小时候可坏了,老叫你小花猫小花猫,就说你爱吃鱼。”

  鱼腥气直冲嗓子眼,她狼狈的扔下筷子,冲到洗手间去,搜肠刮肺的大吐特吐。

  他也扔了筷子跟进来,看她吐得连眼泪都冒出来了,不作声,递给她一杯温⽔让她漱口。

  他妈也跟进来了:“怎么了?哲哲,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头也没回:“是吃坏了,她一向好吃,昨天凉面吃多了,在家就上吐下泻。”

  “啊?看了医生没有?”

  “看了,医生说就是吃坏了。”

  “那喝点霍香正气吧,我上楼去找啊。”

  脚步声渐渐远了,楼下的洗手间很宽敞,洗脸台是大理石的,冰凉的贴着她的⽪肤。她不作声,他也不动,两个人站在里面,墙上大玻璃镜子,她看到他的脸,他迅速的转开头去。

  “于江浩!”她突然拽住他袖子:“你是说真的是不是?”

  “什么真的假的?”他浮华的笑:“你说什么呢?”

  她说不出来,太⾁⿇了,她说不出来。何况他这样子若无其事,她要是猜错了,就太丢人了。所以到⾆尖的一句话又咽了回去。

  “出去了出去了,”他她的头发:“又发呆!”

  他一紧张就喜她的头发,她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吻她,太紧张,手指竟然在微微发抖。最后终于蜻蜒点⽔样在她上一触,闪电般就已经松开,伸手她的头发,好似那‮吻亲‬本就是不经意。他不是没有吻过别人,他曾经有女朋友差点要结婚,她同孙少国分手后不久,他就同女朋友分手了。

  然后就总是在各种场合凑巧遇到他,遇上总请她吃饭,知道她好吃,带着她城里城外的跑,几乎没将全市有特⾊的大小餐厅全吃一个遍过来。后来有天在酒吧,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出来在车上他就吻了她。

  蜻蜒点⽔样的一吻,却⾜⾜吓傻了她。

  他与她是青梅竹马,情同手⾜,这么多年来是兄弟,是战友,是摸爬滚打的好朋友。

  本没想到要谈恋爱。

  事实他们也没谈恋爱,就除了那段时间常常能遇见他,常常被他请吃饭,然后不久他就向她求婚了。

  她考虑了不长时间,就点了头。

  这世上哪里还有爱情,能找个不讨厌的人结婚,已属皆大喜,来之不易了。

  去拿结婚证两个人还像过家家,拎着糖和⽔果从‮政民‬楼的一楼一直派发到四楼,整个‮政民‬楼的同志,从厅长到办事员,全都乐呵呵的忙着吃糖吃⽔果,结果连‮家国‬规定的九块钱都忘了收,就将大红的两个本本发给了他们。

  在车上他嘘了口气:“可算是结了。”

  她完全心不在焉:“你看过酒席菜单没有?我们还是和⽗⺟分开请客吧,不然人太多了,没一个‮店酒‬能摆下。”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个答案太惊心动魄,她简直不敢去想。

  走回桌边,他已经给她盛了一碗百合绿⾖汤凉在那里:“搁的冰糖,不是⽩糖,你吃吃看。”

  她尝了一勺,甜,甜到心里的甜。

  一乐,她就冲他一笑。

  他让她笑得莫明其妙,⼲脆一脸正⾊,正襟危坐。

  小样,还装!

  她志得意満的想,回家就审你,不信审不出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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