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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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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钟响了,我睁开眼睛,推推⾝边的涓生“起来吧,今天医院开会。”

  涓生伸过手来,按停了闹钟。

  我披上睡袍,双脚在边摸索,找拖鞋。

  “子君。”

  “什么事?”我转头问。

  “下午再说吧,我去看看平儿起了没有。”我拉‮房开‬门。

  “子君,我有话同你说。”涓生有点急躁。

  我愕然“说呀。”我回到边坐下。

  他怔怔地看着我。涓生昨夜出去做手术,两点半才回来,睡眠不⾜,有点憔悴,但看上去仍是英俊的,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近四十岁才显出风度来。

  我轻轻问:“说什么?”

  他叹口气“我中午回来再说吧。”

  我笑了。我拉开门走到平儿那里去。

  八岁的平儿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睡,他的头长得比其他的孩子都大,人比其他的孩子稚气,人家老三老四什么都懂,他却像盘古初开天地般混沌,整天捧牢漫画书。

  我摇他,天天都要这样子摇醒他上学,幸亏只有一个儿子,否则天天叫孩子起,就得花几个钟头。

  十二岁的安儿探头进来“妈妈,你在这儿吗?我有事找你。”她看看在上咿唔的弟弟,马上皱上眉头“都是妈妈惯成这样的,下次不起,就应该把他扔进冷⽔里。”

  我笑着把平儿拉起来,那小子的圆脑袋到处晃,可爱得不像话,我狠狠吻他的脸,把他在佣人阿萍的手里。

  安儿看不顺眼,她说:“妈妈假如再这样,将来他就变成娘娘腔。”

  我伸个懒“将来再说吧。你找我⼲什么?”

  “我那罩又紧了。”安儿喜悦地告诉我。

  “是吗,”我讶异“上两个月才买新的,让我看看。”

  我跟到女儿房间去,她脫下晨褛让我观察。

  安儿的部发育得实在很快,鼓蓬蓬的俨然已有少女之风,我伸手按一按她的蓓蕾。

  她说:“好痛。”

  “放学到上次那公司门口等我,陪你买新的。”

  她换上校服“妈妈,我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非常盼望的样子。

  我瞪她“你要那么大的子⼲吗?”

  她不服气地说:“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答:“要是你像我,不会超过三十四。”

  她说:“或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我说:“你自己处处小心点,别撞痛了部――”

  她挽起书包走出房门去。

  “咦,你这么早哪里去?”我问她。

  “我自己乘车,已经约了同学。”她说“我们下午见。”

  我回到早餐桌上,平儿在喝牛,⽩⾊的泡沫缀在他的上,像长了胡子。

  涓生怔怔地对牢着黑咖啡。

  我说:“安儿最近是有点古怪,她仿佛已从儿童期踏⼊青少年阶段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问他说。

  涓生仍然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涓生!”

  他站起来“我先去开会,中午别出去,我回来吃饭。”

  “天气凉,你穿够⾐服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径自出门。

  我匆匆喝口红茶“阿萍,将弟弟送下去,跟司机说:去接他的时候,车子要停学校大门,否则弟弟又找不到,坐别人的车子回来。”

  平儿问:“我的作业呢?今天要的。”

  “昨天已经放进你的书包里去了,宝贝,”我哄他出门“你就要迟到了,快下楼。”

  平儿才出门,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边问:“好吗?幸福的主妇。”

  “是你,唐晶。”我笑“怎么?又寂寞至死?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多牢騒的女人。”

  “嘿!我还算牢騒多?夏虫不可以语冰。”

  “是不是中午吃饭?饭后逛名店?到置地咖啡厅如何?”

  “一言为定,十二点三刻。”唐晶说。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女佣阿萍上来了“太太,我有话说。”她板着一张脸。

  我叹一口气“你又有什么要说?”

  “太太,美姬浑⾝有股臭騒味,我不想与她一间房睡。”

  美姬是菲律宾工人,与阿萍合不来。

  “胡说,人家一点也不臭。”我求她“阿萍。你是看着弟弟出世的,这个家,有我就有你,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万事当帮帮我忙,没有她,谁来做洗熨?刷地板、揩玻璃窗?”

  她仍然后娘般的嘴脸。

  “要加薪⽔是不是?”我问。

  “太太,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尖叫一声“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你是不是要跟先生睡呢?我让你。”

  阿萍啐我“要死嘛,太太,我五六十岁的人了,太太也太离谱了。”她逃进厨房去。

  我伏在桌子上笑。

  门铃响,美姬去开门,进来的是⺟亲。

  “咦,”我说“妈妈,你怎么跑了来,幸亏我没出去,怎么不让我叫司机来接你?”

  “没什么事,”妈妈坐下“子群让我来向你借只晚装手袋,说今晚有个宴会要用一用。”

  我不悦“她怎么老把⺟亲差来差去。”

  “她公司里忙,走不开,下了班应酬又多。”

  “要哪一只?”我问。

  “随便吧。”⺟亲犹豫“晚装手袋都一样。”

  “我问问她。”拨电话到她写字楼去。

  子群本人来接听“维朗尼加·周。”她自报姓名。

  我好笑“得了女強人,是我,你姐姐。要借哪一只手袋?”

  “去年姐夫送的18K金织网那只,”她说“还有,那条思加路织锦披肩也一并借来。”

  “真会挑。”

  “不舍得?”

  “你以为逢人都似这般小气?我给妈妈给你,还有,以后别叫妈妈跑来跑去的。”

  “妈妈有话跟你说,又赖我。姐夫呢,出了门了?”

  “今天医院里开会,他早出门去。”

  “诊所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

  “丈夫要着紧一点。”

  “完了没有?我娘只管我生了一对眼睛。”

  “戚三要离婚了,你知道不?”

  我讶异“好端端的为什么离婚?”

  “男人⾝边多了几个钱,少不了要作怪。”她笑“所以姐姐呀,你要当心。”她挂了电话。

  我骂“这子群,疯疯癫癫的十三点。”

  妈妈说:“子君,我有话跟你说。”

  我翻出手袋与披肩给⺟亲,又塞一千元给她。

  “子君,”⺟亲间我“涓生最近对你好吗?”

  “老样子,老夫老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笑“大哥有没有来看你们?”

  “直说忙。”

  我说:“起牌来三⽇三夜都有空。”

  ⺟亲说:“子君,我四个孩子中,最体贴的还是你,你大哥的生意不扎实,大嫂脾气又不好,子群吊儿郞当,过了三十还不肯结婚,人家同我说,子群同外国男人走,我难为情,不敢回答。”

  我微笑“什么人多是非?这年头也无所谓的了。”

  “可是一直这样,女孩子名声要弄坏的…”

  “妈,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不用特地送我。”

  “我也要出去做面部‮摩按‬。”

  “很贵的吧,你大嫂也作兴这个,也不懂节省。”

  我跟阿萍说:“我不在家吃午饭。”

  “可是先生回来吃呢。”阿萍说。

  “你陪涓生吧。”⺟亲忙不迭地说。

  我沉昑“但是我约了唐晶。”

  ⺟亲不悦:“你们新派人最流行女同学、女朋友,难道她们比丈夫还重要?我又独独不喜这个唐晶,怪里怪腔,目中无人,一副骄傲相,你少跟她来往。”

  我跟阿萍说:“你服侍先生吃饭、说我约了唐‮姐小‬。”

  ⺟亲悲哀地看着我:“子君,妈劝你的话,你只当耳边风。”

  我把她送出门“妈,你最近的话也太多了一点。”

  我们下得楼来,司机刚巧回来,我将⺟亲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妆‮姐小‬见了我连忙出来“史太太,这一边。”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气,真觉享受。女孩子在我脸上拿着‮摩按‬,我顿时心満意⾜了。这时唐晶大概在开会吧,扯紧着笑容全神贯注,笔直地坐一个上午,下班一定要酸背疼,难怪有时看见唐晶,只觉她憔悴,一会儿非得劝劝她不可,何必为工作太卖力,早早地找个人嫁掉算了。

  “…史太人要不要试试我们新出的人参面膏?”

  找摆摆手说不要。

  温暖的蒸气噴在脸上怪受用的。

  只是这年头做太太也不容易,家里琐事多,虽然唐晶老说:“做主妇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运气是绝对不能缺少的,不然唐品如何在外头熬了这十多年。

  做完了脸我看看手表,十一点三刻,洗头倒又不够时间了,不如到处逛逛。

  我重新化点妆,看上去容光焕发,缓步走到置地广场,有时真怕来中环,人叠人的,个个像无头苍蝇,碰来碰去,若真的这么赶时间,为什么不早些出门呢?

  満街都是那些赚千儿两千的男女,美好的青舂浪费在老板的面⾊、打字声与饭盒子中,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谁开心呢?

  我走进精品店里,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姜太太,可好?”连忙补一个微笑。

  “买⾐服?”姜太太问道。

  “我是难得来看看,你呢,你是长住此地的吧?”我说。

  “我哪儿住得起?”

  “姜太太客气了。”

  我挑了两条开司米呢长,让店员替我把脚钉起。

  姜太太搭讪说:“要买就挑时髦些的。”

  我笑着摇‮头摇‬“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试穿灯笼袖。

  我开出支票,约好售货员下星期取⾐服。

  “我先走一步了,姜太太。”

  “约了史医生吃中饭?”她问。

  “不,约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你恩爱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听人说姜先生不老实,喜听歌,约会小拌星消夜之类,趣味真低。但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预订的桌子,刚叫了矿泉⽔,唐晶就来了。

  她一袭直裙、头发梳个髻,一副不含糊的事业女模样,我喝声彩。

  “这么摩登漂亮的女郞没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驳“我没人追?你别以为我肯陪你吃午饭就是没人追,连维朗尼加·周都有人追,你担心我?”

  我问:“我那个妹妹在中环到底混得怎么样了?”

  “最重要是她觉得快乐。”唐晶叹口气。

  我们要了简单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着边际地问。

  “还活着,”唐晶说“你呢,照样天天吃喝玩乐,做其医生太太?”

  我‮议抗‬“你口气善良点好不好?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对‮民人‬有大贡献。”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怎么你还似小似的,⽪光⾁滑,我看上去活脫脫一袋烂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么福?”我叫起来“况已你也正美着呢。”

  “咱们别互相恭维了,大学毕业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嘘“你知道今早女儿跟我说什么?她问我她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一会儿我要陪她买罩去。”

  唐晶倒菗一口冷气“罩,我看着她出生的那小宝宝现在穿罩了?”

  “十岁就穿了,”我没那么好气“现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学呢。”

  “多惊人,老了,”唐晶万念俱灰地挥着手“真老了。”

  我咕噜“早结婚就是这点可怕。你看,像我,大学未毕业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辈子就对牢一个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这种机会。”

  “我倒是不担心我那妹子,她有点十三点,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时肯静下来找个对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长叹一声。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将⺟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可,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头摇‬“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食住行自给自⾜;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芋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

  “见鬼。”我啐她。

  她慡朗地笑。

  我很怀疑她是否一贯这么潇洒,她也有伤心寂寞的时候吧?但忽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唐晶。多么值得骄傲…⾐食住行自给自⾜。一定是辛苦劳碌的结果,真能⼲。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郞君。”

  唐晶看着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带作礼物。羊⽑出在羊⾝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她真是⾼大,才十二岁,只比我矮两三寸,⾝材容貌都似十五岁。

  见到我上来,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何以见得?”我拢拢她的头发。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我笑骂“嚼⾆。”

  “阿姨说的。”

  子群这十三点,什么都跟孩子们说,真无聊。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安儿说得背书似地滑溜。

  我心头一震。看牢安儿。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內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7”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十二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我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都转过头来看我们⺟女。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喝问。安地已经转头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她。

  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央中‬。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什么?”我觉得困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泪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来下,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行银‬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泪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內心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瞪着涓生。

  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內,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考我‬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箱是我们藌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很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无措地站在我们面前,脸⾊像是世界末⽇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安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找来,快,找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瑟瑟发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了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儿撇撤嘴“是冷家清的⺟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地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住他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地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机飞‬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生⽇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流,我亦是个大‮生学‬,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病?

  我呆呆地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医院宿舍也⾜⾜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华,⾝边总共只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难挨过一阵子,半夜起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行银‬
‮款贷‬创业…

  而他不要我了。

  他简简单单、清慡磊落地跟我说:“子君,我要同你离婚。”然后就收拾好⽪篋行李,提起来,开门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恩爱情义,就此一笔勾销。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上?看别人离离合合,习以为常,但怎么会发生在我⾝上?

  安儿推我一下“妈妈,你说话呀。”她的声音有点惊恐。

  我回过神来。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八岁,我以后的⽇子适应么,叫我怎么过?我如坠下无底深渊,⾝体飘飘,七魂三魄悠悠,无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点半了,平儿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放学回来。

  “平儿呢?”我颤声问道。“平儿到家去玩。”安儿答道。

  “呵。”我应了一声。

  润生连女儿跟儿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这两个孩子,那时亲自替婴孩换尿布,他怎么会舍得骨⾁分离。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离开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吓我的,我得罪了他,约好了陪他吃午饭又跑去见唐晶,他生气了,故此来这么一招,一定是这样的。

  但随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只因我没陪他吃午饭?

  我慢慢明⽩过来,涓生变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经投⼊别人的怀抱,一切已经成过去,从此他再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他看不到遥远的眼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光普照的冬⽇。快圣诞了,但是南国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还兴致地出去吃饭聊天购物,回到家米,已经成了弃妇。

  太快了,涓生连一次警告也不给我,就算他不満我,也应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改造。

  他竟说走就走,连地址电话都没留一个,如此戏剧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这样对我。

  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

  我要与他说个明⽩,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来。

  安儿跑去开门,是康晶来了。

  “什么事?安儿,”唐晶安慰她“别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亲最听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着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惊问“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决定与我离婚。”

  “你先坐下,”唐晶镇静地说“慢慢说。”她听了这消息丝毫不感意外。

  我瞪着她“是那个电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点点头。

  “你早知道了?”我绝望地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静静地说:“子君,真的几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与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认识,出双⼊对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堕⼊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当你心里明它,故意忍耐不出声,变本加厉地买最贵的⾐料来发怈。老实说,润生跟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嗯?”我扭着唐晶不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品将我按在椅子里“以你这样的格,早知也无用,一样的手⾜无措。”

  我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我说。

  唐晶叹口气,老实不客气地说:“错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几个人愿意认错呢?自然都是挑别人不对。”

  唐晶说:“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不见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帮…”

  “我当然帮你,就是为了要帮你,所以才要你认清事实真相,你的生命长得很,没有人为离婚而死,你还要为将来的⽇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离婚?谁说我要离婚?不不,我决不离婚。”

  安儿含泪看着我。

  唐晶说:“安儿,你回房去,这里有我。”

  我哭道:“你们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岁了,离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无论如何不离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唐晶不出声,任由我哭。

  了很久很久,她说:“恐怕你不肯离婚,也没有用呢。”

  我抹⼲眼泪,天已经黑了。

  我问唐晶“涓生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以后的⽇子我怎么过?就这么一个人哭着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这里,盼望他回心转意,太可怕了。

  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个小‮生学‬,因故留堂,偌大的课室里只有我同老师两个人,天⾊渐渐黑下来,我伏在书桌抄写着一百遍“我不再扔废纸”想哭又哭不出来,又气又急,喉咙里像塞満了砂石似的。

  从那时开始,我对⻩昏便存有恐惧症,下了课或下了班总是匆匆赶回家,直到结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自从结婚以来,我还未曾试过独眠,涓生去‮国美‬开三天会议也要带着我。

  唐晶在那边吩咐佣人做汤面,我看着空洞的客厅,开始承认这是个事实,涓生离开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变。

  此一时也被一时也,涓生以前说过的话都烟消云散,算不得数,从今以后,他要另觅‮生新‬,而我,我必须要在这个瓦砾场里活下去。

  我重重呑了一⽇诞沫。

  我会活得下去吗?

  生命中没有涓生,这一大片空⽩,如何填补?

  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着手下三十多个人,她一颦一笑都举⾜轻重,领了月薪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来依靠涓生,自己本站不起来。

  唐晶唤我“子君,过来吃点东西。萍姐,开亮所有的灯,我最讨厌黑灯瞎火。”

  我坐到饭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会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来了.是不是?在大学时你是我们之间最倔強的,为了试卷分数错误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记得吗?一切要理智沉着地应付,我也懂得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你是个大‮生学‬,你的本事只不过搁下生疏了.你与一般无知妇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点哽咽。

  我转头叫安儿“安儿,过来吃饭。”

  安儿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拨了两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个电话催平儿回来。”我说“明天他还要上学,到家就玩疯了,功课也不知做了没有。”

  安儿答:“是。”

  我⿇木着心,⿇木着面孔,低着头吃面。

  唐晶咳嗽一声“要不要我今天睡在这里?”

  我低声说:“不用,你陪不了一百个晚上,我要你帮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

  “好。”她点点头“好。”

  安儿回来说:“妈妈,司机现在接平儿回来。”

  我对安儿说:“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说。

  “答应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照样乖乖地上学,知道没有?”我说。

  安儿点点头“你呢,”她问我“妈妈,你会不会好好地做妈妈?”

  我呆一呆,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头发“我会的。”

  安儿露出一丝微笑。

  唐晶说:“安儿乖孩子,做功课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们…仍然住这里吗?”安儿犹疑地问。

  “是的,”唐晶代我说“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会每天回来,他也许一星期回来两三次。”

  安儿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对唐晶说:“明天我会找涓生出来商讨细节。”我疲倦地坐下来“你回去吧,唐晶,谢谢你。”

  唐品言又止。

  我等她开门。

  唐晶终于说:“子君,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为什么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了一会儿我说:“唐晶,我跟你讲过,做太太也不好做,你总不相信,我们在老板面前,何尝不是随他圆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摇‮头摇‬,表示不明⽩,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着我。

  “你怕我做傻事,会‮杀自‬?”我问。

  她叹一口气“我明天来看你。”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笼头开得太热了,浑⾝⽪肤淋得‮红粉‬⾊,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觉睡‬。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存温‬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蔵在我⾝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睡,才拖着劳累的⾝子⼊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这种浅薄⾁⿇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子久了,我活脫脫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边,对着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怎么题呢?

  我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儿时与⺟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葯,涓生从不赞成将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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