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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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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蓦然抬起头。

  我的天,她想,只有一个人会那样称呼她。

  那是来自天秤座的晨曦。

  “还有没有纸在里边?”

  “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了。”

  “马上弄一架新机器上来用。”

  ⽇朗瞪着那半页纸:晚霞,别来无恙乎。

  他们的科技发展竟到了如此先进的地步,自天秤座可以将讯息顺利传到地球。

  人类恐怕还需加油呢。

  ⽇朗坐在写字台前发呆,都是战争碍事,人同人争,国同国打,浪费所有的精力时间,结果叫天秤座人着了先机。

  她多希望可以复她一张便条:晨曦,我生活乏善⾜陈,但是…

  那一天开会,又是讨论部门与部门间的斗争。

  轮到⽇朗发言,她说:“大勇若怯,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打架谁不会,扭住对方,咬牙切齿,倒在地下打滚便是,这叫做英勇?别便宜了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来讲,谁输了,一样⾼兴。出了丑,仇者快,亲者,当事人呢,遍体鳞伤,元气难以恢复。我不是怕事,我只是希望息事宁人,眼光放远些,一间公司里的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营业额,岂非更美。”

  这一年来同事们已经打得人倦马疲,也没有什么斗志可言了,最怕上头叫他们继续撩事斗非,一听焦⽇朗苦苦相劝,谆谆善,有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几乎落下泪来。

  上司也默然无言。

  饼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可是他们有把柄在我们这里,把他们脏底子掀出来,我们可以并呑他们那个部门,到时人強马壮…”

  上司摇摇手“呑不了,老板只怕会乘机重组全公司各部门,聘请新头头来教训我们。”

  ⽇朗暗暗叹气。

  又一人轻轻说:“怕只怕我们也有是非掌握在他们手中。”

  “对,弄得不好就叫我们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过一会儿说:“我们且罢手,看他们下一步怎样做,对方若是识趣,那我们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着我们打,那就别怪我们无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么久,除出打仗,已不会做其他事,现在眼看要停火了,许多人不知⼲什么好。

  “当初是怎么打起来的?”忽然有人问。

  “因为一部传真机。”总算还有人记得。

  ⽇朗纳闷“传真机怎么样?”

  “彼时小型传真机刚面市,稀罕得不得了,讲得好似会助长灵感似,简直是⾝份象征,几个部门争相申请,结果我们先得,人家就恨死我们。”

  ⽇朗不置信“不会吧?”

  “就是这么简单,从此以后,我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么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条刺,说什么都要把我们斗垮斗臭。”

  有这种事!

  “还记得上一回陈董事总经理负气离开公司吗?他们马上以为抓住小辫,写大字报骂我们不表态,要揪我们出来斗。”

  ⽇朗困惑“他想我们叫好?”

  “不,叫我们挽留陈某,说陈某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如坐视看他离去,即是猪狗不如。”

  ⽇朗记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闹得轰轰烈烈,公司里几乎每个人都举起臂章叫口号,泾渭分明,表露⾝份,异己者几乎没被打死。

  ⽇朗记得她警告几个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尽管做,负起后果在所不惜。如果只是为着哗众取宠,乘着人多公报私仇,那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你们的人格有问题。”

  鲍司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辞职谢世:“在这个时候不表态还有什么资格⼲下去?”

  ⽇朗不作声,也没告假。

  结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亲填补了陈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态的同事马上见风驶舵,自动献⾝,大路调头上去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当场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导领‬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同一班小丑。

  焦⽇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态,她甚至不去参加章某办的游艇晚会。

  不也是年年加薪⽔,四年內升了两级。

  有一两个喊得声嘶力竭的⾝份成了疑问,卡在窄路,已成为弃卒。

  会议终于结束。

  ⽇朗松口气,她决定马上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门,就碰见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问:“停仗了?”

  ⽇朗一呆,几时工作效率也这么⾼?

  她微笑“几个滋事份子已经站不住脚,虽然还嚷嚷,看得出心已虚,胆已怯,步伐已。”

  “不比从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仪仗队开路,后有众喽罗庒阵,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轿上,吆喝着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朗,当年你如何应付这个阵仗?”

  ⽇朗同他挤挤眼“我?我螳臂挡车。”

  “那种人一时怎么会造成那么大的威势?”

  ⽇朗抬起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时间欺瞒一小撮人是不难做到的吧。”

  电梯门打开,⽇朗朝西走。

  真的,当年是怎样应付过来的?

  当面以梅兰芳自居,谈笑焦⽇朗为龙套。

  ⽇朗默默无言,工作是她的生计,总得做好它,没有余闲在乎人情冷与暖。

  那段⽇子不见得难熬,现在也不算踌躇満志,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会开心,焦⽇朗自己能站得住脚已经⾼兴之至,心态不同。

  走⼊酒吧,酒保老庄上来说:“焦‮姐小‬,又要请你帮一个忙。”

  ⽇朗摆着手“别打挠我。”

  “焦‮姐小‬,看到那边坐的那个人吗?”

  ⽇朗头也不抬“我的视力已经退化。”

  “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一直喝闷酒,喂,会不会有‮杀自‬趋向?”

  “老庄,你这个人有点⽑病。”

  “是吗,我有事吗?”老庄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听你这个人呢。”

  “谁问起我?”

  老庄指一指“他呀。”

  ⽇朗连忙转头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来招呼。⽇朗愕然,扬声问:“是文英杰君?”

  “是,正是在下。”

  “你几时来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刚到,立轩说你会在这里。”

  ⽇朗也笑“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是呀,”文英杰似乎有点感慨“想见能见,多么⾼兴。”

  “这次是公⼲还是私事?”⽇朗顺口问。

  文英杰微笑“我?我专程回来看报纸副刊。”

  范立轩说得对,她这个表叔有点意思。

  那么说,他这次回来,完全没有特别的原因。

  这文英杰其貌不扬,可是同他在一起,舒适自在。

  “我请你吃晚饭。”

  “求之不得。”

  二人相偕离开天秤座,⽇朗听得酒保老庄大声自言自语:“糟,我视力已经衰退。”

  这种人真讨厌。

  “把立轩也叫出来好不好?”

  “她今晚好像没空。”文英杰微笑。

  啊,这样呀。

  “我先得回家换件⾐服。”

  “我送你。”

  “也好,舍下还算静,你可休息一会儿。”

  ⽇朗觉得与文英杰似老朋友了,无所不谈。

  ⽇朗如逢知己,叹口气“打那种仗,赢了也似输了。”

  “呵,不,比输了更惨。”

  “因为先得降格才能打赢,即使赢了也只会证明格调比那些人更低。”

  文英杰一直笑。

  车程像是缩短了,很快到家。

  在停车场抬头一看,⽇朗怔住,噫,她公寓客厅窗户亮着灯。

  那是谁?

  她很镇静,取出手提电话打算通知警方。

  文英杰说:“上去看看再说。”

  “危险。”

  “叫司机一起。”

  ⽇朗点点头。

  文英杰也很赞赏⽇朗处变不惊,朋友好,伴侣好,伙伴也好,遇事大惊小敝,抱头痛哭,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一行三人到了六楼,只见大门虚掩,只关着铝闸,司机马上说:“焦‮姐小‬,我马上去召警。”

  文英杰眼尖“有人。”

  ⽇朗也看到了,愕然。

  文英杰问:“是谁?”

  “是我⺟亲。”

  司机一听,无言而退。

  ⽇朗掏出锁匙开门,因有外人,不便即时问⺟亲开门匙从何而来。

  不料她⺟亲先发制人“回来了,哟,还带着人。”

  ⽇朗深深悲哀,来了,她又忙着侮辱她了,真正几乎全社会都开始认同焦⽇朗苦⼲的成果,她⺟亲却仍然忙不迭踩低她。

  文英杰忙称呼一声:“伯⺟。”

  那伯⺟冷冷答:“不敢当。”

  ⽇朗问:“你有事找我?”

  “我今晚有应酬,想问你借只表出出场面,可惜遍寻不获。”

  ⽇朗马上除下腕上的金表递予她。

  “谢谢。”

  她挽起手袋离去。

  ⽇朗认得那只⽪包,难怪一直找不到,看样子她配了门匙已不止一两个月,为了杂物无故失踪,⽇朗还借词换掉钟点女佣。

  ⽇朗定一定神“叫你笑话了。”

  文英杰轻轻答:“我这个人,不大喜笑。”

  ⽇朗鼻酸。

  她在最不开心的时候,嘴角往往挂一个无名的微笑。多年来她已学会伪装,因世人爱笑,见人‮意失‬、失婚、‮业失‬、失望,往往第一个反应即是笑。

  ⽇朗叹息一声“对不起。”

  文英杰温和地反问:“你做错了什么?说来听听,可能会原谅你。”

  ⽇朗还是笑,不知恁地,眼泪落下来,衬着她盈盈笑意,十分无奈。

  她借故走到房中,原想抹一把脸,可是“啊”地一声,只见房內一片凌,有人翻箱倒柜,不知想找些什么。

  ⽇朗坐在沿,黯然神伤。

  她的敌人原来是她的⺟亲。

  文君在外问:“⽇朗,肚子饿吗?”

  ⽇朗连忙掩门而出“我们改天再约好不好?”

  文君微笑“我稍后再打电话来。”

  他真是个周到的好人。

  客人一走,⽇朗马上找人来换锁,锁匠支吾,她笑道:“师傅,我付双倍价。”

  那人马上说:“二十分钟后到。”

  接着她动手收拾⾐物。

  ⽇朗发觉锁着的菗屉撬开了,心“咚”地一跳,怕那只天秤座时计受到破坏,连忙检查,还好,因貌不惊人的缘故,只被扔在一角。

  ⽇朗松口气,已不计较其他。

  锁匠很快完成任务。

  ⽇朗已累得抬不起眼来。

  电话铃响,⽇朗老大不愿意去听。

  “今夜月圆。”是文英杰的声音。

  ⽇朗把他当老朋友,诉苦曰:“是否表示明⽇不用上班?”

  “不,表示你欣赏完银盘似的月亮之后明早可以⾼⾼兴兴地去办公。”他笑。

  “谢谢你的鼓励。”

  “明⽇下班我来找你。”

  “一言为定。”

  电话又响,这次是岑介仁“⽇朗,明天一起晚饭,我有位朋友想见你。”

  “介仁,”⽇朗十分温和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不再约会。”

  “分手?谁说的?”

  “我说的,自粕以吧?”

  “分手需男女双方同时同意。”

  “胡说,离婚都可以单方面申请。”

  “我们都没吵过架,怎么分手?”

  “你忘了,为着大前提吵过多次,我俩的价值观差距太大。”

  “可是我们从来没打过架。”

  “介仁,你我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人物。”

  “有什么道理要分手呢?”

  岑介仁的语气似真的不舍得。

  “因为应有一位积极上进活泼的女子来配你。”

  “改天我再与你详谈。”

  “介仁,”她唤住他“不要浪费时间了。”

  “你在见别人?”

  “是。”⽇朗不得不推搪他。

  “呵,”停一停“他比我好许多?”

  “介仁,你好得不得了,只是不适合我。”

  “那人呢,那人与你可合得来?”

  “我还不知道。”

  “那多冒险,再过些⽇子,你就老了。”

  ⽇朗啼笑皆非“我不信那个。”

  “充什么好汉!”

  “你有合适的人介绍给我吗?”

  “⽇朗,我必不放过你。”

  是吧,焦⽇朗有那样的荣幸吗?只怕三五七个星期之后,岑介仁要查字典才记起她是什么人。

  ⽇朗放下电话点算损失。

  一套纪念金币不见了,还有几双鞋子,一条新买的衬裙,若⼲纸币。

  ⺟亲要这些何用?

  她只是恨她,她只是想她不快。

  她恨她比她年轻、能⼲、有办法,还有,完全不听⺟亲的话。

  ⽇朗抚心自问:“我总有错吧?不然的话,⺟亲为何这样恨我?”

  她累极⼊睡。

  第二天一早,她把新门匙给女佣人才去上班。

  那⽇的事务叫她忙得头昏。

  她想起立轩告诉她,在菗屉中放一瓶二号⽩兰地,实在吃苦的时候取出喝两口,保证可以从头再来,撑多三两个钟头。

  ⽇朗不敢喝,生怕办公时分语无伦次,变成笑话。

  有几个外国同事离乡背井数十年,开头时年轻,爱上这个洋人有特权的五光十⾊东方都会。后来老了倦了,退休金有限,又回不去,回去也已没有亲友,于是产生了流落感,借酒浇愁,越来越提早喝,结果中饭回来已经満脸通红満⾝酒气,‮速加‬事业寿命灭亡。

  ⽇朗看了很害怕,都是前车之鉴呀。

  ⽇落之前,⽇朗绝不喝酒。

  她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文英杰在电梯大堂等她。

  他吃一惊“你看上去累极了。”

  “呵,早已是残花败柳。”

  文英杰笑道:“我还以为现代女统统是一棵棵大树。”

  “我俩的约会可否推至周末?”

  “没问题,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朗就是喜这种没有庒力的关系,像她同范立轩那样,似兄弟姐妹;不过这么一来,她又失去恋爱的机会了。

  能不叫人恻然。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在车中,⽇朗把头靠在靠垫上,耳畔听着轻音乐,几乎已经魂游太虚。

  “到了。”

  “英杰,谢谢你的谅解。”

  文君点点头,他莞尔,她已叫他英杰了,约会不遂,也有弥补,这女子还算公道。

  他说:“我稍后再与你联络。”

  她拍拍他手背。

  ⽇朗决定这一觉起码睡上十二个小时。

  可是人算不如大算,世事往往如是。

  一打开门便听到传真机在作,她不该好奇地去探头张望,一看之下,再也不能不惊叫一声。

  只见纸张上头写着:“晚霞,别来无恙乎?别时匆匆,忘了与你讲清楚,那时计可使你骋驰过去与未来,红⾊把的与绿⾊把的随你控制;不过,时计作之际,你会损失眼前宝贵时间,取舍在你。”

  ⽇朗连忙读下去。

  “我可与你作简单联络,但是你却无法将讯息传至我处,只好有来无往,一面倒。对于你的热情,一直未能忘怀,我有求于你,我想托你照顾一人,他…”

  纸张至此切断,讯息中断。

  他,他是谁?

  ⽇朗抬起头,这像看推理悬疑小说,紧张关头,作者卖关子“咔嚓”一声,有待下回分解。

  他究竟是谁嘛?

  ⽇朗反复推敲,噫,在晨曦生命中,的确有一个他,在地球短短的三百多个⽇子,她认识了他。看样子这个热情的天秤座女子未能忘怀她在地球上的恋人。

  ⽇朗深深感动。

  她们的天比她好得多。

  ⽇朗与异分手之后,才不去理会对方死活,分手由双方协议,谁对不起谁这种事在今⽇不复存在,大家努力生活得更好,不使前头人丢脸,已是大恩大德。

  所以焦⽇朗从来没有恋爱过,因为太吝啬感情了,人人‮望渴‬被爱,人人不愿爱人,怎么恋爱呢?

  必定还有下文,天秤座路途遥远,传达讯息有一定困难,下一页文稿不知何时抵达。

  这一下,已经耽搁了⽇朗的休息时间。

  她匆匆淋一个热⽔浴,自菗屉中取出时计,这次不会弄错了,红⾊把的代表过去。

  她一定要回去看个究竟,到底⺟亲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死不瞑目。

  罢戴上它,按动机关,⽇朗便听见大门有撬锁之声。

  ⽇朗忍无可忍,过去拉开大门,果然,门外站着她⺟亲,⽇朗开口便道:“原来是贼!”

  她⺟亲不甘示弱“那你是贼女。”

  ⽇朗用力把⺟亲扯进屋来“一起来吧,今天⼲脆搞个⽔落石出。”

  她⺟亲见她额露青筋,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噤有点顾忌“你想⼲什么?”

  ⽇朗把门重重下锁,紧紧抓住⺟亲的手腕,坐倒在沙发上。

  “你在搞什么鬼,放开我,放开我。”

  “你为什么偷进我的家,你为什么不住騒扰我?”

  “你是我女儿,竟把⺟亲当外人…”忽然之间,她打个呵欠,声音微弱下去。

  ⽇朗抓着⺟亲的手扣得更紧,原来只要握住对方的肢体,也一样有效,这次可与⺟亲共游旧时旧地。

  ⽇朗也渐渐疲倦,堕⼊梦乡。

  她们看不见自己。

  假如看得见的话,会发觉⺟女同时靠在沙发上,头碰头,手拉手,脸⾊详和,脸盘子不知多么相像,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们不知多相亲相爱。

  在梦中,⽇朗又走向那条走廊。

  四周围漆黑,⽇朗只听得⺟亲在她⾝后喃喃咒骂。

  不知恁地,⽇朗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似怕失去她。

  她劝⺟亲:“老太太,你也骂得累了,休息休息吧。”

  “这是什么地方?”

  “一会儿你便晓得。”

  眼前忽然一亮。

  ⽇朗本能地伸手去挡一挡。

  饼一会儿,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名‮妇少‬正蹲在地下替一个小女孩‮浴沐‬,一看便知道环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没有‮人私‬浴室。

  只听得⺟亲惊呼:“哎呀。”

  她认出了自己。

  ⽇朗也几乎大叫,因为她看到那‮妇少‬双目中充満怜爱,手势是那样轻柔,显然当孩子如珠如宝。

  那三两岁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朗了。

  圆而扁的脸,浓密头发,咭咭咯咯,享受着‮浴沐‬之乐,小手拍打着⽔,溅起的⽔珠落在⺟亲的⾝上,她“哈哈”地笑。

  ⽇朗呆视自己,呵,来对了,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谁说她没有值得重温的旧梦?

  焦⽇朗,你老大了,你记差了,你怎么可以说你没过过好⽇子?

  只见⺟亲小心地抱她出来,轻轻擦⼲她⾝体,替她穿上小小⾐,梳好头发,放她在上,弯下,抹⼲地下,把‮澡洗‬盆端出去倒⽔。

  这一连串动作极具吃力辛苦,然而⽇朗清清楚楚看到⺟亲脸上含着笑,一点儿不嫌劳累。

  ⽇朗呑一口涎沫,这是她⺟亲的真面目?

  不能说她不爱女儿呀。

  半晌,她回来了。

  把⽇朗抱坐在膝盖上,取饼一本小书,讲起故事来。

  小小⽇朗听得很満意,不住加揷问题,听到精彩处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亲⾝上睡着。

  小小手脚胖胖,十⾜一只洋娃娃。

  ⽇朗落下泪来,噫,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谁使她们变得反目为仇?

  ⺟亲仍然没有放下女儿,搂在怀中,轻轻说:“不要紧,我会找到工作,我会支付生活费,我们⺟女会支撑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显然一点儿信心也无,听了叫人心酸。

  ⽇朗落下泪来。

  生活对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劳而获是家常便饭,少劳多得全属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磨折‬着她⺟亲。

  ⽇朗听得⺟亲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一场梦?”

  ⽇朗幽幽呼出一口气。

  “⺟亲,我们该走了。”

  “走到哪里去?”

  “回到现实世界去。”

  ⽇朗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对⺟女一眼,她们是相爱的,那年轻的⺟亲打算独自奋斗养大女儿,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亲。

  ⽇后发生些什么已经不重要。

  ⽇朗与⺟亲走出那间房间。

  她俩是同时醒来的。

  ⽇朗发觉⺟亲庒着她一条手臂,有点酸痛。

  天刚刚亮,看看时钟,是六点一刻。

  她⺟亲着眼“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接着“哎呀”一声“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回到极年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六亲无靠,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她用手掩着脸“呵,是怎么熬过来的?!”

  ⽇朗轻轻答:“一天一天那样挨⽇子。”

  ⺟亲松口气“幸亏都过去了。”

  ⺟女之间那种紧张气氛忽然消除。

  “那个梦境实在太清晰,完全像是真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亲友都到哪里去了?照说你有⽗⺟弟兄姐妹,我生⽗也有⽗⺟兄弟姐妹,为何都没有拔刀相助?”

  ⽇朗的⺟亲一怔,忽然笑起来,笑得眼角滴下泪⽔,用手指擦去。

  “呵,”她说“谁会把时间精力爱心浪费在我⾝上,你还小,没见到我⺟亲那厌恶的神⾊。”

  “我外婆?不是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吗?”

  “那条桥梁,早就断了。”

  “你竟是那么寂寞。”

  ⺟亲疲乏地伸个懒“贫穷才是最适当的形容词,在感情与物质上,我都是穷命。”

  ⽇朗说:“不不,你还有我。”

  她⺟亲又一愕,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半晌说:“你对我也吝啬,也许不应怪你,我命该如此。”

  ⽇朗垂下头。

  “唉,那一觉还不如不睡的好,醒了更累。”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亲摆摆手。

  ⽇朗坚持。

  来到街上,看到天边一丝鱼肚⽩,月亮还没有下去,这会是她们⺟女关系的一线曙光吗?抑或,一切已经太迟?

  ⺟亲忽然说:“停这里,吃碗⾖再说。”

  ⽇朗把车子胡一停,就遵嘱与⺟亲蹲在路旁喝起⾖浆来。

  从来没喝过那么美味的饮品,顾不得蓬头垢面,先享受了再说。

  她⺟亲忽然问:“那⽇见过的,是你男朋友吗?”

  “八字还都没有一撇。”

  “那么,岑介仁呢?”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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