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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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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01]

  虽然是凑合婚姻,但万历的运气还不错,因为他的这个老婆相当凑合。

  万历皇后王氏,浙江人,属传统贤型,而且为人乖巧,定位明确,善于关键时刻抓关键人,进宮后皇帝都没怎么搭理,先一心一意服侍皇帝他妈,早请示晚汇报,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婆媳问题也就解决了。

  此外她还是皇帝的办公室主任,由于后来万历不上朝,喜在家里办公,公文经常堆得到处都是,她都会不动声⾊地加以整理,一旦万历找不着了,她能够立即说出公文放在何处,何时、由何人送⼊,在生活上,她对皇帝大人也是关怀备至,是优秀的秘书老婆两用型人才。

  这是一个似乎无可挑剔的老婆,除了一个方面——她生不出儿子。

  古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说家里有一堆儿子,最后被丢到街上的也不在少数,但既然是古人云,大家就只好人云亦云,生不出儿子,皇后也是⽩搭。于是万历九年(1581)的时候,在李太后的授意下,万历下达旨意:命令各地选取女子,以备挑选。

  其实算起来,万历六年两人结婚的时候,万历只有十四岁,到万历九年的时候,也才十七岁,连毙都没有资格,就着要儿子,似乎有点不地道,但这是一般人的观念,皇帝不是一般人,观念自然也要超前,生儿子似乎也得比一般人急。

  但旨意传下去,被张居正挡了回来,并且表示,此令绝不可行。

  不要误会,张先生的意思并非考虑民间疾苦,不可行,是行不通。

  到底是首辅大人老谋深算,据说他刚看到这道旨意,便下断言:如按此令下达,决然无人可挑。

  俗话说,一⼊候门深似海,何况是宮门,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送进去,就好比⻩金周的旅游景点,丢进人堆就找不着了,谁也不乐意。那些出⾝名门、长相漂亮的自然不来,万一拉上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恶心了皇帝大人,这个黑锅谁来背?

  可是皇帝不能不生儿子,不能不找老婆,既要保证数量,也要确保质量,毕竟你要皇帝大人将就将就,似乎也是勉为其难。

  事情很难办,但在张居正大人的手中,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他脑筋一转,加了几个字:原文是挑选⼊宮,大笔一挥,变成了挑选⼊宮册封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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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因为说到底,⼊不⼊宮,也是个成本问题,万一进了宮啥也混不上,几十年没人管,实在不太值。在⼊宮前标明待遇,肯定级别,给人家个底线,自然就都来了。

  这就是⽔平。

  但连张居正都没想到,他苦心琢磨的这招,竟然还是没用上。

  因为万历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就在挑选嫔妃的圣旨下达后,一天,万历闲来无事,去给李太后请安,完事后,准备洗把脸,就叫人打盘⽔来。

  ⽔端来了,万历一边洗着手,一边四处打量,打量来,打量去,就打量上了这个端脸盆的宮女。

  换在平常,这类人万历是一眼都不看的,现在不但看了,而且还越看越顺眼,顺眼了,就开始搭讪。

  就搭讪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头小痞子是没什么区别的,无非是你贵姓,哪里人等等。但差异在于,小痞子搭完话,该⼲嘛还⼲嘛,皇帝就不同了。

  几句话搭下来,万历感觉不错,于是乎头一热,就幸了。

  皇帝非凡人,所以幸了之后的反应也不同于凡人,不用说什么一时冲动之类的话,拍拍庇股就走人了。不过万历还算厚道,临走时,赏赐她一副首饰,这倒也未必是他有多大觉悟,而是宮里的规定:但凡临幸,必赐礼物。

  因为遵守这个规定,他后悔了很多年。

  就万历而言,这是一件小事,皇帝嘛,幸了就幸了,感情是谈不上的,事实上,此人姓甚名谁,他都未必记得。

  这个宮女姓王,他很快就将牢牢记住。因为在不久之后,王宮女意外地发现,自己‮孕怀‬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历那里,他非但不⾼兴,反而对此守口如瓶,绝口不提。

  因为王宮女地位低,且并非什么沉鱼落雁之类的人物,一时兴起而已,万历不打算认这帐,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这位仁兄明显打错了算盘,上朝可以拖,政务可以拖,‮孕怀‬拖到最后,是要出人命的。

  随着王宮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最后,太后知道了。

  于是,她叫来了万历,向他询问此事。

  万历的答复是沉默,他沉默的样子,很有几分流氓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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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李太后对付此类人物,一向颇有心得。当年如⾼拱、张居正之类的老手都应付过去了,刚⼊行的新流氓万历自然不在话下。既然不说话,就接着问。

  装哑巴是行不通了,万历随口打哈哈,就说没印象了,打算死不认账。

  万历之所以有持无恐,是因为这种事一般都是你知我知,现场没有证人,即使有证人,也不敢出来(‮窥偷‬皇帝,是要命的)。

  他这种穿上子就不认人的态度彻底怒了李太后,于是,她找来了证人。

  这个证人的名字,叫內起居注。

  在古代文书中,起居注是皇帝⽇常言行的记录。比如今天⼲了多少活,去了多少地方,是第一手的史料来源。

  但起居注记载的,只是皇帝的外在工作情况,是大家都能看见的,而大家看不见的那部分,就是內起居注。

  內起居注记载的,是皇帝在后宮中的生活情况。比如去到哪里,和谁见面,⼲了些什么。当然,鉴于场所及皇帝工作內容的特殊,其实际记录者不是史官,而是太监。所谓外表很天真,內心很暴力,只要翻一翻內外两本起居注,基本都能搞清楚。

  由于具有‮理生‬优势,太监可以出⼊后宮,⼲这类事情也方便得多。皇帝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当然,不宜太近),皇帝进去开始工作,太监在外面等着。等皇帝出来,就开始记录,某年某月某⽇,皇帝来到某后妃处,某时进,某时出,特此记录存⼊档案。

  皇帝工作,太监记录,这是后宮的优良传统,事实证明,这一规定是极其有效,且合理的。

  因为后宮人太多,皇帝也不计数,如王宮女这样的邂逅,可谓比比皆是。实际上,皇帝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搞之后的结果。

  如果宮女或后妃恰好‮孕怀‬,生下了孩子,这就是龙种,要是儿子,没准就是下一任皇帝,万一到时没有原始记录,对不上号,那就⿇烦了。

  所以记录工作十分重要。

  但这项工作,还有一个漏洞,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只有皇帝、太监、后妃(宮女)三人在场。事后一旦有了孩子,后妃自然一口咬定,是皇帝⼲的,而皇帝一般都不记得,是不是自己⼲的。

  最终的确定证据,就是太监的记录。但问题在于,太监也是人,也可能被人收买,如果后妃玩花样,或是皇帝不认账,太监也没有公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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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宮中规定,皇帝工作完毕,要送给当事人一件物品,而这件物品,就是证据。

  李太后拿出了內起居注,翻到了那一页,给了万历。

  一切就此真相大⽩,万历只能低头认账。

  万历十年(1582),上车补票的程序完成,王宮女的地位终于得到了确认,她着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号。

  两个月后,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万历长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传来,举国腾,老太太⾼兴,大臣们也⾼兴,唯一不⾼兴的,就是万历。

  因为他对这位恭妃,并没有太多感情。对这个意外出生的儿子,自然也谈不上喜。更何况,此时他已经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后世俗称的郑贵妃。‮京北‬大兴人,万历初年进宮,颇得皇帝喜爱。

  在后来的许多记载中,这位郑贵妃被描述成一个相貌妖狠毒辣的女人。但在我看来,相貌妖还有可能,狠毒辣实在谈不上。在此后几十年的后宮斗争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脑筋之愚蠢,反应之迟钝,实在令人发指。

  综合史料分析,其智商⽔平,也就能到菜市场骂个街而已。

  可是万历偏偏就喜这个女人,经常前去留宿。而郑妃的肚子也相当争气,万历十一年(1583)生了个女儿,虽然不能接班,但万历很⾼兴,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为了贵妃。

  这是一个不详的先兆,因为在后宮中,贵妃的地位要⾼于其他妃嫔——包括生了儿子的恭妃。

  而这位郑贵妃的个人素养也实在很成问题,当上了后妃‮导领‬后,除了皇后,谁都瞧不上,特别是恭妃,经常被她称作老太婆。横行宮中,专横跋扈,十分好斗。

  难能可贵的是,贵妃同志不但特别能战斗,还特别能生。万历十四年(1586),她终于生下了儿子,取名朱常洵。

  这位朱常洵,就是后来的福王。按郑贵妃的想法,有万历当靠山,这孩子生出来,就是当皇帝的。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会死在屠刀之下。挥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当时,这个孩子的出生,确实让万历欣喜异常。他本来就不喜长子朱常洛,打算换人,现在替补来了,怎能不⾼兴?

  然而他很快就将发现,皇帝说话,不一定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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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昅取了以往一百多年里,自己的祖辈与言官大臣斗争的丰富经验。万历没敢过早暴露目标,绝口不提换人的事,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成,再把生米煮成饭。

  可还没等米下锅,人家就打上门来了,而且还不是言官。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內阁首辅申时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家国‬之大计,固千秋之基业。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自从郑贵妃生下朱常洵,申时行就意识到了隐蔵的危险。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生学‬想⼲什么。

  凭借多年的政治经验,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么⼲了,面而来的,必定是史无前例的惊涛骇浪。从此,朝廷将永无宁⽇。

  于是他立即上书,希望万历早立长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嘛,但这事不能⼲,你趁早断了这念头,早点洗了睡吧。

  其实申时行的本意,倒不是要⼲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谁都好,又不是我儿子,与我何⼲?之所以提早打预防针,实在是出于好心,告诉你这事⼲不成,早点收手,免得到时受苦。

  可是他的好‮生学‬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只回复了一句话:

  “长子年纪还小,再等个几年吧。”

  ‮生学‬如此不开窍,申时行只得叹息一声,扬长而去。

  但这一次,申老师错了,他低估了对方的智商。事实上,万历十分清楚这封奏疏的隐含意义。只是在他看来,皇帝毕竟是皇帝,大臣毕竟是大臣,能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此即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一般说来,没事上山找老虎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猎,一种是自尽。

  话虽如此,万历倒也不打无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决定玩一个花招。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万历突然下达谕旨:郑贵妃劳苦功⾼,升任皇贵妃。

  消息传来,真是粪坑里丢炸弹,分量十⾜。朝廷上下议论纷纷,群情奋。

  因为在后宮中,皇贵妃仅次于皇后,算第二把手。且历朝历代,能获此殊荣者少之又少(生下独子或在后宮服务多年)。

  按照这个标准,郑贵妃是没戏的。因为她⼊宮不长,且皇帝之前已有长子,没啥突出贡献,无论怎么算都轮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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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突然来这一招,真可谓是煞费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郑贵妃的地位,子以⺟贵,⺟亲是皇贵妃,儿子的名分也好办;其次还能借机试探群臣的反应。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妈,你们同意了,后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温⽔煮青蛙,咱们慢慢来。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只是掩耳盗铃。

  要知道,在朝廷里混事的这帮人,个个都不简单: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读几十年书,考得死去活来,进了朝廷,再被踩个七荤八素,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属狐狸的,嗅觉极其灵敏,擅长见风使舵,无事生非。皇帝玩的这点小把戏,在他们面前也就是个笑话,傻子才看不出来。

  更为难得的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但看得出来,还豁得出去。第一个出头的,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

  相对而言,这位仁兄还算文明,不说耝话,也不骂人,摆事实讲道理:

  “皇帝陛下,听说您要封郑妃为皇贵妃,我认为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长子,郑妃生皇三子(中间还有一个,夭折了),先来后到,恭妃应该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应该先封恭妃为贵妃,再封郑妃皇贵妃,这样才算合适。”

  “此外,我还认为,陛下应该尽早立皇长子为太子,这样天下方才能‮定安‬。”

  万历再一次愤怒了,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几天,好不容易想出个绝招,自以为得意,没想到人家不买账,还一言点破自己的‮实真‬意图,实在太伤自尊。

  为挽回面子,他随即下令,将姜应麟免职外放。

  好戏就此开场。一天后,吏部员外郞沈璟上书,支持姜应麟,万历二话不说,撤了他的职。几天后,吏部给事中杨廷相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万历对其撤职处理。又几天后,刑部主事孙如法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杨廷相,万历同志不厌其烦,下令将其撤职发配。

  在这场斗争中,明朝大臣们表现出了无畏的战斗精神:不怕降级,不怕撤职,不怕发配。个顶个地扛着炸药包往上冲,前仆后继,人越闹越多,事越闹越大。‮央中‬的官不够用了,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搞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办成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骂仗,郑贵妃还是变成了郑皇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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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争得天翻地覆,但该办的事还是办了。万历十四年三月,郑贵妃正式册封。

  这件事情的成功解决给万历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自己想办的事情,是能够办成的。

  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然而此后,在册立太子的问题上,万历确实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当然,不闹事,不代表不挨骂。事实上,在这四年里,言官们非常尽责。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为契机,在雒于仁等模范先锋的带领下,继续奋勇前进。

  但总体而言,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定安‬团结的局面依旧。

  直到这历史的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內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其实郑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体也弱,等他⾝体強壮些后,我才放心啊。”

  这段话说得很有⽔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是说我不会揷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揷队,老婆也没有⼲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內容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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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強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闹到最后,万历烦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宮门的时候,却听到了⾝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

  “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财气的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內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宮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万历由衷地说道:

  “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家国‬幸甚!”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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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啊。”

  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庇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这正是他绝顶聪明之处,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今天先定调,后面慢慢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谐和‬的对话,不但史无前例,而且后无来者。“争国本”事件的严重,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因为决定此事最终走向的,既不是万历,也不会是他。

  谈话结束后,申时行回到了家中,开始満怀希望地等待万历的圣谕,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希望变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随即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期。这意思是说,当初咱俩谈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给个准信。

  但是万历似乎突然失忆,啥反应都没有,申时行等了几天,一句话都没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几天后,內阁大学士王锡爵上书:

  “陛下,其实我们不求您立刻册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皇三子已五岁,应该出阁读书。”

  不说立太子,只说要读书,而且还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见,王锡爵也是个老狐狸。

  万历那边却似乎是人死绝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王锡爵等了两个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时行在內,大家都忍无可忍了,內阁四名大学士联名上疏,要求册立太子。

  尝到甜头的万历故伎重演: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但他实在低估了手下的这帮老油条,对付油盐不进的人,他们一向都是有办法的。

  几天后,万历同时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四位內阁大学士的辞职报告。理由多种多样,有说⾝体不好,有说事务繁忙,难以继任的,反正一句话,不⼲了。

  自万历退居二线以来,‮家国‬事务基本全靠內阁,內阁一共就四个人,要是都走了,万历就得累死。

  没办法,皇帝大人只好现⾝,找內阁的几位同志谈判,好说歹说,就差求饶了,并且当场表态,会在近期解决这一问题。

  內阁的几位大人总算给了点面子,一番头接耳之后,上报皇帝:病的还是病,忙的还是忙,但考虑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学士愿意顾全大局,继续⼲活。

  万历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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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这帮老家伙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时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次內阁算是上当了。

  然而上当的人,只有他。

  因为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留下来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庆二年进士。简单地说,这是个不上道的人。

  王家屏的科举成绩很好,被选为庶吉士,还编过《世宗实录》,应该说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来,他都没啥进步。原因很简单,⾼拱当政的时候,他曾上书弹劾⾼拱的亲戚,⾼首辅派人找他谈话,让他给点面子,他说,不行。

  张居正当政的时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拢上级,张居正刚病倒的时候,许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说,不去。

  张居正死了,万历十二年,他进⼊內阁,成为大学士。此时的內阁,已经有了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三个人,他排第四。按规矩,这位甩尾巴的新人应该老实点,可他偏偏是个异类,每次內阁讨论问题,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觉得不对,就反对。即使大家都反对,他觉得对,就同意。

  他就这么在內阁里硬了六年,谁见了都怕,申时行拿他也没办法。更有甚者,写辞职信时,别人的理由都是⾝体有病,工作太忙,他却别出一格,说是天下大旱,作为內阁成员,负有责任,应该辞职(久旱乞罢)。

  把他留下来,就是‮腾折‬万历的。

  几天后,礼部尚书于慎行上书,催促皇帝册立太子,语言比较烈。万历也比较生气,罚了他三个月工资。

  事情的发生,应该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结局。

  换在以往,申时行已经开始挥舞铁锹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抚大臣,最后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

  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轻松得多,因为他只有一个意见——支持于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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