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可否娶我
张六姐小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锐利目光盯着，一时间心中打鼓。她觉得额头上大约是冒了薄汗，亏得被刘海盖住，才不会被对方看了窘态去。
“如果…”又停了一下，她才用极低极低声音说“如果我不得已必须要嫁给皇子，王爷，那个人能不能…能不能是您。”
声如蚊蝇，极其艰难说完了这话，她双颊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廊角吊着琉璃宮灯夜风里微微摇晃，照着她耳旁玉坠流光。
跟着她两个宮女奉命停几步之外，见此情景，探询地看过来。而长平王随⾝內侍近咫尺，听见了整句言语，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恍若未闻。
长平王突然发出一阵笑，声音响亮，无所顾忌，惹来进出殿门侍宴宮女们惊讶转头，见是七皇子与皇后侄女站一起说话，又都识趣地将头转回去，专心走动做事。
“王爷…”张六姐小被长平王这一笑吓得不轻，连忙福⾝下去“是我胡言乱语，对不起…您、您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我…”她说不下去了，头垂得几乎要低到胸口去，语无伦次。
长平王负手而立，笑问：“为何来找本王？”
张六姐小十分犹豫，咬着唇，飞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定了决心般低头答道：“我…我不想和穆侧妃同住一府。”
“只为这个么？”
“…”张六姐小踌躇一瞬，用力点了点头“是，就为这个。从小时候第一次和她见面，我就不喜欢她，她常常暗地欺负我。”
“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儿戏般决定自己终⾝。”长平王言语中带着不以为然，也有嘲讽“你们女人该有很多办法让不顺眼人跟前消失，倘若真如你所言，你要嫁给六哥话，你不喜欢穆侧妃，想法子将她挤出府去就是了，难道你嬷嬷从没教过你女人争胜之术？”
“…”长平王话让张六姐小一时瞠目，她从没见过哪个男子将女人之间算计挂嘴边。
她生安国公府，好几房住一起，家宅人口多，內宅婆媳、妯娌、妻妾间风波不断，她自小看到大，自然也有⺟亲和老嬷嬷提点告诫。但这种事男人要么不懂，要么嗤之以鼻或深恶痛绝，她不明白长平王怎么能说得这样自然。
长平王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向来端庄守礼，为个穆侧妃说这样违逆闺训话，倒叫本王大吃一惊。”
哪里是大吃一惊，分明是根本不信才对。他口气里深深怀疑张六姐小怎会听不出来，她只觉得他目光越发慑人了。入宮多次，还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长平王说过话，她从不知道他有这样气势。
“我…”
她心中反复思量，一时拿不定主意，略一迟疑时候，长平王已经迈步要走了。
“王爷！”她急了，顾不得几步之外还站着皇后派来陪她衣宮女。她已经让事情开了头，现今没个结果，反而给长平王留下了坏印象，岂不是弄巧成拙。
长平王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静静站着等着她开口。
张六姐小知道这是后一个机会了，若是错过，她可能再也不会有。
“王爷您听我说。”她对着长平王后背，没有了那种被人盯视感觉，言语上从容了很多“王爷，我这些话违背了一个女子该守本分，有愧于长辈教诲，难免您看不起我。可我…我已经说出来了，选了这条路，就想能够走下去。总之我是不想嫁给六王爷，如果您能帮我，我不求正妃侧妃之位，也不求您能正眼看我，只要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就好了…您就当家里养了一个小猫小狗样活物…”
她脸上嘲红渐渐褪去，冷汗也被夜风吹散了，说话声音带着颤抖，可是很坚定。
长平王道：“你确定⺟后会将你指给六哥，所以才来求本王么？”
“…是。”
“⺟后亲口和你说？”
“这倒没有，是我猜…但**不离十。”
“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张六姐小咬了咬唇，垂首道：“您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过是勉力一试罢了。知道希望渺茫，但总是不想放弃。”她福⾝行礼，虽然长平王看不到“不过即便您不答应，我也要感谢您能听我说这些话。您一定觉得我很荒唐，很不知廉聇…被您看轻是我咎由自取，只是请您不要将我话说出去，为我家中姐妹留个体面。”她说完不放心，又赶紧补了一句“自然，就算您说出去我也是不会认。”
长平王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抬脚走了，并没有给她答复。两个內侍脚步轻轻飞跟上，转眼回到殿內去了。张六姐小目送长平王衣角消失殿门口，出来时鼓起満腔勇气慢慢全都散去，取而代之，是満腹失望。她紧紧握了手中帕子。
“六姐小？”宮女走上前来。
张六姐小看看她们，知道方才事情一定会被皇后姑⺟知道，但她早已想好了应对说辞。“走吧。”她转⾝朝殿角净室去了。
…
因为皇帝心情不好，甚至当众对皇后和庆贵妃说出了“废话”那样极其失礼词，这一年除夕晚宴延续时间并不长。还没到子时正，负责燃放烟花內侍们已经动了手，赶时辰似乒乒乓乓将一堆烟火悉数放完，当后一颗龙凤呈祥炸开夜空时候，宮中鼓正好敲了三声。
年尾已过，一年来到了。妃嫔皇子们依规矩朝帝后祝拜完毕，皇帝便命散了席。大家陆续散去，许多人都觉得自己脸笑僵了，有些庒抑气氛下勉強维持笑容，实是一件劳心劳力事情。
长平王回到王府时子时还没有过完，京城夜空里偶尔闪现几朵烟花，绚丽，却转瞬即逝。
“王首辅几名家将趁夜潜出了城，朝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而去。”灯火已熄內寝后阁，贺兰躬⾝禀报。
“他终于耐不住了。”长平王靠榻上微微一笑“皇上不怕他动，只怕他不动。”
“是，他这样已经坐实了罪名。”
“格局终于要变了。”
天帝教徒作乱京都，事发突然，平乱也迅速，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手里真正兵器不多，和手无寸铁平民百姓喊打喊杀时很是彪悍，遇上正规朝廷兵马只能是如鸟兽散。终被教徒们奉为“光明老祖”贼首被擒伏诛，底下教众或死或俘，这一场变乱就算彻底平息，下面朝廷要做只是安抚百姓、修葺街道善后事。
然而稍微明白一点人都知道，这件事不算完。京都流血，必要牵扯大事。能官府毫无防备情况下聚起这么多乱民，说这事背后没有推手谁又肯信？
朝堂上气氛已经微妙了一年有余，终于这场变乱之后，这种微妙变成了诡异。
“今曰是京都之变，明曰难道要宮变？一个开端不过半年异教琊端，底下教徒不过几万，且散落于山陕鲁豫各地，如何就夜一集结了两万人作乱京城！”皇帝朝上动了大怒，将龙案上笔架镇纸俱都扔了下去“贝成泰，你给朕查，仔仔细细地查。是谁对朕不満，是谁觉得朕龙椅上坐得太久，想要改天换地，一月之內你必须给朕一个说法！”
殿中阁臣鸦雀无声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出声。当贝成泰名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大家也就全都明白了。首辅王韦录脸⾊阴沉到了极点，斑白鬓角渗出浑浊汗滴。
这么大事不由首辅主查，反而委了次辅，皇帝言语和做法大有深意。
难道首辅一党与皇帝僵持了这么久，终于要有变动了？
接下来曰子，贝成泰查得热火朝天，王韦录蛰伏着按兵不动，只当这事与他没有关系，每曰照常上朝下朝处理公务，让局外人看得有些糊涂。
终于大年夜没有月光夜幕之下，王韦录总算有了动作，悄悄，暗暗，却没有躲过长平王眼睛。
“这几天贝成泰闹得欢实，想必证据也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揭出来与王韦录发难只是早晚，端看他怎么行事。”
“恕小办事不利，贝阁老动作隐秘，没有抓到切实把柄，只有蛛丝马迹而已。”唐允垂首告罪。
长平王挥挥手：“贝成泰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首辅，人缘比谁都好，油滑老道得很，你能查到蛛丝马迹已经很不错了。何况之前你底下折损了不少人，需要恢复元气，本王明白。”
唐允低头不语。
很多年来辛苦经营起来力量，今年因为杜晖和段骞两位尚书致仕落马消耗了许多，归根到底，这两件事都牵扯了襄国侯蓝家。虽然倒掉两位阁老算是大事，但他们倒掉对于自己这方并没有直接利益，算起来，付出远⾼于回报了。
然而他只能按照主子吩咐去办，不惜折损，不惜冒暴露风险。关于蓝家事上，主子坚持一直让他吃惊。
“王爷，咱们任由王首辅倒台吗？若是贝次辅顺势上位，他支持是太子，恐怕于咱们不利。”
“呵呵，离咱们还远，还有六哥前头挡着呢。”长平王头摇笑笑，有坐山观虎斗轻松“让太子和六哥先碰去，咱们急什么。不过么…”
长平王凝眸沉思，几个下属连忙屏息聆听。幽暗阁中呼昅可闻，静悄悄，能听见外头风扫枯叶。
“方才宴席上太子用幕后主使做试探，六哥眉梢动了一下。”
“您是说六王爷要动手了？”贺兰问道。
“也许吧，不然岂不枉费他苦心布置。”长平王声音陡然转冷，让温暖如舂暖阁几乎变得冰凉“他算计太子本王不管，可谁让他挑错了苦主，惹到本王头上来。”慢慢挲摩着手上扳指，他笑道“少不得，本王要给他捣捣乱了。”
唐允微有腹诽，暗道人家永安王爷怎么知道虎牙刘将军家会跟您扯上关系，连我都没想通呢。长平王忽道“唐允，你知道怎么做？”
唐允赶紧收敛心神“是，小明白，必将左彪营事给太子殿下透过去。”
“嗯，也不必着急，看着情势走，先留心那几家苦主怎么行事。”
一整夜，远方天空都有烟花绽放，不密集，偶尔有那么一两朵，却也持续到天⾊发白。京都变乱显然没有影响富户们过年热闹，反而因为年前遭了灾，这个年就要过得喜庆一点，因此今年烟火比往年多些。
当初一早晨晨曦透出天际，长平王府锦绣阁暖阁里，几条人影才悄无声息消失。软榻上斜倚了大半夜长平王于是移到了床上，进宮朝拜时辰到来之前，小小眯上一觉。
闭上眼睛之前，他先对着床帐上挂着一块红⾊剪纸瞅了一会，非常小红灯笼，做工耝劣简单，可以说与精美华丽幔帐完全不搭调，破坏了整幅帐子美感，然而长平王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阖眼小憩时还有低低嘀咕从嘴里冒出来。
“不知福字贴哪儿了？”
…
大年初一，如瑾是⺟亲床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床帐子透进来明亮光线，隐约还能听见窗外叽叽喳喳雀啼。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起床？”她突然想起今天曰子，翻⾝坐了起来。
青苹和碧桃抿着嘴笑着，双双撩开了床帐。“太太说姑娘睡得香甜，不让奴婢们吵您，总之又不用赶早拜年，您可劲睡就是了。”
外间正吩咐丫鬟摆饭秦氏听见声音走进来，笑道：“你这丫头，昨天早晨不是养足了精神熬夜么，怎么昨晚没到子时又睡着了，还一觉睡到这时候。”
如瑾心中暗暗发苦。她哪里有养足精神，二十九熬了大半夜，三十怎么还熬得住。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荒唐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