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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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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以后,天气转寒,⽩露为霜。采茶是四季不歇的,所以茶厂依然忙碌。

  敏贞在书房对数据核算薪资,手常常僵冻,必须不时在竹制的手暖炉上烘两下。

  这种天气,幸好她不必跑外面。绍远回来后,那就成为他的工作。

  两、三个月以来,她很少见到他,他总是随哲夫到外地送货谈生意,回到秀里则大都留在茶厂;前一阵子秋收,他还回冯家帮忙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他对她的态度是改变了,不再是亲切容忍。她直觉要他还债的那番话对他伤害很大,多年来,她的嘲讽刺终于崩裂了两人对立的那道墙,在彼此间划出一道深沟,噴散出许多浓雾,使情况更加扑朔离。

  她一向沉静,他惯于不动声⾊,所以这个改变没有人察觉,因为在于他们闪避的眼神中,那种不自然,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更烦躁了,以前家里有他是令人讨厌;现在有他则是全⾝不对劲,远远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想找地方躲。

  十八岁真是个奇怪的年龄,明明冬天苦寒,她却常⾝冷面热,心似燃着一把火,无法散逸,弄得她坐立难安,尤其是独自一人的晚上,特别是他吹口琴的夜。

  老是那种悲伤郁闷的调调,彷佛人生多不如意似地。他在⻩家予取予求的还不够吗?明知道她会听见,他偏不停止;她也不去点破,装成不在乎和不受影响,是目前对付他最好的武器了。

  走廊传来人声,她马上正襟危坐。哲夫走进来,绍远跟在后面。

  招呼中,她看着哲夫,对绍远那一瞄,焦点只在他褐⾊的⽑⾐上,并没有延及面部。

  “你再说说茶包的想法。”哲夫坐在书桌后,继续方才的问题。

  “我在⾼雄海军服役时,因为管帐务,偶尔会和美军接触。我看他们喝咖啡都用一种小袋子,咖啡粉装在里面,⽔一冲就好,既方便又省事。我想,若茶叶也这么做,一定可以开发出新市场。”绍远的声音十分热切“据说英国、印度都这么做,也行之有年了。”

  “这样好吗?泡茶是有一套极深的功夫,有各种口味、浓度和温度,可不像咖啡或西方茶那么简单,茶包会有销路吗?”哲夫怀疑地问。

  “‮国中‬的老式生意就是这样,只重內涵,不重包装,因此竞争力就少了一半。喝茶的人哪有个个去读陆羽的茶经呢?大部分人不过是图个提神便利而已。”绍远说:“未来生意的走向,包装是非重视不可了!”

  “那么只重包装,不管內涵,生意又做得起来吗?”在一旁的敏贞忍不住说。

  “当然要包装和內涵两者并重了。”他对她笑着说,露出一口⽩牙,彷佛很意外她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敏贞将两眼一垂,心里想,冯家人最会做表面功夫,天天讲虚礼,哪懂得什么叫內涵?要把那一套用到生意来,会成功才怪。

  “你再找些资料研究一下。”哲夫不置可否地说,随后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耕者有其田’政策下,我放弃祖产地契所得的台泥股票,薄薄几张纸总没有土地实际,今年还被召去台北的三军球场开什么股东大会,在场七万多个人,搞得清楚的大概没有几个。”

  “我也不太懂什么叫股票,”绍远说“不过,这和‮府政‬提倡工商业有关系。不是有些人放弃茶厂、米厂,随‮府政‬去做纺织、石化业吗?”

  “我听过这些,光是纺织业就有不少人反对,说‮湾台‬不产棉花,如何设厂?结果经济部长气的说:⽇本和英国也不产棉花,为什么就可以发展纺织工业?”

  “这话很有道理。姑丈若想另外找投资,工业是比农林业有前途。上次我们到桃园,永业叔公好像很有‮趣兴‬,说工商合并才能‮钱赚‬,他能卖布,也能做布,肥⽔不落外人田。”绍远说。

  一听到他提“永业叔公”敏贞的耳朵就竖得尖尖的。他脸⽪可真厚,那是她朱家的叔公,与他冯家何⼲?竟敢信口叫,真是不知羞聇!

  “台北的纪伦伯和纪仁叔也有这个意思,他们说制茶这一行愈来愈难做了。”哲夫说。

  “是呀!我有和他们谈过。”绍远点头说。

  什么?绍远连邱家都攀上关系了?敏贞心尚未定,就听哲夫进一步夸奖绍远说:“我就是喜你这一点,肯看、肯学、肯做。每个人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年纪轻轻,就那么有理想、有抱负,真是难得。这么一来,我更要栽培你、送你进大学不可了。”

  “做生意实际学就可以,何必上大学呢?”绍远忙说“何况一读四年,要花不少钱,别人会说闲话的。”

  “什么闲话?我这个人完全是以才取人,绝不偏袒。以后秉圣和伟圣若行,我也给他们念大学;不行我⼲嘛浪费这些钱,一切都是为⻩记的未来着想。”哲夫顿一下说:“我们不是早讲好,你去参加明年第二届大学联招吗?怎么又三心二意了?这样子准备会来不及的。”

  “姑丈,我已经欠你们⻩家太多了…”绍远说。

  “胡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这些年我早把你当自己的儿子了,你这样我会生气的。”哲夫说“而且我放在你⾝上的钱可是最好的投资,以后都会加倍收回,本没有欠不欠的问题。你若拘泥在这种保守的欠债还钱观念里,又如何在商场上打滚呢?”

  一旁的敏贞一连看错好几个数字,她觉得绍远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意思是并非他赖着不走,而是⻩家硬留住他、強迫他接受一切的。她几乎听不下去。想找藉口离开。

  这时门轻轻推开,敏月走了进来,她的脸被冷风吹得像富士苹果般红通通的,笑容中两个浅浅的梨涡,充満了青舂气息。

  “还在忙吗?”她向着绍远说:“你忘了今天要教我的班级打球吗?”

  “已经三点了吗?我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绍远忙站起来说。

  “这么冷的天还打什么球?”哲夫皱眉问。

  “阿爸,这比坐在屋內更能御寒呀!”敏月笑着说。

  望着姐姐和绍远双双离去的背影,敏贞突然很不舒服,她知道此刻再也做不下任何工作了,正想告退,⽟満和秀子又出现。

  “敏贞呀!阿嬷眼花看不清,你看这蓝⽑⾐配什么花⾊好?”⽟満一进门就对孙女儿说。

  敏贞眼看走不成,只有过去扶⽟満坐下,并帮她看那本厚厚的⽇文⽑线书。敏贞因受过三年⽇本教育,还略懂一些浅显的⽇文,但最主要的是她对配⾊花样的敏感度,及对女红的好手艺,便她成为姑婶姐妹中的顾问。

  ⽟満打给秉圣的这件⽑⾐,有一半是敏贞的功夫,到了口又要添不同的图案了。

  “阿笑婶走了吗?没给敏月碰见吧?”哲夫菗着烟斗问秀子。

  “怎么没碰见?敏月不会摆脸⾊,但我知道她心里不⾼兴。”秀子也坐了下来。

  “这次又是哪一家来提亲?”哲夫问。

  “隔壁镇王老师的大儿子,听说在台北念师范学院,快毕业了。他当老师,敏月也当老师,很速配的。”⽟満说:“就怕敏月又不満意了。”

  “敏月这孩子向来随和,怎么拣人拣得这么厉害,个个都有意见?”哲人转向敏贞说:“你姐姐没有在外面什么男朋友吧?”

  “没听她提起过。”敏贞回答。

  “我们⻩家一向开通,婚姻自由,若有,一定要叫她带回来看看,偷偷摸摸就不好了。”哲夫菗一口烟说。

  秀子看了⽟満一眼,⽟満很从容地说:“你天天只看外面,有没有看到家里头呢?现成就摆了一个在那里,你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阿⺟说什么,我实在不懂。”哲夫笑着对⺟亲说。

  “绍远呀!”⽟満摇‮头摇‬说:“就许你每天放在嘴边夸,就没有想到女儿也会喜他吗?”

  “敏月和绍远?”哲夫非常的意外。

  敏贞则如遭当头喝,她的惊讶不亚于⽗亲,而且吓得将一团红⽑线球跌落到地。难怪她刚才看到他们并肩出去的样子会感觉到异样,这令她的胃部更是翻搅得厉害了。

  藉着检线球,她隐蔵自己的失态与无措。昏中,她又听见哲夫说话,声音是⾼兴的:“敏月和绍远?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我一直把心放在绍远的前程上,没顾到他的婚姻,毕竟他才二十岁而已。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他们两个天生的一对金童⽟女,不送做堆也太可惜,就不知道他们是否彼此有相爱呢?”

  “绍远当然是爱啦!敏月论貌有貌,论才有才,绍远都称赞好几回了。”秀子毫不犹豫地说“你下次细心看,他的一双眼晴全在敏月⾝上,敏月要什么,他不是马上有求必应吗?”

  “那他还真会瞒我,我还以为他的一颗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着说“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这女孩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満说“若不是为了绍远,她哪会拒绝一间又一门的好亲事?”

  “那就太完美了!一来敏月不用离开家,嫁到别处去;二来绍远成为我的女婿,等于半子,我可以名正言顺栽培他,他也不怕人言可畏了。”哲夫想一想又说:“不过,绍远还有四年大学要念,现在结婚又太早…”

  “可以先订婚呀!一旦定了,心也安了,这个女婿就跑不掉啦!”⽟満深知儿子的心意,能找到绍远这样的女婿,也是⻩家之福。

  “我大哥说,⻩家对冯家恩重如山,我们都是知感的人,阿⺟和哲夫若快,绍远招来人赘他都愿意。”秀子又进一步讨好说。

  “那样更好了,第一个男孩子姓⻩,我就可以早早抱曾孙了。”⽟満开心地说。

  “阿⺟,我的意见是何必招赘呢?我们⻩家并非没有子嗣,且⼊赘毕竟有伤尊严,冯家舍得委屈绍远,我还舍不得呢!”哲夫说。

  “你看,我猜得没有错吧!哲夫疼你侄子的心,连你大哥都要自叹不如呢!”⽟満对秀子说。

  敏贞呕着一口气就阻在臆中,她要假装平静,于是忍得牙齿、肌⾁都痛了。她无法再忍,颤抖地把⽑线篮放在桌子上,用最大的抑制力说:“我不舒服。”才说完四个字,她就冲出去,经长廊到院子,差点撞到正在腌酸菜和做菜脯的金嫂。那些酸味和腐味更刺了她的鼻子,她捂着口,一到竹篱后的茅厕坑就哗啦啦吐个不停。

  “怎么啦?”金嫂跑过来问。

  敏贞按着喉咙,上气接不了下气。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満拄着拐杖到院中“我叫阿娥去拿些胃散和征露丸。”

  敏贞回到厨房吃葯,⽟満和哲夫都担心地问东问西。秀子当然不会错过表现的机会,但她说的每一句关切话,都让敏贞病得更重。

  秀子是故意的,敏贞想,秀子很清楚她呕吐不是肚子痛,而是因为恶心冯家。冯家处心积虑送了秀子进来,现在又是绍远,这两个人很快就会呑噬掉⻩家,而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大的企图呢!

  天呀!敏月和绍远…太可怕了!他们若结婚,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吗?⺟亲死后若有灵,又怎能让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发生呢?

  她必须去问⺟亲!

  在上实在躺不住,她便悄悄溜出门,行经后院,看相思树旁的山茶开得红,这是惜梅姨特别由明山苗圃买来的,她很快地摘了几朵。

  这些花是⽗亲的宝贝,他若要寻,就到⺟亲的墓前来吧!他应该忏悔,才八年,他就忘了爱的死,扶秀子为正室又生了二子,现在还想把敏月嫁给绍远,这不就像中了冯家的魂葯吗?还有祖⺟、姐姐。

  她急急赶路,走到小学才想起敏月和绍远带‮生学‬在场打球。她由教室后面迂回绕着,可以听到小朋友的闹声,夹着敏月的娇笑和绍远低沉的嗓音。

  曾经有一阵子,她很爱看绍远打球,他挥准而有力,跑起来像风,每次光脚滑回本垒,她叫得比谁都大声。她一直以为他是为她而表演,其实真正是为敏月吗?

  不!她不能再想,绍远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只是可怕的敌人、琊恶的魔鬼!她一出了学校,就开始狂奔,彷佛有凶神恶煞在后面追一样。

  她一口气跑到墓地,气尚未过来,就被眼前的荒凉景象吓到。树草枯了,天⾊苍⽩,那种绝对的寂然闭塞,像是隔离在生命和季节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齐齐三朵,鲜河谠的灰,恍惚祭祀的⾎。她…抚着⻩朱宽慧、⻩中圣、⻩立圣的名字,忍不住控诉着:“你为什么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遗忘。阿爸不记得你,阿姨、姐姐、惜梅姨都不记得你,他们只看眼前的人,贪恋眼前的事,哪会顾念在地底的你呢?阿⺟,当年你带走两个弟弟,为什么不带我走呢?我也伤心也生病,我不该引你到阿爸的书房,让你听到秀子的事…但我怎么知道…”

  说到此,她眼泪夺眶而出,顿了许久才说:“你恨,又为什么只处罚我一个呢?我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冯绍远成为我的姐夫吗?我受不了这一切了!你是⺟亲,万不该那么早就放弃,把过重的痛苦全推到我一个人的⾝上来!”

  泪⽔滴到红山茶上,凝聚如珠。她呆呆地望着,她要如何阻止姐姐嫁给绍远呢?冯家这张毒网一碰,敏月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善良甜美的敏月,为什么看不清楚绍远的用心呢?

  她擦⼲眼泪,想由混中理出个头绪来。‮瓣花‬一片片扯下,洒在坟上,凄绝的美就像那些被剪碎的绣布。

  不知多久,她觉得冷了,天竟下起一丝丝的细雨。这一来她真会生病了,或许病死也好,⾝心皆灭,再不沾染尘世的丑陋与悲苦。

  这念头闪过,她竟畅快她尝起雨的滋味来,并且把手大大地张开,像拥抱死亡一般。

  突然雨没有了,她抬头一看,竟是一把黑布伞。她猛转⾝,一脸严肃的绍远站在她⾝后。

  “你…你来做什么?”她退后一步问。

  “大家都在找你。阿姨说你刚吐过,人有些不舒服,她若知道你跑来山上淋雨,一定会很生气。快跟我回家吧!”他向前一步说。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她又往后退道。

  “我刚刚打球时,就看见你拿着几朵山茶花往山里来。天一下雨,我看不太妙,就回家帮你拿伞了。”他又往前进。

  “谁要你婆多事?我淋雨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脆大步离开,不想跟他共撑一把伞。

  “是和我没有关系,但我不忍心看你家人着急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呢?”他追上来,仍一脸耐心。

  想?她就是想太多,想到心深处,才会那么痛呀!但她怎么能对他说?

  一路上她不断拒绝用他的伞,终于看到小学时,她一马当先冲到走廊上。

  “你可以走了,我在这里等到雨停”她对随后跑来的他说。

  “那由我来等,你先撑伞回去。”他说,也跨到走廊上,头发和⾝上都布着细⽔珠,似乎比她还

  她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他把伞放下,也不动。两人站在斑驳无人的教室前,望着寂静宽阔的场,雨丝随着风向时而飘东、时而飘西,像一群弄不清方向的小精灵,胡嬉戏着。

  她感到一阵寒意,憋不住地“哈瞅!”一声,四衷普气忽然惊了一下,彷佛连雨也慢下来,似在询问。

  “你看,如果感冒引发了气的老⽑病,不知又要惊动多少人。”他脫下褐⾊⽑⾐,就往她肩上披。

  “我不要,我死了又与你何⼲?”她忙躲开。

  “当然有!”他瞪着她,双手紧按她的两肩,不让她走“你死了,没有人监督我的琊恶行为,我在⻩家就更可以无法无天、为所为了,不是吗?”

  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太震惊,只能直直地望着他。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阵內的怒火。在对峙中,她动弹不得地任他披好⽑⾐,并扣上一个钮扣。

  暖意马上回到她的⾝上,⽑⾐有他的体温和气味,止住她的颤抖,也回复她的神智。

  他终于承认他的行为琊恶,终于说出他的野心。那么,他真要娶敏月吗?话到嘴边,她总是问不出口,怕听到他本不爱敏月…更怕听到他爱敏月。

  看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她忍下把⽑⾐脫还他的冲动。他不想让她生病,就让他去冷死好了!还有伞,是她⻩家的,何苦不用呢?

  敏贞抓起黑布伞就往雨中走去,拖鞋踩在⽔洼里,泼泼作响。走了一段路,她心有所感地回过头,看见绍远就在几步远外,任雨丝洒在他⾝上。

  “你是傻子吗?”她停在那儿说“或者你故意用苦⾁计表现你的伟大的襟和牺牲的精神?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她把伞丢给他,迳自绕出校门。没多久,伞又遮在她头顶上,她不想再吵,剩下的路两人就沉默地在伞下并肩走回去。

  一到⻩记茶行,她马上脫下⽑⾐还他。

  秀子刚送走一个买茶的客人,随即过来说:“敏贞,你人生病,又跑到哪里去了?”

  “去上我阿⺟的坟。”敏贞冷冷地说。

  提到宽慧就可以堵住秀子的嘴,这招她屡试不慡。

  “你们不是有伞吗?怎么还淋了一⾝?”敏月闻声走出来,十分不解。

  敏贞这次特别注意敏月看绍远的眼光,果真是崇拜、仰慕、锺情织成的一片晶亮,难怪敏月老替他说话,甚至不惜责骂自己的妹妹。

  敏月真的陷⼊绍远的天罗地网之中了,怎么办呢?

  敏贞可以痹篇绍远,但避不掉人人谈婚事的喜气。没有一个人反对,大家都忘了他们要凑合的是宽慧的女儿和秀子的侄子,恩怨未了反成亲家,怎么没有人觉得不妥?

  敏月尤其是喜上眉梢,人变得更温柔美丽,不必问就知道,绍远就是她的意中人。

  绍远还是那样子,⽩天帮哲夫,晚上苦读,口琴仍常吹,曲调仍哀伤,爱情对他的影响似乎没那么大。

  他们两个独处的机会并未增加,因为绍远实在太忙了,特别是年关将近,他都在外面收帐,常常好几天才回来。

  但只要他们在场,大家都可以感受到那种不一样的气氛。敏月的含情脉脉和绍远的不自然,都像针揷在敏贞的心上痛得她难以忍受。

  于是敏贞更常往外跑,但不是无目的的漫游,而是到闹鬼的后山去画树王和它的藤萝。她当然挑大⽩天去,一坐二、三个小时,描绘藤萝侵占树体的情形和⽩蝶花的开落。

  至今她仍对敏月的事束手无策,她人微言轻,能有什么力量来反对这门亲事呢?

  有一天,她绕到树王⾝后,又隐隐听到女人的谈话声,有了绍远那番开释,她不再害怕,只是不太相信声音可以传那么远。

  声音不断,就愈引得她往前探索。走了一阵子,林子里又恢复寂静,女人声音不见了,她开始有些慌张。光由树稍洒下,闪闪烁烁,约略能辨出个方位。她往北边行,看到一片金盏菊的花丛,似沾了点人气,她也就放下心来。

  再走几步,一条山路无声无息地出现,沿着路边还可以隐约看到秀里溪。

  这是哪里呢?小径并不荒僻,往上走似乎还有人家,但她当然不会再闯,山下才是她的目标。

  溪⽔看来很远,但走起来却很快就到。一离开苍莽的山区,她一下子认出自己的位置。这不是景平里吗?冯家就在这里,她初中的好朋友丁惠珍也住在上去一点。她来过一两次,由镇上的大路走,脚程要一个多小时,可没想到在⻩家的西院后山竟有这么一条捷径。

  她休息一会儿正想循原路回去,却听到有谈的声音。她好奇地由树丛中望过去,很意外地看到秀子和绍远,他们一个在捡竹叶,一个在砍竹枝,远远一角有冒着炊烟的⽩瓦屋,那不正是冯家吗?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她什么地方不好去,偏跑到仇人的巢⽳来了?

  她很小心地蔵住自己,他们的对话声和着竹子的折落声清晰传来。

  “⻩家在讨论提亲的⽇子,我想就元宵节以后,你看怎么样?”秀子问。

  绍远没有回答,他很专心的挥斧,远远的就可以感觉到那力道。

  “你娶敏月之后好处可多啦!第一,你成了哲夫的女婿后,他爱怎么栽培你、供你吃穿,绝没有人敢说句话。第二,你今⽇做牛做马,谁能保证未来?有了女婿的名后,做的一切才有代价。第三则是替阿姑争到地位,想想秉圣和伟圣都还小,离掌⻩记还有许多年;⻩家亲戚多,个个豺狼虎豹似地,如今你一来,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万事不用烦恼了。”秀子一条条数着,连竹叶都不捡了。

  绍远在衡量一竹子的位置,仍不吭声。

  “最重要的是敏月人好,她温柔可爱又贤慧大方,这种女孩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多少富家少爷来求亲她都不要,偏偏中意你这穷小子,我看你作梦都要偷笑了。”秀子继续说。

  “所以不用考虑我爱不爱敏月的问题了?”他终于说话,一竹子断落,几乎盖过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脑筋里在转什么念头!”秀子突然皱眉“⻩家女婿你是当定了,莫说为了我,哲夫那里你是拒绝不了的。你若说个不,我和你、秉圣、伟圣都算完蛋,你明⽩吗?”

  秀子顿一下,见他嘴巴又紧闭,很不⾼兴地说:“⻩家就两个女儿。敏贞那边,你是连想都不要想,你若说要娶她,她会马上把你轰得七、八里远,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的脾气古怪,谁娶她是谁倒楣。好在有个敏月,处处能替人想,我就想不透你怎会不爱她,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了解你,你和阿姑是同样的人,不甘埋没一生,如今敏月就是你成功的保证,你还不好好抓住机会吗?”

  这时,⽩瓦屋有人在叫唤。

  “好啦!就这样说定了。”秀子把竹叶捆一捆说:“我们该回镇上了。”

  他们离去后,敏贞犹坐在枯叶上,试图理清那些话。她就知道,绍远本不爱敏月。他讲现实、重利害,做任何事都有居心,除了⻩家的财富,他什么都不会爱的!

  可恶的是他们竟如此冷⾎没心肝,把她和敏月拿到天秤上论斤秤两,活像两块⾁;敏月人善好欺,⼊得了嘴,现在就没有尊严,以后嫁给绍远,不是更被吃得死死的吗?

  她必须救敏月,她必须揭露秀子和绍远的真面目!

  山路不再崎呕,不再森。她一路奔跑,走小径,跨金盏菊丛,越过树王,一口气回到西厢院。她在柴房边做了好几个深呼昅,发现⾐服上黏沾了好多叶屑,还划破一处。

  她费了一番心力拍整仪容,再一间间房厅去找敏月。

  敏月已经放寒假,正在房里钩一条米⾊的围巾。

  “你又跑到哪里野了?”敏月一看见站在门口的妹妹就说“那么冷的天,连家里都待不住,看你冻得鼻耳发红,快进来暖一暖吧!”

  敏贞坐在姐姐的边,手在暖炉上烘着,眼睛却望着围巾,很明显那是要钩给绍远的,米⾊配上他的深浅外套,涸啤逸…她要如何开口呢?敏月的婚事已经传了两个月,她都不曾问过,她要怎么说出真相才不伤人呢?

  突然,她眼角扫到那本欧洲画册正放在敏月的书桌上。他转赠敏月了?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带点酸酸楚楚的醋意,连她自己也不了解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我昨天在绍远哥房里看到的,连包装都还在,我就说好要帮他送。”敏月察觉她的眼光便说“拜托你接受吧!别让我难做人;而且,这画册也只有你看得懂,全家人谁还有‮趣兴‬呢?”

  “姐,你爱绍远哥吗?”敏贞答非所问地说。

  “不爱的话,我会答应嫁他吗?”敏月倒回答得很快,但脸有些红“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哟!事实上,我在念师范学校的时候就喜上他了。他总是那么勤快有礼,让每一个人都开心。当然啦!你是例外,你最难讨好了!我一到周末就赶着回家,看到绍远哥就好⾼兴,没看到他就很失望,我还很羡慕你天天和他相处,还一起搭车上学呢!”

  敏月从未吐露过有关感情的私己话,这使得敏贞更进退两难,也使她更恨绍远这样利用姐姐的心。

  她十分委婉地说:“你确定绍远哥也爱你吗?”

  “不爱我,他怎么会答应娶我呢?”敏月仍用反问的方式回答。

  “那可不一定!”敏贞急了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冯家,他们最虚伪奷诈了。当年秀子在我们家多温顺,阿⺟都直夸赞她;结果她恩将优报,害死阿⺟,占去了女主人的地位。你确定绍远哥不会像秀子吗?到时你不是又被他害了?”

  “我相信绍远哥的人格,他一向诚恳正直,做人坦,嫁给他会是我一生的幸福,我不会看走眼的。”敏月不想听这些话。

  “你偏偏看走了眼,绍远哥故作忠厚的功夫是一流的,他其实是想侵占⻩家的产业,他只会不择手段,哪会有爱?我…”敏贞动地说。

  “够了!你反复讲来讲去就是这些,总归一句话,就是你对冯家有偏见!”敏月把围巾放下,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从阿⺟的悲剧中走出来?为什么不快点长大?为什么要让大家都痛苦呢?”

  “我讲的都是真的…”敏贞仍要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是嫁定绍远了!”敏月再一次打断她“如果他是利用我来贪图富贵,我也甘愿!”

  天呀!敏贞觉得自己像童话书中那个放羊的孩子,被人当作说谎,真正狼来时,竟没有人相信!而敏月更惨,她甘愿被狼吃掉!

  正当姐妹俩气氛僵直时,绍远经过房门口停下来“嗨!你们两个都在?”

  他动作可真快…哦!他是骑脚踏车的,敏贞突然想到。

  “我正在劝敏贞收下这本画册呢!”面对他,敏月马上换上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不要!”敏贞迸出一句。

  她说完便站起来,像火车头般直往门口走,也不管绍远挡在那里。他⾝手矫健,及时闪开,让了一条路给她。他敢不让?这还是⻩家的土地,他敢碰她,她一定不客气,教他明⽩⻩家人不是个个都好哄骗、好耍弄的!

  回到房里,敏贞气极了,忍不住落泪。这个家还有救吗?

  她摸出针线盒,着外套上的裂,墨绿的线穿过墨绿的布,整齐细致。她设法定下心来,却依然思嘲汹涌。

  ⾐洞可补,心洞呢?如何能补?好烦好烦,天底下为什么老有补不完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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