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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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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们连家可没叫你来!”

  在芳岳休假即将结束的前晚,连茵茵回家了,然而,她一见著杜芳岳,当下的反应就是这样;芳岳并不惊讶,茵茵针对她的尖锐言词已经持续许多年了。

  “是梁阿姨找我来的。”芳岳淡淡地说,尽量保持态度沉稳。

  “自己的女儿不在,就找小老婆的女儿来服侍她,唔,好方法!”冷嗤一声,连茵茵提著行李直接上楼。临要进房门前,她回睨了眼,再补句话:“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滚了,我不想看到你。”

  “哟~大‮姐小‬训人啦!哎呀,我好怕喔!”含著瞠怨的娇嗲声音霍地揷进,是绕珍。此时,她双手前,正斜倚著⾝子站在客房门口,边尽是讽笑。

  “私生女养的小野猫也来啦?猫爪子倒利得很嘛!”连茵茵毫不客气。

  “猫爪再利,哪有大‮姐小‬您的蛇蝎心肠厉害呀?”绕珍更没把她放在心上。

  “你!”茵茵被怒了。

  绕珍带笑的表情倏地一收,连声音也冷下了。“我什么?要不是我心疼芳姐没⽇没夜地照顾你妈,就算你邀请,我也不想来。”她要替芳姐讨回公道。“你的妈请自己顾好,不要三天两头教我们来当义工;还有,最好收收大‮姐小‬的脾气,别以为自己多⾼⾼在上;若下是人家好心施舍,你早就成了丧家之⽝,还能在这里当你的贵宾狗吗?呿!”

  茵茵的脸⾊越来越难看,绕珍知道,却不打算理会,迳自转对芳岳,轻松道:“芳姐,给我三分钟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吧。”

  “等等,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是人家好心施舍?我用我爸的遗产是正大光明、天经地义,不像那些私生女,像小偷一样,偷了别人的爸爸,还有钱!”

  连茵茵的每字每句都刺向芳岳,这下子,绕珍也怒了。“我告诉你,连茵茵,你以为你爸多有钱吗?如果…”

  “绕珍,你不是要收拾东西吗?我很想早点回家,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许久不语的芳岳,这时飞快截断她的话。

  “别生气嘛,芳姐,我…她…”她知道芳姐为什么会在这个点介⼊,可她就是为芳姐不值。

  “绕珍,我们回家吧,再晚就没捷运了。”芳岳微微一笑。

  “好,回家、回家、回家。”她轻轻叹口气,耸肩道。“这个地方呀,我是一秒都待不下了。”

  芳岳和绕珍相偕走出连宅,只剩她们两人共处,绕珍终于可以把话挑明了问:“我真搞不懂哎,芳姐,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这几年,其实是你用你的薪⽔在养她们⺟女?一想到连茵茵的气焰还有那副嘴脸呀,我就一肚子火。”

  “我都不气,你气什么?”芳岳忍不住调侃。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被她指著鼻子骂的人是你哎!”

  “茵茵虽然是用骂的,但『私生女』这三个字没用,我的确是私生女。她以为我会对这三个字很过敏,或许小时候会吧,不过现在就懒得计较了,因为这不是我能选择或是改变的。更何况…”

  “何况什么?”

  “我一直觉得我比茵茵要幸运多了。就算⾝分证上写著『⽗不详』,但我知道我是在期待下出生的,而茵茵…却不是。”那是椿陈年憾事了。

  绕珍陷⼊沉默,脸⾊茫。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缺憾,或是怎么闯都闯不过的心结;于是,只要轻轻触到就⾜以引爆情绪,无论那情绪是愤怒的、悲伤的、喜悦的、埋怨的…

  之于绕珍,就是“家”

  “我晓得你对我好,所以会替我生气。不过,这种难堪,在意起来可是没完没了的。”芳岳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轻轻地说。“可能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可以不在意。其实,面对这种难堪,我不是圣人,我会气会怨会在意,但原谅总是比遗忘简单些,我做不到遗忘,至少可以学著原谅。”

  学著原谅…心跳顿了下,她能做到么?绕珍皱眉,仍旧没开口。

  芳岳明⽩那是各人心底的疮疤,必须自个儿处理,也不是这么快就能找到出路的,所以她笑着转移了话题。“绕珍,回家前,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好料的,庆祝庆祝,怎么样?”

  “庆祝庆祝?”她开朗的表情,让绕珍跟著将烦心事抛在脑后,眼睛圆亮了起来。“庆祝总算脫离苦海?”

  “也可以这么说啦…”

  “欵,还有更好的说法喽?”听芳姐的语气,好像这不是标准答案。

  “更直接的说法是,庆祝…”芳岳的表情泛著飞扬神采。“明天终于重新开始工作了!太啦!总算,我耗完这个假期了!”

  喔哦,老天爷,芳姐⾝上的机关又转回工作狂的一般状态了…

  救命哪,快来人啊,谁来阻止她呀?

  私立德修小学

  “你好,敝姓杨,打搅一下。”他微弯⾝,客气地请教门房。“如果我想询问以前的学籍资料,应该到哪个单位?”

  “我们的学籍资料是不随便给外人查的喔。”

  “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只是想找个人。我自己以前也是德修的‮生学‬。”

  “这样啊,我先帮你拨个电话去问问看…”

  就在这个空档…

  “杨则尧,你是杨则尧,对吗?”

  “是,我是。您…”看着眼前这位认出他的、妈妈级的女老师,他回想了整整三秒。“您是齐老师!齐秀苹老师。”

  在他十岁赴美之前,就读于德修小学的音乐班,而这位齐老师,是他当时的钢琴个别指导老师。

  “我差点认不住你了,当年你的个子才这么丁点大,现在不一样喽。”齐秀苹用手势比划出他的⾝⾼差距。“还好,这几年,我常常在古典音乐杂志上看到有关你的报导,否则,真会认不出你来啊。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十天前刚就回‮湾台‬了,先去了趟花东旅行。”

  “呵,你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好动啊?”

  “老师,您以前跟我爸妈说的是『过动』,不是『好动』。”有回和爸妈聊起小时候的他,曾听爸妈这么说过;现在齐老师就在面前,说著说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惭愧哪。

  “哈哈哈,可不是吗?在我的‮生学‬里,没看过像你这么静不下来练琴的,以前没有,以后也没再遇过。”说到这里,她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以古典乐坛的成绩来说,在我的‮生学‬里,你也是最优秀的。”

  “杨先生,不好意思,教务处说不方便破例。”这时,门房揷进他们的谈。

  “你有事要找教务处?”

  “思,我想查看以前的学籍资料,找个朋友的下落。”

  “叫什么名字,是音乐班的吗?也许,我会知道。”

  “唔…”略微沉昑,杨则尧回答。“她钢琴弹得很好,我猜,应该是读音乐班的,但名字我不知道,可能要看当时的照片才认得出来。”

  “钢琴弹得很好啊,那么你知道她弹什么曲子吗?”

  “不晓得,没听过,只记得那旋律好像不是古典音乐的,而且…”他苦笑。

  “那时我年纪太小了,连究竟旋律是怎么走的都记不得了。”掩不住遗憾哪。

  “好像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嗯?”

  他点头。“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是他提前两个月到‮湾台‬的最主要原因。

  齐秀苹犹豫了一下,最后抓了他的肘就往学校走。“来来来,到里头来,无论如何总要陪老师叙叙旧嘛,顺便看看老照片,回忆回忆。”

  则尧笑了。他明⽩,老师的意思是要帮他完成寻人的心愿。

  ‮腾折‬大半天,翻遍了他上下数届的学籍资料,甚至连普通班的都找过了,就是没看到任何一张悉的脸孔。

  “还是没找到吗?”

  “没有。”则尧长长吐出一口气,神⾊间难掩失落。

  “你还有没有其他线索?”齐秀苹问。

  “没有。”他还是摆出了笑容。“让老师这样帮我的忙,我已经觉得很过意不去了。线索太少,不容易找得到人,这我早有心理准备。”

  齐秀苹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或许,再等等,会有其他机会让你找到她。”

  “希望。”

  “难得回来,愿下愿意指导你的学弟、学妹?我下一堂刚好是六年级音乐班的课。”

  晴朗笑开,杨则尧许了承诺。“这没问题,只是,大提琴还可以切磋切磋,钢琴…哈哈,我荒废很久了。真对不起老师。”

  “既然这样,待会儿的课就给你了。”齐秀苹微微露笑。“不过,则尧,我要跟你讨一张演奏会的票,好好听听你对不起我之后有什么成果。”

  “这个更没问题了,到时候,还请老师不吝指教。”

  在齐老师的课堂上现⾝后,不少老师闻风而来,都想看看这位在古典乐坛上已是世界级明星的杰出校友。盛情难却下,则尧又到另外两个年级的音乐班去露了脸,面对比较年幼的孩子,他以表演和故事互穿揷的方式简单讲了他在‮国美‬学习音乐的历程;然后,还有几个主修大提琴的孩子在课后跑来请他特别指导…所以,当他终于可以离开学校之际,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唉,这趟德修之行,以他自己的目标来看,算是无功而返。

  面对这样的结果,他不意外,却真的觉得遗憾,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感谢,多盼望能当面向她表示。

  或许,还不单如此…

  记忆里,那是个太美的画面,每次在脑海重映时,都教他不得不怀疑,会不会只是好梦一场引而他,却因著那场梦,甘心依循⽗⺟的期望,远渡重洋;因著那场梦,选择踏上音乐演奏这条路;因著那场梦,离开钢琴的领域,改成主修大提琴。

  现在,他想找到她,好确信生命里最重要的转折不是因为一场⽩⽇梦,而是真的有人曾经像流星一样闯进、会,并与他共同创造了现在这个模样的杨则尧。

  可惜的是,当年他才十岁,尽管意外的遭逢他记得清楚,但那人的脸孔却已然斑驳了,再怎么努力回想,总像眯起眼睛远眺伫在逆光里的人似的…就是模糊!

  除非是让他看到照片吧…他有把握,如果重新见到当时那女孩的脸孔,他一定认得出来。

  哦,倒楣!怎么会出了公司还碰到柯中捷?

  看到那个讨厌鬼朝她挥挥手并往这里走来,杜芳岳直觉就是转⾝跑,可是真这么做,不就摆明了告诉他…在她的认知里,柯中捷是与蟑螂、老鼠、蜘蛛、贞子同等级的?

  柯中捷来到她的⾝旁,手往招牌一指,就是揶揄。“星期五晚上,一个人排队吃自助餐…Carol,你的行情怎么这么惨?”

  “谢谢关心。”她语气冷淡。“不过,我的行情看涨还是跌停,应该不在柯经理的工作范围內吧?”

  “你就是开口、闭口都扯到『工作』,才会落得这样。”

  “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上司,柯经理应该很感动才是吧,但请不必感动到唆使老板放我大假。”轻勾角,带刺的。上次那笔帐,她仍记著。

  “唆使?没这么严重吧,我是为你…”他皱眉。

  “为我好?哈,那就更不用⿇烦了。”说穿了,其实还是为他自己好吧?教她多休息、少工作,对他来说,就是少了个工作上的竞争对手。

  他清清喉咙,换个新话题。“我听说,永康街附近有家中式简餐店不错。”

  “那很好啊,祝柯经理用餐愉快,我这边马上就排到了。”侧头,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地回绝了。

  “我的意思是…”

  柯中捷的话还没说完,她的‮机手‬响了。

  “喂,我是杜芳岳…我人在公司附近…唔,好,那我跟你约七点二十分在仁爱路和敦化南路口的新学友书局…嗯,待会儿见。”

  收线后,芳岳让开了排队的位置。“柯经理,承你的关心,我的行情现在一路长红,所以…晚安,再见喽。”挥挥手,她转⾝就走。

  “等等,Carol,我是想跟你讨论工作…”

  “工作?”芳岳顿下步,转过⾝,笑睐著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又清晰。“我现在就是要…工、作、去!”

  八月中的台北城夏夜,微凉晚风徐来,化开了⽩天的燠热,所有恼人的、烦心的、伤感的事也似乎都被吹散了,而留存下来的,只有美好。

  只有,美好。

  是因为摆脫了柯中捷的缘故么,否则,踩在再悉不过的一段路上,她的步伐为什么会变得特别轻快?喜悦,就像是蒸腾的热气,注満了臆,心情就要升起,空飞扬…

  两个星期了,好快,与他在花莲火车站一别已经两个星期了。她知道,在这些⽇子里,他从花莲、台东绕到‮湾台‬南端的屏东,最后自⾼雄飞抵台北,如今落脚在他⽗亲多年前购置的大楼套房。

  上班前、午休间或下班后,她常常会在空档时接到他从不同地方打来的电话,

  里头或许是他娓娓闲谈的见闻经历,或许是一些特殊的声响(像她就听过原住民丰年祭里的唱、垦丁的虫鸣鸟叫声、強劲山风拂过整排晒⾐架的声音),还有,他用嗓弦进行的“大提琴演奏”…

  从最初的惊讶、感动,到后来慢慢开始期待,隐隐约约,芳岳知道…他们的关系在变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越来越不一样了…

  她回想着过去两星期的种种,直到瞧见他的⾝形在远远那头出现。

  杨则尧穿了一件宽松的T-shirt,海洋般的蓝,下⾝是铁灰⾊的牛仔和球鞋,双肩背包,看来就像寻常的‮湾台‬大‮生学‬。对她而言,这模样在旅游时不觉奇怪,但放在台北这个都会城,她又清楚Yang的资料背景,就不免觉得特别了。

  “为什么,见到你的时候,我老没办法把你和『大提琴诗人』Yang联想在一起?”走近他,芳岳‮头摇‬轻道,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那很好呀,这代表我的伪装技术越来越好,所以你在我面前越来越能放松,不会动不动就想到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他每讲一次“工作”收紧的右手就由下往上提一点、再提一点。

  杨则尧这种戏剧十⾜的说话方式,让她一不小心就笑了出来。

  “唔,衬衫、外套加窄裙、⾼跟鞋,果然是标准上班族的打扮。”换他打量起她来了。“希望等会儿不会让你太难受。”

  “等会儿…你到底安排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安排,是人家安排好了,等我们去的。”他指向仁爱路对面的诚品书店。“一场音乐会,用雷光夏的音乐造访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芳岳难以置信地瞪著他,比了比他,又比了比自己。“你和我,我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台北人?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个活动?”

  “哈哈,这我就不敢自夸了。”则尧笑着解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并不晓得。是刚刚经过那里,看到他们在试音,感觉満不错的,想听听看,所以就打电话试试运气。看来,我运气很好,你刚好有空。”

  她有空,是他运气很好?杨则尧的话,听得她心口怦怦狂跳,猛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热嘲不断袭上双颊,模糊了她的思考。

  “走吧,走吧,刚才我经过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门口了,再晚点去,恐怕连站著看的地方都没了。”右手搭上她的肘,他促道。

  “喔。”

  “啊,快,刚好绿灯了。”

  就这样,为了过马路,扶在她肘间的右手,顺势向下滑落,他的五指扫上了她的,一气呵成。

  那是十指握,是牵手。

  即使平安到达马路的彼岸,他和她,都没有刻意言情,更没放开…

  敦南诚品外的小便场,已经挤満了人,能坐下的地方,只剩舞台前方的一块空地。

  “坐在最前面,还是站在这里?”则尧尊重她的意见。

  看看自己这⾝窄裙,绝非坐在地上的适合打扮,她明⽩刚刚他的意思了,只得回覆道:“我想,站著这里就好。”

  “好吧,但…站累了,要跟我说,嗯?”他指了指她的⾼跟鞋。“到时候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克难点,不介意吧?”

  “嗯,就撑著喽!”芳岳笑着摇‮头摇‬。想办法?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想,或许,这只是他礼貌的说法吧。

  一场音乐与文学的飨宴,在约莫八点十五分开始。

  精小的舞台上,中间是负责读唱的主角,另外,还有分别演奏吉他、手风琴、键盘以及低音大提琴的乐手。更特别的是,在舞台的右前方,放置了投影机和方形布幕…

  “嘿,那布幕是拿来做什么的?”他弯⾝在她耳边轻问。

  芳岳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猜答道:“可能是拿来放图片之类的,或是把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那本书里的文句做成投影片?”

  结果,她猜对了一半。

  透过投影机,那方形布幕上是出现了一些手绘的揷画没错,但不是普通的静态图片,而是经过剪裁设计,会随著音乐和朗读內容而有动作的。

  这个八月中的台北夏夜,耳边有雷光夏轻缓如昑的诵读,眼前有精彩且意象丰富的“⽪影戏”四周下时有温凉晚风穿发而过,车声、人嘲仍梭动不止,但城市教人心烦气躁的理由,似乎都被昅纳成表演的一部分,甚至,就是因为有这些作为旁衬,更显得以“城市”为主题的读唱內容有种奇幻的趣味。

  一切都像是有魔法运作般的美好,只除了…

  她稍稍挪了双脚立定的位置,五分钟后,又再动了动,三分钟后,她向后轮流勾提起左、右脚。都是⾼跟鞋作的孽啊!

  她什么都还没说,杨则尧已经发现了,在她耳畔轻道:“芳岳,脫鞋。”

  脫鞋?这是什么鬼提议?她皱眉,没有回答。

  “我抱你。”

  “不行啦,这是形象问题。”抱?这这这…这家伙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唔,是形象问题,不是原则问题,那就好办了。”他可是认真的。“既然这样,数到三,我就要动作喽。一、二…”

  最后一个数字刚说出口,果真,他的手就伸向她的

  她微微闪⾝躲开,嘴巴忙道:“好好好,我脫鞋、我脫鞋。”脫鞋和当街被抱起…都很丢脸,但在二择一的情况下,她宁可选择脫鞋。

  偷偷地,悄悄地,著‮袜丝‬的双脚探出了⾼跟鞋,落定在地面上。拜托拜托,希望全世界除了杨则尧,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行为。

  “地会不会烫?”

  “呃,还好。”她从没想过,这时候在脚下的台北市是有温度的,心里正掠过一丝诧讶,而则尧却已问起。

  “那就好。”

  ⾚著脚,在台北最热闹的东区街头,听音乐看表演?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跟著他一起疯了!

  在连续两首安可曲后,整出音乐表演在九点半结束。

  “嗳,别忘了你的鞋,灰姑娘。”临要离开前,他半开玩笑地提醒她。

  芳岳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预谋的,让我的形象全部毁在这里啦,要是有人认出我来,那不就…”

  “那不就对你更佩服了?”则尧顺口接了过来。“你没听到刚刚站在我们后面的两个女生,吱吱喳喳地说你咧!”

  “说我?她们说我什么?”

  “说你潇洒啦、了不起啦、不拘小节啦…语气还很崇拜喔!”

  “真的假的?”嗟,她才不相信咧。

  “你不信?”

  “信,我相信,我相信那是你编的。”

  “好,那你跟我来。”杨则尧抓著她的手,就往仁爱路的方向快走,还一边四处张望。

  “嗳嗳嗳,你在做什么?”她被搞糊涂了。

  “刚刚那两个女生好像是往这个方向走啊,怎么不见人了?”他嘀咕道。

  “你要找那两个女生?”不会吧…

  他说得很轻松。“你不相信,我当然就得抓证人来啊!”“拜托喔,你会吓坏人家。”

  如果她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拦住,还被要求作证,百分之百会当那个陌生人是个疯子。要是那人⾝边还有个女伴,不必怀疑,她绝对会当那人是个女疯子!

  她不想自己被看作女疯子。

  “那你信不信?我真的没骗你啊。”他摆出无辜的模样。

  叹口气,她投降了。“好好好,我信、我信。”

  “还介不介意脫鞋这件事?”

  “好好好,我不介意。”她只是怕丢脸嘛。“不过,我要先说好喔,以后啊,最好还是先说清楚,这样我会换穿休闲鞋、牛仔,要不然…”目光向四周瞄了瞄。“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很奇怪吗?”

  耸了耸肩,似乎在他眼中,这本不是问题。“你问我?我不觉得。如果其他人觉得奇怪,那是他们的事。”话一转,他又道:“但…如果你说换穿了休闲鞋、牛仔,这样你看表演会看得更舒服些,ok!我知道了,以后我会记得先说清楚,今天确实是临时约的,Excuseme!”

  答案的前后区别让她心头微微一震。

  仰头望他,杨则尧总是从容自在的神情,让她不由得羡慕…她知道,他很清楚什么是他会在意的、什么是他无须计较的,这并不是容易的事。还有,他眼睛里坦的诚恳,就像是今晚无云的夜空,教她看得舒服极了,似乎有他在旁边,平时会有的忸伲、尴尬,就不再需要冶静理智来掩饰,自然而然就消融了,连带地开始直率了起来。

  “在想什么?”见她沉昑许久,则尧不噤问。

  “没,没什么。”她移开了眼,角忽地轻动,像星星的光芒闪过。“对了,你看人家在台上表演,会不会期待自己的演出?”

  “不会。我只当观众,不想自己是音乐演奏者。”几乎完全不经思考,他答。“⽗亲也好、儿子也好、情人也好、观众也好、演奏者也好,或是任何一种⾝分都好,老是记挂著其中的某一种,很容易累过头,只怕到最后这疲倦堆积太厚,就变成了对生活全面的⿇木。芳岳,我不希望自己走到那个地步,所以不会。”

  她微怔,刹来的反躬自问来得快却面目模糊,她无法解释这番话令她感到震慑的理由。

  “嘿!怎么又发呆了?”

  她摇‮头摇‬,微微一笑。“没有,大概是累了。”

  “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则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送你回家吧。”

  “嗯,谢谢。”

  这一晚,她决定回家以后不再理睬公事包里的东西,破天荒地。

  或许,这是因为夜⾊太美、晚风太好、雷光夏的歌声太清悠、微光乐团的音乐加上“⽪影戏”的表演太特别,这么多、这么多理由加起来的缘故吧…

  杜芳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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