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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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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主家房子多,老两口一间,儿女各一间,一家人很少说话,知青住在紧东边一间,薛玉昌就住在那儿——薛玉昌刚来村时和李全旺,葛存天一起住在那里的,可是,只过了几天,他们便相继搬走了,去和别的知青挤热炕去了,丢下薛玉昌一人,仍然在这地主家住。

  每每想到这里,他心里便有一种凄凉感。他父亲是个⾰命⼲部,文化大⾰命说他父亲是特务不久,便到西郊铁路卧轨了。此后,他的背便被庒一座大山,心里庒了一个磨盘,原来胳膊戴的红卫兵袖章被别人没救了,自己⾝穿的父亲留下的就军衣被别人抢跑了,揷队了,和自己住一个屋里的好朋们,也借故搬走了。现在,他这个自绝于党自绝于‮民人‬反⾰命分子的‮弟子‬,也只能和他地主住一个院子。

  他感觉好像是一个轮回。因为听父亲讲,他的爷爷早年也是一个地主,父亲把爷爷的地卖掉,把房子卖掉,捐助了红军,自己也参加了红军,所以薛玉昌也常寻思,从跟讲,自己也是地主子孙,住地主家,也是命里注定。

  想是这么想,心里仍感到凄凉,百无聊赖,他便透过屋里唯一带玻璃的窗户,观察院子里的鸽子。

  地主家养了好几十只鸽子,有白⾊的,有铁⾊的,有灰⾊的,还有半白半黑的,每天清早,地主儿子便拿着一根拴着布条的杆子,把鸽子轰起,一大盘鸽子便在天盘旋,他家的鸽子都不带哨,好看是好看,但没什么声音。

  鸽子在天盘旋几圈后,便飞向远处了。午九点多回来,便到一个放着白⾊水的水盒前饮水,下午一点轰出,三四点钟又飞回到白⾊的水盒前饮水。院子的地很平,踩得也很硬实,经常能见地有些⾼粱和玉米粒一片片的,薛玉昌以为这些粮食是喂鸽子的,心想,这地主还真有粮食,撒这么多粮食喂鸽子,他几次指着地散落的粮食问地主儿子:“喂鸽子呢?”

  那个大汉只是一笑,一声,便进屋了,从不多说。

  他趴在炕,从玻璃窗向外刊,鸽子三三五五地飞回来了,一回来,便蹦蹦跳跳地到水池边喝水,他看着看着,突然看见几只刚喝过水的鸽子脑袋突然左右摇摆起来,随着鸽子脑袋的摇摆,一粒粒的⾼粱玉米便从鸽子嘴里噴了出。

  鸽子是不是病了?不知怎么,他忽地替地主养的鸽子担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见几只鸽子从外面飞回,喝了盆里的水,脑袋又摇摆起来,从嘴里又噴出⾼粱玉米粒来,他继续观察着,发现几乎所有从外面飞回的鸽子都是一样。他心里纳闷,便连续观察了好几天。

  天天如此,也没见鸽子生病,而每次鸽子噴出粮食后,不大一会儿,地主家的儿子便拿把扫帚,把地的粮食扫起,放到簸箕里,面盖一个窗纱罩,放到院子当中晒,第二天再收进口袋里,薛玉昌明白了,他是靠鸽子弄粮食呢?找了个空儿,他问地主儿子:“你拿鸽子外面吃食,都到哪吃食啊?”

  “地里。”

  “地里哪有?”

  “地里多的是。”

  地主儿子看了他一眼继续说:“现在收庄稼,谁能做那么细,⾼粱把头一砍往地一摔就算⼲了活。玉米掰下棒子,也往堆一倒就算⼲活。地理剩下的小穗⾼粱和小个玉米都懒得收,放到地里让⿇雀啄,打捆,装车,卸车,哪个地方不落下庄稼,谁去捡拾,都浪费掉了,我养鸽子让他们去捡,去拾,回来再让它们噴出来,积少成多,不光能赚点粮食,年底也能有几个鸽子煮着吃。”

  “那你喂它们什么水让鸽子把粮食吐出来?”薛玉昌指着装有白⾊液体的水盒问。

  “这个呀,就是石灰水。鸽子喝了石灰水,就把粮食吐出来,在这儿,不是新鲜事,家家养鸽子的,都是这样。”薛玉昌默然了。

  薛玉昌还从来没和地主儿子说过这么多话,自从谈养鸽子的话后,他和地主家的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进门互相也能打个招呼,有时也能聊一会儿,偶尔,地主家的儿子也给他送块煮熟的红薯,蒸熟的窝头和一两块老咸菜。

  地主家的房檐下地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都放有两口大缸,缸足有半人多⾼,面盖着石板做成的盖,一般时候缸都半盖着,一口是酱缸,一口是醋缸。酱缸里边有一些酱⾊的汤,汤里面放着一些萝卜,洋白菜和鬼子姜之类的菜蔬。醋缸里面是一些带壳的⾼粱和带壳的小米之类的。酱缸里有酱咸菜的味,醋缸里有一股酸酸的醋味。

  薛玉昌最爱吃地主儿子送他的老咸菜了,这咸菜有些发黑,半⼲不⼲的,有些像果脯的咬劲,但是咸的,可又不是死咸味,有一股软绵绵的咸味,他问地主的儿子:“这咸菜怎么做的?”

  地主儿子告诉他:“这咸菜就是酱缸里捞出的腌过的萝卜,把它蒸熟,放到罐子里,噴点酒,盖严,放个十天半月,打开,晾开就成这里黑漆漆的老咸菜了。农村,也没个甚,只好在腌咸菜下点功夫了。”地主儿子自我解嘲地说。

  接触多了,薛玉昌了解到,地主的前两代并不是地主,家里也就七八亩地,是个下中农。他的爷爷在口外,呼和浩特给买卖人家做活计,一做做了四十年,攒了几个钱,要解放时,一个要跑‮湾台‬的大地主卖地,便宜的很,几块大洋一亩,他便买了七八十亩,没想到,买下的地刚种了一茬庄稼,便解放了,他便被化成地主了,而且是村里唯一的地主。

  薛玉昌想:这个人家业够倒霉的,早不买地晚不买地,非要快解放买地,得,地主帽子扣了,一扣几十年,还要扣个几辈人。

  一天下午,知青们被叫到大队部,⾰委会主任李目向大家宣布了任务:大队为了发扬⾰命精神,村里也要破四旧,破四旧破什么呢,就要消灭村里各户养的鸽子。

  李目接着说出了村里养鸽子的七八户人家的名字。当然,头一户就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李广利家。

  薛玉昌听到要抄自己住的李广利家的鸽子,心里便有些发慌。但他不敢多说什么,便找了个茬,悄悄溜出大队部。李广利的儿子李三江刚出院门,刚好碰到薛玉昌,当薛玉昌把大队要超鸽子的事告诉李三江,这条大汉立刻満脸通红,但片刻便又安静下来,小声骂了一句:“⻳孙子,又欺负你老子了!”随即,立刻返回院门打开一排鸽子笼的一间,把七八只鸽子放飞后,便对薛玉昌道:“你赶快回?”

  “你怎么不把鸽子都放飞?”薛玉昌问。

  “都放咋行,他抓不到鸽子,抓你啊!”李三江叹了口气道。

  和挖坟一样,抄鸽子的事村里只有贫协主任李声响带着男知青去执行的,一个村的,都姓李,这缺德事没人⼲。

  知青许加添似乎又找到文化大⾰命破四旧时的感觉,他在贫协主任李声响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闯进人家,掏人家的鸽子窝,然后学着李声响的样子,把鸽子脖子用食指和中指加住。鸽子头在手心里,用力向下一甩,鸽子的⾝子便和头分了家。

  另外,男知青孙茂和单丁一也学会了这招,也都争先恐后地把鸽子夹住甩向了鬼门关。他们⼲的很起劲,完全不顾养鸽的人家惶恐的表情和愤怒的眼神。

  鸽子很快便抄到了最后一家,薛玉昌所住的地主家,也是养鸽子最多的一家。

  薛玉昌一只鸽子也没甩,他因为曰曰和鸽子相处,多少有些感情,他是去那个背包的,别人把鸽子甩掉头后,他和另外两个知青拿着布袋,把没有头但仍在地‮动扭‬⾝体,扑动翅膀的鸽子捡到布袋里,然后背着布袋跟着大伙到下一家。

  许加添抄了两家鸽子后,突发奇想,便跑到村东头半里地外的熬盐房去了。

  许加添知道村东头熬盐房的李文华那老头也养了一群鸽子,想先来,卧卧底,别让这老头把鸽子都轰飞了,抓鸽子时抓不到。

  几天前,他曾来过这个熬盐房,这个熬盐房只是三间相通的屋子,屋里支三口大锅。门外有几座一两丈⾼的盐土堆,盐土都是附近地面泛起的白花花盐碱地面的土。秋冬,妇女小孩们用一种好像耙子但无齿只一块窄铁板做的叫皮⽑的工具,将盐土刮在一起,堆成盐土堆,要熬盐时,挖个坑,放水,把盐土放到里面,然后在挖个坑,里面放口缸,在缸口前放筛子,筛子放一层⼲草,把过盐土的水过滤后,流到缸里,这盐土水便像浅酱油一般的颜⾊了,把这水舀进锅里,用火熬,便是熬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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