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阴谋,阳谋
夜已深沉,帅帐后营里一片沉寂,这与往曰的巡兵穿梭戒备森严大不相同。
唯一一间还亮着油亮的小房子里,秦慕白悠闲的踱着步子,说道:“我已下令,十丈之內不许有人近前。现在就让我们谈谈吧,出君之口入我之耳,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那个神秘的吐蕃人一直盘坐在地上,两道犀利的目光从散乱遮住眉眼的头发里射出,直直落在秦慕白的⾝上,用流利的汉话说道“你,就是秦慕白?”
“如假包换。”秦慕白定住脚,正迎上他的眼神,不由得心头略微一动:此人目光如此沉稳老道犀利深湛,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卒!
吐蕃男抬起双手撂开了散乱的头发,露出一张年轻还不失英武之气的脸庞来“你想谈什么?”
秦慕白微然一笑,走到他对面也一样盘腿坐下,凝视着他的双眼“就谈,你想谈的。”
“我没什么可以跟你谈的。”吐蕃男居然半点不回避秦慕白逼视的目光,十分淡然的答道。
“那就奇了怪了。”秦慕白说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先是装病留在我的军营里,然后又杀了一同留下来的其他军士灭口,不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我单独谈谈么?”
吐蕃男的异讶的抬了一下眉梢,留着八字小胡须的嘴唇略微咧了一咧“你果然聪明,这都瞒不了你!”
“呵!雕虫小技!”秦慕白冷笑道“所有人都死光了就你一个人还活着,这还不明显?另外,病倒的四个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中毒最浅。死于刀剑的八个人,表面看来像是拔刀自刎,但那只是一个假相。他们的尸体倒下后都指向你的方向,可见当时他们都站在你离⾝前很近的地方,全神贯注的听你吩咐什么,然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你突施杀手一击毙命。我检查过你的手,你是个左撇子,左手虎口与与几个指头上有耝厚的老茧,那是常年苦练弯刀磨出来的。这与那些死者的刀口深浅与割入的方向,全都吻合。杀了他们布置成自刎的假相之后,你又毒死了另外两个中毒的军士吧,你究竟是什么人?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很能猜么,何妨猜下去?”吐蕃男挑衅的看着秦慕白说道。
秦慕白“呵”的冷笑了一声“大半夜的,我可没趣兴跟一个俘虏玩猜谜。你说便说,不说就一刀砍了。就让你带着你的秘密,永埋地下。”
“如果杀我,你一定后悔终生。”吐蕃男半点也不惊慌,反而信心百倍的说道。
“是么?”秦慕白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起了⾝来就朝外走“后悔的事情我⼲过不少了,不怕多这一件。”
“你站住!”吐蕃男突然低喝了一声。
秦慕白心中略感惊疑:奇怪!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发号施令的口吻,让他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于是他转过⾝来,居⾼临下的拧眉盯着这个吐蕃人,说道:“我现在又不想你死了。但是,你若不把你该说的话说清楚,你这辈子也休想重获自由。”
吐蕃男仿佛对秦慕白的话充耳不闻而且半点不受威胁,而是答非所问的冷冷道:“我叫德格?丹巴旺杰。”
“果断是个大人物。”秦慕白略挑了一下眉梢,说道“在吐蕃姓德格的,都不是无名小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赞普在登鼎之后分封有功之臣,给予领地。受赏的功臣就将封地的名加上自己原有的姓,从此成为新的家族姓氏。比喻噶尔、德格这样的姓氏。据我所知,德格家族深受赞普的信任,家族中有人担任了卫茹的大将,相当于我大唐左卫大将军,统领御林军镇守京都保卫皇城——那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丹巴旺杰将军?”
“我的亲兄,就是你所说的卫茹大将军。而我,则是赞普的亲勋近卫队队长。”丹巴旺杰的三角眼一直没有离开过秦慕白的脸。
秦慕白轻拧了一下眉头“你是想告诉我,你们的赞普已经到了军营里?”
“不错。”
“不会是,你们的赞普秘密派你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秦慕白笑道。
“你猜对了。”丹巴旺杰严肃的道“正是如此。”
秦慕白心中一凛,疑惑道:“就算如此,你也用不着杀了与你同行的这么多人吧?这究竟是为什么?”
丹巴旺杰嘴角斜咧的冷冷一笑,说道:“我只认赞普,不认其他任何人。”
“明白了。”秦慕白恍然悟道“噶尔钦陵派人来对我不利,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的赞普,与噶尔钦陵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和睦?”
“哼…”丹巴旺杰不屑的冷哼了一声道“此事轮不到你关心。我只知道,我是来完成赞普使命的。”
“什么使命?”
“议和罢兵,通婚修好。”
秦慕白先是一怔,随即便笑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以⾼原神灵的名义起誓,这不是玩笑。”丹巴旺杰正⾊严肃的道“若非大局为重情非得己,谁会亲手手刃自己的同胞?”
“区区苦Rou计罢了,岂能瞒我!”秦慕白冷笑。
“…”丹巴旺杰一时无语,但他倒也沉得住气,面不改⾊的道“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说清楚,你就会相信了。”
“那你就说来听听吧!”秦慕白淡然说道,心忖:这不就对了?严刑逼供和威逼利诱,可能都问不出什么话来。唯有欲擒故纵让你主动开口了…看来,这个丹巴旺杰的确是知道不少的秘密!
“实话跟你说,如果不是你军中有能人,识破了‘兹巴兹兰尔力’花的花毒,我也不会对我的同胞痛下杀手!”丹巴旺杰双眉下沉表情冷肃的说道“原本,按照噶尔钦陵的计划,他的三个心腹近卫,会把这种花毒用在你,和你的近卫军士的⾝上。然后…”
“杀了我?”
“若要杀你,就不会只用这种⿇药了。”丹巴旺杰说道“他是想让你陷入昏迷,大非川群龙无首,然后他一举发兵拿下大非川,并生擒你——当然,后者才是最大的目的。他甚至安排了他的心腹,想办法将你劫走!”
“痴人说梦了吧!”秦慕白不屑的冷笑“就算让你们侥幸得手将我⿇翻,想要带出军营也是绝不可能。”
“就算不可能,能将你⿇翻也就达到目的了。”丹巴旺杰说道“想知道噶尔钦陵的目的何在么?”
“击败我,羞辱我,不就是他一直最想⼲的事情么?”
“恰恰相反。”丹巴旺杰诡谲Yin沉的一笑,说道“针对你,他做了三手准备。其将你终生软噤在⾼原,一世回不了家;其二,与你成为异姓异族的结义兄弟,在⾼原之上一字并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共掌兵权;其三,如果你不答应效力于我,等破了大非川而兰州依旧难以攻破,他就会将你放回去!”
秦慕白听完,半晌无语。
这三条计策,第一条够狠,第二条够诱惑,第三条——够毒!
“秦慕白,也亏得噶尔钦陵如此看得起你,想要与你结义兄弟并一同执掌吐蕃的兵权。但他肯定对此所抱希望不大,因此才有了第一手和第三手准备。”丹巴旺杰说道“第一手就不必说了,等你抓到他,那可能也就是他最好的结局;至于第三手…”
“表面看来是纵虎归山,其实不过是驱虎呑狼借刀杀人。”秦慕白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道“噶尔钦陵,倒是把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学得不错了。如果按照他的预定目标,我被⿇翻,大非川失守,他把我生擒又放回去…到那时候,我秦某人肯定是百口莫辩,非但要背负丧师辱国之罪,还要被冠以通敌卖国的罪名。积毁销骨,众口烁金哪,不管我大唐的皇帝对我有多少信任,也挡不住漫无边际的蜚短流长了。那样只会有一个结果,纵然我不死于极刑,也要被撤职查办押回京城。我一走,关西军群龙无首军心必乱,到时一击即溃河陇唾手可得,引马中原也是指曰可待了——真是无下无双的妙计啊!”
“看来…你与噶尔钦陵,还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丹巴旺杰不无惊诧的看着秦慕白,说道“你说的,就如同你亲耳听到了噶尔钦陵的话一样,丝毫无差!”
“废话就不必说了——告诉我,你⾝为吐蕃人,为何又要破坏噶尔钦陵的计策?”秦慕白问道。
“很简单,赞普不想打仗,吐蕃需要和平。”丹巴旺杰并不隐瞒,⼲脆果断的说道。
“那你们赞普早⼲什么去了?”秦慕白面露愠⾊的道“这接二连三的冲突和战争,从松州之战到围攻凉州,再到⾼昌反叛杀我父帅,然后又是眼前的大非川鏖战…这就是你所说的,赞普不想打仗,吐蕃需要和平?”
“原因只有一个,噶尔钦陵。”丹巴旺杰说道“他需要战争,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兴旺自己的家族;他有着狂疯的野心,要让吐蕃一统天下制霸中原重要的是,他手中握有国全七成以上的兵马,连他父亲,也制约他不得!”
“一言以蔽之,噶尔钦陵是架空了你们的赞普,口衔天宪独断了朝纲了,对吧?”秦慕白说道。
“正是如此。”丹巴旺杰说道“在吐蕃,至赞普以下,无人不对噶尔钦陵尊崇万分,他就像是⾼原上的神…可他忘了,他毕竟不是神,而是臣。王朝的未来万民的生死,应该是由赞普来决定,而不是一个穷兵黩武、功⾼震主的臣子。”
秦慕白听完,微然笑了一笑,说道:“在中原有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是你们中原。”丹巴旺杰不假思索的答道“在吐蕃,这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噶尔钦陵,他既是开国功臣统兵元帅,又是赞普的结义兄弟。其实,除开针对大唐战和一事的分岐,赞普与噶尔钦陵就如同一⺟同胞的兄弟那样亲密无间。噶尔钦陵对赞普的忠诚,也是勿庸置疑。就算他功⾼震主独断乾坤,也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噶尔钦陵心怀异志!——这正是噶尔钦陵的独到之处,也正是事情的为难之处!”
“这倒是句大实话。若是个心怀异志的权臣,反而好办了。”秦慕白说道。
“现在你相信我了?”丹巴旺杰反问了一句。
秦慕白面无表情,没有答话。
丹巴旺杰再继续道“前次大唐朝廷出派鸿胪寺少卿刘善因来到⾼原,专程再议和盟通婚一事。原本,赞普对此相当重视,并准备亲自前往格尔木迎接商谈。可是不等赞普赶到格尔木,刘善因已经死了。噶尔钦陵上书,说刘善因意外死于雪崩,唐军因此借故挑衅再度发动战争,他被迫迎敌…但实真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为此,赞普十分遗憾,但也无奈。如今战争已经打响,再议和盟的可能Xing已是微乎其微。但尽管如此,赞普也没有放弃努力。因此,才密令我乔装改扮混进了这一次的使团之中。我为了险保起见,先是盗取了噶尔钦陵所派的那三名心腹的⿇药,反将他们⿇翻,自己也假装中毒之状留在你的军营之中。最后为了免除赞普与噶尔钦陵之间的磨擦与矛盾,我只好再将留下的所有人一并杀了灭口——目的,就是为了执行赞普下达的旨令,与你商议罢兵和盟一事!”
“你知道的,都说完了?”秦慕白的反应,出乎丹巴旺杰意料之外的冷淡与平静。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丹巴旺杰终于有一点激动了,大声叫道。
“信不信,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外一回事。”秦慕白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就委屈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曰子了,哪里也不要去。”
“你要考虑多久?!”丹巴旺杰急切的问道。
秦慕白站起⾝来,仰头,抬手指了指上方,笑道“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