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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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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康安被韵柔发现,竟是一点也不尴尬,自自然然浑若无事一般地朗笑一声“我正要找韵柔姑娘呢。”

  韵柔含笑问:“‘不知我有什么事能帮上三爷的忙?”

  “我想问你,你家‮姐小‬到底喜爱些什么?这些年来,我每次来拜访,都带着宮中上好的珠⽟美缎,每次出征回来,也会带上各地的名贵特产,就连西洋金贵钟表也送过不少,可是‮姐小‬从来不是撕就是砸,竟没收下过一次。不能让自己未过门的子稍稍开心,我这样的男人,岂不是太无能了。”福康安笑意从容,语气和缓,丝毫也看不出这是一番刚刚跟踪被发现后编出来的应急之词。

  韵柔微微一笑“原来是这种小事,好办得很。我家‮姐小‬素来不是向富贵折的人,三爷送的礼物固然贵重,却不能博她一笑,若要她开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买些个精巧可爱、有意思又不俗气的好东西即可。像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些都好,保准‮姐小‬会喜得不得了。”

  王吉保忍不住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些东西,有什么珍贵之处?一颗明珠,便能换来一整车都不止了。”

  韵柔斜脫了他一眼“傅中堂府,便是万两⻩金千斛明珠也拿得出来,不过,那不是我家‮姐小‬要的。我说得那些小东西虽然便宜,但要细细挑选,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东西,这一份心思,纵是搬来金山银山,也比不得的,亦是我家‮姐小‬珍惜的。你把你未来的少夫人,当做了什么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没料到这个看来温柔纤弱的女子一番抢⽩,竟如此辛辣,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埃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着引开话题“我以往倒从未在街市上买过这样的小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买得合‮姐小‬的心意。”

  韵柔含笑又说:“这也无妨,近⽇我家‮姐小‬狂爱一样东西,公子若能取到,保证‮姐小‬是断然舍不得撕烂的。”

  “什么好东西?”

  “是一本书,一本叫《石头记》的书。”

  “《石头记》?”

  “对,此书朝廷不许刊行,民间只得手抄流传,因为手抄散,所以不同人抄的多有不同之处,而且目前坊间也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再也无处可觅。‮姐小‬深爱此书,每⽇挂肚牵肠,不能忘怀。公子若能寻到后四十回,保证‮姐小‬感念至深,再也不会对公子发脾气了。”

  “《石头记》?这是什么书?是否有诽谤时政之处,所以才被噤刊?又到底写些什么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姐小‬如此在意?”

  韵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误会了,这《石头记》妙就妙在并没有写半个英雄能人,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的不过是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这样的文字,三爷大英雄人物,当然不屑一顾,自是看不人眼的,不知道并不稀奇。至于朝廷为什么要封噤,我这等小女子更是不明⽩了。”

  “《石头记》?”福康安皱眉凝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

  王吉保忽然揷了一句嘴“我记起来了,前段⽇子,我看到有两个人在饭馆里打架,听旁人说,他们是为了争《石头记》里两个丫头到底哪一个好才打起来的,那丫头好像是叫晴什么来着。”

  “啊,必是袭人与晴雯。”韵柔眼中忽然光芒闪闪。

  埃康安也用力一拍掌“对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孙大学士在府里做客,夜里头说笑唱和,也不知怎么吵起来了,我听着好像也是说什么《石头记》,一个说什么扬黛抑钗,一个又说什么双峰并峙,二⽔分流,他们俩平时那么好的情,竟吵得脸红脖子耝,不可开。”

  韵柔点头不住,満脸満眼都是光彩“自然是宝黛之争了。我与‮姐小‬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痴的人了。”

  埃康安看这女子眸中异彩不绝,心中忽然动了疑,这《石头记》到底是哪一个最想要的?为什么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分明是这个小女子想利用启己寻得散失的手稿,一偿她自己的心愿?但不知这《石头记》是何等魔书,怎么上至朝中⾼官,小至贩夫走卒,中至这闺中女儿。皆痴若此。

  韵柔见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礼“三爷已经问完了我,该轮到我问三爷了吧?”

  “哦,姑娘也有问题吗?”

  韵柔笑意温柔,徐徐开口:“请问三爷,打算把我家‮姐小‬怎么办?”

  “这个恕我听不明⽩。”

  “好,既然三爷不明⽩,我就慢慢说明⽩。”韵柔依然在笑,温柔的眼神却忽然锐利了起来“当初三爷与‮姐小‬定亲,已经是一桩大大的奇事了。傅家是镶⻩旗主,天子姻亲,朝中宰相,只因夫人一时喜,便与小小的学士联姻,而三爷当时明明十分不愿,事后却像是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亲自登门拜访,对老爷夫人都礼敬有加,时常带着重礼来看‮姐小‬。若说这其中没有半点古怪,只怕无人相信。”

  “姑娘说的话,我更加不明⽩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变得深不可测,虽然仍然含笑,但即使笑容,也是幽深无比的。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韵柔姑娘,请你记住你的⾝份。”

  “我当然记得我的⾝份。”韵柔的声音忽然冰冷,眼神里的温柔也变成了凌厉,毫不惧怕地看向王吉保,一句句清清楚楚地说:“我自幼与‮姐小‬一同长大,如同姐妹一般,‮姐小‬爱我重我,就连读书识字,也让我和她一起学习,才有我的今⽇。这就是我的⾝份,我做的哪一桩事不符合我的⾝份。”一番话抢⽩过去,也不理王吉保难看的脸⾊,飞快地转头望着福康安“福三爷,我不知当初为什么你们要定这样一门亲,但时隔多年,或许,这门亲事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虽然崔家沾了傅府的光,举家抬旗,老爷也做到翰林学士,可论到门弟。与傅家从来是云泥之别。傅家真的会将‮姐小‬娶进门吗?傅家真的会守当初的婚约吗?”

  埃康安静静地望着这个素来纤美温柔,而今却忽变得凌厉人的女子,乌黑发亮的眼睛幽深若海,良久,方才徐徐地问:“你以为我福康安是什么人?”

  韵柔柔婉一笑“有三爷这一句话就够了,韵柔相信三爷的为人,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礼,方才转⾝离去。

  王吉保犹自愤愤然“这个丫头好大的胆,竟然连爷都敢质问。”

  埃康安微微一笑“这就是崔咏荷的不凡之处了。竟能令一个全无地位的弱女子,为了她,而有胆魄气量质问我。这一点就是当朝重臣,也未必可以做到。崔咏荷,绝不像你看到的这样,是个只会爬树、扔东西,永远脏的野丫头。”

  王吉保心中不以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争辩,只得口服心不服地点头应是。

  埃康安自然知他心口不一,、却也无心去解说,目光遥望荷心楼,心却到了数年之前,那一天,额娘強行定亲,自己苦劝不得,气极之下,回府禀告⽗亲,那时…

  “阿玛,这事你得管一管,额娘她居然硬要为我定下一个娃娃亲。”

  “胡说什么,前儿我才告诉过她,诚嘉亲王家的弘畅有意给你说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额娘不可能还会想给你定别的亲。”傅恒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略有些怪异。

  “什么?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玛,我不能娶公主,我也不想娶公主。”福康安一怔之后,马上叫了起来。

  “为什么,你大哥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哥福隆安是和嘉额驸,你为什么会不想娶公主?这可是至大的荣耀。”

  “什么至大的荣耀,只有那些古今戏文才爱演些中状元娶公主的大喜事,古往今来,驸马无数,又有几人留下过名字?纵成了皇亲国戚,也不过做个领⼲的散秩大臣。就算真有才能胆略的,只因挂了个驸马的名分,无论有什么功绩作为,人家也只会说你是沾着公主的光。更何况,皇家的女儿,娶回家来,如同菩萨般供得⾼⾼的,上是夫,下是君臣,又哪有夫妇之乐。我看着大哥二哥,每⽇里在公主面前恭敬柔顺,半个不字也不敢出,声音抬⾼一点的胆⾊也无。男儿丈夫,要落到这种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将来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留名后世,绝不愿借着皇家的光彩。阿玛,若说与皇家联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经⾜够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玛,你主持军机处多年,文政、河务、兵事、钱粮。刑名…哪里事繁任巨,哪时就有你一力料照,且是待人诚挚有礼,循礼有体,政民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为了‮家国‬累得百病⾝,可是,外头不还是有人⽇⽇议你是外戚,是沾着皇后的光,是靠着皇上的偏心思宠才有今⽇的吗?后世的人,或许会谈论刘墉的正直,纪昀的才华,可是,有几个会说你的劳辛苦,怕也只是淡淡地说上外戚二字,便将你一生抹煞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将来别人说起我,也只会说,原来他是十五公主的驸马,怪不得仗好打,官好当呢。阿玛…”

  暗恒见福康安说得情绪渐渐动起来,更想起自人军机处以来,因着外戚的⾝份,⽇⽇小心,时时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错,只恐授人以柄的辛酸,也勾动了凄惊情肠,叹息一声:“难得你看得如此透,并没有被皇家的尊荣冲昏了头,的确远胜你两个哥哥。更难得你有这样的志气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业,只是,这样的话,你我说说即可,却不能对外人说,又拿什么辞令去拒绝弘畅的好意呢?”

  “不用拒绝,阿玛只要坑谠外宣布我已定亲,大摆宴席请客,此事自然就消弥了。”

  “定亲?”

  “对,侍读学士崔名亭之女,额娘十分喜她。”

  “荒唐,崔名亭只是个小学土而已,又是汉人,我两家突然定亲,只怕皇上也要过问为什么了。”

  “为什么,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子不是正恼着朝中満汉相争,六部的満大臣汉尚书互相指责吗?阿玛特意为我订下汉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満汉一家的善政,正是为着贯彻皇上的旨意。如此一来,相信皇上只会称赞阿玛,绝不会再多过问的。”

  暗恒愕然地看着福康安,良久方才笑出声来“你这鬼精灵,竟有这样的细巧心思,这倒好,你借了人家过关,反而博了个体承圣意的好功劳。只是…”他脸⾊忽而一正“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为了躲避与皇家联姻的一个策略,可是对人家女子,这却是一生的大事,一世的名声。我傅家虽是当朝一品,却也不可仗势欺人,误了清⽩女儿家。”

  埃康安平静地笑了笑“阿玛,我知道傅家是什么门弟,阿玛是什么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会尽⾝为男人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当年的诺言,似犹在耳边,即使那时的崔咏荷只是一个小孩子,即使那时的福康安,也只是想避免成为皇家的女婿,所以才顺⽔推舟,应承了这门亲事。

  但,订下了就是订下了,许下的诺言,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堂堂男儿,又岂能失信于一女子。

  纵然当初只是利用,但我会视你为我的子,娶你进门,爱你护你,怜你借你,即使这样的诺言,你并不曾听到。

  用力地摇‮头摇‬,摇去纷的心思,不理会王吉保带着疑问的眼神“我们回去吧。”

  王吉保点头,随福康安一起往园外走去,才没走几步,园门处“呼啦”一声,已拥进一大堆的人,抢在最前的头的一对夫妇,整整齐齐的官服命妇状扮,分外隆重。一看见福康安,喜得脸上带笑,口里呼唤不绝,脚下飞快地走近过来。

  埃康安微笑着上去“给老师和师⺟请安。”

  崔夫人笑得満面舂风“都是自己人,还这样客气什么?”

  崔名亭一点名士矜持也无。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听说你得胜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师⺟一起赶去中堂府道贺,谁知傅中堂⼊宮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来了,本想赶回来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气,非要招待我们夫妇二人,所以回来晚了,可是怠慢你了。”

  “老师说哪里话,我们两家,怎么会有怠慢一说。”

  “说得对,说得对,你这孩子,最是长情了,这些年来,但凡个年节喜庆,生⽇寿辰,或是出征回京,总带着丰盛的礼物上门来,这份心意,最是难得了。”崔夫人语气无比热络“快来,咱们到前厅去,一起为你洗尘庆功。”

  “师⺟我…”

  “千万别推辞,我们两家,原也不必客气。”崔名亭截着福康安的话头,拉着他,脚不沾地地走着。

  崔夫人连声地催:“快,去荷心楼,叫‮姐小‬来见客啊。”

  埃康安吓了一跳,崔咏荷哪里会给他好脸⾊,怕不把酒席给掀翻了,忙阻止说:“不必客气了,我方才已和‮姐小‬见过了。”

  “这就好,这就好,咏荷不懂事,你要多担待才是。”崔名亭笑得无比畅。

  埃康安知道这一顿跑不了,便也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着崔名亭去了前厅,只是回头对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轻声说:“你去纪学士那问问《石头记》是本什么书,他总编四库全书,举国书目任他选求、只要他帮忙,应该可以把散失的后四十回手稿找到。”

  王吉保应了一声,转⾝便快步离去了。

  韵柔轻轻柔柔地上了荷心楼,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崔咏荷的低骂:“你跟那混蛋都说了些什么?”

  韵柔笑盈盈地拂开珠帘走进楼阁,望望楼外栏杆,方才笑说:“刚才并没有看到你倚栏张望,你怎么知道我在和福三爷说话?”

  崔咏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瞪圆眼睛看着她。

  韵柔皱眉苦思,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躲躲蔵蔵在珠帘后头,悄悄地看啊。”

  崔咏荷跳起来就要撕她的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韵柔一边躲一边笑“这也没什么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爷每回得胜回京,満街都是姑娘观望吗?那些个大家闺秀,不便抛头露面,全躲在阁楼上偷偷地瞧,就这样,一时忍不住,还会扔些什么手帕啊香囊啊王佩啊下来,见着了福三爷,才知道古人说潘安出门,掷果満车,全都是真的。”

  崔咏荷脸⾊越发难看起来“你不要拿我比别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都凑到那个混蛋面前,让他快快给我退亲就好了。”

  韵柔叹息着摇‮头摇‬“可惜福三爷对‮姐小‬你一片痴情,只怕不是那样轻易就会退婚的。”

  “他对我一片痴情?”崔咏荷冷笑。

  “若不是痴情,为什么现在那只呆雁还站在下头,望着荷心楼发呆?”韵柔指指楼外,笑得像一只正在戏弄老鼠的猫。

  崔咏荷腾地站起来,就往楼外栏杆处走去,走出三步,忽然止步,小心地借着楼头珠帘掩住⾝形,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眉头“那家伙想⼲什么,不是又在想什么害人的诡计吧。”

  韵柔‮头摇‬叹气“唉,你看他望着这边痴痴呆呆不知想什么,直如宝⽟在潇湘馆前犯了痴狂一般,你就不稍稍感动一点儿吗?”

  崔咏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开眼神,不再理睬一直胡说八道的韵柔。但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楼下忽然热闹起来了。神⾊微微一变,不再顾忌被楼下的人发现,上前几步,直接靠近了栏杆,看着楼下的一大群人。

  没有人发现她,她的娘她的爹,她家的仆役下人,所有的人,都众星捧月地围着福康安在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上。

  笑声一阵阵传上楼来。

  爹和娘悉的声音刺心又刺耳。

  “自从你出征啊,我⽇⽇都在佛前祈求你早⽇得胜回朝,总算这份诚心有了回报。”

  “是她妇道人家见识短,你文武双全,素来战无不胜,我就从来也没担心过,只想着怎么为你洗尘庆贺啊。”

  “唉,我们女人没你们男人见识大,不也是一片心吗?算起来,咱们咏荷才是最担心你的人。你别看她平⽇害羞,见了你都要躲开,不愿多说话,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吃不安睡不宁,怎么劝都不见笑一笑,直到听说你打了胜仗,脸上才露出点颜…我们家咏荷啊…她可是…”

  随着人渐渐远去,⺟亲那因情绪动而特别⾼亢的声音也隐隐约约,直至消失。

  崔咏荷静静地倚着栏杆,双目遥望着远方,总是带着怒气却也有着无比生气的眼睛里,一片沉寂。

  韵柔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什么他们都不明⽩?为什么,名门之后的学名土,会在权贵面前,露出如此过分的谄媚?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为女儿令家门飞⻩腾达而开心,却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们向来看得无比完美的女儿,心中所受的伤痛。

  当他们在福康安面前献媚之时,更不会在意,也不会理解女儿心头的羞聇。

  这么多年了,他们在福康安面前无论露出什么样的丑态,都不会自觉自知,傅府上下,的确都有宰相门弟的风范,从来不曾对崔府中人露出任何轻视和不屑之态。福康安更是永远温文有礼,客气周到。可是,崔名亭夫妇对福康安越是恭敬,崔咏荷就越是恼怒福康安.对他越发无礼,偏偏她越是凶蛮任,无理取闹,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礼让,从不生气。他越是温和退让,崔咏荷又越发气恼愤恨,对福康安的态度也就更加恶劣了。

  这样一个奇异的怪圈,就这么悄悄地形成了。

  而他与她无形的较劲,却不知要到哪一天,才会停止。

  “‮姐小‬广帘外丫头的声音轻轻传来“外头宴席上,福三爷让人送进了一份礼物。”

  “又是什么铜臭东西,给我扔掉。”崔咏荷头也不抬一下。

  外头丫环应了一声,便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

  韵柔心中忽一动,扬声问:“送的是什么?”

  “是一本叫做《石头记》的书。”

  “什么?”韵柔低低惊呼一声。

  崔咏荷则猛地站起,懂得桌子砰然一震,她也顾不得膝盖撞得生疼,飞一般冲了出去。

  韵柔还站在原处,喃喃自语:“权大势大,果然有这样的好处,居然半个时辰就找到了。”

  不过才一句话时间,崔咏荷已如获至宝,捧着一本书重又冲了回来,脸上神⾊喜不自噤“韵柔,你相信吗?这居然是全本的《石头记》,竟然是全本啊!”韵柔浅笑盈盈“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义来了吧,再用不着口口声声地说他坏了吧?”

  一边说,一边靠近过来,与迫不及待的崔咏荷一起看书。

  二人心情‮奋兴‬,飞快地看了几页,崔咏荷忽低低地“咦”了一声,声音里満是惊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而脸⾊也越来越难看。最终,愤然站起,拿着书就直往前院冲了过去。

  “福康安!”

  一声満怀愤怒的大喊,很轻易地打破了満厅的喜气。

  埃康安正被崔名亭着进酒,推脫不过连⼲了七八杯,正想着如何脫⾝才不失礼,猛听到一声怒喝,刚举到边的酒杯顿住,抬眼望去…

  因为极度的愤怒,崔咏荷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嫣红,本来已重新梳理的头发,也因跑动而又再度凌起来,微微息着的她,就连呼昅也有些凌

  埃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涌,或是什么别的原因,看到这娇靥通红、双目睁大、散发覆在额前、口起伏不定、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了一。再然后,眼睁睁看着一本厚厚重重的书当头打过来。应该可以痹篇的,没有理由避不开的,但还是没能痹篇。

  或许真的是酒喝多了吧,一股热流涌上来,一种莫名奇异的东西流窜全⾝,挨了一记重击,本能地后退一步,手自然地抚上受伤的脸,眼睛不知为什么还留连在那个发丝纷的女子⾝上,只是,自己的气息,也在这一刻纷了起来。

  书本打在福康安的脸上,然后又落下来,撞倒了桌上的杯子,打翻了盘子,也打破了満厅的和乐喜气。

  崔夫人尖叫一声,凑近过来,急急察看福康安的伤。

  崔名亭脸⾊大变,拍案而起“你⼲什么?”

  崔咏荷怒不可抑,本没听见⽗亲的指责,恨恨地瞪着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竟管冲着我来,为什么要玷污黛⽟,为什么要侮辱《石头记》?”

  埃康安愕然低头,看看桌上已染了无数酒渍油痕的书“《石头记》?”问话的时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厅口的韵柔,难道是这个女人戏弄我?

  韵柔少见地板了俏脸,冷冷地哼一声,也是怒意満脸地望向他。

  “《石头记》?你竟敢这样污辱《石头记》,这是你叫什么人续的?黛⽟竟还说出劝宝⽟读八股的话,你竟敢这样侮辱黛⽟!”崔咏荷气得全⾝都在颤抖。

  “纪学士说,《石头记》一书中,有许多妨碍圣德仁道、万民教化的东西,奉圣名令一名叫⾼锷的才子重新删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销毁的后四十回。有什么不妥吗?”福康安莫名其妙,实在不明⽩为了一本书何至于如此。

  “你们这些手掌权势的人,真以为手上有权,什么都可以肆意改吗?连别人呕心沥⾎写出来的文字,你们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们真能以黑做⽩,但是你们永远改不了人的心!’崔咏荷更加愤怒,忍不住冲上前,抓起桌上的盘子就要冲福康安砸过去。

  崔夫人死死拉住“咏荷,你别胡闹了!”

  崔名亭铁青着脸,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放肆!放肆!你这还像什么大家闺秀!崔家历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哪一个对不起历代祖先?爹,我们到祖祠去问问,是我,还是你这位因为能够成为旗人而自觉无比荣宠的崔氏后人?”过度的愤怒,积郁了多年的苦痛,随着这一声大喊全部叫了出来。

  整个大厅忽然静了下来,一片沉寂,沉寂得整个天地都似无形地庒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如今已⾝为翰林学士的崔名亭,一张脸简直变成了紫⾊,望着从十二岁那年忽然变得耝野反叛不听话的女儿,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惭,双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崔夫人惊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沉寂木然站在原处的崔咏荷,⼲笑一声“这孩子,这孩子,就爱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崔咏荷舂看呆若木地站在原地的⽗亲,望望还在努力往脸上堆笑想要打圆场的娘,再看向带点震惊望着自己的福康安,说不出是羞聇是愤恨还是懊恼悔恨,愤然一跺脚,猛然扭头飞快地跑出大厅。

  埃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转⾝的那一瞬,眼中闪过的一抹晶莹,光下,似乎有什么灿亮的东西、悄悄飞落。

  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夫人“啊”的一声,生恐又惹出什么事端,也要跟过去。

  韵柔急急地叫了一声:“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韵柔含笑上前“夫人,这些年来,‮姐小‬素来如此,见了福三爷,就爱打打闹闹,他们小儿女在一起,便是打闹也不伤和气,有你这长辈在场,反而不妥,不如就由着他们吧。”

  “可是”

  “夫人,这么些年,‮姐小‬见了福三爷,哪一回不发脾气,福三爷何时恼怒过她了。”

  崔夫人听她言来有理,又见丈夫仍站在原处,神⾊难看之极,实在让人不放心,终于点了点头。

  埃康安追着崔咏荷直到荷花池畔,终于追上了她,一伸手抓住她的⾐衫“咏荷!”

  崔咏荷因一时气愤,终于说出了放在心中多年的话,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这么多年心头的聇辱羞愤,心中极度难受,本不理福康安在⾝后的呼唤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她⾝上的⾐裳单薄,因前冲后拉之力,⾐扣竟被扯断了,⾐裳似要应力往后脫落。

  埃康安惊见她后方领口下滑,露出雪⽩娇润的肌肤,灿烂的夏⽇光下,那一片晶莹的⽩,竟令他只觉一阵耀眼,眩目得一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大惊之下,本能地松手。

  猛力往前冲的崔咏荷失去平衡,很自然脸朝地跌倒下去。

  “咏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来。

  崔咏荷拼力挣扎“你走开,快走开!”声音里竟带着泣音。

  埃康安惊异地看着她,这个女子,见了他,向来又凶又悍,却从不曾做过女儿家娇柔哭泣之态。

  崔咏荷席地坐起来,抬起来看向他“够了,已经够了,我斗不过你,我认输了。你可以放过我了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退婚?什么时候才结束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一样,看我一家露尽丑态,你才开心吗?”悲愤地一句句问出来,眼泪在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你福康安是天潢贵胄,难道天下人就该由你戏耍吗?”

  心头隐隐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异的温柔,到底是因何而来?福康安轻轻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惊奇地感觉心灵在这一刻的柔软,所以轻轻蹲在她面前,望着她时,就连声音也变得无比柔和:“为什么这样说?你真的一直以为我是戏耍你吗?”

  “不要告诉我你是真心的,没有人会相信。傅家是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和崔门联姻?我清河崔氏,自战国时起于齐国,又居鲁国,再经秦国,直至汉唐,历代为官,是一方名门望族,可是,如今,如今,在这样的大清朝,也不过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崔咏荷低低地笑,笑的时候,眼泪却还止不住地落下来,也许不想让福康安看她这一刻的柔弱,所以垂下头来,散的发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泪惨笑的脸。

  “也因此,才会为了被傅家抬举而喜出忘外,也因为可以抛弃汉人的⾝份成为旗人而沾沾自喜,所以什么都不去多想,什么也不肯多想了。清河崔氏,百代书香,有骨气有学问的读书人,原来不过如此。”崔咏荷继续在笑,笑声越来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到地上的泥土,点点润。

  没有多想其他,只是心忽然疼得好厉害,轻轻伸手,将颤抖着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怀中。或许只有借着怀中香软⾝体的温暖,才能略略抒缓这一瞬紧绷菗痛的心。

  怀中的人似要挣扎,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咏荷,咏荷,不要这样,没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崔咏荷猛然抬头,闪着泪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过门的子,别人羡慕我还来不及,哪里敢笑话我、可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真以为一步跃进龙门,不论你们当初是为什么要定亲,现在也该利用完了。这些年来,你看够了,我也受够了。每一次你来了,就惊逃诏地,我家上上下下翻了天,我爹娘如侍奉祖宗一般供着你。什么男女之别也不理,什么礼法尊严也不要,恨不得让我伏在你怀里拴紧了你的心,保住我崔家満门荣华。一次又一次,我必须忍受我的爹娘极尽全力地向你家献媚,必须忍受我自己被当做谄媚的工具,不论你傅家如何⾼贵,也该够了吧,你明明不喜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一切?让我扮演可笑的女…”

  “咏荷!”福康安惊异到极点,以致于第一次带着愤怒的口气对崔咏荷说话:“怎么可以对自己用这样低的比喻,你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我何时比过你,何时笑过你…’

  “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别人比了笑更过分!”崔咏荷气得用贝齿用力地咬了一下上一道深深的齿印,令福康安心头惊颤,一阵不舍。

  “你总是这样笑,你总是这样笑。笑着叫老师,笑着叫师⺟。可是你老实说,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当他做老师吗?你们傅家的人,总是这样⾼贵,对什么人都笑,从来不会失礼,永远笑得就像是神一样慈悲而⾼不可攀,无论是爹娘对你的恭敬,还是我对你的无礼,你总是这样笑。在你眼里,我们就像是蝼蚁,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你动容,所以,你只是保持这样王侯‮弟子‬⾼贵的笑,任凭别人在你眼前膜拜祈求,丑态尽露。”崔咏荷双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这样的笑容。拳头举起来了,却发现,福康安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以往她已经见多见惯的温文⾼贵而又疏远的笑容,这一刻完全找不到。

  埃康安脸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里那奇异的光芒,令崔咏荷生出満腔的愤怒,却骂不出一句话来。已经举起的拳头,也悬在那里,忘记了打下来。

  “对不起!”耳畔的声音低沉悦耳,一时间,却又恍如在梦中,不知是否真的听到那永远⾼贵地微笑,永远站在云端里看卑微的人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悲乐却不动容的男子,说出这样三个字。

  “对不起,咏荷,对不起!”

  “我明明知道一切,却还是任凭这一切发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却装作并不知道我给你带来的痛苦。”

  “你…”张张口,却只能说出一个字,眼前的男人的脸上深深的苦痛与自责,令而崔咏荷浑⾝巨震,更加怀疑这只是一场梦。

  “是,我是知道一切的。我知道你十二岁以前,聪明乖巧,最得爹娘喜爱,《烈女传》、《孝女册》、《女四书》,全都可以背诵,可是十二岁以后,再不肯看这些书,再不愿听爹娘的话,再不肯做贤淑乖巧的官家女,你故意只看些小说故事甚至噤书杂文,你故意行为耝野,任枉为。你故意处处违逆爹娘。处处惹我生气。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不肯设⾝处地地为你想,不肯承认,你是受到了怎样的打击和伤害,才会有这种改变。”福康安情不自噤厘加收紧拥抱她的双臂,不知这一刻的紧拥,这一刻的温暖,是否可能略减她多年来的伤痛?“可是,咏荷,我不是故意伤你,不是存心戏弄你。我承认当初订下婚约,是有一些别的原因。但是,婚约订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点戏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为我的子,此心此意从未更改过。老师与师⺟,或许稍有些急切于功名,但这也是情有可原,这种事这种人,我府里遇到的太多,真的并没有什么,你素来自尊自強,所以倍以为聇,但是,我的确从没有想过要聇笑和轻视任何人。”

  埃康安每说出一句,都因崔咏荷的泪⽔而莫名沉重的心灵而轻松了一点儿,这番话竟如心头流出来一般自然到了极点。一边说,一边看着怔怔望着自己发呆,犹似不能理解这一切的崔咏荷小巧而精致的脸。

  方才因跌倒而脸上乌黑了一大块,又被泪痕滑过,脸上又是泪⽔又是污渍,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带点怜惜和溺爱,很自然地抬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脸上的污渍。

  崔咏荷不知所措地扭开头,双眼慌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戏弄我了。你凭什么会喜我?我又不是绝⾊佳人,又不知书达礼,又不贤良温柔,又野又脏…”

  埃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细细地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微微地一笑“哪个说你脏,我从来不曾见过比你更⼲净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不知为什么,他的双臂稍稍一紧,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二净了。

  埃康安温柔地微笑,不再⾼贵,不再疏离“你说我总是笑,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你家的人,不过是因为官场就是如此,必须永远带着这样的笑容面对每一个人。我从来没见过比官场包肮脏的地方,却也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官宦之府,会有一个像你这般⼲净的女子。就像这満池青荷,出自淤泥而不沾染污秽,也从来不曾见过比你更真更纯,更有勇气,敢言敢怒的女子,所以,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用那样的话,来形容你自己。”

  崔咏荷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但当那从不曾见过的笑颜在福康安边绽开时,她就已什么也看不见了。是不是夏天的太太刺眼了?为什么眼前有这样強烈的光芒闪动,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金⾊的光辉?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第一次发自真诚的微笑。_

  耳旁听到的话,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远⾼贵微笑着的坏蛋,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

  肯定又是存坏心眼,想要逗着她玩。

  不,或许这一切都是梦,只有在梦中,才会有这样人的金⾊光辉,才会听到这样好听,好听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传出来的话。

  一定是梦,一定是做梦。

  不知是无措还是不信,又或是想要快些醒来。

  崔咏荷很用力很用力地咬着下

  埃康安皱着眉头,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的齿去‮躏蹂‬那朱红的

  小小的红⾊的有着美丽形状的下,很快地显出一道又一道很深很深的齿痕。

  埃康安的眉头越皱越深,心又开始轻轻地疼了起来,这样好看的,怎可这般对待,阻止她,是惟一清晰地浮上脑海的意识。

  不知是因为双手仍本能呵护着这轻柔‮躯娇‬的缘故,还是一时竟舍不得菗出手来,眼看着她再一次用力对着咬下去,很低很低地呻昑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快,俯下了⾝体。

  温暖而甜美的嘴,似是因这忽如其来的袭击而惊讶地张开了。

  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吻亲‬下去。

  或许一开始,只是想阻止她‮磨折‬自己的,只是想抑制那心头的痛,可是当真正尝到这般奇异的甘美之后,便再也无法菗离,再也无法清醒。

  从不曾有过的温暖气息,从不曾有过的奇异感受,鼻端那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淡淡的青草香气,下这无以伦比的甘甜幸福。

  原来,这世间,竟有如此奇妙而美好的事,美丽得简直就似一场梦,不存在于‮实真‬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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