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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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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绛雪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慡,⾝上的毒素固然全消,⾝处舟上,更可清楚感觉到舟行⽔流的轻柔徐缓,叫人的心境也宁和舒畅了起来。

  站起⾝来,探⾝出去,见舟首处,宋知秋戴着大斗笠,披着蓑⾐,一⾝渔翁打扮,正在摇桨。

  宋知秋看绛雪出来,咧嘴一笑“怎么样?毒都驱清了吗?”同时自间摘下一节竹筒扔过来“喝一口。”

  绛雪伸手接过,只觉酒香扑鼻,仰头喝了一大口,一股热力⽩喉头直达心头,全⾝在这一刻,似乎都暖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酒如何?”宋知秋眼巴巴地望着,満验都是等待称赞的表情。

  “还好!”心中莫名地想笑,口里却一径只是淡淡漠漠地回答。

  失望的神⾊一闪而过,然后就是明显摆在脸上的的愤怒“还好?喂,这可是最好的竹叶青,为了取到竹子的清气,我自己亲手砍竹子,在上面钻孔灌酒,用泥封蔵了⾜一年,才拿出来喝,你就一句还好来打发我?”

  他这里怒形于⾊,绛雪却是微微一笑。

  然后宋知秋一大堆有待发作的不雅之言就全给堵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绛雪的笑容。

  没有冷气、没有寒意、没有漠然、没有杀机,这一笑,丝毫不沾烟尘,空灵得直似瑶池畔的一朵琼花。

  绛雪察觉了自己在不自觉中的这一笑,奇怪的是心中并无后悔懊恼,听得宋知秋夸口酒好,便也毫不客气地一连喝了几口,把竹筒里的酒全喝光了,随手扔了出去。

  直到此时,宋知秋才自方才的惊中醒过来,意识到酒全没了,心疼地叫了一声。

  看他満脸苦相,绛雪竟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勉強控制住自己不要太过无礼,扭过脸去不再瞧宋知秋那七情上脸的样子,只是心,在这一刻,轻易地温柔了下来。

  这男子费了如许心思,要的,也不过是博自己的一笑,放轻松自己太久太久以来紧绷的⾝与心。

  他实在愚蠢,这明明不值,但心,仍是柔和了下来。

  轻轻移开视线,不看他的脸,不理他的话,只听任江风浩,吹拂起⾐袂发丝,看远处江天一线,令人竟有让小舟从此随波去,天涯任逍遥的冲动。

  已是深秋了吧,为什么江风吹到⾝上,却并不觉丝毫寒意?大概是刚才那几口酒喝得好,舒筋活⾎之故。

  秋风难得地轻柔起来,带来了无数⽩⾊的花朵,在空中飞舞如梦。这一江流⽔,两岸青山,便也化做了梦中的画。

  绛雪心头一片宁静温柔,伸出手,似是想要捕捉那风中飘飞翩翩的花朵,忍不住低低感叹:“真美啊!”宋知秋亦觉怀舒畅,放眼望去,两岸长満了⽩⾊的芒花,随风摇曳,竟别有一种动人风情。在秋风中,不少花被卷得飞起,似要在空中做一场惊梦的舞。

  “快到霜降了,芒花总是在深秋霜降时开放,虽然并不怎么起眼,可是不惧秋寒,不畏霜冷,倒叫这深秋霜降时分,多了不少的美丽景⾊。”

  绛雪不由微微一愕,自己一路潜逃时也曾见沿岸花开,当时并无感受,为什么这一刻会深深为这堤岸微风徐徐,江上芒花飞絮的美丽惊叹起来呢?花美若梦,花开无声,在天地间,在秋风中,在霜寒里,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大片绽放,将这肃杀的深秋点缀得无限美好。

  听着宋知秋带着深深感叹的话语,也不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触,心中暗嘲自己这个杀手竟会这般多愁善感,口里已问了出来:“原来男人也会对这小小芒花有这样的感受。”

  “不,我只是对霜降的感受不太一般罢了。”宋知秋笑了一笑“因为我自己就是霜降当夜出生的。那个时候家里穷得很,我娘亲生我之际,连接生婆都请不起,是我爹亲手把我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深秋寒意正浓,我爹娘顾不得饥寒,只是将我整⽇抱在怀中,用⾎⾁来温暖我。所以给我取名宋知秋,要我知道秋冷霜寒,⽗⺟生我育我之苦之情…我爹是读书人,所以我⼊学读书也早。我七岁那年的霜降,天气特别冷,我在书塾坐不住,一个人跑出去玩,我娘气得要打我,但爹宠溺于我,舍不得我挨打,居然翻书翻到一句‘霜降休百工’的古话。因我逃学那⽇,也正好是霜降当天,爹便振振有词,说什么古人云‘霜降休百工’,也就是霜降时令,正是各行各业休息的大好⽇子。所以我不上学,也不可以深责。阻止了娘打我后,为了哄被吓得痛哭的我,就抱着我出来,买了七八串我最爱吃的糖葫芦,还给我讲许多许多的故事。从那以后,每年到了霜降的那一天,我总是拿着爹当初那句‘霜降休百工’的话来做倚仗,⽩天名正言顺地贪玩胡闹不读书,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大吃些平⽇舍不得买的好点心、好糕饼,又能听各种新奇故事。小时候,我总是盼着霜降这一天来临,也因此对这个⽇子,这个节气,总有些深厚的感情。”

  他说话时含着笑,但笑容却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看着绛雪,眼神却在这一刻似已到了无尽远的地方。即使是在说着他自己,但他那声音神情,却也并不似要告诉绛雪,倒是想要对苍天,对大地,对他自己诉说什么似的。

  绛雪静静地聆听,尽管那些话似不是讲予她听的;静静地回视他,尽管他的眼神并不以自己为焦点;静静地点头,尽管他或许本没有注意到。

  而她,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刻,宋知秋不是意气飞扬的少年英豪,不是懒散度⽇的江湖浪子,只是个别有怀抱的伤心人…

  而绛雪,似也不再是出手无情,漠然对红尘的地狱杀手,倒似那寒夜里为人添香的红袖,霜雪中替人加⾐的红颜…

  收回怅然不知望向远处何方的目光,宋知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急切切地想另寻话题,打破这一刻二人之间奇异至极的气氛“你呢?为何叫绛雪?”

  “师⽗第一次发现我的时候是在大雪中,我的⽗⺟家人都被土匪杀光了,⾎染得一地⽩雪变做了鲜红⾊。师⽗在尸堆里听到我在哭,才把我找出来,用一粒糖止住了我的哭,将我抱走,从此之后,我就叫绛雪。”依然淡淡的语气,像是在叙述不相⼲的人,不相⼲的事。

  宋知秋却是全⾝一震,一时间心痛如绞,本能地放开船桨,伸手去握绛雪的手。

  这一次绛雪没有躲闪。

  宋知秋温暖而有力地握着绛雪的手,默然无言,并不做一词一句以安慰。

  今⽇的绛雪已不是许多年前雪地中痛哭的孩子。那时,一颗糖就可以让她止住哭声,而如今,纵是天下所有的糖放在她面前,又如何叫她开怀。

  而他能做的,也惟有在这一刻,无声地坚决地,握紧她的手。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然而,已经⾜够!

  “你闯江湖,可曾回去看过你的⽗⺟?”因为不习惯这一刻的温情关怀,绛雪急切地想把话题扯开,本能地问出这一句,心中犹觉一阵帐然,如果我能有⽗⺟可关怀,如果我能有⽗⺟可看望,如果…

  宋知秋展颜一笑“我可是个浪的不孝子啊,竟顾着在外头胡闹了。”他在微笑,嬉⽪笑脸如故,可绛雪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这一刻的笑容有多么勉強。

  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隐情?

  绛雪默然无言,并不询问,只用清冷依然但寒意不再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在这样明净得容不下尘世任何污垢的眸光里,宋知秋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败下阵来“在你看来,我是⾝在福中不知福吧,或许我本来也确是如此,实在是…”

  “不必说了。”依然淡淡的语气,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关怀,但手却微微地动了一下,并不特别用力,但也同样毫不迟疑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伤心人自有伤心事,在方才,这双温暖的手带来的力量和暖意犹在体內,在这一刻,同样的支持,同样的信任便已回报于他。

  不必说了,我只是信你,便已⾜够。

  不必说了,无论理由是什么,这一刻,我将紧握你的手,一如方才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宋知秋感觉到与自己紧紧握的两只手所传来的温暖与力量时,整个⾝体不试曝制地震了一震,忽觉一股酸涩之意上涌,竟几乎落下泪来。

  心灵深处最深最苦的痛,竟被人以这样无言的方式所‮慰抚‬。这紧紧握的手,让他生出⾎⾁相连的感觉来,在这一刻,这个并不真正悉的美丽杀手,已是他生命中⾎脉相融的至亲之人,已是他心灵最亲最近的人。

  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坐下来。

  谁也没有再说话,也已不必再说话。

  任小舟在无人纵之下随⽔而去,哪怕直到天涯海角,任秋风萧瑟带着无比寒意侵肤而来,却犹觉暖意融融。

  就这样,直到夜⾊降临,明月当空。

  他与他,相依并肩坐在船头。放开了紧握的手,但⾝体却靠得极近,极近…

  绛雪静静地闭上眼,‮定安‬地将头枕着宋知秋的肩,不带一丝防备地静静⼊睡。

  宋知秋微笑着凝视她睡梦中的脸,⾝体一动也不动。

  是夜,风清,月明,人静。

  些许不畏严寒的秋花静悄悄地在两岸无声地开放,秋风轻拂过发丝,无情霜寒中也带温柔之意。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端,⽔雾在月华下缓缓沉降。

  恍惚间,宋知秋以为这就是幸福了,这就是自己追寻了许多年许多年却总也抓不住的梦。

  梦很美,真的很美。

  只是…

  梦也醒得很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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