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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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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七点半,家伟如往常一样地准时醒来,开始震耳聋地玩他的玩具火车。天底下的男孩子都这么⽪吗?夜光痛苦地想,勉強睁开她无比沈重的眼⽪。天,她还好累,再睡上八个小时也不成问题;可是家伟比得上一百个闹钟。而后她听到张宏文走进房里安抚双咆胎的声音。家伟立时安静了下来。可是她还是得起,夜光认命地想;因为张宏文再十分钟就得上班去了。

  她昏头昏脑地爬起⾝来,一路摸到厨房去。餐桌上摆著烧饼油条和⾖浆。双胞胎则正在喝牛。张宏文大口大口地嚼著烧饼,看起来状至愉快。他和夜光截然不同:晨起时分精神特别好。看到夜光,便对她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早。”他说。

  夜光昏昏沈沈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早。”她半醒半睡地说著,三口两口地将咖啡呑下肚去。这些时⽇以来,她早上如果没有咖啡,那就铁定醒不过来了。张宏文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他劝过她好多次,说是咖啡喝多了对人体有害,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只好宣告放弃。

  夜光看着他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关心她,也知道自己喜他。张宏文比她大两岁,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哥哥一样。虽然他们两人之间有著那么多的不同…他阁下对哲学和艺术一点‮趣兴‬也没有。他家境不好,半工半读地念完了师大,成了个国中的数学老师,偏偏在求学的时候,爱上了蔡信芬…一个⾼雄土财主的女儿。信芬她爸爸虽然还不致于太势利眼,但也坚持他们结婚以前必需“有⾜够的经济基础”张宏文爱信芬爱得要命,恨不得早一天把她娶过门,所以拚了命在‮钱赚‬,拚了命在省钱。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他每个周末都去补习班教书。他和夜光合租了这栋公寓,又在夜光晚上必需去唱歌的时候照顾双胞胎,把他的房租省了一大半下来。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行银‬存款直线上升;而今这个恋爱中的男人已经満怀期待地打算过年以前结婚了。夜光有时不免要烦恼:等他和信芬结了婚以后,她的时间表要如何重新安排过?但是这个念头每一浮现,她就将之立时撇开。过一天算一天,她对自己说:先不要多想,过一天算一天…

  张宏文已经吃了,正逗著双咆胎,跟他们说再见。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只比夜光一六八的个儿⾼六公分,而他还有些孩气的脸上总是带著可亲的神情,仿佛随时准备微笑似的。夜光不明所以的想起了另一个年轻人…一个有著严厉眼光的年轻人。她甩了甩头,将这人推出了脑海,开始吃她的早餐。

  这是相当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吃过早餐,给双胞胎‮澡洗‬(他们一天要洗好几次澡),然后带著他们去自助洗⾐店洗⾐服。然后是午餐时间。而后三个人一起睡了个午觉…可惜对夜光而言,这个午睡实在太短。她还得陪孩子们玩,然后得清理房间,弄晚饭,等等等等。张宏文如自己昨天所言,提早了半个小时回来。所以夜光把碗盘留给他去冼,向双胞贻说再见,然后离开了公寓。

  和昨天一样,外头下著⽑⽑细雨,所以她没法子骑脚踏车,只得走路去上班。为此之故,她特别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反正路并不太远,她也已经走惯了。

  到了凯莉以后,她和往常一样地化好了妆,换上⾐服,唱了两个小时,再转到蓝宝石。她脸上的妆没卸,⾐服也没换;反正天已经全黑了,她走的又是巷道,没有人会对她投以异样眼光的。她默默走着,来到了蓝宝石后的小巷。她的鞋子在巷道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那个英俊硕长、有著一脸严厉线条的陌生男子,正站在后门的⼊口…等著她!

  夜光僵住了。她柔和的面容立时绷紧,敌意布満了她的全⾝。他必然也看出这点来了,因为他立时开了口,一种平静而安抚的声调:“我是来道歉的,丁‮姐小‬。我昨晚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虽然我有我‮人私‬的理由,不过那并不⾜以用来要你原谅,是不是?”

  他的道歉使她惊奇。夜光审视著他,慢慢地道:“但你对我的看法并没有改变,是不是?”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没有。”

  奇怪的是,夜光这回没有生气。相反的,她突然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尊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那种认错的勇气,以及这种少有的诚实。尤其在当他以为她是一个坏女人的时候,还能够为他自己的行为道歉,就更来得不容易了。她沈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不是很公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

  “我叫傅商勤。师傅的傅,商量的商,勤勉的勤。”

  她点头。“你说是你姨妈要你来的?”

  “嗯。要想解释清楚恐怕得花点时间。”他说:“我请你喝咖啡好吧?”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看看自己的腕表:“不用了,谢谢。我的时间不多。”

  “好吧,那么我尽可能长话短说。”他沈昑著道:“有一位张念香女士,你认得吧?她是令堂的朋友。”

  夜光困惑地站直了⾝子:“你说的是张阿姨?”

  “是的。我听说她想帮你,但你拒绝了。”看到夜光点头,他接了下去:“我姨妈的名字是秦雯。她和张女士,以及令堂也都是好友,”夜光的脸上飞过了恍然大悟的神⾊。商勤接著道:“所以当我姨妈听说你在酒廊驻唱的时候,她觉得很…呃,沮丧,她…”

  “我是个歌手,不是个女!”她尖锐地打断了他。

  他的嘴角抿紧了。“我不是来这儿讨论你的职业的。”他冷淡地说:“我只是来向你传达我姨妈的关怀之意,如是而已。”

  “一个很不情愿的使者,嗯?”她瞪著他。

  他瞪了回去。“非常不情愿。”他重重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向尊敬她老人家,我本不会到这儿来!”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你尊敬的女人啊?真令人惊讶!”

  “她是少数值得尊敬的一个!”

  “原来我们这儿有了一个女憎恨者兼沙猪,妙极了!”夜光甜甜地道:“告诉我,傅先生,被全球半数人口屏斥于外的嗞味如何呀?”

  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地扫了过来,很明显地被她怒了:“你刻意曲解我的意思!”他一字一字地道:“丁夜光,你是存心气人是不是?”“彼此彼此。”

  她发誓他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烟来了。傅商勤深深昅了口气,好半天才用一种庒抑过的平静说:“我们言归正传吧。总而言之,我姨妈希望你去考大学,她愿意支助你四年的学杂费及生活费;或著你愿意到埔里去,她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工作。”天,这话说得硬邦邦的,一点手腕也没有!亏他姨妈还指望他说服她那堕落的小脑袋呢!他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她真的非常关心你。”

  “她实在太好了。”夜光耐著子道:“不过我真的不需要。考大学这回事嘛,我自己已经有两个学位了,不想再去拿一个;工作嘛,我觉得目前这个十分理想,所以没有跳槽的打算。请你替我回绝她的好意,并且替我谢谢她。”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岁。”她的回答平静无波。

  “两个学位?”

  他那不敢置信的声音怒了她。怎么,他以为一个歌手就一定缺乏念书的脑袋或毅力吗?夜光昂起了下巴,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辅大英文系的学士学位,以及‮国美‬华盛顿州立大学的艺术史硕士学位。”这种浅薄的自我炫耀使她暗地里汗颜不已,但是看到他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夜光突然觉得浅薄一次也无妨了:“谢谢你姨妈的好意,不过我是个‮立独‬自主的成人,有⾜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作自己的主,请她不必多费心了。还有,请你替我谢谢她。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当然。”夜光清脆地道:“很遗憾你⽩跑了⾼雄一趟。”

  商勤郁地注视著她,一股怒火不可抑遏地由他心底往上升起。她以为她是谁呀,这么三言两语的就想打发他?倔強而神秘的女孩,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摆脫我,嗯?商勤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道:“套句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是个‮立独‬自主的成人,有⾜够的能力作自己的主。要不要离开⾼雄,随我⾼兴。我说不定还想在⾼雄呆几天,玩一玩,以免『⽩跑了一趟』。”

  夜光的脸⾊沈了下来。糟糕,她引起他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了。她早该知道这个一脸严峻的人不是那么好摆脫的。如果他继续在⾼雄晃,在这一区出没,那么她看到他的次数或许就会增加许多…这是她最不愿意的事。因为那样一来,要想忘记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夜光耸了耸肩,刻意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表情:“随你便。只要你不来烦我就行了。”

  “还是那句老话:随我⾼兴。”

  夜光暗中握紧了拳头,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只有使情况更糟。她昂起头来,用一种刻意的礼貌说道:“再见,傅先生。”

  他用同样礼貌的态度回敬道:“再见,丁‮姐小‬。”

  夜光直了背脊,迅速地从后门走⼊了酒廊。烟味和酒气立时对著她扑面而来,但她几乎不曾去注意到这些。她要迟到了,她有些焦虑地想;而这都是那个傅商勤⼲的好事!懊死的家伙,他对她真具有一种奇怪的影响力,使得她特别容易失去控制,特别容易动,然而他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昅引著她…夜光恼怒地皱著眉头,一面将伞收起,一面换上了⾼跟鞋。谁要受到那人的昅引?一个憎恶女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女人呢?这个想法便如掷石⼊⽔,在她脑海里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他被女朋友抛弃了?结了婚又离了婚?不知为了什么,他是个有妇之夫的想法从未横过她心头。对自己诚实一点,夜光,你本不希望他已经名草有主!她对著自己叹了口气,‮烈猛‬地刷著头发。少神经了,夜光,他是不是有妇之夫关你什么事呢?她闷闷地想,然后冲出了休息室的门。

  酒廊经理王俊之正在门口等她。“夜光,你迟到了!”他点著自己的表。

  我知道我迟到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傅商勤惹的祸!夜光在肚子里咕哝,却只给了王俊之一个微笑。“对不起,经理。”她说。她知道王俊之并不是真的生气,毕竟她才迟了五分钟而已;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不能一个字都不说。王俊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有些发福了,但还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但夜光之所以喜他,只是因为他和所有酒廊中驻唱的歌手都保持工作上的态度,从不吃⾖腐。就因为有些老板、经理会对她来,她才不得不离开她曾经呆过的一些餐厅、酒廊和俱乐部…

  “别发呆了,快走吧。下次别迟到就成了。”王俊之一面说,一面推著她向前走去。

  夜光的脚步猛然间顿了一下。隔著昏暗的灯光,浓重的烟气,她仍然可以分明地辨认出傅商勤的脸,以及那一对満是谴责的眼睛。夜光清清楚楚地知觉到:王俊之的手仍然扶在自己肩上。可是她也知道:傅商勤除了最糟的结论之外,本不可能作出任何其他合理的推测。她低低地诅咒了自己一声,别过脸去,竭力将心思放在自己的演唱之上。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等他终于起⾝离开,夜光真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自己应该觉得如释重负的。可是她唯一的感觉只是:一种奇异的、生平未有的荒寒,对著她席卷而来。

  夜光艰难地庒抑著自己的情绪,努力将心思集中在表演上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被雇来表演的,不是吗?她努力地唱,不停地唱,一直唱到喉咙都快要裂开了…呵,天,她是多么感下班时刻的到来!

  她和往常一样地卸了粧,换了⾐服,然后走出了酒廊,匆匆住回家的方向走去。她太累、太倦、太筋疲力竭,完全不曾注意到那个跟踪她的人影。那人走过她走过的街道,推开她推开的大门,目送她爬上了阶梯,然后退了出来,仔细地搜看起公寓的信箱来。而后他的眼睛落在四O六号之二上。信箱上标著两个名字:丁夜光,张宏文。他的眼神沈沈地落在那两个名字上头,徘徊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晚上,夜光正忙得飞狗跳,门铃响了。

  她忍不住大声叹气。这个访客,不管他是谁,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是星期五晚上,张宏文正在拚命改考卷;因为星期六是他和信芬唯一能够约会的时候,他拚了命也要把这一天空出来。夜光呢,很不幸,今晚蓝宝石值夜班,得到夜里两点才能离开酒廊,所以整天都试著找时间小睡片刻,好为今晚作准备,不幸从没成功过。而今家里一团:她在厨房里做饭,家伟正和他妹妹抢玩具,两个小孩的尖叫声几乎把屋顶给震破,而门铃固执地响个不停…张宏文的声音从他房里传了出来:“夜光,拜托,看看是谁好吗?”

  她匆匆洗了把手,大步走出厨房,一把抱起正在尖叫的家铃,一面安抚地拍著她,一面将门打开。门一开她就呆掉了。

  傅商勤怒气腾腾地站在门口。那种愤怒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情不自噤地倒退了一步,所有本来要说的话都给吓了回去。他似乎也没期望她说什么,因为他已经上前一步,一句咆哮直到她脸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说你结婚了?”

  她的回答完全是一种反动作。“因为我没有。”

  他的眼睛掠过家铃漂亮的小脸蛋,那张脸完全是夜光的翻版。他的眼睛里立时充満了鄙薄之意。“你早就该考虑到这码子事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张宏文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来的是谁呀,夜光?”

  “你不认得的人。”她喊了回去。

  商勤彷佛对张宏文的存在全不在意似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吗?”他理所当然的问。

  “为什么?”

  “至少让我回去以后,能给我姨妈一个详尽的报导。”他冷冷的笑着说:“至少那样一来,她就不必再为你心了。”

  她耸了耸肩,让开了一步。她早己领教过这人的固执,不打算花一整晚去和他争辩。她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

  家铃的注意力被这个⾼大的陌生人引开了几分钟,现在又开始不安份了。她‮动扭‬著⾝体,先发出一些试探的声音,准备继续几分钟前的嚷叫和哭闹。但是现在的夜光已经十分习她的小把戏,所以立时制止了她。“别吵,乖乖,”她安抚道:“来,我们来盖房子,盖个好漂亮的宮殿哦!”她把家铃抱到一堆五颜六⾊的积木中间,家铃立时停止了哭闹。家伟在一旁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立时放弃了他方才抢到手的玩具火车,爬过来加⼊了阵容。夜光听到傅商勤在她⾝后咕咕哝哝:“我的老天,你到底有几个小孩啊?既然孩子都生下了,为什么不乾脆结婚呢?再怎么说,你都和他们的⽗亲同居了不是吗?”

  她站直了⾝子,给了他一个甜甜藌藌的微笑。“哦,宏文不是他们的⽗亲!”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傅商勤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全无遮掩的痛苦掠过了他的脸。那么深沈,那么烈,那么…不可忍受,強烈得教夜光心为之痛。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上,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他脸上的痛楚已然逝去,毫无表情的面具重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拿开,冷淡地说:“再见,丁‮姐小‬。你说得没错,你的确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看过她因忙而扎起的马尾巴,全无化妆的脸,简单的牛仔和运动衫,一种奇特的感情突然间笼上了他的眼睛:“很可笑,是不是?你看起来几乎只有十八岁,那么天真又那么纯洁…人不可貌相,我们的老祖宗不早就说过了么?”

  他那深沈的痛苦触动了她。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倔強、她的骄傲,以及她为了保持自⾝的‮立独‬而隐蔵下来的真相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夜光突然想向他和盘托出一切,一切;只要能抚平他脸上的痛苦,只要能除去这个人心头的创伤:“傅先生,”她喊。

  “你有一对那么美丽的眼睛,”他彷佛没听到似的,兀自沈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是一朵乍出于⽔面的莲花,陪著我渡过整个童年的莲花…”他猛然住了嘴,僵僵地朝她点了一下头,转⾝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将她从呆楞中惊醒过来。夜光上前一步拉开了门,本能地想要开口呼唤他,却终是挫败地垂下了肩膀。喊他作什么?这没道理的呀!他与自己素不相识,以后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又何必向他解释什么呢?只不过,只不过他的眼神那样痛苦

  夜光重重地甩了甩头。呆子,⽩痴,只因为他说你像一枝乍出于⽔面的莲花,这个人就对你产生任何意义了么?别忘了他也将你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把你看得一钱不值!这种人早走早了,还记挂他作什么?

  但是这个想法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是将她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可是她也没阻止他呵!甚至还刻意误导了他。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夜光本能地知道,她只是一个导火线而已。在那个人心灵深处有著极其深邃的痛苦,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唤起了它而已。她不知道他的痛楚是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去知道了。如果她能弥补她所做的,如果这一切能重来一遍…夜光深深地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太迟了,他已经走了。而且,她可以确定,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回来了。

  家伟的哭声响亮地传来。他弄倒了积木,正自痛不生地大哭不休。家铃被他惹得,跟著哭了起来。夜光赶过去安抚他们,但是心思全然不在双胞胎上头。莲花,她自己最锺爱的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公园里的莲池一直是她自己最爱的去处,而他方才说了什么来?“伴我渡过整个童年的莲花”?多么奇异的人哪!他明明将自己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怎么还会对我有这样的印象?他…

  “丁夜光,吃饭了!罢才来的是谁啊?”张宏文的声音惊醒了她。很明显的,他已经主动接手将晚餐煮好了。夜光抱起双胞胎坐上餐桌,一面简单地说:“没什么,只是一个我在酒廊里认识的人。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没有?”

  张宏文瞄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再往下谈。他们开始吃晚饭,夜光则必需先喂两个娃娃。“信芬近来好吧?”她问,试著将傅商勤和莲花这玩意推出脑海。

  张宏文的脸立时亮了起来。“好。”他说:“我们的存款增加得比预计中快,而且信芬她爸已经开始欣赏我,觉得我是个不错的女婿了,所以我们的婚期可能会提早。明天我要到她家去,和她爸妈谈一谈。”

  她点了点头,竭力庒下心头窜起的恐慌。她当然很为张宏文和信芬快,但是他们如果结了婚,她就得另外找人来分摊房租了。而她真不知道新的室友能不能像张宏文这样配合她。除了宏文自己的格之外,信芬的信任也令她非常感。那个女孩非常明理,非常‮立独‬,也涸祈厚,夜光十分喜她,觉得她和宏文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对夜光和宏文格于局势必需分租一事,表现了极大的度量和信任。套句她自己的话:“只要看你们两个一眼,就知道你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然而下一位室友的女友可就未必会有这种度量了…这是说,如果她的下一位室友又是男人的话。是女人可能来得容易一些,可是就夜光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只要有人肯和她分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实在没资格计较对方是男是女。然而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烦也是⽩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记得吗?过一天算一天!夜光勉強自己微笑,把这恐慌扔开:“结婚时可一定要发帖子给我喔!”

  “那还用说吗?信芬还想找你去作招待呢!你要敢不来,她会把你的⽪给剥了!”

  夜光笑了,把一大匙稀饭喂进家铃嘴里:“这种感觉很好吧?恋爱,成家,有了安⾝立命的地方,有了归属感?我真忍不住要羡慕起你们两个来了!”

  宏文侧著头看她。“你也该留心自己的终⾝大事了吧?最近有没有追求者呀?”

  她摇了‮头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追求的人嘛是不少,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恋爱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文学名著看多了,要求太⾼了些?反正就是不来电。也许是我自己有问题呢?嗳,我不知道。‮生学‬时代都这样了,现在在酒廊和餐厅里驻唱,碰到的都是些牛头马面,就更加的不要提了。”

  “那个什么…洛杰呢?”

  夜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赞成我去嫁老外啊?”

  宏文耸了耸肩。“异国婚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啦。你姐姐还不是嫁了个‮国美‬人?只要你自己觉得对就好了嘛。再说夜光,你也真需要有个人来照顾你呀。”

  她咬了咬下,皱起眉来沈思。洛杰·布兰德是她在美求学时认识的,家境良好,⾼大英俊,有一对很蓝很蓝的眼睛,和一头很金很金的头发。他很聪明,功课不错,并且“对东方文化很感‮趣兴‬”很殷勤地追求她,还和她求过好几次婚。但夜光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总觉得他开玩笑的成份来得大些。好像他之所以敢于求婚,只是因为他知道夜光不会接受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倒是一直都有联络的,他每回来信,都不忘在信尾提上一句:“你改变主意了没有?愿不愿意家给我了?”但她只将它视为朋友之间心照不宣的笑话,庒儿没放在心上。要不是宏文提起,她也不会去想这码子事的。嫁给洛杰·布兰德?夜光摇了‮头摇‬。不可能的。对她而言,他们彼此之间的文化差异太大了。

  “我不可能嫁给他的。”她终于说。

  “他还在继续给你写信,不是吗?”他说。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了。他们两人共用一个信箱,洛杰的信又来得蛮勤。

  “是啊,”她淡淡地笑道:“而且还在向我求婚。他最好小心些。碰到哪天我心情不好,也许就真的接受了。”

  宏文深思地看了她半晌,摇了‮头摇‬。“你不会的。”

  她叹了口气。“是不会。”她承认:“你想我是不是有点问题?二十五岁了还没谈过恋爱,不是很畸形吗?”

  “胡说!那只是因为你的⽩马王子还没出现而已!”宏文倾⾝向前,努力想安慰她;这个正在恋爱的人満脑子里装的都是浪漫泡泡:“总有一天那个幸运儿会来到你的眼前,深深地看进你的眼睛…”

  并且告诉你说,你就像是一枝乍出于⽔面的莲花。这个想法惊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夜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很快地打断了宏文的话:“好了,宏文,我都快怀疑你⼊错行了!谁相信念数学的人会有这么浪漫的想头?”她刮乾净了碗,将最后一口稀饭喂进家伟嘴里。

  宏文耸了耸肩。“感情这东西和理啦,逻辑啦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他是对的,夜光悲伤地想:我对那个傅商勤的反应就一点也不合理,一点也不逻辑。她机械地站起⾝来,到厨房里取出饭后⽔果来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和大家一同吃著。而后是收桌子,给双胞胎‮澡洗‬,放他们上等例行公事。然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头,傅商勤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脑海。夜光不悦地对自己皱眉。你是怎么啦?你几乎不认得他,一共只见过他三次面而已!然而內心深处,要想将他当成漠不相关的陌生人实在太难了。至少至少,他男的、刚的、英俊的容貌已然深深地镂刻在她的心版上。而她也已经知道他有多么暴躁易怒,又有多么容易妄下断语。然而从他对他姨妈的尊重和守信看来,他也是值得信任的,一诺千金的。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爱著莲花,并且将她比成了莲花…那是一种温柔的感,一种对自然造物的喜爱,一种诗一样的情怀,一种对美的直觉与执著。就为了这个原因,夜光无法将他当成陌生人来对待。彷佛是,他们之间有著比时间、比距离、比误解都強韧的联系存在,迢迢不断,绵延无尽。但这当然只是她的想像,不是么?他已经走了,回去向他的姨妈覆命了。他将不再有理由留下,也不再有可能回来。不管怎么说,他终竟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一个过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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