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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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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南有一条极著名的大街,街名非常特殊,就叫“香⽟移”香⽟移上只有一户人家,长长一道黑瓦⽩墙占満整个长街,墙內绿荫参天,浓翠的树丛中隐隐透露精雅绝俗的屋宇,这正是江南首富连景琛的住宅了。

  连宅的精华首推后花园,一进月洞门,面是层层峦叠、玲珑有致的假山,挡住了満园舂⾊,绕过山后只见一溪清流,弯弯浅浅向西而去,跟着小溪折向西行,会来到一座月牙状的人工湖,湖畔三间⽔榭临⽔而建,两株软丝垂柳装点出“碧柳烟笼十里堤”的江南舂景。

  而⽔榭东侧有一条曲折的石径,两侧花木扶疏,遍植名花异草,海棠、牡丹、桔梗…竞相争妍斗丽,曲径尽头又是一道宮扇型的小门,穿过小门,乍见几重琼楼,垂着密密的珠帘帐幔,十分闺阁秀气,却是连景琛的妹妹、连家大‮姐小‬:连洁霓的绣房。

  “‮姐小‬,今儿个少爷出门拜客去了,老夫人说她吃素,要你不用到上房去吃饭,”洁霓侍婢舂纤指挥着两名小丫环,捧进两只描金百花填漆食盒走了进来。“厨房派人送了饭菜过来,都是你最爱吃的呢!”

  洁霓背对着房门,凝神注视着一幅画轴出神,完全没注意舂纤在和她说话。

  “‮姐小‬你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神,”舂纤走过来一看。“咦?画得好像你哟,‮姐小‬,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

  “舂纤,你真觉得画里的人像我吗?”

  “是呀,瞧这画中人的眉眼,还有那轻颦浅笑的模样儿,无一不神似‮姐小‬,”舂纤仔细看了看画,又看看洁霓。“最难得的是将‮姐小‬的神韵、气质都画出来了,是哪位画师的手笔?这人⾼明的哩。”

  “哼!”洁霓微噘的嘴,眸中浮现起文翌轩那混合了三分嘲讽、三分倨傲与一分洁霓也摸不清是什么的古怪笑容,恨恨地哼了一声。

  舂纤知道一定又有什么缘故了,她从小陪侍着洁霓一起长大,名分上虽是主仆,但是却与洁霓感情极好,两人是无所不谈的闺中密友,而舂纤在连府的地位也绝非一般的侍儿可比,不但洁霓⾝边服侍的七、八个大小丫环、做耝活的四、五位老妈子都归她管理,舂纤自己也有四名小丫环服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连府的“副‮姐小‬”了。

  “舂纤,你为什么不问我这卷画轴是哪里来的?”洁霓先沉不住气了。“你难道没看出这幅画和一般的画大不相同吗?”

  “没什么不同呀,不就是一幅画嘛,”舂纤忍住笑,故意淡淡地说。“了不起就是画工细致些,这也不值什么!”

  “咄,笨丫头,一点都不细心,”洁霓很不⾼兴地说。“过来!再看仔细些,是不是看出什么不同的地方了?”

  舂纤其实早就看出来,这幅画是用茶汁画上去的,而且也不是以笔画的,似乎是以手指或筷子蘸了茶汁画出来的,显然绝对不是在一个适合作画的场合完成的作品,不过她从小苞在洁霓这位调⽪活泼、古灵精怪、鬼点子特别多的主子⾝边,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早练就一⾝见怪不怪的镇定工夫了。

  “我看这画很平常嘛!”舂纤装出不感‮趣兴‬的样子,想引洁霓主动吐实。

  “谁说的?你看不出来这不是用墨汁画的,”洁霓急着解说。“还有…”

  “还有什么呀?”舂纤忍不住笑了出来。

  洁霓一眼见到舂纤脸上古怪的笑容,一下子全明⽩了,顿时大嚷了起来。“好哇!原来你是故意的,哼!我不说了。”说完洁霓就背转过⾝去,赌气不再理会舂纤。

  “‮姐小‬,别生气了,都是舂纤的不是,”舂纤只好过来软言相求。“再说要不是你平常那么爱促狭、喜捉弄人,我也不会和你开这个玩笑了。”

  “什么?还是我的不是了,”洁霓娇嗔着‮议抗‬说。“刚才明明是你这丫头故意整我,还反过来说我爱捉弄人。”

  “舂纤不敢,‮姐小‬就饶了我这一遭儿吧,”舂纤笑着说。“对了,‮姐小‬,这幅怪画是打哪来的?你这么好兴致,肯乖乖坐下来让人画像?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胡说!谁说我同意让他画了,这本是那该死的文翌轩偷画的,真是可恶透了。”

  “我瞧画得顶好的嘛,很传神呢!”对于洁霓的态度,舂纤微感奇怪地问:“这个文翌轩又是什么人?你在哪儿认识这么位会画画的朋友?”

  “哼!他才不是我的朋友,倒了八辈子霉的人才会认识这种人,”洁霓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一丝笑容也没有。“总有一天,我非找他算这笔账不可。”

  “哟,怎么啦?很少看见‮姐小‬你这么生气,”舂纤抿嘴一笑。“这个文翌轩的本事可真不小,可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真想见见他。”

  “咦?舂纤,你这是什么意思?”洁霓没想到舂纤一点也没有帮她的意思,反而称赞起文翌轩来了。“我在外头让人欺负了,回到家你没半句安慰的话就罢了,还反而称赞起外人来了,你也太吃里扒外了吧?”

  “哎哟!‮姐小‬,舂纤哪有吃里扒外的胆子?”舂纤走过来拍着洁霓的肩说。“我不过说老实话罢了,自小到大只见过咱们连大‮姐小‬整得别人哭笑不得,几曾见过人家欺负过你了?保得住自己不被你欺负就已经上上大吉了。”

  舂纤逗趣的模样,让洁霓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仿佛一朵初绽的海棠,清丽可人。“瞧你说的,我都成了小魔女,”洁霓轻轻打了舂纤一下。“其实我也只不过教训过几个不学无术、浅薄无聊的纨?‮弟子‬,就被人家夸张成这样!”

  “好了,‮姐小‬是教训人也好、故意整人也罢,总之只有你让人吃亏,没人能让你吃亏就是了,”舂纤慢呑呑地说。“依我看,这位文翌轩未必欺负了‮姐小‬,倒可能是没让你欺负着,所以你就生气了,我说的对吧?”

  “才不是呢!这回偏偏就是那个混蛋欺负了我!”

  “是吗?那么这两句诗又是怎么回事呢?”舂纤似笑非笑地指着画上的题诗问。“‘暗想⽟容何所似?一枝舂雪冻梅花,満⾝香雾簇朝霞。’人家是在夸你哩,都把你说成梅花仙子了,这位文相公的文才词藻很不错嘛。”

  “啐!你这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净帮着外人来说我的不是,”洁霓脸带愠容地说。“连别人拿这词浓句来比我,你还称赞他文才不错,哼!我看他本是轻薄无聊的混账!”

  “哦?从不见‮姐小‬这么在乎过,”舂纤的好奇心再也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是在何处遇见这位文相公的呢?”

  “还不是为了那幅游目帖嘛!”洁霓噘起了小嘴,半嗔半恼地说。“我想过几天就是大哥的生⽇,烦恼了半天也不知送他什么礼物才好,那天咱们不是在波斯胡那里看见了那幅游目帖,昨儿个下午我就带着钱上门去了。”

  “喔,是了,那时候老夫人屋里的碧桃姐姐找我去帮她做件夹袄,所以才没跟着‮姐小‬一起去,”舂纤想了想说。“难道你在古月雅集受了什么委曲?波斯胡知道你的⾝份,怎么敢让‮姐小‬吃亏呢?”

  “少在我跟前提起波斯胡这混账老儿,见利忘义!”洁霓恨恨地骂了一声,这才将在古月雅集与文翌轩争夺游目帖失败的事,源源本本的告诉了舂纤,特别是她拿手的那招偷龙转凤,居然被识破,而且还拿了卷被掉包的画轴,更是令洁霓恼恨无比。

  “什么?‮姐小‬你真的用了那招偷龙转凤,”舂纤睁大了双眼。“那就是扒人家⾝上的东西耶!”

  “哼!我这手绝活是万无一失的,”洁霓却不服气地说。“只可恨这文翌轩为人太狡诈了,居然事先掉包,要不然这游目帖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舂纤惊讶得快昏倒了。原来洁霓虽然是自幼锦⾐⽟食,生长深宅內院,但是由于大哥连景琛为人豪慡,济弱扶贫,喜三教九流的朋友,洁霓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异人,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连景琛从外头救回来一名几乎冻毙的陌生人,他是个哑巴,连府里的下人都瞧不起他,对他爱理不理,只有洁霓和舂纤两人怜他⾝有残疾,格外地照看着他。

  就这样这人在连府里住了两、三个月,渐渐和洁霓络起来,才透过手语告诉洁霓,他原来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著名扒手“柳千手”因为被官府通缉得很紧,一路逃往南方,路上又生了场大病,饥冻迫,差一点没命,所幸被连景琛救回来。

  得知陌生人的⾝份后,洁霓也没有瞧不起他,反而觉得有趣极了,要求他表演几手,后来更着要学,柳千手噤不起洁霓软语相求,就传授了她几手,原本只是好玩打发时间,不过洁霓聪明细心,柳千手愈教愈有劲,也就将一⾝的绝活倾囊相授,特别是那招偷龙转凤,洁霓更是练得青出于蓝,连柳千手也甘拜下风。

  “你别这么大惊小敝的好不好,”洁霓看看舂纤,轻描淡写地说。“我从来都没机会在外人面前试过,怎么知道自己的技巧行不行,想不到头一回就出师不利,真气人!”

  “怎么样?我就说吧,早晚要吃亏的,幸亏人家手下留情,没送你上衙门告你偷盗之罪,否则堂堂连府千金成了小扒手,闹的笑话就大了,”舂纤埋怨地说。“也真是的,好好的闺阁千金,却偏偏要学扒手的绝技,这回遇上个行家了吧!”

  “你看着吧!有机会我一定要报这夺帖之仇,”洁霓完全没听进舂纤的劝告,一个人咬着牙说:“文翌轩,我记住你了。”

  舂纤凝视洁霓,脸上露出神秘的浅笑,心里想着:这位文翌轩居然能让一向洒脫的洁霓如此放不下,绝非寻常人物,看来一场绝妙好戏就要上场了。

  ******

  洁霓报仇的机会来得出奇地快,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仅仅几天之后就再度和文翌轩重逢了。

  这一天,连府一大早就热闹非凡,因为来了位远自京城长安来的贵客,主人连景琛为了接这位贵客,还特别谨慎其事的开大门、开中门,并且要所有的门客、执事总管全都换上崭新的⾐裳,在门口列队贵宾,这份排场比知府大人上门时还要盛大万分。

  斌宾一到,就被连景琛亲自进“陶然轩”去了,不过在陶然轩的垂花门外,却聚満了一群珠围翠绕、莺声燕语的少女,都是连府的侍婢,她们是来争睹这位贵客的风采。

  “瞧见了没有?小燕姐姐。”“等一下,别推我呀!”“哟!好俊雅的人品,我看不比少爷差呢!”“依我看,这位文相公和少爷比起来,真是一时瑜亮,难分⾼下哩。”“嘻嘻,说你见一个爱一个,平⽇里净和人抢着在少爷跟前端茶研墨,怎么?今儿个见了别的帅哥,就丢了少爷啦?”“就是嘛,早知道刚才我们都别动,让她一个人去倒茶。”“坏透了,你们!只会拿我取笑,瞧我怎么教训你们。”

  忽然两、三个少女一前一后追打着,沿着穿堂跑了过来,稍不留神就撞上面走过来的舂纤,舂纤手上捧着一盅茶,一下子全洒在自己的裙子上了。

  “做什么呢?你们几个愈大愈是一点规矩也没有,”舂纤看看自己的裙子上已是一片狼狈,着恼地问:“我非告诉管事的赖大娘不可。”

  “好姐姐,下回再不敢了,”叫莺儿的侍儿陪笑着讨饶。“都是琴娘和丁香两人闹的,没想到却撞到了姐姐。”

  “你们也真是,今儿个听说少爷有重要的客人来,你们还在內堂胡闹,一会儿赖大娘知道了,每人一顿好打铁定逃不了。”

  “舂纤姐姐说的是,可不就是为了这位贵客吗?”莺儿笑着说。“这位文相公好拔儒雅的人才哩,大伙儿都争着去开开眼界,看看这位京里来的俊俏公子。”

  “亏你们还是连府里的人呢,这么没见过世面,”舂纤失笑着说。“京里来的人怎么样?难不成他长着四只眉⽑、三只眼睛了?”

  “哟,舂纤姐姐,可别这么说,这位文翌轩相公可不比一般人,”莺儿不服气地说。“相貌俊雅还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上有一股俊逸不凡、潇洒不羁的气质,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文翌轩”三个字一⼊耳,舂纤马上打断莺儿,急急忙忙地问:“莺儿,你说什么?再说一次!罢才你说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呃!我听小燕姐姐说,他叫文翌轩,才从长安来的…”看到舂纤脸⾊大变的样子,莺儿吓了一跳,嗫嗫嚅嚅地说。

  “文翌轩!他真的叫文翌轩,哪有这么巧的事。”舂纤低低地自言自语,忽然丢下一头雾⽔的莺儿,回⾝飞快地往洁霓的绣房跑了过去。

  “‮姐小‬,‮姐小‬,大新闻!”舂纤还没进房门,就迫不及待地大嚷大叫起来。

  洁霓一个人正坐在湘妃竹簟上拼着七巧板,她拼的是一幅“独钓寒江雪”必须拼出一名手拿钓竿的老渔翁、一株树和一轮明月,现在就差明月的部分,眼看就要完成了,突然被舂纤一迭声的大喊,洁霓心思一,反而失手打散了好不容易拼成的渔翁,一场辛苦全泡汤了。

  “哎呀!全毁了,”洁霓微嗔着站了起来,转⾝对着正掀起湘帘进门的舂纤说:“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害得我一幅好好的‘独钓寒江雪’都给砸了。”

  “听了我的新闻,包管‮姐小‬再没心思去管什么七巧板了。”

  “哦?什么新闻这么有趣?快说呀!”

  舂纤马上一五一十地说出刚才在“陶然轩”外间穿堂的经过,及莺儿所说的事。

  “你说的是真的?”洁霓拉着舂纤的手,语气急迫地追问:“那位客人真叫文翌轩,别是莺儿听错了吧?他长得什么模样儿?”

  “这位文相公长得怎么样,我只顾着回来给‮姐小‬报信,本没去看,不过莺儿说的有名有姓,后来我遇到琴娘又问了一遍,她也说客人就叫文翌轩,应该是错不了。”

  “哈!我正想找机会去打听他,好报前⽇夺帖之仇,没想到他却先送上门来了,真是老天有眼,”洁霓心上一喜。“舂纤,跟我来,咱们也去偷偷瞧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

  “是,‮姐小‬。”舂纤巴不得去见见这位奇特的文翌轩,她很好奇居然有人能让洁霓这位专门整人的鬼灵精,也吃了一次亏,想来他一定颇有过人之能,当然不能错过亲睹庐山真面目的机会。

  ******

  洁霓和舂纤悄悄的绕到陶然轩的后厢房,这间厢房和陶然轩之间并没有隔间,而是用一连六扇⾼及屋顶的湘绣屏风隔开,不仔细看的话,多会误认这是面墙,但实际上却是活动的屏风,也因此洁霓和舂纤可以透过屏风的小隙,清楚地看到陶然轩中人和发生的事,也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而陶然轩中的景琛与翌轩却浑然不觉。

  景琛和文翌轩两人依着主、客席次坐下,正亲热地谈着,他们两人少年时期同在‮国全‬首屈一指的“朴⽟书院”中受业,是彼此情同手⾜的同窗好友,不过毕业后,两人就没再联络,今⽇翌轩的突然来访,令连景琛又惊又喜,当然也招待的格外热络了。

  “翌轩,多少年不见了,真想不到你今天特地来看我,”景琛很⾼兴地说。“不过你人来就好了,何必还费心送来如此名贵的王右军游目帖,一时间叫我真是受之有愧。”

  “谁叫你是江南首富呢?我要是空手上门,岂不让人以为我不是看老同学,竟是打秋风来的了。”

  “嘿!你这人也是的,都做了朝廷命官说话还这么不饶人,”景琛笑骂了一句,才略带感慨地说:“论起咱们老同学里,现今就数你最得意了,今年初我听京里的消息说,你又升官了,现在该叫你一声大将军了吧!”

  “这话别人说说犹可,你说可不是在取笑我吗?”翌轩打量一下周遭,的确是帐设芙蓉、席陈锦绣,豪华至极。“区区龙骥将军又怎么比得上江南首富来得得意,看看你这里的格局,真比王侯还享受呢!”

  “哈哈,我这人散漫惯了,要我案牍劳形的为家国大事心,可真受不了,不比你们満腹经世济民的学问,总想以天下为己任,我嘛!只能关心些红尘利禄之事,有了能力当然也顺便过得舒适点喽!”

  “钟鼎山林,各有适,不过当年几位书院的夫子们都推许过你的才华,”翌轩知道景琛这番话只是自我安慰,就半劝半说地表示。“就这么埋没了,你自己不当回事,旁人看了也觉可惜,景琛兄,何不趁着年轻,一起出来做番事业,也不枉人生一场。”

  景琛心上一动,低头考虑了一会儿,才勉強笑着说:“这话,当年在离开书院时,你也曾劝过我,无奈先⽗见背得早,上有老⺟、下有幼妹,我怎能抛下她们自寻前程,更何况隔了这些年,我全进之心也淡了许多,真要做一番事业,也不一定非要做官不可。”

  “其实你的才⼲也没有⽩费,才几年的工夫,就将原本衰落的家道振兴起来,成了江南首富,”翌轩点点头,又换了开朗的语气说:“而且我看你在江南这么享受,此刻再要你到京里做官,天天上朝、到衙门办公,怕你也不肯受这份辛苦。”

  “这倒是,对了,你难得来一趟,这回多住几⽇,也领略领略江南温柔⽔乡的风情,”景琛留起客来了“咱们老同学也要好好聚几天。”

  “景琛,我不是和你客气,”翌轩微带抱歉地说“只是此行公务在⾝,在扬州只有几天的逗留,怕不能如愿了。”

  “哦?你有公务?”景琛有些失望。“难道一点时间也匀不出吗?”

  “我此行是奉了圣旨,到南越国去颁赐封诏,在扬州停留只是为了补给船上所用的饮食、清⽔及若⼲⽇用品,”翌轩解释着说。“我也是刚好想起你就住扬州,才顺道来看看你,其实我后天就得启程上路了。”

  “这样子的话,我也不便強留你,耽误你的公事,不过,横竖你今天是来了,我可不放你回船上,今天我们好好聚一天,再大醉一回。”

  “好,论起喝酒的工夫,我可不会输给你,”翌轩豪气⼲云地说。“今天非再灌醉你不可!”

  “哈!你还当我是当年的吴下阿蒙,岂不闻‘士别三⽇,刮目相看’,”景琛也不服气地说。“我已叫人备下了扬州有名的‘千⽇醉’,绝对让你喝得下不了桌。”

  两人斗着嘴,同时都回想起那段同窗时⽇,花间煮酒论英雄、少年⽩骑偕舂游的无忧岁月,彼此互看了几眼,默契于心,一起放声大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笑声渐歇,景琛拍拍手,马上进来了两名下人。“少爷,有什么吩咐?”

  “今天我留着文相公赏花,请他逛逛咱们的小园子,”景琛说。“你们将席位设在紫菱洲的⽔榭,那儿敞亮、几丛琼花生得也好,另外叫府里的女乐也预备好,她们不用过来,就隔着⽔面在绿⽔亭上吹笛吧!”

  “是!席位早已设好了,少爷和相公这就移驾,还是再等会儿过去?”一名总管回答说。“厨房里正预备酒点,还要一阵子工夫。”

  景琛转头看着翌轩,征询他的意见。“翌轩,咱们就到园子里坐坐吧?你的时间太赶,扬州的名胜古迹也没法子去看看,所幸我这里有些琼花,不是我自夸,普天之下还找不出更好的来,你赏了琼花,也是来扬州一场,见识了本地风土。”

  “你都这么说了,我怎能错过号称绝天下的琼花呢?自然要见识见识了。”

  “好,包你不会失望,”景琛带头站了起来。“来!我来带路吧!”

  ******

  “‮姐小‬!‮姐小‬!”舂纤的声音刻意庒得很低,但语气却又是担心又是好笑。“这样不太好,你还是快收手吧!”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洁霓本没停手,还反问舂纤。“难道我就得⽩吃一场亏吗?再说这一次可是那文翌轩自动送上门来,可不是我去找他的⿇烦。”

  “‮姐小‬,你弄这玩意儿不但是找文相公的⿇烦,而且还是在找少爷的⿇烦哩,”舂纤苦口婆心地劝着。“人家可是少爷的贵宾呢!你这样找他⿇烦,少爷知道了非生气不可。”

  “怕什么?一切有我呢!扮哥绝对疑心不到咱们⾝上,”洁霓笑着说。“放心,我有分寸,不过是让文翌轩稍稍吃点苦头,不会怎么害他的啦。”

  “吃点苦头?嘿嘿!我看‮姐小‬弄的这杯香茶不只是苦而已,”舂纤看着洁霓在茶⽔中加了一大堆料,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出来。“才刚放了⻩莲汁,现在又加了⽩醋、辣椒粉,我看文相公的胃就是铁胃,也抵挡不住。”

  “既然你怕味道太苦、太辣,”洁霓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促狭地一笑说“好吧!我就大发慈悲心,给他加点藌汁,这自粕以了吧!”

  “‮姐小‬,你…”舂纤早已笑软了,她真不能想像,待会儿文翌轩喝了这杯特制的“香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你别净是笑呀!快来帮忙,”洁霓推推舂纤。“准备将这杯茶拿过去。”

  “‮姐小‬,万一是少爷喝到了这杯特制茶,那可怎么办?”

  “放心,我早就想到了,待会儿是小燕和珞萍两人端茶到紫菱洲⽔榭,”洁霓一副成竹在的模样。“我已经代了,让你和小燕两人掉换,你替她端茶给客人,这一来文翌轩非喝到这杯特制茶不可。”

  “什么?叫我去端茶?”舂纤忙不迭地摇着手。“不!我不去,我才不帮你做这种整人的缺德事呢!”

  “你真的不肯帮我?”洁霓盯着舂纤问。

  “不去,你说什么也没用,”舂纤坚定地‮头摇‬。“从小到大替你背的黑锅儿不算少了,这回兹事体大,文相公又是少爷的朋友,我可没这天大的胆子。”

  “哼!我也知道你不肯帮我,”洁霓赌气地拿起云青细瓷的牡丹茶盅。“不稀罕,大不了我自己端过去。”

  “唉!‮姐小‬,不行呀…”舂纤一急,拉住了洁霓。“好吧,好吧,我替你端过去就是了。”

  “不必了,反正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洁霓一扬脸,拿起翘来了。“我又何必勉強你呢!我自己端去,有什么事我自己承担。”

  “好‮姐小‬,刚才是我失言了嘛,”舂纤拉着洁霓的袖子,无奈地求着说。“你就让我端吧,我不但甘心情愿,而且还是快喜地替‮姐小‬办这件事。”

  舂纤求了半天,洁霓才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和你开玩笑啦,这碗茶当然是让小燕端过去,要不然我那位奷商大哥岂有不疑心的?”洁霓将茶盅给舂纤。“走吧,待会儿我和小燕说话,你就乘机掉包,这样一来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茶里动过了手脚。”

  洁霓和舂纤很顺利的安排好了这场恶作剧,两人又蹑手蹑脚地偷偷来到紫菱洲,伏在⽔榭外间的假山丛中,假山前刚好有一大株琼花,可以作为遮掩,在这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榭里发生的每件事。“噢!这假山又冷又硬,真不舒服。”洁霓抱怨了一句。

  “‮姐小‬,要不我去拿那钓鱼时坐的绣墩过来,放在山石上靠着,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不用了,忍一忍就好了,”洁霓制止了正要起⾝的舂纤。“安静些,免得被里头的人发现了。”

  舂纤马上就噤声不语了,两人从窗中瞧过去,只见两名侍儿已经奉上了香茶,并且摆了四碟果碟,都是江南时新的糕点,做主人的连景琛首先拿起茶盅殷殷劝客。

  “翌轩,试试看这茶,你在长安大概没喝过!”连景琛说。“这是今年江南时新的花样,拿上好的绿茶在小绵袋里,趁着荷花未开之际塞进花苞中,等到花开再取出茶包,茶里就带着荷花香气,更讲究的话,还要搜集荷‮瓣花‬上的露⽔来烹茶。

  “哦!⽇前在波斯胡那边喝过枫露茶,我就在想江南不愧是膏梁之地,茶点都做得如此讲究细致,”翌轩赞叹地说。“想不到今天在你这里才真是大开眼界,连一杯清茶都得花上这许多工夫,你们南边人也实在是想绝了,花这样大工夫弄杯茶来喝。”

  “这荷花茶也不是人人喝得的,谁有那么大工夫,年年等着荷花开弄这茶去,”景琛笑着说。“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流行起来了,我听着好玩,又怕外头卖的不⼲净,吩咐下人也弄了一点,也不过是尝个趣味罢了,一直也没喝,刚好你来了,就想到拿它来待客!”

  “那我倒非细细品尝一下不可,看看花了这大工夫的茶有什么不凡之处。”翌轩拿起茶盅,掀开盖子刚要沾,却闻不到荷花清香,只闻到一股冲鼻酸味,一抬眼又看见窗纱上似乎有黑影闪动,他微微一笑,又放下了杯子。

  “怎么不喝了呢?”景琛困惑地问。“是不是茶味不好?”

  “那倒不是,只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翌轩打开折扇,轻摇两下,才慢条斯理地说。“景琛,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要离开书院的前夕,师⺟为我们饯行,特地做了一桌好菜。”

  “怎么不记得?那一桌酒菜真是我平生所吃过最好的一顿,”景琛也想起了往事,面带笑容,不胜追忆地说。“尤其是那道醋鱼羹,还有炙羊⾁条,以后再也没吃过那样鲜美的美食了。”

  “是啊,师⺟的手艺真,”翌轩点着头说。“当时我记得师⽗还当场昑了一句‘席上鱼羊,鲜乎鲜矣’,要大家对出下句来,可是也不知是上联太难,还是大家只顾着吃,一时间竟无人对得上来。”

  “嗯,后来还是…”景琛的脸上忽然现出又是温柔、又有着淡淡伤感的表情,话只说了半句,似乎整个人都跌进了回忆中。

  翌轩也不打搅景琛的沉思,直等到他回过神来。“你想起了师妹吧?景琛,”翌轩含笑问。“那天她躲在內室不肯出来,却偏偏是她最先想到了答案,可是又苦于不能跑出来告诉你。”

  “所以后来她只好不停的在窗外晃来晃去,想引起我的注意,”景琛深情无限的追忆。“后来我看见了她的倩影,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正是答案,马上回答师⽗说下联是‘窗前女子,好者好之’。”

  “当时我们还都以为你和师妹会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千古佳话,还打趣了你半天。”

  “陈年往事了,”景琛脸⾊一黯,不愿再提他的伤心事,改口问:“我们好好的喝茶,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了?”

  “那是因为,”翌轩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此刻府上不正也有位令‘好者好之’的窗前女子哩。”说完,他冷不防地推开窗门,吓得正靠在窗上偷看的洁霓“哎哟”一声大叫出来。

  景琛连忙赶了过来。“小妹,舂纤,你们两人在这里做什么?”

  “啊!大哥,没、没什么,”洁霓慌地回答,但一双眼却狠狠地⽩了文翌轩一眼,仿佛痛恨他捉弄人的伎俩。“我、没、没什么事。”

  景琛谤本不相信,不过也弄不清楚,一向古灵精怪的洁霓又在搞什么新把戏,只能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端倪,可是洁霓在最初的慌过去后,马上恢复了镇定,反而笑靥如花问起景琛:“大哥,这位公子就是你招待的贵客了?听说是长安来的,对不对?”

  景琛只好为洁霓和翌轩两人介绍,不过一边也用眼⾊警告洁霓,不许她调⽪捣蛋,洁霓却装作没看见,还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榭中。

  “景琛,我想令妹方才大约听你说了这荷花香茶的妙处,也想尝尝新,”翌轩捧起茶,送到洁霓面前。“这杯茶我也还没喝,不如先让给连姑娘好了。”

  “不,不,那怎么好意思,”洁霓没想到他识破机关,一时大窘。“文相公远来是客,当然是你先喝,反正我在家随时喝得到。”说着就伸手去推,不意间碰到了翌轩的手,两人俱是一震,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下,砸个粉碎。

  “抱歉,景琛,是我失手了。”翌轩口中虽向景琛抱歉,眸光却飘向站在一旁的洁霓,而洁霓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双手着系在罗裙上丝条,那副沉默静婉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景琛看看自己的小妹,又看看凝神注视着洁霓的好友翌轩,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两人间有一股看不见的暗嘲正在流动着。“难道他们两人并非初识?莫非他们…”景琛皱起了眉头,沉默地想着心事。“不会吧?洁霓是订过亲的人…至于翌轩听说也有议婚之事…他们两人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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