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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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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家出走的那年,绘绘十五岁。

  不是不良少女,学业成绩中上,家庭背景良好,⾝边没有害群之马。

  她偏偏要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个月。

  那一天,绘绘带了三筒马莎杏仁饼、一支柠檬味矿泉⽔、两套內⾐、一件上⾐、一条牛仔,还有一包卫生巾,忽忽上路去。

  绘绘在公厕把校服裙脫下,抱着大布袋走上一辆由观塘驶向尖沙咀的巴士。

  她坐在上层最后排靠右的窗口位,摇摇摆摆地看看窗外,心情变得很好。

  巴士由总站驶到总站,然后又驶回原处,来来回回,绘绘坐在巴士內开开心心了半天。

  有需要的时候便趁着巴士回厂时去洗手间,或者买些⼲粮,然后又坐回巴士上,等待巴士沿旧路驶去。

  晚上她趁清洁人员打扫时躲到座位下,或者下车到车厂走走,在夜阑人静时又坐回巴士上。

  第二天巴士再次开出,绘绘依然抱看她的⼲粮⾐服大布袋坐在巴士上层后排靠右窗口位,笑眯眯地望街,摇摇摆摆又一天。

  家里没有什么不好,⽗⺟有正当职业,算是关怀备至,零用钱充裕,没打没骂把绘绘抚养了十五年。

  学校也没有特别不妥当的地方,每个科目都是同样的沉闷,同学是预料中的无聊。绘绘没有什么特别不満意,老师亦没对这个內外也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特别注意。

  一切都好端端的同时,绘绘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宁愿⾐衫褴褛,坐在同一辆巴士上过⽇子。

  是什么都没所谓的心态。是什么都觉多余的心态。

  是死蛇烂鳝消极无聊的心态。

  不想做女儿,不想做‮生学‬,甚至,不想做人了。

  睡在巴士上,不‮澡洗‬漱口的十五岁少女,像不像人?

  然而绘绘很快乐。晚上左门右近地躲开打扫巴士的工作人员,她视之为⾼级刺‮乐娱‬,当然偷偷溜到‮共公‬浴室洗脸如厕然后从窗口爬回巴士‮觉睡‬又是超劲量级节目。

  年轻少女爱上了流浪汉的生涯。

  巴士来回观塘与尖沙咀,路程时而畅通时而阻塞。

  每天一样的景物,绘绘看在眼里,却是趣味盎然。

  她考虑以巴士为家。

  巴士这边来那边去。在左摇右摆的某一天,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在拥挤的六时上了绘绘的巴士。

  这个男孩子有黝黑的⽪肤、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很有点霸气。他挤过人堆,走到上层,选了绘绘面前的位置站立。

  绘绘留意得到他垂下的右手背上有个星形的疤痕。

  随疤痕向上望,是他英气的下颚线条。

  他也看着绘绘,她⾐衫褴褛,面如死灰。

  他俩看看对方,没有笑意没有触动,只是好奇。

  他同绘绘;“你多久没‮澡洗‬了?”

  “十天左右。”绘绘以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离家出走?”他又问。

  “是呀。”绘绘咧嘴笑着回答。

  男孩子点点头。“在哪里逗留?”

  “这里。巴士上。”她回答。

  他再点点头。他站了十分钟,她坐了十分钟,然后他对她说:“明天再来看你。”

  “好呀。”绘绘不介意。

  男孩子下车,抄下巴士的号码,打算遵守他的诺言。

  第二天同一时候,男孩子又在人挤的时分出现。

  绘绘看到他也感觉⾼兴。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与别人谈话的‮望渴‬。

  “我买了焗薯给你。”他把焗薯递给她。

  “要不要坐下?”绘绘把预先以大布袋霸占了的位置让给他。

  他坐下来,看看她吃焗薯。

  绘绘一口一口悠闲地吃。很久也没吃过如此美妙的食物了。她享受着。

  在绘绘用膳之时,他只是看看这看看那,没有打搅她的意思。到绘绘吃完整个薯仔,他已到站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替她收拾剩下的发泡胶盒和胶匙,然后走到下层下车。

  绘绘从窗口望下去,微笑地朝他挥手。

  翌⽇,他再走上这辆巴士,他俩开始热络起来。

  绘绘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阿衡,也知道他在旺角一所中学读中四,寄住在尖沙咀姨⺟的家,⽗⺟的家则在长洲。

  阿衡告诉绘绘:“以前我也试过离家出走,但不像你这样,我是很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她问。

  “我为了一个女孩子。”他答:“这就是印记。”

  阿衡伸出他的右手,题不手背的星形疤痕。

  那女孩子叫星星,她离开阿衡的那个夜,阿衡在喝醉后用刀片把图案刻在手背上。

  绘绘用手指轻抚那凸出的星形⾁疤,感受到他的痛楚之余,也领会到他曾付过的爱。

  “那么烈。”她说:“那女孩子模样如何?”

  “很⾼很漂亮但很坏。”他说:“不像你,你平凡点、古怪点,但很乖。”

  “乖?”绘绘笑。“我不回家哩!”

  阿衡望看绘绘灰灰的脸,笑了笑。“你回家,你天天都在家。”

  对啊,巴士是绘绘的家。

  阿衡探望绘绘的⽇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绘绘发觉自己实在‮望渴‬见到他。

  那一天,阿衡坐上车之后,便快喜地陪伴绘绘来来回回地由观塘坐到尖沙咀,直至三小时后他有点忍受不了才作罢。

  “你真厉害,我已想吐了。”他说。

  绘绘嘻嘻嘻地笑。

  忽然,阿衡执起她的手,告诉她:“来,我们一起下车。”

  绘绘缩回手,她皱眉。

  “要和我一起还是不要?”他问绘绘。

  绘绘疑惑地望看窗外,不知怎样决定。

  然后他俩没再谈,半小时后他下了车。

  绘绘从窗口看到他口望的眼神,刹那便有点心动了,然而脚却贴紧地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下车。

  就在那个夜里,在巴士车厂里,绘绘挂念看阿衡。

  她睡得不好,心里也不愉快,她但愿现在已是明天下午,好让阿衡上车坐到她的⾝旁说说话。

  可是,阿衡翌⽇没有出现,他没有踏上这摇摇摆摆的巴士。

  就是在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的那一刹,绘绘忽然想吐。她晕车了。

  那夜她在车厂內呕吐了好几回。

  第三天,阿衡仍然没出现。就在巴士之上,绘绘偷偷地哭了。

  不是以为世上一切皆没所谓的吗?不是以为什么都不想要的吗?怎么现在哭起来了?

  绘绘痛苦,也后悔。那一天,她应该跟他走出这辆巴士。

  原来,世上有些东西绘绘还会看紧。从前的她并不知道。

  三天后,绘绘在观塘步下这辆她住宿了一个月的家,她像“污糟猫”船返回自己的家。

  最初,她不习惯那光,也不习惯⾝边那些不是坐着站看而是向前行走的人,在路上她左倾右跌,有点晕眩。

  然后,她回到家,⺟亲骂了她数句又呵她数句,循环不息地哭哭笑笑,最后叫她好好睡一会,睡醒了后便有炒饭吃。

  绘绘怀念那炒饭,也觉得⺟亲的举动煞是有趣。

  好好睡了几天后,绘绘前往长洲,希望能找着阿衡,让他看看自己洁⽩整齐的样子。但最终她没找看他,是失望,也是意料之中。

  案⺟体贴地替她转了校,她也就乖乖地上学放学,再也没有离家出走的望。她发现生命中还有些东西是值得期待,好好地生活还是很有价值的。

  后来,绘给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长大了,找了份工作,也有个男朋友,⽇子极度正常。

  一天,她在闹市中走过之时,忽然看见一个⾼⾼大大的男人正伸手拨拨前额的头发,那手背,有一个星形⾁瘤。

  擦⾝而过,绘绘忍不住回望。

  他没有把她认出来,只是很有自信地向前行。绘绘也没有叫停他,但心里有一阵温暖,久久不能散去。

  她的男朋友问:“怎么了?”

  绘绘笑:“碰上了初恋对象。”

  “什么?”男朋友转头,在人群中找寻有可能的背影。

  绘绘依然在笑。她想,好不好告诉男朋友小时候的那段经历,突如其来地做了一个月不良少女。

  那是绘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月哩,由消极变积极。她亦发现了,原来心动是那样可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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