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促膝
灯火逐渐黯淡,喧哗与热闹已被远远甩在⾝后,巷陌幽深而寂静,只听到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洛小丁忽然驻⾜,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零星细碎的雪花,蝴蝶般悠然飘飞,而后坠落,一片片沾満袍襟。
“下雪了…”洛小丁的声音在幽寂的巷道中突兀地响起,她转过⾝来,看看一直闷声不响跟在⾝后的薛稚燕。
“我送你回茹蕙院。”
“师兄…”薛稚燕微怔,怯怯地抬头看了洛小丁两眼,随后便低下头去,幽幽道“我…我们等了你很久,还以为师兄不会来了…”
洛小丁吃了一惊:“什么?等我…我几时对你说过我要来的?”
薛稚燕満脸委屈之⾊,道:“我在荷包里放了字条,师兄难道没有看?”
洛小丁忙在带里摸索,摸了半晌只摸到那串铜钱,那洗好了丝帕跟荷包竟然又没带出来。她微微一晒,问道:“字条上写什么?我没有看见。”只看见那荷包她已经够烦心了,哪里再有心思打开来看?
薛稚燕忽然一脸晕红,羞不可抑,垂首低语:“人约⻩昏后…”
洛小丁“哦”了一声,无奈笑笑,道:“咱们回去吧!”一定又是霍元宵出的主意,薛稚燕素来胆小,若不是元宵在后面撺掇,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待薛稚燕答话,便踅⾝回走。
薛稚燕不声不响跟在洛小丁⾝后,直到这时她才敢抬眼正视洛小丁,她注目于洛小丁颀长的背影,一瞬也不瞬,口里不知怎样就冒出一句:“便是这样,跟在洛师兄背后走一辈子,稚燕也是喜的。”
洛小丁心头一震,蓦然刹住脚步,她竟轻看了这小丫头,薛稚燕的胆子远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她缓缓转过⾝,定定望住薛稚燕,心里只想:“再不可心软,她既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有什么,她也该受得住。”一念及此,再不犹豫,冷声道:“薛师妹…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对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你以后别再托元宵姐来找我了。”
薛稚燕万料不到一向温和可亲的洛师兄竟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一双圆眼睛霎时瞪大,似乎不敢置信,呆望着洛小丁,半晌说不出话。
洛小丁也不看她,继续道:“至于你送我的荷包…还有那丝帕,改⽇我会叫人拿来还给你。”
薛稚燕顿时脸⾊煞⽩,如受重创,眼中已盈然有泪,嗫嚅道:“师兄…师兄…我…”
眼见她双控制不住地颤抖,洛小丁又觉不忍,只好别转脸不看她,头摇叹道:“别把心思放我⾝上…洛师兄不值得你如此…我算什么呢?”一个⾝份尴尬,不敢将真面目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蠢物而已,每⽇里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得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到底能守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洛小丁忽然有了倾诉的**:“每天清早起来,我看见天空,那么明澈敞亮,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似的,可是一转眼,它就黑了下去,再看不见任何东西…薛师妹,师兄这辈子给不了你什么,师兄的天,说不定哪⽇便黑了下去,谁都救不了我…”
薛稚燕仍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片茫然之⾊,显然是没有听懂。谁能听懂?除了她自己…
洛小丁还是将薛稚燕送回了茹蕙院,眼望薛稚燕含泪走⼊门內,只觉一阵怅惘,一丝苦涩在心头淡淡萦绕,薛师妹至少还可以哭,可她自己,连哭都不敢。
从茹蕙院回取松院的路上,要经过龙骖分堂,此时此刻,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洛小丁脚下不由自主便慢了下来,见侧门还开着,也不知怎么就走了进去。门房见她进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三公子…”
洛小丁往里面那座威严的大堂瞄一眼,问道:“尚堂主在么?”
门房道:“还在…堂主在里面刑房…”
洛小丁微微一笑,道:“我进去看看他,成吗?”
门房佝着笑哈哈点头:“成…成,我这就去通传。”
洛小丁阻止道:“不用,我自己过去,刑房是哪间屋?”
门房手往內指,道:“顺围廊往左,最头上那间屋子…三公子走过去便看得到。”
洛小丁按照他的指点走过去,却见那间屋的灯已经灭了,倒是第三间屋的门还敞着,灯光从內里泻出,洒落门口,青⽩的一片。
她走至门前,站了一站方才⼊內,门口立着一架纱屏,隔着薄薄的细纱,隐约可见內中伏案而坐的人影。洛小丁望着那道人影,只觉郁结在心头的翳一点点散开,丝丝暖意涌上来,満溢口,只是这一瞬,她已觉心満意⾜,再无所求。
“谁在外边?”里面响起尚悲云清朗的声音,洛小丁忙道:“大师兄,是我。”绕过纱屏走进去,眼望尚悲云,一抹笑意自边浅浅漾开。
尚悲云慌忙从案前站起,上前道:“小丁,你怎么来了?”边说边移过一张软椅,请洛小丁坐。
“师⽗带我出来看花灯…我顺道来看看你。”洛小丁就势坐下,心头却打定了注意,今晚之事只怕又逃不过师⽗的责骂,总之是要挨骂,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左不过再让师⽗打两下,或者罚去面壁。
尚悲云噗嗤一笑:“师⽗带你出来看花灯…你该不会是骗人吧?”倒了杯茶给洛小丁,又弯将书案下的火盆挪出来,这才拉了把椅子过来,师兄弟两个面对面围着火盆而坐。
洛小丁给他笑得心虚,接了茶也不喝,微皱着眉看他一眼,道:“没骗你,真是师⽗带我出来的。”
尚悲云道:“你不觉得师⽗很奇怪?师⽗一向都喜清静,几曾见他凑过这份热闹?忽然带你出来看花灯…小丁啊,不是师兄不信你…师⽗这阵哪有这份闲心?”
洛小丁听他如此一说,也觉有道理,便也不与他争辩,低头喝一口茶,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今晚上绝不是偷跑出来的…怎么都当我是三岁孩子?师⽗这样,你也这样…”
尚悲云笑道:“那就好…嗳,你不是伤了风在房里养病么?怎么还能出来看花灯?”
“啊?”洛小丁一愣“谁说的?”
“秦管家…宴席上没看见你,问他,他便是如此说…”
洛小丁面⾊微黯,只好顺着这话道:“算是吧!是伤了风,服药后又好了…”
尚悲云讶然道:“什么神丹妙药?这么快…”
洛小丁笑了笑,又品一口茶,道:“师兄,你这雨前龙井味道不错…”
尚悲云瞪她一眼:“想要岔开话题就明说,别给我扯什么茶啊⽔的。”
洛小丁有些讪讪地,转眼看见书案上堆満文书卷宗,便问:“祠堂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尚悲云闻听此话,不觉愁云満面,伸手抚额道:“我也正为此事烦恼…”
“很⿇烦?”洛小丁轻声问。
尚悲云望着她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方便说?”
尚悲云头摇叹道:“不知怎样说才好…眼下正有一事想要找你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犹豫着不肯说。
洛小丁道:“师兄但说无妨,有什么事,小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尚悲云为难道:“你如今没有挂职,我怕这事情不合规矩…”
炭火盆中的火渐渐微弱,上面覆着一层⽩灰,将熄未熄。
洛小丁微弯下,拿烧火刨刨盆里的炭,说道:“什么规矩?那不过是拿来吓唬底下人的,真做成了事,谁理会这是不是坏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