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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2 子由篇 江南可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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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收拾去洛的行李时,将那副画也一并带在了⾝边。

  那是大哥在六月时作的画,他说要将它题为《江南可采莲》。还记得那一天我去到他房中,就见他正伏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画画,甚至我走到他⾝边去他也不曾发觉。

  我在他⾝后探头去看,然后我不噤笑了起来,原来他是在画焱姐。前一天我们去王公子府上做客的时候,焱姐在荷塘边上伸手摘取那朵⽩莲,那时她对着一池荷花所绽放的笑容,如今全被大哥的丹青妙笔定格在了画卷之上。

  “大哥的画真是越来越好了。”我忍不住赞叹出声,大哥一惊,停下笔来,转头见是我,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哥他自小聪明出众,才华横溢,刚过弱冠已经名満天下,从来都是自信和骄傲的,而他会露出这样略略有些局促的样子,就连我这个弟弟,也是极少见到的。

  “子由,”大哥叫我,又转过头去看着桌上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露出些憧憬的神情道:“你说,她看到这个,会不会⾼兴?”

  “焱姐?”我看着画上正对着⽩莲伸出手去的女子侧影,微笑着点头:“当然,她一定很⾼兴。”

  大哥闻言立刻对着我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欣悦:“嗯!等我画好了,我就送给她去。”

  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大巨‬变故。

  后来,焱姐离开了,接着,大哥也远去了岭南。家中忽然间少了两个人,两个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亲人,一下子寂寞了许多。送别大哥后,回到府中,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先去到焱姐的房里,看着已经人去楼空的室內,想起从前多少次在她这里逗留,她坐在那张檀木桌边给我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奇妙故事,常常逗得我开怀大笑,那时她就会杏眼弯成月牙状笑昑昑地对我说:“子由,你还是这样笑法,我看着最开心。”

  焱姐,你可知道,看着你这样对我说笑的时候,我也是很开心的…

  从焱姐的房里出来,我又去到大哥那里。送大哥上船的时候,我依然觉得內疚,我成全了焱姐,却背叛了大哥,他这次选择远走岭南,算起来的话,也是我一手造成…可是他却对着我‮头摇‬微笑,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多亏了她,想起来搞什么锻炼⾝体,结果还真的很有效,如今也让他能够放心地离开…

  可是其实我知道的,大哥他是在逞強。他从脖颈中解下那块焱姐送他的竹节⽟佩到我手上时,眼中満是不舍。我接过尚带着大哥体温的这块绿莹莹的⽟佩,另一手却不自噤地紧紧握住了那自焱姐将它送给我那天起,我就不曾离⾝的“喜上眉梢”

  我进了大哥的屋子,想要将这块竹节⽟佩好好地帮他收蔵起来,却在走到他书桌边上的时候,看到了那幅画卷。画上的少女一如那天般的笑颜明媚,可画中之人与作画之人,却已是天各一方了。

  我怔怔地对了面前的画发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幅画依然尚未完成,自那天我从大哥的书房出来后,接下来发生的事便开始不受控制,想来大哥也再没有心思去完成它了。看着画上的空⽩处,我心念忽起,竟拿过大哥的笔砚颜料,从他来不及完成的地方继续下去。我替他画完了荷塘,画完了那朵焱姐想要摘取的⽩莲,最终,我还替他把他早已决定的画名题在了上面。

  全部完成之后,我颓然坐倒在了椅子上,那刹那想起从前我们几人常在一起玩乐的情景,竟已恍如隔世。焱姐在她走的那天对我说,子由,你不知道我的事,我本不属于这里,就算我今天不走,再过两年我也必须离开你…这句话,这些⽇子来不停地萦绕在我心头,我知道焱姐她从来不会骗我,可是只有这句话,我是不愿意相信的…我不信从此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以后,每⽇里我几乎都去到大哥的书房里看书写字,疲倦的时候略一抬眼,就能看到画上的女子⾝影,恍惚间似乎还能看到她在对我笑着:“子由,累了吗?要不要出去玩一下?”

  来年舂天的时候,我也离开了临安,北上赶去洛应试。焱姐从前陪我读书时经常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子由,你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不会输给你大哥的。所以虽然我对于功名并没什么奢望,但就因为她这么说了,我便决定去⼊仕,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去信了。而出发的那天,我又一次去了大哥的书房,摘取了那幅《江南可采莲》,一并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行囊之中,似乎这样,焱姐便依然伴随在我⾝边。

  在洛,我的应试过程很是顺利,大家知道我是苏洵之子,苏轼之弟,也对我礼遇有加。我真的像焱姐说的那样,不再是当初那个孱弱少年,逐渐在京城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往到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见识到了越来越广大的世界…可是,心里的什么地方却似乎总是空了一块,而那处空⽩,只有当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对着墙上那幅画卷中的女子侧影,才会逐渐填満…

  一⽇同僚之间饮宴,那时距离我中进士已过去近半年。席间众人聊起新科进士中的青年才俊几乎都与达官贵人家的‮姐小‬成了亲,唯独我与幼安兄尚是孑然。这时便有人揷话道:“幼安那是早已心有所属,没看人家赶考时都有佳人伴随⾝侧?而子由你呢?据说你⾼中进士那会儿可是全洛的待嫁少女都对你引颈期盼,更何况你还是苏洵大人之子,大苏公子之弟!可那么多人前来提亲,你都婉言相拒,又是为何?难道你像幼安一样,早有心仪之人?”

  我笑看了坐于我⾝侧的幼安兄一眼,自从我俩相遇以来,便一直言谈甚,后来又一同⾼中,更是从闲暇时的词赋到庙堂上的政见都一致,彼此早已引为知己。平⽇里我甚爱去他府上找他聊天,幼安情豪慡,他那未过门的子嘉砚姑娘也从不避讳生人。而说起那位嘉砚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和焱姐很像,比如她们说话的方式,一些新鲜的用词,嘉砚姑娘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来,我曾经试探地问过,可是她故里在苏州府,与焱姐并非同乡…而且有一次我兴致地教幼安从前从焱姐那里学来的牌戏时,嘉砚姑娘在一边惊讶地道:“这不是扑克吗?”反倒让我吃惊了半天,着她问这问那,结果幼安后来笑说那天差点要喝我的醋。

  嘉砚姑娘有时也会问我问题,比如最近生活如何,⾝体可好,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她很认真地问,仿佛要做什么记录。我也很认真地回答。因为她⾝上有和焱姐相似的地方,所以我对她也极信赖,常常不由自主地就和她说些从前和焱姐在一起的琐事。然后她会用一种带着些许莫名內疚的神情对我说:“子由,你那姐姐…她也一定很想你。”

  我一愣,心中顿时便有了暖意,微笑着点头:“嗯,我也很想她。”

  这时见我向他看去,幼安心领神会,便开口调笑那人道:“怎么?你还不感谢子由?若不是子由拒了亲事,现在哪轮得到你做吕大人的乘龙快婿?”

  席间立时笑成一团,那位李公子笑道:“那我还真要感子由割爱了。说真的,子由,你到底喜什么样的女子?给兄弟点提示,大家也好帮你看看哪家‮姐小‬合你心意不是?”

  我只笑着摇了‮头摇‬,心仪的女子这种问题,我还真的没怎么想过,先前之所以婉拒那些婚事,也不过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在这时幼安兄也凑过来笑道:“对啊,子由,我也一直很好奇,到底你喜什么样的女子?平⽇里从你嘴里听到的女子除了你那位姐姐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我一怔,转脸向他看过去,心里却猛然升腾起那个对着莲花伸出手去的⾝影,情不自噤就脫口而出道:“可以与我携手游玩,陪我读书写字,⾼兴时能够共我纵声大笑,生气时会立刻跺脚发怒,悲伤时愿意伏在我肩头大哭的女子…”

  这话一出,却是引得席上人人面面相觑,半晌后,那位李公子才面露难⾊地苦笑道:“子由,这你可真是难为大家了,听你话里的意思,这佳人既要知书达理,又要活⾊生香,情还得不加掩饰,可寻常闺秀哪个不是被教养得低眉顺目?这等妙人儿,只怕是可遇不可求啊…”那天夜宴结束后我回到房內,点了烛火坐在桌前盯着墙上那幅画出了半天的神,耳畔始终重复着那句“可遇不可求”我忽然明⽩过来为什么王公子和大哥都喜爱上她,因为他们都不曾遇到过她那样真情的女子…而我那时,却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不曾想过得到她的感情,只是每⽇里得她在⾝边便觉得快乐,只想着这⽇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想到这里我却是一阵茫然,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的席上,我却说出那番话来呢…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吴侍卫的声音:“少爷,怎地夜这么深了还没睡?房门也不关?”

  说着,他走进来,看看我,又看了看墙上的画,忽然皱起眉头问我:“少爷,你又在记挂‮姐小‬?”

  我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吴侍卫却忽然低声问我:“少爷,那你当初…又何苦放了‮姐小‬走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点犹豫,但终于还是对着我说了出来:“自‮姐小‬走后,少爷…你…你便再不曾像从前那样笑过了…”

  我不由失神。当初在临安的岸边看着她远去的⾝影时,我心里是否真的一点点都不后悔呢?那么如果我当初不曾放焱姐走呢?強她留在我和大哥⾝边的话,又会怎样呢…她还会…还会露出像这画上一样的笑容吗?

  我终究还是希望她快乐的,就像她当初对我说“子由,你这样笑法,我看着最开心”而我对她也是同样的心思,只要能让她露出像这幅《江南可采莲》上一样无忧无虑的笑容,我就心満意⾜了。

  而那时,我还不曾发觉自己心底里对焱姐的感情,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直到一⽇幼安来我府中游玩。我一向都是于客厅招待他,而那天他提出去我书房看看。到了书房里,他一眼便看到那幅墙上的画卷,然后他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我,笑道:“原来子由你果然有意中人!还亲笔将佳人⾝影画在画上千里迢迢一路带到洛来?你别赖,我认识你时间不算少了,这荷花的笔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嗯…不过…”说着,他又凑过去仔细瞧,忽然眉头皱起,略有些奇怪地道:“只是人物的轮廓下笔飞扬,不怎么像你一贯和婉的画风,想必和当时心境有关?”

  我笑了笑,微微‮头摇‬,又走去画像边上,伸出手轻抚画面,道:“幼安兄好眼力,我确实是画了那些景物,但…人却不是我画的,是我大哥。”顿了顿,我又道:“而且画上的人…是我姐姐…”

  “啊?这就是你那姐姐?”幼安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轻声道:“子由,你别诳我,哪有人整天把姐姐的画像挂在墙上看不够的?”

  我一怔,抚在画上的手指顿时停了下来,正停在她的发上,那一瞬我想起那次她抱着我脖子大哭时我也是这般轻抚她长发安慰的。那次她哭得好生伤心,我的肩膀都被她哭了,自那之后,我就舍不得再看她哭泣,心想着一定要让她每天都开心地度过…

  我一直以为我对她是弟弟对姐姐的态度,她是今生第一次与我朝夕相处的女子,她在我⾝边时我仰慕着她,她离开我后我怀念着她,我每⽇里都在回忆着那些让我感到留恋和幸福的往事,却同时又深深地为也许再见不到她而感到恐惧。我多想要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我长⾼了,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从前总是让她照顾的病弱孩子,如今我也是可以保护她的男人了。可我却连她在哪里(全文字‮机手‬小说阅读$,尽在ωap。(。文。学网)都不知道,只能天天在这房里对着这幅画睹物思人,逐渐地开始理不清自己的心绪,直到今天被幼安这不经意地一问,才猛地如醍醐灌顶。

  也许从我在这幅《江南可采莲》上下笔时起,我对焱姐的感情已经开始有了这样微妙的变化了吧…

  那晚我又坐在书房,手中执着的是大哥于去年中秋时从临安寄给我的信。去年六月他忽然间决定从岭南回调,让我们都欣慰不已。问他原因,他却只说想明⽩了很多事,然后就在中秋寄给了我这阙《⽔调歌头》。看到序中他写“兼怀焱妹”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知道他是多么眷念逝去的往昔。也许对我们兄弟来说,最重要的早已不是去获得她的爱情,而是能够如家人般留她在⾝边,看着她平安生活,能够继续对着我们露出她那明媚的笑容…

  想到这里,我轻轻放下手中信纸,目光掠过墙上画影,一直残留心底的那处空⽩忽然之间也像是被这心念完全填満。对着这幅大哥与我共同执笔的《江南可采莲》,一抹发自內心的微笑自心头缓缓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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