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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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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自从在城里大集上开了大会回来,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老驴头看反割头税胜利了,心上又想起舂兰的婚事,慢搭搭走到朱老忠的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坐在炕沿上。老驴头问:“老忠兄弟!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朱老忠暗里笑了笑,说:“亲事能做不能做,我这里好说,单看你的。”

  老驴头问:“怎么单看我?”

  朱老忠说:“咱大贵说了,你要想娶他过去,比登天还难。”老驴头呵呵笑了说:“怎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嫌我穷?”

  朱老忠说:“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他也不⼲。”

  老驴头一听,可就挼下精神来,搔了搔脑袋失望了。说:“咳!那么一说,咱就沾不上你们的光了…咱老了…不行了…”他想到两口子都老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只舂兰一个,那能过得了⽇子?再说舂兰是个闺女家,长得不平凡,又有点名声,乡村里一些半大小子们,净想编着法子欺侮…想到这里,由不得眼里掉下泪来。

  老驴头这点心事不说出口来,朱老忠也会明⽩。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苶,走过来嘻嘻笑着说:“还说俺死羊眼哩!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只有迈步远,没的把舂兰娶在我这院里,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早起后晌的,我就不叫舂兰家去瞧瞧?莫说咱成了亲家,就是街坊四邻异姓外人,家里没有人手,缺手缺脚的,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

  老驴头摆着长満了胡子的长下巴,说:“这么一说,做了亲戚,又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贵他娘说:“亲戚朋友嘛,有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老驴头心上可就活起来。他想:“乡村当块儿,又是一条街上,舂兰早起后晌过去照看照看,也还可以。”他说:“咳!孩儿是在我⾝边长大的,我不忍叫她离开我。”

  贵他娘说:“你也得知道孩子的苦处,舂兰年纪不小了,你不心疼她?”

  老驴头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心疼!”

  贵他娘说:“你心疼她,你还拦着她。”

  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不说什么,不住地叹着气说:“咳!

  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大哥!你不相信我朱老忠吗?”

  老驴头又抬起头来说:“相信哪!”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舂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就两便吧!”

  老驴头一听就乐了,说:“你要是这么说,咱这门子亲戚算是做成了,我知道大贵是个仁义孩子。”

  朱老忠和贵他娘哈哈笑了,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立起⾝出了口长气,拍了拍里褡包,⾼兴起来。朱老忠说:“说是说笑是笑,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如今要是这么办了,我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还有咱舂兰,她和运涛心热,这么办了,恐怕她还不依。咱得慢慢商量。”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摇‮头摇‬抬动腿脚走回去。舂兰和她娘正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说闲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扬起下颏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别嫌羞了!我俩这么大年纪了,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就是将来睡在⻩泉里也安心。”他慢呑呑地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又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儿,要是不愿意,就摇‮头摇‬儿。”

  舂兰一听,不知怎么好,热烘烘的浪头传遍全⾝,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可是她不知道⽗亲看见了没看见,就势把⾝子一歪,伏在被窝上,她的心在不停的颤动,好象有一股温热的泉⽔在心上流动。咳!天哪,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呀,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走到十字路口。

  那天晚上,朱老忠摸着黑,踏着那条小道上小严村去。路上的雪化了又冻住,两只脚一踩上去,就疙疙瘩瘩的。他奔奔坷坷地走着,到了严志和家门前,敲门进去,和江涛、严志和、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朱老忠说:“有个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严志和问:“你说舂兰和大贵的事?”

  朱老忠说:“唔!老驴头答应把舂兰给大贵了。”

  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好,好啊!这么着好。在我这心上,算是完了一件事情。再说咱没儿不使妇,没过门的媳妇,常来常往也不好。”

  涛他娘也笑了,说:“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

  严志和跟涛他娘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舂兰嫁给大贵,他们舍不得。自从运涛坐狱的那年,舂兰就常过来帮他们洗洗,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来服侍汤药。舂兰好象一条红绳,把运涛和老爹‮娘老‬系在一起。他们一看见舂兰,就会想起运涛,感到儿子的温暖。如今一说起舂兰要出嫁,孩子大了,他们说不出一个不字。可是舂兰要是真的离开他们,却又象失去一件宝贝似地心疼。朱老忠呢,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舂兰嫁给大贵,他固然⾼兴,舂兰和运涛结婚,他更⾼兴。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出狱呢?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也说:“舂兰嫁给大贵,我当然乐意,可也得看舂兰愿不愿意。”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说下去。真的,舂兰这孩子,她要是一直扑着心嫁给运涛,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江涛猛地想起,他听到人们说过,监狱里允许家里子去探望,允许未婚去结婚,还可以同屋居住,可是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银钱垫道,那是万万不能的。他又想到,虽然如此,到底运涛什么时候出狱?舂兰还是和大贵结了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涛去找朱老忠和朱老明,商量以后怎样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事,⻩昏时分才回来。走到北街口上,舂兰从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见了江涛,停住脚步说:“江涛!来,我跟你说个话儿。”江涛走过去说:“正想找你说个话儿,你这是去⼲什么?”

  舂兰说:“才说到咱院里去,这是给你做的一双鞋,怕的是老人上了年纪,在灯下做活熬坏了眼,她⾝子骨儿单薄,再累得好儿歹的!来,你穿穿,合适不合适?”江涛他们说着,走到舂兰家里。

  江涛坐在炕沿上试着鞋子,舂兰又说:“有什么⾐裳该了,该洗了,你就拿过来。你不在家的时候,剩下两个老人孤孤单单的,我常过去看看,你在家里,我就不过去了。”

  舂兰娘看江涛人长⾼了,⽩⽩致致,出秀成大人了。又想起运涛,扫了舂兰一眼,就避出去。舂兰说:“江涛!你喝⽔不?我给你烧壶⽔喝。”又拿起笤帚,说:“看你⾝上那土,来,我给你扫扫。”

  江涛说:“我回去吃饭,不想喝⽔。”他看着舂兰脸⾊苍⽩,人也太瘦了,鼻骨梁尖尖的。问:“你,打算怎么办…”问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他怕舂兰害羞,不愿跟他谈出心里的话。

  舂兰冷笑一声说:“你看,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说着脸上红起来,撅起嘴,眼上掯着泪花。舂兰给江涛⾝前⾝后都扫了个⼲净,见他前落了几个粥点,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天。她说:“我也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她说到这里,闭住嘴停了一刻,才说:“我想去看看运涛。”

  江涛一听,闭着嘴不说话。要说不行,就是打了她的⾼兴。要说是行,那块宝地就是为上济南卖了的。他睁起黑眼瞳,问:“你想他了?”

  江涛这么一问,舂兰的眼泪就象雨点子唰地一下子落下来,⾆尖舐着边上的泪珠,出了口长气,看着窗外说:“唔!”

  到这刻上,江涛实在同情舂兰,恨不得和舂兰揷翅飞到济南去。他说:“你愿意去,咱想个办法让你去。”真的,要是还有一块宝地的话,他也愿意把它卖了,叫舂兰见到运涛。

  舂兰眼泪流到脸上,说:“运涛走的那天晚上,给我说下话儿,叫我等着他,他还要回来…”说着,又菗菗咽咽地哭个不住。

  江涛眼圈发酸,滴出泪来,说:“舂兰!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告诉你说,你也别烦恼。运涛判的是无期徒刑,出狱没有⽇子。咱老人们不愿叫你把好年岁儿耽误过去,再说大贵从军队上回来,也出息得多了。你看,在这次运动里,真是一员虎将!”

  舂兰一听就跳起来,连哭带喊:“不,俺不,俺就是不!不管是谁,就是他长得瓷人儿似的,俺也不。就是他家里使着金筷子银碗,俺也不。我就是等着运涛,我等定了!”她两片嘴不停地说了一溜子气话,又撅起嘴来,把泪止了,肚子里还不住地菗着气。

  江涛紧忙说:“你可别生我的气,我是这么说说,拿主意还在你自己。”

  舂兰说:“我主意拿定,俺俩既是说下这个话儿,他一辈子不出狱,我就要等他一辈子。我要上济南去看他,我说去就去!”

  江涛说:“那要花很多盘,咱往那里去筹借?”

  舂兰说:“我纺线,摘棉花,掐⾕,多付点辛苦,积攒下钱来。”

  江涛说:“你今天纺二两,明天纺三两,纺到那一天才能积攒下这么多钱?”

  舂兰说:“我一天天地纺,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停了一刻又说:“我去找忠大伯和志和叔,叫他们给我备办。叫我去,我也得去,不叫我去,我也得去,我去定了!”停了一刻,又盯着江涛说:“看你也长成大人了,学得油嘴滑⾆的,跟着瞎心的老人们谋算我。”

  江涛一下子气急了,说:“我那里…我是设⾝处地为你着想。”

  舂兰鼓起嘴,瞟了江涛一眼,生气地说“呿!”就再也不说什么。

  这天晚上,舂兰还是不吃饭,一个人在黑暗里睡下。可是,她睡不着,只是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合着眼睛发呆。她一合上眼睛,就会看见运涛。在那冬天的长夜里,她经常是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醒是睡,混混沌沌地呆下去。夜深了,她正静静地躺着,也好象是睡着了。猛然一声,听得千里堤外,冰河乍裂,遥远地传来,象一种什么力量敲击她的膛。她打了一个冷怔,猛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还是満屋子黑暗。她心上实在烦,冷孤丁地坐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蓬了的头发。摇着脑袋看了看窗外的暗云,她想:“去了房子卖了地,我也要去看他!”想着,运涛恬静的脸庞,从暗云里显现出来,那对鲜活的大眼睛象一对明灯,照亮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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