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腾渊 (八 上)
片刻之后,程名振和杜疤瘌翁婿两个捧着一堆坛坛罐罐而⼊,里面盛満了孙驼子要的各⾊汁⽔。六当家孙驼子命人先将杜鹃扶起来,靠住墙扶稳。然后将⾖浆给程名振,让他嘴对嘴给杜鹃灌进去。
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哪里还顾得上众目睽睽。唯恐施救进行得慢,用十几个耝磁大碗将⾖浆折了折,不待其完全凉透,直接含在嘴里向子喂去。堪堪三碗⾖浆喂完,孙驼子大叫一声“好了!”命人拿过一个脸盆摆在边,然后从程名振怀里接过杜鹃,双手于其后背上用力一拍。只听“哇”的一声,昏中的杜鹃张开嘴巴,红的、绿的、黑的吐了整整一盆。味道又腥又酸,也不知道都混了些什么东西。
⾝为医者,孙驼子不嫌肮脏,将杜鹃给程名振,命其继续重复刚才的步骤。然后用手指在呕吐物里搅了一下,放在鼻孔旁闻了闻,不住的头摇。
“老六,成吗?”看到孙驼子満脸郑重,杜疤瘌又沉不住气了,冲到边,连连作揖。“鹃子可就给你了,要是你治好了他,我把自己的寨子连同麾下弟兄全都让给你!”
“谁稀罕你的破寨子,我自己还嫌平时管的事情多呢!”孙驼子⽩了杜疤瘌一眼,不屑地回应。“接着洗,把肚子里的毒物先清出来再说。能不能抗住这一劫,要看鹃子自己的造化。不过你也放心,她的面相我看过,绝不是个短命鬼!”
孙驼子平素最喜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并且经常算错。所以大伙对他的推算总是半信半疑。可是到了这个当口儿,没人不希望孙驼子今天能算准一回。七手八脚冲上前,帮着程名振把⾖浆吹冷。程名振接连喂了三次,杜鹃接连又呕了三次。直到吐出来的汁⽔渐渐变成了红粉⾊,众人才在孙驼子的命令下进⼊第二步疗程。
“甘草乃百毒克星,即便找不出周宁那狠心的丫头给她下了什么毒,也能将毒先向下庒一庒!”看着一碗甘草⽔给杜鹃喂下,孙驼子点点头,低声向大伙解释。
“等把她抓回来,老子一刀刀剐了他!”提起周宁,杜疤瘌満腹的担忧瞬间变成了仇恨,望着沉睡不醒的女儿,咬牙切齿。
“得了吧,你!给鹃子积些福吧!”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孙驼子叹息着头摇。“把糖⽔和盐⽔兑在一起,尝尝别太浓了,一点点给鹃子喂下去!”
后半句话是对程名振说的,闻者点头称是。亲口将糖⽔与盐⽔尝了尝,又兑⼊了些凉⽩开,直到感觉其咸淡适中了,才含在嘴里,一滴一滴喂给子。
小半碗糖盐⽔喂过后,杜鹃脸上的黑气慢慢散去了些。没等大伙抚掌相庆,只见她的⾝体突然猛然菗搐了一下,嘴巴一张,把刚才呑进去的东西全噴到了程名振怀里。
“闺女,我的闺女吆!”杜疤瘌吓得一**坐在地上,拍打着腿大哀号。“你爹缺德了,给你惹了这么多的孽。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有什么灾冲着我老头子来…。”
“哇!”又是一声⼲呕打断了杜疤瘌的哭声,程名振怀中的杜鹃噴出了一口粉⾊的糖盐⽔,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到浑⾝却抱着自己不肯放手的程名振,她眼中充満了惑。再看看満脸焦急的张金称、喜不自胜的郝老刀,还有坐在満是污秽的地上,哭鼻子抹泪的⽗亲。聪明杜鹃立刻明⽩了自己处境不妙。想要下去搀扶⽗亲,⾝体却软得像团烂泥,从头到脚使不出半分力气。
孙驼子也喜出望外,冲上前翻了翻杜鹃的眼⽪,低声叮嘱:“别动,你不要动。再喝些⾖浆,把肚子里的毒药全部冲淡了吐出来!”
不待杜鹃答应,程名振赶紧命人拿过⾖浆,一勺又一勺喂给醒来后的子。到了现在,杜鹃自己也对自己的处境猜得不离十了,望着満脸关切的丈夫,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缓缓地从眼角烫落。
“别哭,有孙六叔在,一定治得好你!”程名振用长満老茧的大手抹去杜鹃的眼泪,柔声安慰。两人认识一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对方如此重要,手指上不敢用半分力气,唯恐稍有不甚,便将杜鹃的脸颊擦破了一般。
“嗯!”杜鹃像一只小猫般在丈夫的怀抱里轻轻点头。缩卷着⾝子,将⾖浆慢慢呑下。喝了几口之后,她便又开始狂呕。杜疤瘌亲手端来新脸盆,生怕别人伺候不周,令女儿重新陷⼊昏。
又经历了几次腾折,渐渐的,杜鹃不再感觉到口烦恶,脸⾊也慢慢由淡黑转向了蜡⻩。孙驼子重新给她把过脉,命令她再喝一碗糖盐⽔,平躺在塌上休息。然后将头扭向众人,低声说道:“她的命肯定是保住了,但能不能把毒物完全驱逐⼲净,还要看下毒的方子…”
“他***,薛二老简直是个废物,找个女人也找不到!”杜疤瘌早已急成了疯狗,逮着谁都想咬上一大口“我自己去找,不信她还能飞上天去!”
“我已经下令封闭了巨鹿泽的所有出⼊口!老五,你再去传个令,告诉大伙都别觉睡,天亮之前,挖地三尺也要把姓周的娘们给我挖到!”腾折了半宿还没拿到凶手,张金称也觉得非常不耐烦,狠狠跺了跺脚,皱着眉头回应。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禀报。说是各寨都搜了一遍,但没人发现周宁的踪影。张金称然大怒,抓起一把胡凳冲着门外砸将过去“滚,没找到人回来报告什么?传我的命令,找不到人,巨鹿泽中所有做药材生意的,全掉脑袋!”
“老六,不包括你!”转头看到孙驼子,他又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耝声耝气的解释。“那姓周的娘们自己总不会变出药来。估计是哪个贪财的挖了毒药卖给了她。让她差点害了鹃子!”
孙驼子也不计较,径自走到屋外打⽔洗脸。这边杜疤瘌却再等不下去,随便找了劈柴当火把,就准备亲自去外边“撅地三尺”如此忙的夜晚,程名振有些担心老家伙的全安,想了想,伸手拉住杜疤瘌“岳丈,还是我去吧。我眼神稍好一些。眼下泽地正是涨⽔的时候,到处都是新出现的泥坑。”
“你留下照顾鹃子!我去!”杜疤瘌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用力甩动被拉住的⾐袖“我对这里的地形肯定比你悉。多带些人手,谅也不会出什么危险。”
“您老已经累了大半夜了。我年青,⾝子骨噤腾折。再说了,鹃子这边,您老留下也比我照顾得好!”程名振不肯放手,兀自坚持。杜疤瘌拗他不过,又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想了想,只好答应了。
翁婿二人的话被杜鹃完全听在耳朵里,小姑娘于生死之间滚了一个来回,子难免有了些变化。张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程名振,目光中充満了担忧和不舍。
“我是运河边上长大的,夏天的时候曾经下⽔⾚手空拳地捉过鱼。上个月莲嫂给你做的那条两尺长的⽩鲢,就是我从⽔里边硬拖上来的!”程名振明⽩杜鹃的心思,拍了拍对方的手,低声解释。
小夫的洞房花烛夜虽然被破坏了,但经历过一场磨难,彼此之间的感情反而增进了许多。有些亲昵动作不必人教,自然而然地便做了出来。旁观者看在眼里,纷纷扭转头,心中暗自替二人送上祝福。此刻杜鹃眼中却再看不到别人,犹豫了一下,柔声叮嘱“那,那你先换⾝⾐服。别穿这⾝的出门。巨鹿泽靠⽔,当心夜里风凉!”
“我马上去换。你先安心睡一会儿。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赶回来!”程名振欣然领命,又替子掖了掖被子角,转⾝出门。望着他宽宽展展的脊背和坚实的臂膀,杜鹃的嘴张了张,仿佛有话还要叮嘱。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了头摇。
虽然子转危为安,程名振的心里却极其不是滋味。脚步刚刚迈出新房,脸⾊立刻乌云滚滚。他曾经提醒过杜鹃,小心周宁会使什么坏心眼儿。毕竟周家大院是杜鹃亲自带人攻破的,周家被杀的一百四十余口,或多或少都与自己和杜鹃有些关系。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被自己抱着感恩之心救下的周宁却如此狠毒,处心积虑想了解杜鹃和自己的命!可以说,此番巨鹿泽会盟的功亏一篑,以及杜鹃所面临的危难,全是自己一念之善所引起。
每每种下善因,每每收获的却是恶报。此刻的令程名振痛苦的不仅仅是周宁的险。他自己一直所坚持的那些人生信条,他从小所受到的那些教育,那些几乎铭刻进骨子里的正直和善良,全部被一碗毒药给涂得漆黑。
如果善良不再成为美德,如果宽容不再被视为⾼尚,如果险歹毒成了无往不利的准则,如果谎言和欺骗总是赢得丰厚的收益,那,人与禽兽之间究竟还有多少分别?
他不知道,也看不清。一边懊悔着自己的过去种种,一边在黑夜里搜索。
四处全都是路,却没有一条通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