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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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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心生警觉,程名振便愈发不愿意往后寨去了。即便是不得不参加的议事,也与杜鹃二人带着各自的亲卫同来同往。虽然二人心里都清楚,真的要是发生什么异变,这区区三十来号亲随未必能抵挡得了多长时间。但多一个人便多一分突围的机会,只要夫两个其中任何一人能跑回锦字营,号召起来的弟兄就⾜以令张金称对剩下的另外一个投鼠忌器。往最坏里打算,即便事发突然,夫两个都冲不出来,至少也能战死在一块儿。不用一个孤单的走在⻩泉路上,另外一个却要在别人的猜忌中忍辱负重地苟活。

  这种反常的举止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很快,一些有心人便发现了端倪。“大当家居然会怀疑九当家?”很多年青的喽啰们为此感到惊诧莫名。“九当家怕是功⾼震主了!”一些胆大的家伙私下里感慨。最觉得愤愤不平的是锐士营的弟兄,长期以来,他们一直都在程名振指导下训练、作战,深知这位年青的九当家中的本事。并且,在最近这一年多来,每次打仗,九当家总是厮杀时冲在最前,分好处时走在最后。大头全被老家伙们拿走了,他们居然还要蛋里边挑骨头,真是太不知道好歹了。

  底层喽啰只是发发牢,鸣鸣不平。一些中低级的头领,心中却各自有了新想法。有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程名振打仗打得好,结果没受到应得的表彰,反而落了一⾝猜忌。大伙呢?在泽地里的势力还不如程名振!人家好歹还有个能在大当家面前说上话的岳⽗,大伙却除了一条烂命外什么都没有。前方跟官军抡着刀子,背后还得小心自己人的冷箭,这种⽇子,问谁能够过得下去?

  人心里想得多了,难免就要找个发怈的出口。这天训练结束,韩葛生、段清、张瑾等人喝了些酒,心头火起,便一把拉了平素相甚厚的周凡、张猪⽪、王飞等几个朝程名振的宅邸走来。进了屋门,也不说话,一个个坐在胡凳上哀声叹气。

  “各位兄弟这是怎么了?莫非谁给了你们气受不成?”杜鹃见众人的举动实在是可笑,一边带着侍女端茶倒⽔,一边抿着嘴询问。

  “怎么了?没怎么?大伙就是觉得心里边堵得慌?”张瑾原来就一直归属在杜鹃麾下,资格最老,子也最急,拍打着桌案气哼哼地回应。

  他一开口,周凡和王飞两个立刻跟了上来“就是,要想让咱们死就来个痛快的,像这般憋憋屈屈算什么?咱们锦字营兄弟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巨鹿泽的事儿,凭什么要天天提心吊胆地过⽇子?!”

  韩世旺和张猪⽪都是被硬扯过来的,心里多少猜到了些端倪,却没料想王飞等人把话说得如此直接。感觉到势头不对,又没法脫⾝,赶紧笑着打圆场“七当家别跟他们认真,我看几位兄弟是喝多了。刚才还好好的,这几碗⻩汤下肚,便都犯起了糊涂来!”

  “呵呵,喝多了,喝多了。也就是跟九哥九嫂这边关系近,大伙什么话都敢说。真的出了这个门,谁还敢嚼⾆头子!”

  杜鹃笑了笑,也不戳破二人的鬼心思“两位兄弟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先喝茶,九当家去外边练武了,稍后便能回来!”

  “九当家还是每天都练武么?”张猪⽪迅速接过话茬,大声地追问。

  “当然了。别人的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不勤练着点儿能行么?”张瑾翻了他一眼,冷笑着着补充。

  “小豹子,别満嘴跑⾆头!”杜鹃狠狠地瞪了张瑾一眼,阻止他继续煽风点火。

  小豹子是张瑾的绰号,他从十四岁便跟着杜鹃,一直拿对方当亲姐姐般看待。挨了训,不敢还口,耷拉下脑袋,气哼哼地嘟囔“刀子在谁手里大伙都看得见。就是都在这儿装瞎子…。”

  “刀子,什么刀子?”正嘟囔着,门帘一挑,程名振笑呵呵地走了进来。看到家里同时来了这么多客人,他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笑着四下拱手“各位兄弟今个儿怎么这般闲得慌?都跑我这蹭茶来了?来之前也不通知一声,我也好提前准备个大号⽔壶!”

  此话一出,屋子內的尴尬气氛立刻被哄笑声冲得七零八落。张猪⽪一边捶桌子,一边回应:“九当家真是抠门,连热⽔都不愿意给一口。咱们今天好歹是吃过饭来的,否则,还不都被你拿大子打出去?”

  程名振摊了摊手,摆出一幅土财主丢了铜钱的模样。“哎呀,你九哥我穷,今天把你们都招待好了,明天自己就得饿肚子。还是弄个⽔吧,好歹咱门前有个大湖!”

  大伙闻听,笑得愈发不可开。直到把眼泪都给笑出来,才慢慢收拢住,一口一口地细品个中滋味。

  “教头子豁达,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当年我等在馆陶时,就最佩服这一点!”段清出⾝于馆陶乡勇,跟程名振走得最近。一边吹动茶上的细沫,一边用目光向另外一名出⾝于馆陶的底层军官韩葛生示意。

  韩葛生在旁边心领神会,叹了口气,非常遗憾地补充“要说当年啊,咱们馆陶县那一千多号,也算狠狠地出了回风头。谁料狗庇县令翻脸不认人,弄得大伙走得走,散得散…。”

  说到这儿,他故作警觉地打住话头,咧着嘴巴向杜鹃等人道歉“嫂子,我们可不是说两家话。当年你们好几万人攻城,我们那一千多号兄弟若是不拼命,肯定被大当家全当下酒菜给吃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杜鹃摇了‮头摇‬,非常大度地回应“况且现在我已经成了你们的九嫂,还能再跟你九哥分成两家么?他英雄,我跟着脸上有光。若是他被人欺负了,我心里能好受到哪去?!”

  “咱们几个追随七当家多年,就没受过半点委屈。谁要是欺负到七当家头上来,别人我不管,反正我的锦山堂,肯定二话不说跟他动刀子!”张瑾听见杜鹃后半句话说得凄凉,咬牙切齿地发誓。

  “对,咱们锦字营的人再窝囊,也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拿捏!”副都尉周凡要的就是这句话,用力一拍桌案,大声鼓动。

  “咱们不想惹⿇烦,但是,如果有人非把咱们往绝路上,咱们也不能伸长脖子挨刀!”段清接过话头,与周凡一唱一和。

  他们两个其中一人是杜鹃的心腹,一人是程名振的心腹,同时把实底亮出来,已经基本上代表了程名振和杜鹃的‮实真‬想法。韩世旺原本隶属于前六当家韩建紘麾下,前年秋天因为胆子小,没参与叛,才勉強逃过了一劫。此刻见众人群情奋,心里知道大祸又要临头了,紧张得手脚发软,脸⾊发⽩,在一个劲儿地想朝桌案下出溜。

  韩葛生平素看上去虽然老实巴,目光却相当敏锐,见自己的同姓袍泽如此胆小怕事,忍不住向他的后背上拍了一掌,大声呵斥道:“老哥,你的梁杆子就不能直一会儿啊。站着死,和躺着死,不都一样么?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儿,还能捞多大的便宜!”

  “那,那,没那么严重吧!”韩世旺胆汁差点被人给拍出来,苦着脸诉说。

  “没那么严重,几位兄弟多虑了!”程名振用笑容给他以安慰。“他们说的都是最坏的情况。如果⽇后真有那么一天,大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多想就是!”“我看哪个‮八王‬蛋能对九当家举起刀来!”张瑾一边笑,一边发狠。“没九当家,哪来的巨鹿泽的今天?九当家如果不在了,恐怕咱们巨鹿泽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官兵一来,大伙就等战着死吧!”

  “反正只要我段清活着,就不能让人动教头一汗⽑!”段清冷笑几声,目光四下逡巡,最后落在了张猪⽪的脸上“老张,你怎么说?是拿今天咱们的话告诉大当家去,还是跟着咱们一道?”

  张猪⽪被他得一灵,赶紧用目光向程名振求饶。看了半天,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大当家最近的确犯糊涂,可也没说要把九当家怎么样…。”

  周凡横了他一眼,步步紧“别啰嗦,是爷们儿的你就直说吧,一旦大当家想把咱们怎么样了,你准备怎么办?”

  “实话!”张猪⽪歉然地冲大伙拱手“我这条命,按说是二⽑兄弟给的,怎么着也该向着九当家。但我跟了五爷这么多年,他一直拿我当亲兄弟。到时候郝五爷一句话,甭说我,就连我们林字头的所有弟兄,上上下下几千号,恐怕都会跟着他走。如果郝五爷还是跟大当家一条心,我老张也只好先给自己一刀,眼不见为净了!”

  “你他***,老子真看走了眼!”万分失望之际,张瑾冲动地骂道。

  张猪⽪惨然一笑,拱手回应“人在江湖,⾝不由己。我不会出卖各位兄弟,也不会对不起郝五当家。各位如果不満意,可以现在就把老张的命取了去。记得做⼲净些,别留下什么痕迹…”

  如此左右为难,两头都想讲义气,两头都无法面对,才符合张猪⽪的格。如果他痛快的答应与周凡、段清等人共进退,程名振反而要怀疑其居心。见段清等人还要迫,程名振赶紧站起来,笑着缓和气氛“猪⽪能说这话,⾜见把咱们当了兄弟。我不求你一定跟着我,但求你老张到时候别冲过来砍第一刀,伤了大伙的情!”

  “我不会再拿刀砍自己的弟兄!”张猪⽪知道自己今天可以过关了,心情却愈发沉重。他在巨鹿泽的时间长,先后经历了几次內,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般令人选择艰难。“我也不会让麾下的弟兄,跟咱们自己人为难。说实话,有了你九当家在,巨鹿泽才有了奔头。但大当家容不下你,咱们也只能怨老天爷不长眼睛!古话说,皇上起了疑心,大臣只好等死…”

  听他说得沉重,程名振心里也很难过。无论如何,张金称对他都有救命之恩,这份人情他不能不还。可真的让他像个忠臣一样束手待毙,又实在超过了他的承受底限。也许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把张金称当过君主。虽然对方一直很努力地想做刘邦,想刀斩⽩蛇,化⾝成龙。

  “我从来没想过跟大当家争权!”看了或失望、或期待的众人一眼,他苦笑着解释“但眼下风声⽇紧,不得不提前做个准备。大伙也别太为难了,今天咱们还是兄弟,真的闹到非要动手的地步,尽管把眼睛闭上就是。无论你砍中了我,我砍中了你,都是为了个活命,谁也别怪谁心狠,谁也别怪谁不念旧情!”

  听了这话,众人愈发难过,连眼泪都差点淌了下来。张猪⽪今晚的表态让大伙明⽩,倘若九当家与大当家发生了冲突,其他寨子里的好手,无论⼊选锐士营的,还是未曾⼊选锐士营的,恐怕还是要如张猪⽪这样,听从其当家人的号令。至于那些本来就浑浑噩噩,胆小怕事的人,如今天的韩世旺。恐怕届时只会把脑袋扎进芦苇丛中,以求片刻之安宁。

  届时肯死心塌地与九当家共同进退的,只可能是原来第七寨和第九寨的部分弟兄。而这部分弟兄即便再能打,也决不会挡得住其余几家寨子的围攻。

  “非这样不可么?”韩世旺胆子最小,仿佛已经看见了巨鹿泽的末⽇,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滚。

  “看你那个熊样!”张瑾恨不得一脚将其踢到门外去“如果不是被到无路可退,谁愿意跟自己弟兄动刀子!”

  “其实,其实,没,没那么严重!”韩世旺抹了把泪,菗菗搭搭地补充。“两口子过⽇子,还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呢!大当家不过是一时想不开…。”

  “等他想开了,咱们早死了!”周凡气得直‮头摇‬。都知道韩世旺胆小怕事,可其最近几次战斗中的表现却着实可圈可点。大伙都以为他转子了,谁料关键时刻,照样拉稀不误。

  “我是说,我是说不能躲一躲么?”韩世旺继续菗噎,说出来的话却让程名振心內为之一动“四当家,四当家在的时候,大伙谁看到他谁烦。他走了这大半年,几位寨主们说起他来,全都说他的好处!”

  四当家王⿇子借着威慑牵制河西官军的由头,去年率部越过太行山后便一去不归了。张金称写信劝了他好几次,都被其找各种借口搪塞。如此狂悖的行事,却让寨中的老人想起了他的好处。非但没以叛逆待之,反而不时地向太行山另外一侧输送些金银细软作为补给。

  韩世旺认为,程名振现在之所以被大当家视作眼中钉,也是因为他距离大当家太近了,近得让人感受到了威胁。一旦他打着巨鹿泽的旗号离开一段时间,让大当家张金称把心里的坎儿绕过去,双方还会恢复到先前那种鱼⽔相得的局面。那样,无论是对程名振还是对张金称,都好,都何乐而不为?

  程名振今晚之所以特意暗示周凡把张猪⽪和韩世旺叫到自己家中,就是因为他们两个分别代表了巨鹿泽中两种不同的人物。一种是有能力且有担当的,一种是有能力却胆小怕事的。对二人的表现,他都非常地重视。眼下听到韩世旺的建议,不由得有些心动,犹豫了一下,低声沉昑:“世旺说得很有道理。有办法能让大当家对我放心,自然是最好不过。可现在四处都没有战事,我找个什么借口才能躲出去?一旦我离开了,弟兄们和弟兄们的家人怎样才能不受牵连?”

  “都是,都是那个魏征在挑拨!”韩世旺见识不俗,却没什么好方法可为程名振提供。只是一个劲地強调,眼下困境都是魏征那封信造成的。罪魁祸首在巨鹿泽外,而不是在泽內。

  “我也知道是魏征挑的事儿!”程名振眉头紧锁“二⽑曾经提醒过我,姓魏的很难对付。但是我没料到,他难对付之处不在‮场战‬上!”

  “那未必不是个好借口!”韩葛生眼神突然一亮,慢呑呑地说道:“教头,如果咱们打着去收拾魏征的旗号呢?谁也不能拦着咱们吧?”

  “收拾魏征?”程名振的眉头迅速向上一挑,犹豫着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自己居然没想到。巨鹿泽內部实在太闲了,所以才总有人想‮腾折‬事儿。如果突然外边有了敌人,大伙的注意力稍作转移,也许危机还会被推迟一段时间。

  将祸⽔外引,也符合张猪⽪的利益。想了想,他大声提议:“如果九当家准备收拾魏征,我可以私下联络几个堂主,在议事时把话头挑起来。那小子一再写信挑拨大当家和九当家的关系,答应咱们的粮草辎重又迟迟没送过河…”

  “问题是带多少人去?”

  “我看重在威慑,既然姓魏的欺负到九当家头上,不用别人帮忙,咱们锦字营的弟兄就不该放过他!”

  眼前突然多了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周凡、段清等人七嘴八⾆地议论。如果能过得去,他们也不想跟张金称翻脸。毕竟对方头上顶着大当家的名号,众人即便占全了理,传出去后,名头也不会好听。

  “去哪?”

  “找个合适的地方,既然能够得着武,又能跟泽地保持联系…”

  众人越说,眼前越是明朗。仿佛连⽇来笼罩在头顶的云突然散去,天空中下璀璨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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