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仇 (一 上)
程名振却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疏远已经令太子大为恼火。相反他还在为自己巧妙地完成了裴寂的托付而暗自⾼兴。只要太子不愚蠢到一定地步他肯定会从木图推演的结果中得出此番北征胜算极小的结论。如此北征刘武周的计划即便不被废止也会换个更稳妥的方案执行。
老仆裴寂对洺州营有恩。无论他用心安顿洺州众是为了朝廷还另外怀有别的目的。洺州众得到的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百姓们再次有了一个定安的家将士们也有了一个相对稳妥的归宿。特别是对那些已经年老体衰的喽啰们来说挣扎了大半辈子不过图个“缸里有粮头上有草”这些要求裴寂信手一挥间便満⾜了。并且给予的比大伙希望的还要优厚。
所以这份人情程名振不能不还。往近了说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一个只懂得索取不知道回报和付出的家伙早晚会惹得人神共弃。当他遇到⿇烦时往往一个肯伸手的朋友都不会有。往远了说裴寂是大唐皇帝李渊眼前数一数二的权臣与这位老前辈处好关系对洺州弟子还有程名振个人都不无益处。
从中军陆续传出来的消息无不证明了程名振的推断。唐军北征的计划没变但兵力却从原来的七万直接上升到了十二万。长平、上、临汾、龙泉数郡的驻军都被菗调到了第一线。王君廓、王德仁、吕才这些依附于大唐旗下的大小军头也都被补充进了太子殿下的嫡系队部。紧接着伍天锡、雄阔海、韩葛生、段清等在洺州营排得上号的将领逐一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垂青被调⼊军中被委以重任。剩下那些没能⼊太子法眼的将士每人也被赐钱五贯酒两坛以酬他们半年多来为大唐守土之功。
只是程名振本人的境遇却显得有些不太如意。自从那次木图推演后李建成就没有单独召见过他。偶尔命其到中军议事也是随着大流慰勉几句不见特别的看重。待大军出的⽇期和次序定下来后他受到冷遇的迹象更为明显。以三品将军开国县伯之⾝却仅仅分到一个替大军督运粮草辎重这种既辛苦又捞不到功劳的职位令很多人暗中头摇。
程名振自己倒很満意这个任务。接到命令后立即启程向南到⻩河边上接收粮草辎重去了。
“你可真看得开!”南行路上王二⽑笑着打趣。
“这不是好么?”程名振再马背上伸了个懒望着周围袅袅炊烟说道。远离场战的感觉令人觉得浑⾝上下都轻松。再不用觉睡时枕头底下都垫着把刀也不用担心吃饭的时候有号角声从⾝边炸响起来。
“不思进取!”王二⽑笑着撇嘴却不像真的很在乎的模样。从马鞍下抓起一袋子米酒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人贵在知⾜。别喝光了!给我留一口!”程名振笑着夺过酒袋子鲸呑虹昅。两兄弟当年造反就是为了活下去如今按照杜疤瘌的说法已经活得很风光了的确犯不着再去前方拼命。“功名但在马上取”那是对于有大志向大恒心者说的话。对于他程名振和王二⽑这种不思进取的小人物来说像现在这样混⽇子就滋润。
“我妹子要嫁人了!”抹了下嘴巴王二⽑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
“大妹妹还是二妹妹?”将酒袋随手丢给跟上来的王飞程名振笑着追问。“⽇子过得真他娘的快这才一晃的功夫。”
“可不是才一晃呢她们都快成老姑娘了!”王二⽑笑着头摇“都嫁同时出阁。我这个当哥哥的也算尽到了责任。不用天天再被我娘唠叨了!”
“得了吧你!嫂子一天不过门儿你就得被唠叨一天!”王飞不看好王二⽑的“前程”笑呵呵地打趣。
“去你的别管我了先心自己吧。我听说开绸缎庄的齐老爷可是惦记上你了。天天跟杜老伯套情!”王二⽑扫了他一眼反相讥。
“对啊二⽑你呢?上次我岳⽗领你相看那个卖木材的武家四姐小怎么样?”程名振与王飞站在一起“夹攻”王二⽑。
“还行吧!”王二⽑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但也带着点听天由命的姿态。“我跟他们家说好了过了年就准备选⽇子!”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准备挑到什么时候去呢!”程名振笑了笑很是为好朋友终于有了家室而⾼兴。
过去事情悲伤也罢凄苦也罢都已经过去了。人活着终究要往前看。不是么?那些已经在世亡故的灵魂谁又希望活着的人总沉浸在悲伤当中?
这就是生活。
当未来终于有了希望原本已经被大伙渐渐忽略的红尘俗世便一个个提上了⽇程。光们忙着娶媳妇女人们忙着嫁郞君。已经出嫁了的则每天早晨给下地的汉子怀里揣上几个蛋然后把房子和自己都收拾得⼲⼲净净等着男人从外边耕田回来再努力耕耘另外一方沃土。
⽇出而作⽇落而息烟熏火燎生儿育女从古至今小人物的⽇子就是这样简单。简单到弓臂上的⿇绳渐渐腐烂简单到握刀的手重新柔软。简单到让人一头扎进去不愿意再闻见任何⾎腥。
特别是对于刀头上打了多年滚的汉子这种简单几乎是无法抗拒的**。走在临汾、绛郡的炊烟里程名振甚至怀疑当年王伏宝之所以出厌战的感慨是不是跟自己现在一样的心境。只是王伏宝⾝为窦家军的核心散布厌战言语肯定会惹祸上门。而自己现在作为李渊麾下四十多名大大小小的行军总管当中实力最微不⾜道的那个把心里的想法扯开嗓子満大街嚷嚷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受重视有不受重视的好处。至少目前这个阶段程名振振很享受自己的渺小。第一次督运粮食连去带回一共用了大半个月当他赶到太⾕前线的时候唐军已经杀向了⽩马坡。跟上来的尉迟敬德战数⽇居然将尉迟敬德得退避三舍。
第二次督运粮草又花费了二十余⽇。在这段时间里唐军充分挥了兵力充⾜准备充分的长处。将木图推演中诸将想出来的奇招一一施展出来将尉迟敬德和宋金刚两人打得左支右绌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王君廓在场战上表现得极为抢眼带领数千轻甲骑兵三番五次抄到尉迟敬德⾝后将刘武周军部署搅得一片大。李建成亲自上表替其请功为了表彰他的忠勇大唐皇帝下旨赐王君廓开国郡公之爵增食邑八百亩。
伍天锡因为有桑显和的大力推荐很受李建成的重视。与雄阔海两人带领五千重甲长槊手充当中军护卫。尉迟敬德几次带领铁骑冲阵试图凭个人勇武擒李建成于马下。都被伍天锡和雄阔海两个携手给顶了回去。李建成知恩图报推举伍天锡做了左武侯将军加正三品勇毅将军衔。推举雄阔海为左武侯车骑将军加正四品忠武将军衔儿。
有这两个同僚在太子面前照应韩葛生、段清等人也很快受到了提拔。各自升迁一到两级不等。这下弟兄们再聚就只有程名振、王二⽑、王飞等少数几个在仕途上毫无进步了。大伙纷纷替程名振感到惋惜认为如果没有他当⽇在太子殿下面前利用木图米筹曲言进谏唐军本不可能打得这么漂亮。可如今冲锋陷阵者皆受到了封赏运筹帷幄者却被丢在了一旁实在有些失于公平。
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回应道:“你们怎知这不是太子殿下故意考验与我呢?要知道粮草乃三军之胆我要不受重视谁敢把十万大军的饭碗全给我?!大伙都是有功名在⾝的人了不比当年在巨鹿泽。所以说话还是仔细些别引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才好!”闻听此言众人默默点头。都知道此时已经不像当年有些话烂在肚子里远比说出来稳妥。但在没人注意时伍天锡还是把程名振拉到了僻静处低声劝道:“我觉得殿下还是想要你表个态度。私下里他可没少跟人提起过你!”
“是么?”程名振笑了笑有点不敢置信。
“当然。昨天他还跟冯立将军说起过你。说场战上很多情况都是你用木图米筹推演过的。所以大军调整起来极为顺手。这一仗虽然是他在指挥实际上却完全采用了你的谋划!”伍天锡重重点头信誓旦旦。
“太子殿下还是⾼看我了!我也就是有些纸上谈兵本领真的落到实处未必不手忙脚!”程名振摇头摇笑着自谦。
“要不我替你转达一下?”伍天锡见对方总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心里很是着急张口就提出一条对策来。
“算了你还不知道我么?早就不想再打仗了!”程名振继续头摇跟伍天锡实话实说。“我跟你不一样。你听到角鼓之声眼睛就会亮。我却巴不得听不见它!”
“那就算了!”既然程名振油盐不进伍天锡只好放弃。看看程名振那平淡无波的眼神他又笑着说道。“我也是瞎心。其实这仗也打不了多长时间了。你现在于前方和后方没太多差别。”
听见这话程名振的眼神终于闪亮起来想了想皱着眉头追问“怎么不打了不是我军大占上风么?”
“是啊占⾜了便宜把尉迟敬德得节节败退!马上就要退过洞涡⽔去了!”伍天锡点点头笑着解释。“但太子殿下觉得渡河追杀的话有可能失去先机。所以⼲脆停军于河畔悬而不天天让刘武周睡不着觉!”
“谁出的主意这么损!”程名振大笑为唐军的⾼明也为刘武周的倒霉。过了洞涡⽔没多远便是太原城。有数万大军在河南岸横着太原城內的军民百姓无论⼲什么心里都不会感到踏实。这一招可谓尽得裴寂先前那些招数的精妙又落不下消极避战的口实。敌我两头都代得过去。
“还不是你!”伍天锡的眼睛里充満了赞赏。“当**在木图上推演洞涡⽔就是敌我双方的一个坎儿。一旦过不好这个坎儿局势就要逆转。太子殿下觉得既然没把握过去索见好就收。就这么零敲碎打地来上几回耗也把刘武周耗死了!”
“嗯!”程名振再度点头心里有几分得意也隐隐涌起几分遗憾。他没想到李建成居然如此重视他的谏言。对于裴寂他终于能有所代了。但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分相信裴寂的话因此对李建成产生了先⼊为主的印象?他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有可能错过了某些不该错过的东西今后再也把握不住了。
正茫间又听伍天锡继续透漏道:“不光是太子好像朝廷也不想继续打下去了。就这几天王君廓就要被菗调到别处去。我估计老雄可能也在菗调之列。”
“又要跟谁开战了?”程名振一愣低声追问。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不可能是为了让士卒们去休整。能让朝廷暂时放过刘武周只可能是另外有一个敌人比刘武周的威胁更大。
“我找你也是为了这个事!”伍天锡四下看了看庒低声音说道:“我从老王圭那里隐约听了一嘴好像这回是要对付宇文化及。那小子被李密和杜伏威联**垮了一直逃到了河北来。窦建德已经领兵了上去。大唐既然自认为继承了大隋的基业自然也会借着给杨广报仇的名义上去痛打落⽔狗!你做些准备吧保不准朝廷哪天就会用上你!”
“打宇文化及——”程名振后退半步脊背顶住了墙壁。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及时了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伍天锡为好。
宇文化及被瓦岗军击败流窜到了河北。各路豪杰自然会打着替大隋皇帝杨广报仇的旗号群起而攻之。虽然从本质上说豪杰们跟宇文化及一样都是大隋朝廷的叛贼。但把宇文化及踩进泥坑让他一个人背负所有罪孽便会把大伙⾝上都洗得⼲⼲净净。
这种光赚不赔的买卖瓦岗军自然落不下。洛的王世充想必也会跃跃试。窦建德⾝为河北南部的地主当然更不会允许宇文化及在自家门口逍遥肯定要趁近⽔楼台之便。对于已经到手半个中原的大唐来说此时出兵讨伐宇文化及非但能继续巩固“隋稷唐承”的名分并且可以趁机一探河北虚实。做得好了甚至能搂草打兔子趁机把窦建德也给收拾掉。
这种一举两得的买卖大唐朝庭岂能放过。所以暂时减缓对刘武周军的进攻菗调一部分兵马向东推进也是必然了。而作为提早布置下来对付窦建德的一粒棋子此番洺州营不可能再置⾝事外。
想明⽩了其中关窍的程名振无奈的笑了笑拱手向伍天锡道别。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终于有了向窦建德讨还⾎债的机会还是该懊恼刚刚没过上几天的逍遥⽇子就这样匆匆结束。刚离开巨鹿泽的那段时间他心里对窦建德还充満了恨意。但现在随着时光的流逝那种不共戴天的恨已经渐渐减弱。弱到他有些提不起精神来用眼前的安宁去换取一时的痛快。
的确窦建德杀了他的结义哥哥王伏宝夺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平恩城。可世当中这类事情平常至极。只要你实力不济就难免被人追杀被人掠夺。无论是窦建德还是张金称为了壮大自⾝到头来都要打平恩三县的主意。
在最近一段难得的安宁⽇子里他心里记得最清楚的不是仇恨而是张金称和窦建德两人说过的那些话。这两人都是一代豪杰张金称曾经誓言杀尽天下贪官恶霸窦建德曾经誓铲平天下不公。但到最后他们却成了河北南部最大的恶霸制造了河北南部最大的不公平。为什么结局最终走到了出点反面?为什么说得时候慷慨昂做出来的事情却截然相反?是张金称和窦建德恶意欺骗大伙或者是他们忘记了最初的志向了么?答案显然不是这样简单。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手推着他们向某个方向走。只要迈出最初数步就再也无法回头。
大唐朝廷⽇后的走向会怎样?会不会跟张金称、窦建德二人建立的国度那般渐渐走向誓言的反面?对此程名振同样没有把握。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清醒地认识到也许裴寂老大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你希望朝廷向哪个方向变只有参与进去才能用自己的想法影响它。
但程名振固执地认为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自己活着活着在其中挥影响。不能轻易为了某个人的几句豪言壮语或者某段仇恨而轻言牺牲。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终于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的命都不比别人的与其把自己命运绑在某个人或者某个派系的战车上不如做踏踏实实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己努力去追逐自己的理想。
也许再某些智者眼里他这些想法很执拗很土鳖。但爬十步还是爬一百步是土鳖自己的自由和快乐与别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