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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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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徽容默默望着简璟辰踉跄着远去,良久方转⾝⼊殿。

  皇帝正负手立于窗前,听得她的脚步声响,转过⾝来,见她面上神情,心中明⽩她已听到自己⽗子间的对话。他正是伤心无奈之时,不由叹了口气:“容儿,你说,朕这个⽗亲,是不是当得很不好?”

  蓝徽容默然片刻,单膝跪落于地:“皇上,常宁公主是您的亲生女儿,现下只有您能救她,请皇上三思。”

  皇帝叹道:“是朕对不住她,可她既然生为朕的女儿,是这东朝的公主,生下来注定就是这样的命运。”他走到蓝徽容面前,将她拉起:“朕七个女儿,三个早夭,常宁和亲突厥,两个嫁给边关守将,还有一个尚未成年,常佳若是成年,也得一样为这江山社稷而牺牲。”

  蓝徽容心中伤感,柔声道:“皇上,您不仅是一个帝王,也是一个⽗亲,还是将常宁公主接回来吧。宁王殿下只有这一个亲姐,公主若是能回来,一来可以全他姐弟之情,二来可以全皇上⽗女之情,更可全皇上⽗子之情。”

  皇帝被她最后一句触动心事,他虽对简璟辰起了警戒之心,但诸子之中,始终只有他才是最适合继续大统的人选,也只有他才是最似自己的。这也是他纵知简璟辰有谋逆之心却一直没有下狠手的原因。

  他未给过子女⽗爱,自然也未能从子女⾝上得到过真正的敬慕孝悌之情,倒是蓝徽容进宮的这段⽇子,还能让他隐隐然体会到一丝天伦之乐。也让他开始反思,作为一个⽗亲,他是不是有些地方做错了?

  蓝徽容见皇帝沉默,也觉有些难过,低低道:“子养而亲不在,容儿现在,不知多想回到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子,多想⽗亲⺟亲能够活转来。这种感情放在⽗⺟的⾝上也是一样,若是常宁公主真有个不测,容儿怕皇上有一⽇会后悔的。”

  她悠悠叹了口气:“⺟亲以前和容儿说过,任何人和事,千万不要等到失去了再来后悔,容儿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十指隐隐颤抖,良久方低声道:“真的要把常宁接回来吗?容朕想想,再想想。”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这⽇清晨,蓝徽容听得宮女说起今⽇是五月初一,一时愣住。想起去年的今⽇,一⽇之內得见简璟辰、慕世琮与孔瑄,当时的自己,怎么都未料到其后的一年里竟会与这三人爱恨,风波迭起,更未料到一年之后的今天会站在这皇宮,面对这重重的艰难困苦。她愣得一阵,忽然有些‮奋兴‬,换过一套劲装就出了宮门,直奔质子府。

  孔瑄这几⽇伤势渐渐好转,正与慕世琮在后院练剑,见蓝徽容兴冲冲地跑进来,不由收住剑势,笑道:“什么事这么⾼兴?”

  蓝徽容冲他笑了笑,转向慕世琮道:“侯爷,这京城可有划船的地方?”“划船?月秀湖就可以啊,容儿问这个做什么?”

  蓝徽容脑中浮现二人去年赛舟节上的风采,莫名的脸上一红,抿嘴笑道:“我想去划船,纪念一下去年今⽇大发神威的某些人。”

  慕世琮与孔瑄同时一愣,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慕世琮笑道:“原来容儿去年赛舟节上就见过我们了。”

  蓝徽容见孔瑄额头隐有汗珠,忙掏出丝巾替他擦去,轻笑道:“我是坐在乘风阁上看的,还与侯爷擦肩而过呢。”

  慕世琮怔住,转而指着蓝徽容大叫:“啊,原来是你!在乘风阁上洒清酒致祭的是你!”蓝徽容也是一愣,二人同时醒悟过来,当年叶天羽等人就是因为在赛舟节上拔得头筹,才被和末帝看中,收⼊军中,也导致这些人走上了不归之路。清娘或是慕王爷,只怕想起来都是心有戚戚焉,这才会于赛舟节这⽇命儿子或者带着女儿到乘风阁上洒下一杯清酒,以祭故人吧。二人不由都有些唏嘘,慕世琮也来了兴致:“好,我们去划船,就去月―――”话未说完,梅涛奔了过来,见蓝徽容在场,踌躇了一下,凑到慕世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慕世琮眉头一皱:“这么快,就到了?!”

  孔瑄眼⽪一跳,与慕世琮对望一眼,慕世琮‘啊’了一声,向蓝徽容苦笑道:“容儿,我们今⽇不能去划船了。”

  “出什么事了吗?”

  “啊,也没什么大事,我和孔瑄需得去拜访一个故人,你还是先回宮吧。”慕世琮不敢望向蓝徽容清澈的眼神,假借将剑摆在兵刃架上,转过头去。

  蓝徽容怏怏地回到宮中,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侯爷和孔瑄似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刚走到嘉福宮门口,皇帝的贴⾝太监刘內侍匆匆跑了过来,气道:“郡主,您总算回来了,皇上找您半天了!”

  蓝徽容步⼊正泰殿,见简璟辰正站在皇帝⾝边,二人在细心看着案上摆着的似是画像的东西。皇帝面上神情似喜似悲,简璟辰则在一旁带着恭顺的微笑,浑不见几⽇前剧烈冲突后的不快。皇帝抬头见蓝徽容进来,忙招手道:“容儿,快过来!”

  蓝徽容行了一礼,步到皇帝⾝边,目光投向案上并排展开的两幅画,忍不住‘啊’的一声掩嘴惊呼,泪⽔夺眶而出。

  左边的一幅画上,‮中一‬年女子倚栏而立,眉目极秀丽却较瘦削,⾝上一袭绿罗裙,肢不盈一握,裙袂飘飞,似就要乘风而去,整个人温婉中透着一股纤弱之态。

  蓝徽容的眼泪直掉下来,缓缓伸出手,轻抚着画像上的中年女子,喃喃唤道:“⺟亲!”皇帝⾝形一晃,右手撑住案头,闭上双眼。良久方睁开眼来,低声道:“容儿,你再看看这幅。”

  蓝徽容泪眼朦胧望向右边的那幅画,只见画中一位红⾐少女,轻扬马鞭,慡朗而笑,她双颊満,星眸生辉,⾝材矫健中带着如许丰润,整个人洋溢着青舂灿烂的气息。

  蓝徽容看了良久,不噤掩泣道:“这是―――”

  “是,这是你⺟亲年轻的时候,朕当年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子。”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抚上清娘年轻时的画像。

  蓝徽容看看⺟亲年轻时的画像,再看看她中年时的画像,都有些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同一个人。但仔细看来,两幅画中的人五官丝毫不差,只是一个比另一个看上去瘦了二十来斤,面容也刻上了二十多年的沧桑。

  蓝徽容想起⺟亲坎坷的一生,又想起自己懂事以来这十余年,她孱弱的⾝体,温婉的笑容,低沉而庒抑的咳嗽之声,泪⽔汹涌而出。这一刻,她对⾝边的这个皇帝涌上如嘲恨意,但转头看着他也是満面悲戚,愤然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皇帝却似动伤悲之情不可抑制,猛然攥住蓝徽容的手,近她的面前:“容儿,快告诉朕,你⺟亲到底葬在何处?是朕对不住她,朕要将她迁到皇陵,朕要她回来做朕的皇后!”蓝徽容含泪带泣,怒道:“皇上,您伤害我⺟亲还不够吗?还要让她死了以后也不得安宁,我是绝不会告诉你的!”

  皇帝如受重击,愣愣地松开手,又转⾝望向那两幅画,慢慢坐于椅中,一时‮摸抚‬着左边那幅,一时又轻抚着右边那幅,神情木然。

  简璟辰上前扶住皇帝的右臂,恭声道:“⽗皇,请⽗皇保重龙体,莫要太过忧伤。儿臣找来杨大师画这两幅画,本是一片孝心,若惹得⽗皇伤心,倒是儿臣之过了。”

  皇帝微微摇了‮头摇‬,低声道:“不,辰儿,你做得很好,好好打赏那位杨大师吧。”蓝徽容泪⽔渐止,向皇帝讨要这两幅画,见皇帝神情,知他必不会允,犹豫片刻,也不行礼,默默步出正泰殿。

  她神思恍惚,刚步下正泰殿的⽩⽟石台阶,简璟辰追了上来:“容儿!”蓝徽容不想理他,脚步不停,简璟辰拉住她的⾐袖:“容儿!”

  “你放手!”蓝徽容本就心情不快,转头怒道。

  简璟辰松开手,见蓝徽容又转⾝前行,忙道:“容儿,你别伤心,你若是思念⺟亲,我让杨大师再给你画过一幅好了。”

  蓝徽容顿住脚步,沉默一阵,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会画。我不象皇上,在痛悔中活着,⺟亲在我心中,自有她的模样。”

  简璟辰轻叹一声,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她⾝后。蓝徽容隐隐觉他今⽇行为有些怪异,但她此刻刚忆起亡⺟,心神,便未放在心上。

  嘉福宮在望,蓝徽容脑中渐渐清醒,想起一事,猛然转过⾝来:“杨大师没见过我⺟亲,怎么会画出这两幅画来?”

  简璟辰微微一笑:“杨大师有项专长,能据别人的描述,画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你⺟亲年轻时的样子,自是听⽗皇所述。至于她后来的模样,是听蓝家人描述的。”

  “蓝家的人?是谁?!”

  简璟辰眼神闪烁,迟疑了一下方答道:“是华容妹妹。”

  初夏的京城郊外,天空中云彩微微带些雨意,却不太浓,只是空气中的热让人有些不过气来。

  京城北郊乐霞山脚,是一处小小的集镇,镇上有一家宋家客栈,略显鄙旧,但也算是齐整。由于这集镇位于京城北郊官道上,来往人员较多,带得这家客栈十分热闹,车马不绝。这⽇巳时,客栈的宋掌柜正缩于柜台后盘点帐册,隐觉有人步⼊客栈,忙抬起头来:“客官―――”

  一⾝形修长,头戴竹笠的人立于柜台前,左手手指在柜台上轻敲了几下,宋掌柜面⾊一变,瞬即点头笑道:“客官是住店啊,快快楼上请!”

  宋掌柜带着这人步⼊二楼天字号房间,探头见廊外无人,迅速将房门关上,跪于那人⾝后:“宋六见过主子,主子怎么亲自来了?”

  仇天行解下竹笠,露出死气沉沉的脸,声音低沉:“我命你查清孔瑄那小子的近况,怎么样了?”他说话之时,面上肌⾁似都不曾扯动,原来竟是戴了张人⽪面具。

  宋六垂头道:“小的查清楚了,孔瑄一直在慕世琮⾝边,而蓝‮姐小‬基本上每⽇都要去一趟质子府。”

  仇天行呵呵一笑:“这小子,还真不愧我在他⾝上花了那么多心思。”

  宋六站起⾝,替仇天行斟了一杯茶,仇天行忖思片刻,道:“你想办法传个信给孔瑄,让他来见我。还有,那人有没有回音?”

  宋六点头道:“有,小的正想和主子说这事。”

  宋家客栈后有片红柳林,⼊暮时分,最后一缕残铺在林间,林梢雁儿低迴,东首星月隐出。孔瑄立于斜余晖下,⾐衫和神情都显得有些落寞。他望着林前坡下尚未掌灯的宋家客栈,眉间三分踌躇、三分隐忍、三分决然,还有一丝苦痛。

  ⻩昏的风吹来一份平和的气息,孔瑄轻叹了口气,抚上鬓边⽩发,容儿,你再等我几⽇,雾海边的誓言我不敢忘,这一生,唯有与你不离不弃,才对得住你如海情意。容儿,给我勇气吧。他将短剑笼⼊袖中,轻轻掸了一下长衫上的草屑,终抬起头直视着宋家客栈二楼那扇轻开着的窗户,缓步向坡下行去。

  宋六将孔瑄引到二楼,轻叩房门,仇天行严竣的声音响起:“进来吧!”孔瑄眉梢轻皱了一下,本能地想往后退,却又定住心神,慢慢伸出手来,推门而⼊。房门轻轻关上,仇天行戴着人⽪面具的脸转过来,孔瑄心中⾎气一涌。眼前这人,在⽗亲离世之后,携着年幼的自己北上西狄,戴着的就是这样一张人⽪面具。那时的自己,沉浸在丧⽗之痛中,是他,夜夜抱着自己⼊睡。如果,他永远象那时那样慈爱,而不是象后来那般严酷;如果,他从来不曾做下那些事情,该有多好。

  仇天行锐利的目光投过来,孔瑄并不回避,这时他的神情,因为想起了往事,有敬畏,有孺慕。仇天行看得分明,眼中也多了一丝温和之意。

  孔瑄跪落于地:“师⽗!”

  “你倒是还记得我是你师⽗!”仇天行冷冷一笑,步至桌前坐下。

  孔瑄垂下头,沉默不语,仇天行饮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在我面前总是这么不爱说话,现在师⽗命你说,想看看你如何解释?!”

  孔瑄望着膝下微微泛⻩的松木地板,不发一言。仇天行望着他垂头的模样,也不由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这孩子的资质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个,所以他才将他带到西狄,对他进行严酷的训练,又怕他知道真相,多年来一直遮掩着自己的⾝份。他也不负自己的期望,成为所有弟子中最出⾊的一个,正因为他不明真相,自己才会将他派到慕少颜⾝边,去求取那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东西。不料安州相逢,自己却再也看不懂这个弟子了,更未料到的是,他竟还置生死于不顾,除掉了自己多年来设在慕藩的內应,带着清娘的女儿离世避隐。爱情,真的可以让他不顾命吗?孔瑄长久地沉默着,仇天行眼神扫过他鬓边⽩发,冷笑道:“我还当你是念着师⽗的抚养之恩才回转心意,原来,还是爱惜你这条小命啊!”孔瑄默然片刻,磕下头去:“师⽗抚养之恩,徒儿并不敢忘,容儿一片痴心,徒儿也无法相负。徒儿这大半年来,也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深感有负师⽗重恩。现下徒儿命在顷刻,只求师⽗放过徒儿,师⽗想要的东西,眼下都在这京城內,徒儿必当为师⽗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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