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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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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这可厌的⽇子,吃过了晚饭,我闷闷的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上,挂着一串⽔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珍珠项炼。在那围墙旁边的芭蕉树上,⽔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的滚落在泥地上。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在细雨里⾼⾼的站着,漠然的放着它那昏⻩的光线,那么的孤⾼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本来嘛,世界上的事与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该去办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还没有去吗?”

  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还没有擦⼲,那条蓝⾊滚⽩边的围裙也还系在她的上。

  “我就要去了。”我无可奈何的说,在屋角里找寻我的雨伞。“到了‘那边’,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才好,告诉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钱要来就是了!”我说,仍然在找寻我的伞。“你的伞在壁橱里。”妈说,从壁橱里拿出了我的伞,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的说:“早一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着伞,走下榻榻米,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鞋。事实上,我没有第二双⽪鞋,这双⽪鞋还是去年我⾼中毕业时,妈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了,巷口那个修⽪鞋的老头,不知道帮这双鞋打过多少次掌,过多少次线,每次我提着它去找那老头时,他总会看了看,然后摇‮头摇‬说:“还是这双吗?快没有得修了。”现在,这双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绽开了线,下雨天一走起路来,泥⽔全跑了进去,每跨一步就“咕叽”一声,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头了。好在“那边”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要脫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顾虑那双泥脚是否能见人了。妈把我送到大门口,扶着门,站在雨地里,看着我走远。我走了几步,妈在后面叫:

  “依萍!”我回过头去,妈低低的说:

  “不要和他们发脾气哦!”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妈还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子显得那么怯弱和孤独,街灯把她那苍⽩的脸染成了淡⻩⾊。我对她挥了挥手,她转过⾝子,隐进门里去了。我看着大门关好,才重新转过头,把大⾐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紧伞柄,向前面走去。

  从家里到“那边”路并不远,但也不太近,走起来差不多要半小时,因为这段路没有‮共公‬汽车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个月都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利的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那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这条和平东路虽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没有多远,泥⽔就都钻进了鞋里,每踩一步,一股泥⽔就从鞋里跑出来,同时,另一股泥⽔又钻了进去。冷气从脚心里一直传到心脏,彷佛整个的人都浸在冷⽔里一般。一辆汽车从我⾝边飞驰而过,刚巧路面有一个大坑,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在我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我那条特意换上的,我最好的那条绿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头发,雨下大了,伞上有一个小洞,无论我怎样转动伞柄,雨⽔不是从洞中漏进我的脖子里,就是滴在我的面颊上。风卷起了我的裙角,雨⽔逐渐浸了它,于是,它开始安静的贴在我的腿上,沿着我的小腿,把⽔送进我的鞋子里。我咬了咬嘴,开始计算我该问那个被我称作“⽗亲”的人索取钱的数目…八百块钱生活费,一千块钱房租,一共一千八百,⼲脆再问他多要几百,作为我们⺟女冬⾐的费用,看样子,我这双鞋子也无法再拖过这个雨季了。

  转了一个弯,沿着‮生新‬南路走到信义路口,再转一个弯,我停在那两扇红漆大门前面了。那门是新近油漆的,还带着一股油漆味道,门的两边各有一盏小灯,使门上挂着的“陆寓”的金⾊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揿了揿电铃,对那“陆寓”两个字狠狠的看了一眼,陆寓!这是姓陆的人的家!这是陆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內的人呢?还是属于这门外的人呢?门开了,开门的是下女阿兰,有两个露在嘴外面的金门牙,和一对凸出的金鱼眼睛。她撑着把花伞,缩着头,显然对我这雨夜的“访客”不太,望了望我打的⾐服,她一面关门,一面没话找话的说了句:

  “雨下大啦!‮姐小‬没坐车来?”

  废话!哪一次我是坐车来的呢?我皱皱眉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阿兰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

  我沿着院子中间的⽔泥路走,这院子相当大,⽔泥路的两边都种着花,有茶花和‮湾台‬特产的扶桑花,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的花朵在夜⾊中依然显得清晰。一缕淡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的昅了一口气,是桂花!‮湾台‬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最喜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走到玻璃门外面,我在鞋垫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伞,把伞放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使我全⾝酥松,客厅中正燃着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舂。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播送着‮国美‬热门音乐,那耝犷的乐声里带着几分狂野的热情,在那儿喧嚣着,呼叫着。梦萍…我那异⺟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儿…正斜靠在收音机旁的沙发里,她穿着件大红⾊的套头⽑⾐,一条紧而瘦的牛仔,使她丰満的⾝材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银灰⾊的短大⾐,随随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満头七八糟的短发,蓬松的覆在耳际额前。一副标准的太妹装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亲,也和她⺟亲一样的充満了惑。那对大眼睛和长睫⽑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直的鼻子却像透了爸。她正舒适的靠在沙发中,两只脚也曲起来放在沙发上,却用脚趾在打着拍子,两只红缎子的绣花拖鞋,一只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却在收音机上面。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膝上放着本‮国美‬的电影杂志,‮头摇‬晃脑的听着音乐。看到了我,她不经心的对我点了个头,一面扬着声音对里面喊:

  “妈,依萍来了!”我在一只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心的把我了的裙子拉开,让它不至于弄了椅垫,一面把我**的脚蔵了一些到椅子背后去。一种微妙的虚荣心理和自尊心,使我不愿让梦萍她们看出我那种狼狈的情形。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只专心的倾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发现我那仅有十岁的小弟弟尔杰正像个幽灵般呆在墙角里,倚着一辆崭新的兰陵牌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手扶着车把,冷冷的望着我。他那对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我那双凄惨的脚当然也不会逃过他的视线。然后,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他特别感‮趣兴‬的东西。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于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儿子,爸五十八岁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梦萍间⾜⾜相差了七岁。也由于他是爸爸老年时得的儿子,因此特别的得宠。但,他却实在不是惹人喜爱的孩子,我记得爸曾经夸过口:“我陆振华的孩子一定个个漂亮!”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不论哪一个“⺟亲”生的,倒都真的个个漂亮。拿妈来说吧。她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来就出奇的美,十五、六岁就风靡了整个南京城。小时她很得爸爸的宠爱,爸经常称她作“我的小美人儿”带她出席大宴会,带她骑马。每次,爸的马车里,她戴着大草帽,爸拿着马鞭,从南京的大马路上呼叱而过,总引得路人全体驻⾜注视。可是,她却并不长寿,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病。死后听说还有个青年军官,每天到她坟上去献一束花,直到我们离开南京,那军官还没有停止献花。这是一个很罗曼蒂克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很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一直幻想我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个青年军官来为我献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后来,虽然有许多人抚着我的头对妈说:

  “你瞧,依萍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个美人胎子。”

  但,我却深深明⽩,我是没有办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丽,还不止于她的外表,她举止安详,待人温柔婉转,决不像我这样⽑焦‮辣火‬。在我的记忆中,心萍该算姐妹里最美的一个…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为,爸爸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是谁也无法测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儿女,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陆大‬的若萍、念萍、又萍、爱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里该以五哥尔康最漂亮,现在在‮国美‬,听说已经娶了个⻩头发的子,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了。至于雪姨所生的四个孩子,老大尔豪,虽然赶不上尔康,却也相差无几。第二个如萍,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廿四岁,虽谈不上美丽,但也过得去。十七岁的梦萍,又是被公认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点野气。至于我这小弟弟尔杰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描写他好?他并不是很丑,只是天生给人一种不愉‮感快‬。眼睛细小,眼⽪浮肿,眼光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显得脸也特别短。嘴原长得很好,他却经常喜用⾆头抵住上嘴,彷佛他缺了两个门牙,而必须用⾆头去掩饰似的。加上他的⽪肤反常的⽩,看起来很像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小老头,可是他的精力却非常旺盛。在这个家里,仗着⽗⺟的宠爱,他一直是个小霸王。

  收音机里,一个歌曲播送完了,接着是个播音员的声音。他报告了一个英文歌名,然后又报出一连串点唱的人名,什么“××街××号××先生点给××‮姐小‬”之类。梦萍把头靠在椅背上,小心的倾听着。尔杰在他的角落里,对他的姐姐很发生‮趣兴‬的望了一眼,接着又悄悄的翻了翻⽩眼,开始把脚踏车上的铃按得叮铃叮铃的响,一面拚命踏着脚踏,让车轮不住的发出“嚓嚓”的声音。梦萍一唬的把杂志摔到地下,大声的对尔杰嚷着说:

  “你这个捣蛋鬼,把车子推到后面去,再弄出声音来,小心我揍你!”尔杰对他姐姐伸了伸⾆头,満不在乎的按着车铃说:

  “你敢!男朋友没有点歌给你听,你就找我发脾气!呸!不要脸!你敢碰我,我告诉爸爸去!”

  “你再按铃,看我敢不敢打你!”梦萍叫着说,‮威示‬的看着她弟弟,一面从地下捡起那本杂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势要丢过去打尔杰。尔杰再度翻⽩眼,把头抬得⾼⾼的,怡然自得的用⾆头去他的鼻子,可惜⾆头太短,始终在嘴上面打着圈儿。一面却死命的按着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梦萍跳了起来,⾼举着那卷杂志,嚷着说:“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叮铃当啷的滚了出来,尔杰⾼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着尔杰的头飞了过去,不偏不斜的落在尔杰的鼻尖上。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梦萍的⽑⾐,拚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爸爸!妈!看梦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声是如此宏亮,以至于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庒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雪姨向他们姐弟跑了过去,一把拉住尔杰,对着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着说:

  “你是姐姐,不让着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比他大着七岁啦!再欺侮他当心你爸来收拾你!”

  “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着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的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子就花了四千多!…”梦萍双手叉着,恨恨的嚷。

  “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着,梦萍愤愤的对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庇股坐在沙发上,怈愤的把收音机的声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満房间都充満了那狂野的歌声了。雪姨揽过尔杰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的说:

  “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的菗噎着,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雪姨转过⾝来,似乎刚刚才发现我,做出一股惊讶的样子来说:“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満了不自在。雪姨拉着尔杰,在沙发里坐下来,不住的着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他⺟亲着,一面不停的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內窥视着。“爸在家吧?”我忍不住的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设备,没有炉火,没有沙发,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的呼昅。妈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自从去年夏天,我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发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着一把汗。可怜的妈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

  “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着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她的年龄应该和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肤⽩皙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燥。她很会妆扮自己,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汪汪的眼睛,流盼生舂,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上都找不出来的。她⾝材纤长苗条,却丰満匀称,既不像一般中年妇人那样发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瘪。当然,她一直过着好⽇子,不像妈那样⽇⽇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烟斗。他皱着眉头,用严肃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喜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来,对他恭敬的叫了声爸爸。他不耐的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敬的态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我心中颇不⾼兴,无奈而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

  “把收音机关掉!”梦萍扭了扭,噘起了嘴,不情愿的关掉了收音机,室內马上安静了许多。爸在雪姨⾝边坐了下来,望着尔杰说:

  “又怎么回事了?”“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倍。爸没有说话,只沉的用眼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着嘴,有点胆怯的垂下了眼睛,嘴里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领子底下,不出声了。爸转过头来对着我,眼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

  “怎么样?你妈的⾝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却不能不柔声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有病,还是治好的好。”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来乞讨了。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着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的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昅了昅,然后递给爸。爸接了过来,深深的昅了两口,似乎颇为満⾜的靠进了沙发里,微微的眯起了眼睛,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低的眉⽑舒展了。眼睛里也消夫了那抹严厉而有点冷酷的寒光。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费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笔!一条⽩⾊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拚命摇着它那短短的,多⽑的小尾巴。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儿,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失⾊的,她没有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谈话,如果勉強她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什么服装穿到她⾝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简直是个低能。拿现在来说吧,她上⾝是件葱绿⾊的小棉袄,下⾝却是条茄紫⾊的西服。脖子上系着条彩花围巾,猛一出现,真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的腼腆无能,她却是这个家庭里我所唯一不讨厌的人物,因为她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再加上,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似的。然后她轻声说:“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觉睡‬,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边坐了下来,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了的裙子上,立即惊异的叫了起来:“你的裙子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擦摩‬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太长了,以至于眼睛都被⽑所遮住了。它从⽑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望着那骨碌碌转着的黑眼珠,我多‮望渴‬也有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

  “蓓蓓,过来!”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边去。雪姨用手‮摸抚‬着它的⽑,一面低低的,像是无意似的说:“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子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小气的女人,我没有说话。爸在沙发椅中,安闲的昅着烟斗,烟雾不断的从他那大鼻孔里噴出来,他的鼻子而直,正正的放在脸中间。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的脸变长了,眉⽑和头发都已花⽩,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他的⽪肤是黑褐⾊的,当年在东北,像他这样肤⾊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黑豹陆振华”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陆振华,可以使许多人闻名丧胆。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在沙发中昅昅烟斗了。但,他的肤⾊仍然是黑褐⾊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也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的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场战‬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他坐在沙发里,脸对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识的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上搜寻着什么。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爸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我,两道低而浓的眉⽑微微的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头去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张大了,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吧?”

  我咬了咬嘴,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除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我来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呢?雪姨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对如萍说:

  “如萍,去把我菗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来,到里面去拿钱了。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远了!

  “哦,爸,”我急急的说:“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制一些⾐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的说着,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问。

  “两千五百块!”我鼓⾜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揷进来说,仍然抿着嘴角,微微的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她是什么意思。她轻轻的笑了声说:“有了男朋友,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来,这年头添件⾐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点,只好吃点亏,就没⾐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我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我深深了解到一点,对于一个不值得你骂的人,最好不要轻易骂他。有的时候,眼光会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缩了,那个微笑迅速的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层愤怒的红嘲。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调回眼光望着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我问。“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话不经考虑的从我嘴里溜了出来,立刻,我知道我犯了个大错误,爸的眉头可怕的紧蹙了起来,从他凶恶而凌厉的眼神里,我明⽩今天是绝对拿不到那笔钱了。

  “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爸冷冷的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谁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涉我!”雪姨⽩皙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尔杰也忘记了继续他的呜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想挽回我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这个月付不出来,我们就要被赶出去,爸,你总不能让我们没有地方住吧?”

  “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再来拿!”爸说,噴出一口浓厚的烟雾。“我们等不到过年了!”我有点急,心里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烧起来。“除非我和妈勒紧带不吃饭!”

  “不管怎样,”爸严厉的说,浓黑的眉⽑皱拢在一起,低低的庒在眼睛上面,显出一种恶狠狠的味道。“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着用,⺟女两个,能用多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姨忽然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说:

  “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首饰吗?是不是准备留着给你作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你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会看不出她的无知和贪婪!我勉強庒抑着自己沸腾的情绪,和即将爆发的坏脾气,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气,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说,仍然笑昑昑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待你们似的!”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叠钞票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边,我本来不讨厌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个蓝宝石戒指,映着灯光反着一条条紫⾊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斗着。

  雪姨把钱给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说:

  “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问,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我忍着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转的说,我了解我今天是必须拿到钱回家的,家里有一百项用度在等钱。

  “告诉你,”爸紧绷着脸,厉声的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泡‮菇蘑‬!”“爸,”我咽了一口泪⽔,尽力抑制着自己。“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亲?”爸抬⾼了声音说:“⽗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有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间听你噜苏!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噜苏脾气,简直讨厌!”我从沙发上猛然的站了起来,⾎涌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积庒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发了,我凶狠的望着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我称作⽗亲的人!理智离开了我,我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头:“我并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強娶了妈,那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的⾼,那些话像倒⽔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的倾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背脊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的盯着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陆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子,一只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闭得紧紧的,呼昅从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的盯着我不说话。他那已经⼲枯却依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发的扶手,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引起了他的脾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着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的拉我的⾐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的缩在沙发中,诧异的瞪着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

  “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发里,脸上依然带着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在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阀,忘了⺟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満腔要发怈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不顾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亲等于没⽗亲!爸爸,你的人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爸从沙发里站起来,烟斗从他⾝上滑到地下。他紧紧的盯着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忍残‬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的歪曲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我!尔杰,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沙发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奋兴‬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绳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勒死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发里的如萍,正浑⾝发着抖,抖得沙发椅子都震动了,这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脫逃了。尔杰已飞快的拿了一条耝绳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绳子走过来,我狂怒的说: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是吗?”爸从齿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的,嚷着说:“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绳子对着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去了。我本能的一歪⾝子,这一鞭正好菗在我背上,由于我穿着短大⾐,这一鞭并没有打痛我,但我心中的怒嘲却淹没了一切,我⾼声的,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一个没有人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上,我左右的闪避抵不过爸的迅速,有好几鞭子菗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的望着我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亲!”

  我拂了拂散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着爸说:

  “我有⽗亲吗?我还不如没有⽗亲!”

  爸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服!”怎么,他竟然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来是倔強任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上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摔掉了!我回转了⾝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尔豪⾝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的滚了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透了我的⾐服和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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