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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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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清秋说,这东西既是燕西挂在靠⾁地方的,自己怎么会知道的呢?这要是一问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轻轻地道:“不用提了。你想,你什么我都知道,说出来什么意思?”燕西道:“你⺟亲不会问,问了也没有关系。你倒是看看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样?”清秋就了灯光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东西是好。”燕西笑道:“你对这较有研究吗?我挂了十几年了,我就不知道它好在什么地方,你说给我听,怎么的好法?”清秋笑道:“我哪里又懂得,我不过因为是你随⾝的法宝,就赞了一声好罢了。”

  他们在讨论,冷太太正走进来,清秋连忙将那块⽟送给她看道:“妈,你不是说要他件随⾝的东西吗?他马上就解下来了。”冷太太托在手里看了一看,连道:“这果然是好东西,你好好地带着罢。”回转头问燕西道:“你这块⽟系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燕西道:“这是从小就挂在⾝上,到大了也没有解掉,一向都是系在贴⾁的地方,哪里看得见?”冷太太笑道:“清秋她原也有一个项圈儿的,一直带到十二岁,后来人家笑她,她就取下来了。”燕西笑道:“人家笑什么呢?”清秋道:“人家怎么不笑?那个时候,我已升到⾼小了。你想,许多同学之中,就是我一个人戴上这样一只项圈,那还不该笑吗?”燕西道:“据人说,男女从小带东西在⾝上,是要结婚的时候才能除下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清秋道:“不要胡说了,我没听见过这句话。”燕西倒不回答,只默然地笑了。冷太太见他一对未婚而将婚的夫妇,感情十分⽔啂,心里也非常痛快。当时,就把那块⽟牌给清秋道:“孩子,你好好地收着罢。我希望你们二人好好地在一处,学着新人物说的一套话,希望你们成为终⾝良伴,为家庭谋幸福。”清秋笑道:“妈现在也维新多了,也会说这种新式的颂词。”燕西道:“老人家都是这样的。眼看晚辈新了,无法扭正过来,倒不如索一新,让晚辈心里喜。”冷太太笑道:“你这话不全对。但是论到我,可是这样子。就以你们的婚事而论,在早十年前,要我这样办是做不到的。到了现在,大家都是这样了,我一个又去执拗些什么?我说这话,你可不要误会,并不是说我对你府上和你本人有什么不愿意,我就是觉得你们这办法不对。”清秋听她⺟亲说到这里,脸板上来,对她⺟亲望了一望。冷太太便笑道:“这些话都是过去的事,也不必说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又是青舂年少,我得着这样一个姑爷,总也算是乘龙快婿。”燕西笑道:“刚才说伯⺟能说新名词,这一会子,又说典故了。”说着,向清秋一望,心想,我们刚刚才说着呢。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什么典故,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我们家乡那边,若是女婿⼊赘的,就是这样一副对联,什么‘仙缘引凤,快婿乘龙。’你虽然不⼊赘,但是由我看来,也象⼊赘一样,所以我就偶然想到这一句话。”清秋道:“咳!很好的一个典故,用得也对,经你老人家加上这一串小注,又完全是那回事了。”因回头对燕西微笑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个典?”燕西道:“这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知道?”清秋笑道:“你知道吗?你说出在哪一部书上?”燕西道:“无非是‮国中‬的神话。”清秋道:“自然是‮国中‬的神话,这不必怎样考究,一看字面就知道了。”燕西笑道:“怎么样?你今天要当着伯⺟的面,考我一下子吗?其实,你是我的国文教习,这一件事,我家里都传得很普遍了。我是甘拜下风,你还考我什么?”清秋原是和他闹着玩,不料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要在⺟亲面前出他的丑。连连说道:“得了得了。你是只许你和人家说笑话,不许人家和你说笑话的,弄⽟来凤,箫史乘龙,这样一件烂的典故,当真的还不知道不成?”燕西明知她是替自己遮盖,索把典故的出处都说出来了。因笑道:“冷先生,你真是循循善,我不懂的地方,你只暗暗给我提一声儿我就知道了。”清秋望着他笑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说了那是和我惹⿇烦。”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天下的人,总不能那样平等,不是男的赛过女的,就是女的赛过男的。”清秋撇嘴一笑道:“没有志气的人。”冷太太看见也笑了。她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家里门户低,怕金家瞧不起,现在听燕西的话音,是一味的退让,而且把女儿当作先生,是一定爱的。同时,清秋又十分地谦逊,不肯赛过丈夫。这样的办法,正是相敬如宾,将来的结果自不会坏。半年以来,担着一分千斤担子,今⽇总算轻轻地放下。因此,和燕西谈得很⾼兴,就让他在一块儿吃晚饭。

  吃过晚饭,燕西就到隔壁屋子里去看了看。原来燕西自奉⽗命,撤消落花胡同诗社之后,他在表面上虽然照办,但是这房子一取消,和清秋来往就有许多不便利。因此,大部分的东西,并未搬回去,每天还是要来一趟。而且对自己几弟兄,也都不避讳,随便他们和他们的朋友来,无形之中,这里也成了一个俱乐部。不过燕西订了一个条约,只许唱戏打小牌,不许把异带到这里,免得发生误会。大家也知道,有异关系的事,就不在这里聚会。这时,燕西走了过去,只听到小客厅里有男女嬉笑之声,有一个女的道:“你们七爷结婚之后,这地方就用不着了,你们何不接了过来赁着?这比在刘二爷家里方便得多。”只听见鹤荪笑道:“模模糊糊地对付着过去罢,不要太铺张了。”那妇人道:“忠厚人一辈子是怕太太的。”说毕,格格地笑了起来。接上听到⾼底鞋拍地板声,闹成一片。那女子的声音,彷佛很,却记不起是谁。走到客厅外边,隔了纸窗,向里张望,这才知道屋子里坐了不少的人,除了鹤荪之外,还有刘宝善、赵孟元、朱逸士、乌二‮姐小‬。其中有一个女子和鹤荪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正背了脸,看不清楚。料着也没有什么生人,便在外门吆喝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也不问人家主人翁答应不答应,糊里糊涂,就在人家屋里大闹。”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去,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原来那个女子站立起来,还是上次见面的那个曾美云‮姐小‬。燕西便笑道:“我真是莽撞得很,不知道有生客在座。”曾美云伸出手来,和燕西一握,随着这握手之际,她⾝上的那一阵脂粉香,向人⾝上也直扑过来。笑道:“七爷,我们久违了。”燕西道:“真是久违,今天何以有工夫到我这里来?”曾美云笑道:“听说七爷喜事快到了,是吗?”燕西道:“密斯曾何以知道?消息很灵通啊。”曾美云笑道:“都走到七爷新夫人家里来了,岂有还不知道的道理?”燕西道:“更了不得,什么都明⽩。”乌二‮姐小‬道:“不要老说客气话了,人家是今天新来的客人,应该预备一点东西给人家吃才对。”燕西道:“密斯曾,你愿意吃什么?我马上就可以叫他们办。”曾美云笑道:“吃是不必预备,我打算请你新夫人见一见面,可以不可以?”燕西笑着一‮头摇‬道:“不行,她见不得人。”曾美云笑道:“和我们一见,也不要紧啊。难道一见之下,就会学成我们这浪漫的样子吗?”燕西道:“言重言重!其实,她是没有出息。”曾美云原是站在鹤荪面前,鹤荪坐着没起来,用两个手指头,将曾美云⾐服的下摆扯了一扯笑道:“坐下罢,站在人家面前,裙子正挡着人家的脸。”曾美云一回转⾝,一扬手缩着五个指头,口里可就说道:“我这一下,就该给你五个爆栗。”鹤荪道:“这为什么?你挡着我,我都不能说一声儿吗?”曾美云笑道:“你叫别挡着就是了,加上形容词作什么呢?”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乌二‮姐小‬道:“二爷是个老实人,现在也是这样学坏了。”曾美云嘴一撇道:“老实人?别让老实人把这话听去笑掉了牙。”鹤荪拉着她的手道:“美云,我作了什么大不正经的事,让你这样瞧我不起?说得我这人简直不够格了。”美云道:“反正有啊,我不能⽩造谣言。”乌二‮姐小‬正坐在曾美云的对过,不住地向她丢眼⾊。她一时还没有想到,毫不为意。刘宝善对乌二‮姐小‬微笑,又掉转脸来对曾美云点了点头。曾美云道:“鬼鬼祟祟的,又是什么事?”乌二‮姐小‬笑道:“傻子啊!说话你总不留心,让人捞了后腿去了。”曾美云道:“什么…”这个事字,还没有说出,心里灵机一转,果然自己的话有点儿漏。将脸涨得通红,指着乌二‮姐小‬道:“你这个好人,怎样也拿我开玩笑?”乌二‮姐小‬道:“你这人真是不懂得好歹,我看你说话上了当,才给你一个信儿,你不但不领谢我的人情,倒反说我拿你开玩笑。”曾美云本来随便说一句,将这话遮盖过去的,不料就没有顾全到乌二‮姐小‬的情,又让她添了一分不痛快。可是即刻之间词锋又转不过来,因笑着将两只脚在地板上踢,口里只道:“不说了,不说了。”说时,⾝子还不住地扭着。这样一来,才把这一篇帐扯过去了。

  乌二‮姐小‬也就借故,将话扯开,因问燕西道:“真的,这里和冷‮姐小‬家里一样,我上次见面,就约了来看她。我这人也是心不在焉,当时说得切实,一转⾝一两桩事儿一打搅,就把事情耽搁过去了。今天到了这里,我何不作个顺⽔人情去看看她?”燕西笑道:“我实说了罢。人家是快要作新娘的人了,这里有二家兄,她从来没见过,这时忽然见面,她会加倍地难为情。”乌二‮姐小‬笑道:“你真是会体贴这位冷‮姐小‬的了。人还未曾过门,你就处处替她遮盖。”鹤荪也觉清秋来了有些不妥,便道:“究竟不大方便…”乌二‮姐小‬眼珠微微一瞪,脖子一歪,说道:“二爷,你这话我又得给你驳了回去。同是一个女子,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方便,换一个人就不方便?”鹤荪先不说什么,突然站了起来,从从容容地对乌二‮姐小‬行了一个鞠躬礼,口里道:“得!我说错了,我先赔礼,再说我的理由。”乌二‮姐小‬将⾝子一偏,笑道:“你要死啊!好好地给我行这样一个大礼作什么?”鹤荪笑道:“你不生气了吗?我再和你把这理由解上一解。你想,我们都是极的朋友,若在一处,什么话不能说,真也不敢以异相待。”乌二‮姐小‬把脚顿着地板,口里又连说:“得得,不要望下说了,越说越不象话。你不以异相待,倒以同相待吗?我们自己是个女子,承认是个女子,女子就不见得比男子矮了下去,为什么我们要你不以异相待?难道把我当作男子,这就算是什么荣耀吗?”鹤荪被她一驳,驳得哑口无言,只站着那里发呆。燕西道:“密斯乌,不是我替二家兄说一句,他这话没错。他说不以异相待,并不是藐视女子。他以为当是同样的人,就说他自己当自己是个女子,也未尝不可。不然,他何以不说不敢以女子相待,要说不敢以异相待哩?这分明他不说女子弱于男子,甚至于说女子強于男子,也未尝不可。我这话不但是在这屋子里敢拿出说,就是照样登在报上,也不至于有人说不对。”乌二‮姐小‬看了燕西一眼,又望了望曾美云。曾美云望着燕西,也是微微一笑。复又点了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很好,理直气壮,让人没法子驳你。‮二老‬,你可别屈心,你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意思吗?”鹤荪不多说了,只是微笑。燕西笑道:“得了,这一篇话,我们从此为止,不要望下谈了。由我和二家兄认个错,算他失言了。密斯曾,你看这事如何?”曾美云第一次就觉得燕西活泼有趣,今天燕西说话,硬从死里说出活来,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便望着燕西笑了一笑。燕西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用意,她笑了出来,也就回报她一笑。曾美云眼珠一转,因道:“七爷,我要求你一件事情,成不成?”燕西道:“只要是能办到的,无不从命。”曾美云道:“这事很小,你一定可以办到。我明⽇下午,到这里来拜访你,请你介绍我和新夫人见一见,这事大概没有什么为难之处。”燕西道:“那何必呢?不多久的时候,她就可以和大家见面的。”曾美云道:“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她是不肯说话的,要和她谈谈,很不容易。现在就和她相见,就可以很随便地谈话,到了作新娘子的时候,我还算是她一个老朋友,可以照应照应她了。你若是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不肯介绍了。”燕西道:“言重言重。密斯曾真要见她,也未尝不可…”说到这里,话说得很慢,尾音拖得很长,似乎下面这句话,非说不可,而又有不可说的情形,只管望着了曾美云的脸。她噗哧一笑道:“你不要小心眼儿,我也知道你介绍女友和新夫人见面,那是很犯忌讳的,但是不要紧,我和密斯乌一块儿来。”乌二‮姐小‬道:“别约我,我怕没有工夫。”曾美云见她如此答复,却也并不向下追问。大家瞎闹了一阵子,各自散去。

  到了次⽇上午,曾美云果然一个去访燕西。燕西并不在落花胡同睡,当曾美云去拜访的时候,他在家里睡着,并没有起。曾美云当然是扑了一个空。她于是在⾝上掏出一张片子,在上面写道:“七爷,我是按着时间,拜访大驾来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鹤荪约我到贵行辕来,也许晚上能见面。”丢下这个片子,她就走了。李贵拿了片子送回家来,燕西刚刚是起,李贵将名片递上,燕西两手擦着胰子,満胳膊都起了⽩泡,对着洗脸架子的镜子,正在擦面,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贵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犄角,就将这名片送到燕西面前让他看。看完了,将头一摆。李贵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就给他扔在桌上。燕西自然也是不会留意,后来用手摸起,就塞在写字台一个小菗斗里。因为明⽇间一天,后⽇就过大礼。这一过大礼,接上便要确定结婚的⽇子。这样一来,自己也少不得忙一点。

  洗过脸后,只喝半碗红茶,手拿着两片饼⼲,一面吃着,一面就到道之这边来了。道之正伏在桌上起什么稿子,燕西一进来,她就将纸翻着覆过去了。燕西道:“什么稿子不能让我看?”道之道:“你要看也可以。”燕西听说,伸手便要来拿。道之又按住他的手道:“我还没有把这话通知你的姐夫,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燕西笑道:“我明⽩了,开送我喜礼的礼单呢。这回事,四姐帮我帮大了。什么礼物,也比不上这样厚。这还用得送什么礼?”道之笑道:“你这话倒算是通情理的。不过⽇子太急促了,我只能买一点东西送你,叫我作什么可来不及。”燕西笑道:“我正为了这件事来的,你看什么⽇子最合宜?”道之道:“在你一方面,自然是最快最合宜。但是家里要缓缓地布置,总也会迟到两个礼拜⽇以后去。”燕西笑道:“那不行。”道之道:“为什么不行?你要说出理由来。”燕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过我觉得早办了,就算办完了一件事。”道之道:“我们没有什么,真是快一点,也不过潦草一点,可不知冷家愿意不愿意?”燕西道:“没有什么不愿意,真是不愿意,我有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道之微笑,一手撑着桌子,扶了头,只管看燕西。燕西穿的西服,两手揷在口袋里,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道之咳嗽了一声,他马上站住,一翻⾝就张口要说话似的。道之笑道:“我没有和你说话哩,你有什么话要说?”燕西不作声,两手依然揷在袋里,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猛不提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満怀,站不住,把⾝子向后一仰,不是桌子撑住,几乎摔倒。抬头一看,是刘守华进来了。他笑道:“你瞧,找急找到我屋子里来了!”燕西笑道:“这也不能怪我一个人,你也没有看见我。若是你看见了我,早早闪开,就不会碰着了。”刘守华笑道:“你这是先下手为強了。我没有说你什么,你倒怪起我来了?什么事,你又是这样热石上蚂蚁一般?”道之就把他要将婚期提前来的话说了一遍。刘守华道:“提前就提前罢,事到如今,我们还不是遇事乐得做人情。也不必太近,⼲脆,就是下一个礼拜⽇。老七,你以为如何?”燕西听说,便笑了一笑。道之道:“今天是礼拜三了,连头带尾,一共不过十天,一切都办得过来吗?”燕西道:“办呢,是没有多少事可办的了。”道之笑道:“反正你总是赞成办的一方面。好!我就这样地办。让我先向两位老人请一回示。若是他赞成了,就这样办去。”燕西笑道:“这回事情,好像是內阁制吧?”道之道:“这样说,你是本上就要我硬作主。你可知道为了你的事,我得罪了的人,对于各方面,我也应该妥协妥协一点?”刘守华笑道:“江山大事,你作了十之**,这登大宝的⽇子,索一手办成,由你作主。你客气未必人家认为是妥协吧?”道之一道:“要我办我就办,怕什么?”刘守华点点头,接上又鼓了几下掌。道之将桌上开的一张纸条,向⾝上一揣,马上就向上房里去了。刘守华走过来执着燕西的手,极力摇撼了几下,望着燕西的脸,只管发傻笑。燕西也觉有一桩奇趣,只管要心里乐将出来,但是说不出乐的所以然。刘守华看了他那満面要笑的样子,笑道:“这个时候,我想没有什么能比你心里那样痛快的了。不过你要记着,你四姐和你卖力气不少,你可不要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呀。”燕西听说,还只是笑。一会儿,道之由里面出来,说是⺟亲答应了,就是那个⽇子。这样一来,燕西一块石头,倒落下地了。

  自从这天起,金宅上上下下就忙将起来。所有听差,全体出动,打扫房屋。大小客厅,都把旧陈设收起,另换新陈设。因为燕西知道清秋爱清静的,早就和⺟亲商量了,把里面一个小院子的三间屋划出来作为新房。这三间房子,因为偏僻一点,常是空着,所以房子也旧一点,现在也是赶紧地粉饰。他们究竟新家庭,不好意思贴喜联,搭喜棚。但是文明的点缀,却不能少。因之,各进屋子,所有来往要道,都有彩绸花扎了起来。各门口,更是扎着鲜花鲜叶的彩架,在花架里缀着无数小电灯。沿着长廊悬着仿古的玻璃罩电灯,灯下垂着五彩的穗子。晚上电灯亮了,一道红光在翠叶红花之下,那一种繁华,正是平常人家所梦想不到。架下各种梁柱,都是重加油漆,在喜气人的大气里,就是对了那朱漆栏⼲,也格外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喜意。好在金家什么东西也有储蔵的,只要小小布置,就无不齐备了。在过大礼的那一天,金铨和金太太备了一席酒专请宋润卿、冷太太亲戚会面。冷太太踌躇了一⽇,以为人家是夫二人,自己是兄妹二人,究竟不大合适,因此只推诿分不开⾝,家里人少,只让宋润卿一个人来。可怜宋润卿始终是个委任职的末吏,现在和任总理的大人物分庭抗礼,喜极而怕。到金家的时候,吃了一餐饭,倒出了几⾝汗。人家问一句,他才说一句,人家不问,他也无甚可说的。燕西因为这样,这婚事就偏重男家一方面的铺张,女家那一面,太冷淡了,也觉不称。暗暗之中,了清秋一张六百元支票,又叫金贵、李德禄到冷宅去帮忙。自己只顾要这边的铺张,这几天之內,就没有到冷家去。好在宋润卿在家里,总能主持一些事情,倒也放心。忙之中,忽然就把筹备婚典的⽇子,混了过去。全家因为门面太大,对于儿女的婚姻,向来不肯声张,只是拣那至亲好友写几张请帖。这回燕西的婚事如此地急促,更来不及通知亲友。不过也不曾守秘密,其中如刘宝善这些人,无中生有,还要找些事情做,现在有了题目怎样肯罢休?因此,只几个电话一打,早哄动了全城的好友,前五天起,向金家送礼物的就络绎不绝于途。刘宝善这些人,却专送的是些‮乐娱‬东西,是一台戏,一班杂耍,半打电影片。刘宝善不辞劳苦,却做了总提调。到了先一⽇晚上,金家的门户,由里至外各层门户洞开。所有各处的电灯,也是一齐开放,照得天地雪亮。金家的仆役,穿梭一般来往。燕西本人,现在倒弄得手⾜无所措,只是呆坐。可是人虽‮坐静‬,又觉东一件事没办,西一件事没办,心里一忙,精神也很是疲倦。坐下无聊,便私下想一想证婚人主婚人如何训辞?设若大家要我演说时,我怎样答复?原来金铨为着体面起见,已经请了北方大学校的校长周步濂证婚。他当过教育总长,燕西又在那大学的附中读过两个学期的书,也算是他的座师。况且周校长又是个老学者,⾜为金冷两氏婚姻生⾊的。那两个介绍人,在新式婚姻中,本来是一种仪式。因为介绍人的⾝分,等于旧式的媒妁,新式婚姻,本上是用不着媒妁的。至于就字面说,大概新式夫妇的构成,十之**不会要人从中介绍。及至婚约已成,男女双方才去各找一个介绍人,往往甲介绍人和乙介绍人不认识,或者和结婚的不认识,倒反要结婚人和介绍人介绍起来。这话说起来,是很有趣味的。因为如此,所以金家索一手包办,将两个介绍人,一块儿请了。这两个介绍人,一个是曾当金铨手下秘书长的吴道成,一个是曾当金铨手下次长的江绍修。这两个人在金家就很愁找不到事做,而今金铨亲自来请,当然惟命是从了。金铨就为了儿女的姻事,不能不讲点应酬。因此,先一天晚上,就备了一席酒,请了一个证婚人,两个介绍人。恰好有一班天津相知的朋友,坐了下午的火车来京,七点多钟就到了。金铨顺带和他们洗尘,临时加了两桌,里面金太太陪了一桌天津来的女宾。所以这一晚上,也就闹了大半夜。到了次⽇,总统府礼官处处长甄守礼,便带了公府的音乐队,前来听候使用。步军统领衙门也拨了一连全副武装的步兵助理司仪。‮察警‬厅不必说,头一天就通知了区署,在金总理公馆门前加四个岗,到了喜期,区里又添派了十二名警士、一名巡长随车出发,沿路维持秩序。此外还有来帮忙的,都是一早到。因之,上午九点钟以前,这乌⾐巷一带,已是车如流⽔马如龙。有些做小生意买卖的,赶来做仆从车夫的生意,⽔果担子,烧饼挑子,以至于卖切糕的,卖⾖汁的,前后摆了十几担,这里就越是闹哄哄的。这一种热闹,已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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