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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老好人和女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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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伯伦神甫是乡村上德⾼望重的老人,生得一副慈悲的面容,人人都敬爱他,他平曰的所作所为也对得起这份尊重。这里人口很少,只有五十几户近劝人,位于一处半山坡,是那种典型的落败村集,没有工厂、商场和旅馆,也没有投资商想开发附近的土地。他们在山坡开垦菜圃和贫疮的田地,养鸡牧羊,磨麦子,用⼲羊粪烤硬面包,用麦杆和枯枝烧水做饭,自给自足,过着一种原始的生活方式。

  它隶属于山脚下一座小城管辖,但因为过于贫困,除了按时按点抵达的税务官,‮府政‬从不将它放在心上。

  所以老神甫平曰里不但要照料乡民的精神生活,也不辞辛苦地帮忙他们的现实生活。

  “贫穷的牧师、没有薪水的代理乡长、纠纷调解员、教师兼医生、婚礼和葬礼的安排者、孩子的洗礼人。”老人有着许多形同累赘,他却甘之如饴的头衔。

  他住在一间简陋的木头小教堂里,里面有陈旧的长座椅和葡萄酒杯似的布道坛,但台子左边的木板裂开了,让它看上去是一只破了半边的酒杯。

  老神甫在本地传教了二十年,据说,当初在地区教会挑选人员时,许多神甫都因为穷山恶水的环境迟疑不前,后来纪伯伦他那时还是个四旬的中年汉子站出来说“我去吧。”

  同僚暗中对他告诫“纪神甫,那里除了浑⾝羊粪味的乡下人,就什么也没了。”

  “哦,天国没告诉我,救赎和恩慈也有歧视。”他回答。

  然后,他去了,并扎根下来,当年地区教会同资格的神甫。最差的也升职为大教堂的执事,但他仍默默地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照料着一群天父的子民。

  最初,他每周聚集着居民,在破教堂里进行着简朴的弥撒,但很快,他发现那些孩子们没有老师,有的十多岁了。还不会写自己地名字。

  “知识和信仰同样重要,信仰是精神的慰藉,而知识更是改变人生的武器。”纪神甫想,于是他出了趟镇,居民们都猜测这位新来的神甫,受不了苦逃走了时,他牵着自己的那匹矮脚骡子又回来了。

  骡兜里装満了笔、墨水和小本子,还有一些书,神甫对好奇的乡民说“让孩子们每天下午都来教堂。我给他们上课。“这当然是完全免费的。他也拒绝收钱,甚至拒绝心怀感激的人,邀请他去用一次晚餐。

  “我多吃一口。孩子就少一口地营养。”

  二十年来,有不少长大的孩子,想走出去到外面闯荡,但又对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怖,老神甫就鼓励他“恐惧只是层雾,让许多东西看上去模模糊糊,但只要向前走一步,穿过去,你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

  有的人发了小财,将家人接到城市里生活,却没有对启蒙老师表达任何感激之情。他也不以为然。

  老神甫是乡上最富有的人,他有一匹老骡子和两只羊,每季度教会也会分发一笔款项给所有的教堂,但他经常囊空如洗,因为他领养着三个无家的‮儿孤‬,要出资给所有求学的孩子购买文具,贴补没有生活能力的孤寡老人。维护修整比他还老的教堂,免得哪天塌陷。

  我们现在都已清楚,纪伯伦是位光辉地圣人,是良善默默无闻地支柱。但他之所以出现在诸位的视野中,是因为老神甫又拣回了一名孤苦伶竹的小劫匪。

  那是在一个月前,老神甫骑着同样衰老地骡子,从地区大教堂领取款子后刚刚转回,两百块,一半现钞一半硬币,零钱碎钞很多,显得荷包鼓鼓的。他用了四分之一,在城里买了些必备的物资:几大叠廉价纸,蜡烛、两包化肥和带给‮生学‬们吃的糖果。

  缓坡的山路经年未修,有次老骡子就陷到了路上凹陷的地方,差点折断了腿,所以神甫在上山时,都会将坐骑牵着走,每次回到镇子时,人比驴还累。

  神甫在午后时分路过了一片小山林,他寻思着歇歇脚,在树荫下喘口气。

  于是他将骡子栓在树上,让它啃食着嫰草,自己从兜囊里摸出面包和清水,在进行过宗教的餐前仪式后,坐在草地上,用小铁刀切着硬面包。

  骡子突然不安的挣扎着,他看见一个披着灰袍子,⾝材矮小的人出现在面前,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交…交出来…把它给我…”那人声音很沙哑。

  “劫匪么?发现我刚领取了善款,从城里就跟来了?”神甫悲哀地想,因为没強盗会来抢劫一个穿着破褂子地穷人。

  “这是天国给穷人的慈悲,是孩子们的书本费。”纪伯伦试图劝阻,但如果对方来硬的,他阻挡不了。虽然这个人和他一般⾼,但神甫是个体弱的老人,手中也只有一把破旧的餐刀。

  “…教…会?”那人声音变轻了,斗篷下的眼睛,似乎也闪烁不定,但还是慢慢走了过去,飞快地从纪伯伦手中,夺过了一小半切好的面包,埋头狼呑虎咽起来。

  这种黑麦子烤的面包非常硬,不合着水吃几乎难以下咽,強盗咳嗽起来,像被噎住了喉咙。

  老神甫默默地看着,他才发现,这人囊在⾝上地袍子又脏又破,几缕垂出来的头发也沾満灰土,袍底露出皮靴的鞋头,已经和里面的袜子一起磨烂了,黑兮兮的脚趾头流着血。

  除了那把造型精致不知来历的短刃,这人像个乞儿多过強盗。

  他松了口气,怜悯的心肠让他将清水递了过去“喝点,慢慢吃,如果不够,我还有。”老神甫拍着对方的背,但那人受惊似地跌倒,手里的面包残渣洒了満地。

  “别…别碰我…我是…是个罪人。”那人艰难地说。

  老神甫以为对方是在为抢劫的事儿忏悔,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天国迷途的羊羔呵。你是主的好孩子,不然,也不会等饿得没力气时,为了活命的食物才来打劫路人。”

  那人抬起脸,包在头上的斗篷滑下,眼眸中有股迷乱的神采,虽然颜容上満是黑灰和污垢,但老神甫还是辨识出。这是个刚刚成年,惹人怜爱地小姑娘。

  本地的居民们在⻩昏时,看到他们爱戴的纪伯伦神甫,牵着坐骑出现在村口,他们热情地上前迎接,却发现骡子上坐着一个光着脚的脏姑娘,鞭子挂在鞍旁,那两只脚肿得厉害,破了皮,有些伤口还有发炎的迹象。

  “主教阁下(他们知道他只是个神甫。但唯觉得这么称呼才能表达浓浓的尊敬)。这位‮姐小‬是谁?”他们问,估摸着又是神甫先生拣回来的‮儿孤‬。

  “天国会照耀每一只羔羊。”果然,神甫这么回答道。他向旁人请求道“杰瑞兄弟,请帮我把化肥搬到田边的棚子去,明天大伙都用得着;梅多夫人,你家还有老姜吗?我得烧点浓姜水,给这孩子泡脚,免得发炎引起败血症…”

  整个村子都忙碌起来,人人都想出份力。

  一些草药,旧衣裳,还有半挂补⾝子地腌鸡⾁。送到了教堂。

  马蒂达·赫本…我们都已经猜到是她了…表情僵硬地环顾着这间极为简朴的小教堂,椅子是由长木条订成的,布道坛又矮又旧,悬缀于正壁上,木制浮雕的光明之印,虽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但也看得出相当有年头了。

  但其中有股伟力,这里不是气势雄伟但死气沉沉的大堂子,每个人进来时。都会发自內心地析祷,眼眸里有信仰、尊敬与热爱,马蒂达感受得到它蕴涵的荣耀和光彩,这让她畏惧不安,手握紧拳头,发着抖。

  老神甫收养的三个‮儿孤‬,最大的刚満十三岁,是个淳朴勤快的好姑娘,她好奇地问新加入的这位姐姐“你是谁?有名字么?我叫艾茜。”

  “我是谁?”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圣武士马蒂达、狂信徒马蒂达,还有不洁者马蒂达。

  她恍恍惚惚地选了个方向,漫无目地地前行,无论哪条路,她都看不见未来。迷茫地苦痛是枷锁,是囚牢,她将自己捆绑在暗无天曰中。

  “下水道的怪物,异端的魔鬼…”马蒂达有个目标,她祈盼能杀掉它,让自己回到过去。

  但她不敢这么做。

  这个念想是折断桅帆地危船上,最后的食物;是沙漠里迷失方位的遇难者,手中残余的清水。明明饿得渴得发慌,却不敢去吃去喝,因为还留有一口水一块面包,就有能活下去的期盼。

  用马摩尔克人的话,这是种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心态。

  “要是它死了,我还回不去,那怎么办?”姑娘不愿继续想下去。

  怎样办?至⾼无上的天国!怎样办?

  姑娘自虐般地‮磨折‬着⾝体,行尸走⾁般走着,只保留着生存最底线的要求。她没钱,实在饿得发昏,她翻过餐馆后巷的垃圾筒,吃那些发臭地渣子,睡在湿冷的屋檐下,被人唾弃咒骂。

  直到她遇到了那位老神甫,姑娘不愿意去抢,但没找到食物的饥饿,人对生存的本能,摧毁了理性。

  “你无家可归?”老人问。

  她沉默。

  “别害怕,那,跟我来吧。”老人伸出手。

  带着辛辣气味的浓姜水刺痛了脚踝的伤口,它能除灭细菌,抑制发炎,艾茜望着那双‮肿红‬的腿,同情地嚷着“你走了多少路?真可怜。”

  小孤女蹲下来,拿着⽑巾,想给马蒂达擦脚,圣武士姑娘急急地缩回腿,弄翻了盆子,褐⾊的姜水溅了两人一⾝。

  艾茜吃惊地望着她。

  “我…我自己来。”马蒂达结巴地解释道。

  “原来你不是哑巴。”艾茜兴⾼采烈地把⽑巾递过来“水已经烧好一大桶啦,就放在后屋,你得去好好泡泡,洗好一起晚餐。”

  餐桌上,纪伯伦神甫对焕然一新的马蒂达感到惊讶,她穿着邻居梅多夫人送来地一套旧‮服衣‬,脸颊也因为缺乏营养显得有些消瘦,神采还是无精打采的,但姑娘拥有着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禀赋,老人的阅历告诉神甫,她并不像个贫苦出⾝的孤女。

  老神甫注意到,她用餐的‮势姿‬在细节上很讲究礼仪,仿佛面前的不是一盘土豆泥腔鸡⾁,而是宴会上的大餐,这不是特意为之,是曾接受过的教育和礼仪训练,已经深入到了骨头里。

  更震惊地是,她虽然不多话,但用词文雅,包括不少发音烦琐的敬语,有些宗教味的词唯有安诺教庭的⾼层才会使用,老神甫也只从地区主教的嘴里听到过。

  她是神职人员?

  但用餐前,她没做感谢天国恩赐食物的饭前祷告。

  “算了,这还是个孩子,天国自会指引她的道路。”老神甫最后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老神甫一家人生活在连着教堂的木板房中,包括一间饭厅,三间卧室,房顶庒着茅草,屋后还有一块自家用的菜圃,泥土里的油菜和青抓已经冒出了嫰⻩的芽苗,园圃一角用木篱笆圈起来,两只羊和老骡子就待在里面。

  七岁的马里和五岁的凯瑞睡在左边的卧室,老神甫住在最里面的屋子,那间房也兼职着书房和祷告室的功能,艾茜是个半大的姑娘,所以能一个人拥有间卧室,她很⾼兴终于在夜晚有同伴了。

  暂时只有一张床,棉垫和被子都是旧的,洗得很⼲净,艾茜显得很‮奋兴‬,和马蒂达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有空我领你去山上,那里有片开満野郁金香的草地,还有紫三叶草,在草丛中打滚,舒服极了。”

  “大白和小白很乖,哦,你还不认识,是我们家的羊,⽑软软的,怎么摸它们也不会发火。”

  “你真漂亮,比揷画上的公主还漂亮。”

  “你有妈妈么?我没有,总是再想,妈妈应该是怎么样的人啊,一定有温暖的手…”

  说着说着,小艾苗渐渐地睡着了。

  马蒂达睁着眼睛,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许多张脸。有当年神学院的同学和导师,有骑士团并肩战斗过的武士,有温柔照顾过她的芭蕊,有总是想逗她笑的妮可,有缠着她讨点白焰吃的塞西莉亚,有那个亵读,蒙骗了世人的魔鬼,那些脸纠葛在一起,在她头顶上无形地盘旋。

  “妈妈,爸。”马蒂达轻声说“我不能那么做,是安诺养育了我,是天国给了我信仰,我不能…”

  她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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