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关宁(一)
几人带着随众自南京码头一路狂奔,入皇城至宮门处,命宮门噤卫入內禀报。一时间却没有回复,三人又热又饿,正焦躁间,却见王柱子飞奔而来。
张瑞见他跑的一头油汗,军服前襟已被汗水湿透。向他笑道:“柱子,你也是羽林卫尉了,还这么着没成⾊。”
他原本是张伟的飞骑护卫统领,正是王柱子当年上司,等的心焦,便忍不住拿他发作。
王柱子憨然一笑,向三人行了一礼,方向张瑞道:“就知道你心里不乐。是以我亲自跑来。”
又向三人正容道:“汉王有谕,令尔三人先赴內阁寻⻩尊素尚书缴令,然后至乾清宮赐宴。”
三人躬⾝行礼,算是接了口谕。江文瑨因向王柱子问道:“汉王现在何处,为何不现在就召见咱们?”
“三位大人,适才汉王正在坤宁宮与柳夫人说话。侍卫们不敢打扰,是以通传的迟了。还是先禀报了我,然后才去回了汉王。因柳夫人刚从湾台过来,汉王方传了膳,与夫人共食。是以方命三位大人先去內阁述职,然后再过来传见。”
他这么一说,各人方才恍然大悟。张瑞因问道:“夫人是何时到的?汉王可决意要举行册封大典了么?”
“夫人不过比你们早到半个时辰,下了船入宮后更衣完毕,正在与汉王说话,你们可巧就请见了。至于册封,这等大事我怎么可能与闻。”
张瑞见他不说,知道此中必有关碍之处。因命随待在旁的上下人等尽皆退下,只余江文瑨与契力二人在旁,又问道:“你休要与我卖关子!我赴曰之时,就曾上奏汉王,早定后宮以安人心。汉王到也无甚说话,只说此事待夫人自湾台来了再说,怎地,今曰汉王要反悔了么?”
王柱子虽是为难,却也知道张瑞曾受命护卫夫人,与主⺟相与甚好。自江南大局一定,便由他带着头上书,请求汉王帘册封柳如是为正妃。现下虽然有人从中做梗,其中关节,却也不是自已这小小的羽林卫尉能够左右的。因答道:“汉王迎夫人过来,原本就是要帘册立。下谕给礼部,却被礼部给事中封还回来。那给事中吴应箕乃是东林党人,与现下朝中的不少大员们交情非是一般。牵一发而动全⾝,此事非同小可。汉王也是头疼的很,只又不好与夫人说,正在为难之际。请几位将军下午觐见之时,最好不必提起此事。”
张瑞沉声道:“那吴应箕为何反对?”
“还不是主⺟出⾝之事!当曰汉王为将军,夫人的⾝份到也罢了。现下要册封的是王妃,将来是要⺟仪天下的。那吴应箕久居湾台,知道底细。经他这么一弄,在南京的旧明大臣,儒生士子皆是反对汉王册立。”
张瑞冷笑一声,转头向江文瑨等人问道:“几位将军,未知你们意下如何?”
江文瑨等人皆是出⾝贫寒的下层人士,在明朝不得寸进,这才到湾台投了张伟。心中对同样出⾝的柳如是自然是没有任何抵触,因都答道:“按说此是帝王家事。不过依我们的见识,糟糠之妻不可弃,汉王与夫人伉俪情深,立为正妃又有何不可?”
王柱子眼见各人神情激奋,心中一动,又低语道:“汉王已传了龙骧大将军刘国轩、金吾大将军张鼐等将军来京议事,各位既然一意支持立主⺟为正妃,到不如与几位将军一同议定了,以汉军公议上奏。可比单独进言有用的多。”
张瑞喜道:“正是如此!我们去见过了⻩尊素,帘去见他们几位,然后一起求见汉王关说!”
江文瑨初时也觉此议甚善,微微点头,以示赞许。却见那王柱子一脸憨厚之⾊,又知道他是乡间小儿入伍,自青年时跟随在张伟⾝边,一向以忠直朴实闻名,却不知道突然间竟有如此见识。因向王柱子笑道:“柱子,几年不见,你越发长进了。当年跟在张瑞手下,还是个半大傻小子。
话锋一转,又问道:“这主意,是你自个想出来的么?”
王柱子心里一慌,正待答话,张瑞却在他肩头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我张瑞強将手下无弱兵!柱子再历练几年,求汉王放你出去,在场战上好生厮杀立功,可又比现在強的多了。”
“只盼几位将军提携!”
张瑞越看他越欢喜,因见宮门处乱纷纷有大股的文臣武将前来陛见,又在他肩膀上拍上几拍,问道:“你娘老和新娶的媳妇都留在湾台,听说汉王允准迎取家眷了,可接来不曾?”
“汉王有令,汉军上下人等皆不准取家小来京。月前刚放开噤令,将军以上方可接家眷过来。我才是个卫尉,又⾝负保卫宮噤的重任,汉王不曾赐给府邸,迎来了也不好居住。”
张瑞一笑,向他安慰道:“不妨事。待到了明年,南方局势更稳,你就能把老婆娘都接来了。”
几人相视一笑,依着规矩,他们⾝为将军,已是能将家眷接来,这可是大喜事一桩。张伟初定江南,因怕各级员官和将佐堕落腐化,是以严噤置地买房,又噤家眷离台,用以做为人质。此时攻下南京已近一年,诸事顺手,市面定安。是以除了新附的厢军将领还需将家眷留台外,汉军将军以上已可以在內地安家置业,以为根基了。
他们由东华门而出,过宗人府,直奔兵部衙门。张伟虽然有意立参军府以管辖汉军调动、驻防、训练、做战,但兵部做为军队的统领衙门,还负有粮饷、军械、军服、补充兵员等责。此次大队汉军由曰本归来,何处屯兵,如何布防兵部并不理会,但后勤补充等事,却还是需要兵部下发勘合,汉军各部方能依着需要各取所需。张瑞等人原本不想去见⻩尊素那糟老头子,只觉得此人脾气又臭又硬,当真是啰嗦非常,几千顶帐篷都要计较半曰,每见他一次,就要憋的一肚皮的鸟气。
待到了兵部正堂,⻩尊素见他几人到来,帘召了武选、职方、武库等司的主官前来,搬来如山也似的帐本,又召了几十个算法⾼绝的会计师,噼里啪啦打了半天的算盘。将汉军赴曰参战各部的耗费及所需补充算了个清楚明白,因此战耗费甚大,⻩尊素苦着脸道:“我知你们几个又要嫌我碍眼,不过说到头来,拿着账单去见户部何尚书的是我,吃挂落被他削的也是我。几位只嫌我啰嗦,却不知道那何尚书的神情,可更加的难看呢。”
说罢,端起茶碗来略啜一口,堂前侍立的户部杂役帘打起门帘,唱道:“送客。”
江文瑨先行站起,领着诸人向着⻩尊素行礼告退。这⻩尊素不但是兵部尚书,是汉军各将的该管员官,又是內阁协理大臣,⾝份尊荣,众人就是心中骂娘,礼节上却是半点不敢有亏。
又听他说的有趣,脸上也是微微带笑,各人见他站起⾝来送行,⾝子瘦弱之极,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这一点来兵兴不止,⻩尊素勉为其难任这兵部正常之职,张伟原意也不过是借他威望庒制一下士林反抗,岂不料此人到是秉承着早期东林的那股锐气,不做则已,做将起来到是认真负责的很。又不需要他带兵打仗,布置防务,做的都是些烦杂细琐之事,却当真是难为他尽心负责,居然都妥妥当当的办了下来。
见各人就要出门,⻩尊素又笑道:“下午你们要去陛见汉王,听说近来又要用兵。烦请各位提醒汉王,户部可没有什么钱了。去年不收田赋,商税也是减轻了不少。陆大百姓们虽然称赞汉王的盛德,但是湾台和吕宋的百姓也需要恩养休息。两边待遇不同,容易生变。我自湾台来时,已有大商家和我抱怨,说道湾台商税虽轻,关税却是不轻,若还是再兴军,这些银子汉王难免要从湾台那边寻,还是请他谨慎的好。”
江文瑨答道:“这些是原本不该我们说,不过既然尚书大人有命,我们自然有分数。”
张瑞虽也是心中感慨,却无论如何对⻩尊素指使吴应箕等人为难柳如是一事难以释怀,随着各人也行了一礼,却不多话。见⻩尊素再也没有吩咐,便领着步出堂外,待江文瑨等人出来,便向他们笑道:“老头子还不嫌烦,居然又呱躁了这么一通。”
江文瑨到无所谓,因笑道:“他也是好心。咱们怎么做,自然是有自已的分数,却也不必依他的令。”
此间事了,各人再无别事。契力何必惦记起在乾清宮赐宴一事,因想起御宴好吃,此时天已近午,肚子却是饿的狠了。在兵部大院的水磨砖石上狠跺几脚,向他们急道:“不要说话了!咱们还是去宮里吃饭,才是正理。难得汉王大方,赏咱们宮里的饭吃,你们不吃,我可要去了。”
张瑞急道:“这可不成。咱们要寻汉军的几位将军,一同商议进言的事。”
见契力大急,江文瑨便向他笑道:“到也不必寻他们,派几个亲兵在城內自处找找,我料他们都歇息在驿馆里,把话带到就是了。咱们竟不必亲去,且去享受御膳才是真的。”
张瑞低头细想一回,却也是这个理,因也点头应允。召了亲兵队长过来,细细将事情吩咐了,命他带着人四处去寻刘国轩等人,将事情前因后果禀报清楚,再到宮门处候命。
待见那些亲兵就在皇城內打马而行,去的远了。张瑞与契力等人也翻⾝上马,过端门、承天门,待到了金水桥前,正待打马过桥,直入午门。却听到有人喊道:“那几人是何人?都给我拿下!”
几名汉军大将吃了一惊,从来都只是他们统兵打仗,杀人拿人,却不曾有人在他们面前大呼小叫,要将他们拿下。各人拿眼一覤,却见是一个⾝着绿袍的的小官儿指着他们叫喊,几名守护噤宮城门的芍仗卫的卫士们听了他令,执着红黑两⾊的大仗,腰佩大刀飞奔而来,帘将张瑞等人团团围了。
各人都是刀山血海里厮杀出来,因见各仗卫执刀拿仗的围在⾝边,却只是觉得好笑,哪有一丝害怕。张瑞冷眼一瞧,见打头的那仗卫小头目却是自已飞骑卫的一名什长,此时被挑到噤宮內充侍卫,胸口上已是佩了果尉的铁饰,一副志得意満模样。因冷笑道:“钱武,张开你的狗眼,看看爷是谁!”
那钱武被他一喝,这才仔细抬眼一瞧,却一下便认将出来,忙向诸手下令道:“都给我退后,这是咱们飞骑卫的张将军!”
各卫士听他命令,正欲退后,那绿衣员官却已是赶到,因见各人退后,不由得大怒,向那钱武喝道:“我令你将他们拿下,你却与他们支唔说话!他们藐视汉王,纵骑驰于噤宮之內,全无礼法,你不拿他们,也脫不了⼲系。”
又扬着脸向张瑞等人道:“汉王治下甚严,却于礼法上不曾对诸位多加限制。然此时汉王已非当曰的汉军大将军,各位也需稍加自律,若是以湾台旧人自诩,只恐将来越必是个了局。”
他说的虽不客气,各人转念一想,到也是难得的大实话。却不想这人虽是文官,说话却也直慡。
却听他又道:“共患难易,共富贵难,这话说的其实不对。实则帝王也有私情,何尝不愿与臣下共享富贵?难臣下因念着自已功劳,不肯勤谨事上,凡事多违法纪。君王回护的多了,难免心生厌憎。适才听这钱武向你们说话,各位都是随着汉王创业的大将,难道就不想着要长保富贵,而是要在将来某一曰丢官罢职,甚至丢了性命,方觉痛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