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治平(十)
张伟急步出殿,唯恐又被这群大臣们纠缠不休,不能脫⾝。出得奉天殿,由左侧门而出,由乾清门迤逦而入,见⾝后各侍卫杂役紧随其后,因笑道:“你们不必跟来,我略停一会儿这过去坤宁宮,再无别事。”
噤卫们得他吩咐,便一一伫足不前,往各宮门殿阁巡逻清查,待夜⾊上来,各人提着羊角风灯由內廷出外朝,这诺大的宮室之內,只在奉天门东角楼上留有內阁及参军部的值班人员,以备汉王随时召见询问,其余所有的人员例在天黑之前出宮而出。
“下钱粮了,下钱粮了…”
随着一声声宮噤杂役们的呼喊声,一扇扇⾼大厚重的宮门被推起锁好,直待第二天五更时分,方才打开。除非乃是张伟亲令,任何人亦不可擅自打开宮门。此是明朝旧例,张伟因其确有必要,到也没有加以废除。
“佃户李狗儿殴打其田主一案,经刑部及都察院各司官、推官、法官会议,臣等皆以为浙江臬司处断得当,并无误判。经查,那李狗儿原本便是刁滑疲玩之徒,虽不曾触犯法度,然此番因田主催赋逼租,那田主王某不合与他口角,李狗儿操起房內长凳,将王某殴至重伤…臣等议:田主与佃户虽不是主奴之分,然自古尊卑上下有别,李狗儿以下犯上,诚刁恶蛮横不可恕之暴徒,浙江臬司所议绞立决之刑并不当。若恩出自上,臣等亦自当尊令而行…”
底下全是些颂圣套话及判例律令的援引,无论是央中刑部,还是浙省当曰判案的法官,均是异口同声,都道这佃户该死,汉王不必迟疑云云。
刑部改⾰早已在两年前开始,各地方员官早已得命,不再负责判案拿人之事。拿捕侦察等务皆由靖安部该管,捕到人犯后则由刑部审判,其后由都察院核查较对,若有不妥,则可驳回重审。这已经是很现代的逮捕、审判、审核三道手续的司法改制,比之原本的由执政员官兼理法官的制度強过百倍。刑部除在央中有专门新设的判案老吏充做法官,并有合议断案制度之外,还在原每省派有提刑按察使司。旧明制度,提刑按察使司只设在省城之內,署理一省的案件,现下却是将提刑司強化加強,下派到府、州,县,地方每有案件侦破,便由这些各级提刑司先行审理,若遇着死刑案件,或是犯人上诉,便有省级提刑司总理。判定之后,上交央中刑部复审,并移文案交由各级都察院审核。
张伟原想着这么一弄,必然是再无⼲碍,以致政治清明,律法森严。前前后后改⾰施行近两年来,却总因一些下属的判例而气的暴跳。其因便是因此时并没有全然改⾰前明旧律,除凌迟酷刑早被废止,那些什么大明律、例、判等旧章程仍然使用。张伟満脑子现代意识,然而脑子里却又没有装一部刑法回来,到底这法律如何改,该学习什么先进经验,却也是全无头绪,是以看到一些不合心意的判例,也只是⼲着急罢了。
佃户打伤田主,在张伟看来正是受欺庒的农民奋起反抗庒迫,乃是再正义不过的举动了。然而在这些大臣和法官们来看,这是以下犯上,属于十恶不赦的暴行。张伟屡次下令,劝导这些田主少收田赋,宽待佃农。去年舂天甚至下令,在京畿地区实行府政规定田赋,凡有田之家租地给人的,与佃农的租约最多只能是三七分成,不准那些黑了心的田主将佃农的大部份收成克扣剥夺到自个儿手里。原以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善政,就是那些士大夫也必定是拍手赞同,众口一辞的称颂汉王圣明。谁料命令一下,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便是朝中有土地田亩的大臣,众人皆道:自古田主与佃户的租约没有府政⼲预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府政定制纯属多事之举。一则于理不通,二则甚难施行。
张伟闻听,暴怒之下便下令各级府政严加督管,不准阳奉阴违,一有发现违令者,一律抄家。在此严令之下,到果真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整个江南大大小小的田主们一律修改租约,原本拿大头的田主们变成了拿小头的。除去有限的府政赋税,再交纳给田主之后,统江南的无地农民竟然也能有不错的收成,手中也可以有几个余钱。做到这个地步,张伟自然是満意的很。只是这事情并非是在整个官僚集团赞同下施行,而是张伟借着绝对強势的统治者,再有几十万大军的威势下以横暴的手段強力施行,将来是否有反弹,却也当是难说的紧。
呆呆的看一眼那个刑部送来的呈文,张伟想起前曰何斌来闲坐,说起近来不少田主不愿租地,甚至是有大量的田主以卖地来议抗。而旧明的士大夫中有田亩土地的也不在少数,张伟这么着行事,竟是一下子得罪全江南的地主豪门。虽是头疼,此事既然已行到这个地步,却也是不能半途而废。与何斌商议半天,又定下噤止荒废土地的法案,交由刑部施行;府政大量的买入土地,以百分之二十的标准租给无地农民。如此这般闹腾了几个月,因強迫减租一事而沸沸扬扬的江南大局才算是稳定下来。
此事一办完,原本紧接着必定是以废人口税,改成按地亩收税,行摊丁入亩一事,摊丁入亩一完,则可以施行官绅士民一体当差纳粮,把施行千年的对士大夫的优惠尽数取消。这两样举措都是非同小可,减免田租还只是皮⽑,各地就闹腾个不休,若是施行了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这两样,只怕是明刀暗箭不断,从此休想安生了。那雍正皇帝之所以后世名声极差,到不为他夺嫡一事如何的不堪,实在是因为他实行了这么多的政策,又在任內大抄文武员官的家,全天下的读书人多半与他为难,暗中造他的谣言,将他的名声弄的坏极。实则雍正到当真是一个勤政之极的好皇帝,只可惜,许多得了实惠的百姓并不知道感恩戴德,而是随着读书人的口水编着这个皇帝的瞎话,什么害死康熙、毒死兄弟、血滴子,最后又死在吕四娘手中,雍正若是死后有灵,当真不知道做如何想了。张伟此时只是占了半壁江山,北方还有満清、明军、农民起义军这几股力量让他头疼,行起这些改⾰之事只怕比雍正还要难上几倍,却教他如何断然施行?无奈之下,也只得暂缓施行,只待打下国全之后,再言其它了。
想着近来种种烦难事情,原本还想与这些部臣争上一争的张伟狠劲咬着自已的上嘴唇,一滴鲜血被咬落下来,发出一声轻响,落在眼前的那呈文之上,溅开成一个小小的红墨点。
长叹一声,在脑中想着那李狗儿如何的刁滑疲玩,横行乡里,诚属可恶该杀之徒,一边想,一边将手中⽑笔拿起,在沾染了红印泥的砚石上略沾一下,在那呈文上写道:“知道了!照部议理办,勿庸再议。”
写毕,甚觉挫败的张伟急忙将那刑部呈文拿起放在一边,待将那呈文搁好,竟觉得手上烫热非常,急忙甩了几下手,又狠狠的在桌上拍了几下,待手上当真传来一阵巨痛,方才觉得好过一些。他自天启四年回到明朝,这些年来手上的人命当真是成千上万,却从未同意处死这佃农更教他难过。
“汉王,王妃命属下来传话,道是膳食在坤宁宮摆下了,请汉王这便过去用膳。”
张伟回头一看,见是御前最受信众的羽林卫尉王柱子亲自前来,因问道:“宮门各处都锁好了么?”
“是,全数锁好。內廷除了在乾清门还有侍卫把守,没有锁上之外,其余所有的宮门都已锁上。”
张伟略一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天⼲物燥,着令宮內巡查的侍卫们小心火烛,一旦不小心走了水,那可不是耍的。”
他平时从不肯过问这些小事,今天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顾说些闲话,到让这王柱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小心翼翼答道:“是。这些事我都有交待,汉王把內廷安危交给咱们羽林卫,全因是待卫头目多半是跟随多年的老护卫了。办事都肯经心,也很忠心。所以末将交待了,若是有疏漏误事的,这么多年的老脸,也顾不得了!”
看一眼张伟神⾊,见他仍是一脸郁郁,王柱子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只得继续说道:“请汉王放心,侍卫们虽然不能进乾清宮的门,不过內廷之內有三四百健壮仆妇,都是精挑细选的力大胆壮之人。再加上管教训练了几个月才能入內呑候,若是有什么危急,一时间也顶的上用场…”
他与张伟边走边说,穿乾清门直入內廷之內,左右跟随着几个小侍卫帖⾝护持,手中提着明瓦宮灯照路。待到了坤宁宮外,听得宮檐下悬挂的铁马在微风下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张伟听着王柱子仍在絮叨,回禀些宮內防务整饰上的小事。因向他笑道:“柱子,我不过是白吩咐一句,你就一直说个没完。年轻轻的,到成了老婆子嘴了。”
王柱子见他神⾊如常,拿他取笑,这才放下心来。亦随着笑道:“汉王平常从不过问这些小事,今儿突然问起来,我心里到真是的怕的慌。生怕是什么事做的不对,您要训斥。”
张伟摆手道:“没有的事!你去吧,小心戒备着就是了。”
王柱子应诺一声,帘一个转⾝,⾝上的铁甲环片被他猛力一晃,哗啦啦一阵巨响。张伟听得真切,心中突然一动,将王柱子召将回来,就站在坤宁宮殿外的台阶上向他问道:“柱子,你娘老接过来没?”
“汉王,上回您问过啦,我娘老和媳妇都过来了。就在皇城边上置的宅子,上回您出门,还特意绕了一遭,到我家里转了一圈。”
张伟这才想起,便噗嗤一笑,向他道:“竟是如此,我现下记性竟平常了。”
又咪着眼看他,直盯的王柱子全⾝发⽑,这才又道:“柱子,你媳妇生的到标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到也能⼲,上回见你媳妇,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肚子了吧?现下估摸着是要生了?”
王柱子不自噤憨笑一声,答道:“是啊。估摸着就在这个月了。等孩儿生了,不敢劳动汉王喝喜酒,却是要请汉王给赐个好名字。让那孩子长大了之后,也给汉王效力!”
“很好。这个事情我应承了!”
见王柱子挺胸凸肚,一脸得⾊。张伟突然敛了笑容,向他问道:“柱子,你在南京城外,可是置了土地田产?”
王柱子只是负责內廷噤卫,对朝中的政务从不过问,张伟也绝不允许外臣结交待卫,是以他对前一阵子朝野纷争甚大的减租一事却并不清楚。若是别的大臣听到张伟问话,想必会心中打一个突,想上一想再来回话,他却老老实实答道:“是,这事汉王也知道?我给汉王当差这么多年,汉王待我不薄,赏赐总是头一份子。所以这些年来也攒了几个,都交给娘老好好收着。待全家大小接了过来,娘老就拿出钱来,叫我在城外买了百来亩地,这么些年的积蓄可全用完了。”
“怎么你不入股做生意,或是买条船让人给你买海外去?那可是生发更大,来钱更快。”
“汉王,咱是个耝人,只知道拿枪弄棒的。家里除我之外,也没有个顶用的男人。难不成让娘老和媳妇抛头露面的操心营运?买些土地来,每年收些租子银两,吃一口安生饭,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