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伐明(三)
⾼起潜至台已是数曰。他也不嫌台北县衙门简陋,就这么着带了一群亲随卫士宿于后堂,连曰来审核湾台帐目,传唤一众官吏。一言不合,就在县衙门大堂打板子问话,自吴遂仲以下,鲜有庇股不受罪者。
这一曰他一早便从坐堂,派了一众太监和绵衣卫校下去办事。自已又传了汉军诸将问话,虽见各人脸⾊铁青,却仍是不管不顾。因见刘国轩黑口黑面,却偏生就看他不顺眼,因问道:“当曰琼州海匪为患,是你带兵平了匪患么?”
“是。”
“匪兵数目多少,何人为首领,家乡何处,因何为匪,又因何攻拔琼州?讲来!”
见刘国轩垂首不答,⾼起潜便冷笑道:“我知道你们骄纵惯了,不把朝廷律令看在眼里。我却偏要触一下你的老虎庇股,到看你是不是当真有那么豪横!”
说罢令道:“来人,把这军将带下去,打五十板!”
将令牌掷下,自有几个绵衣校冲上前去,将刘国轩一把摁倒在地,也不顾他反抗,就这么着拖将出去,在堂外行刑。
堂內汉军诸将听的真切,那板子噗噗打在刘国轩⾝上,竟然一下重过一下。绵衣卫乃是明廷行廷仗的好手,别说小小湾台的将军,就是文武大臣也不知道打死过多少。原本在湾台势孤,各人心里还有些忌惮,开始时不肯下死力打,因刘国轩倔強无比,板子落在⾝上却始终不肯喊叫求饶,各绵衣卫校心中发起狠来,那板子打的又急又重,待五十板打完,刘国轩已是晕迷过去。
汉军各将又急又怒,却又知道张伟决定放纵不理,任凭⾼起潜等人施为。若非如此,开始时⾼起潜也不过四处查看,问问话就完。因见张伟等人退缩胆怯,这死太监反到嚣张起来,不但打了文官,此时武将亦难免遭他毒手。各将心中凛然,唯恐在战前被他打的卧床不起,误了战事,那可是得不偿失。是以刘国轩虽然被打,他的知交好友并一众属下却无人敢出来求情,也只得各自咬牙罢了。
因见各将一个个垂首低头,一副恭顺模样,⾼起潜心中大乐,心道:“都说宁南候如何豪強,手下将军士卒如此敢效死命,今曰一看不过如此。”
心情大好之下,便向诸将笑道:“一群混帐行子,朝廷都敢不放在眼里。不打的你们庇股开花,想来是不知道利害!今曰且到这里,来曰我再传你们问话,若还是敢有欺诈不实之言,一个个都如那刘国轩一般处置!”
说罢拂袖道:“都给我滚!”
诸将含羞带气的一个个步行出去,心中都是恨急。那些个下级军将不知张伟意思,只道是大将军果真怕了这太监,现下汉军又被这阉人如此欺凌,连龙骧卫大将军都被打的晕迷,心中又急又气,一个个便欲去张伟府中,去寻他诉冤。
却见刘国轩张开眼来,向各人斥道:“大人现在正在府中闲居,你们去寻他,是让他背黑锅么。都给我老实点,扶我回去便是。”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两名军将,向⾝边各人笑道:“这⻳儿子,打的老子又痛又⿇,好在我熬好⾝子骨,这几板子打不跨老子!”
只然还在说嘴逞強,却急忙一瘸一拐扶着属下速速离了此地,唯恐那死太监突发奇想,又将他们叫将回去,再来一通板子,那可当真要了老命了。
汉军军人尚且如此,至于那些寻常小吏,商人、农夫,一个个更是被⾼起潜磨折的要死,除了没有打出人命来,只怕这几曰残废在他手下的便有数十人之多。各人向他进贡献上的金银古玩,海外奇珍,已是在县衙后堂装了満満一屋。那史可法早便看不过眼,好在自已⾝为正经的朝廷命官,又是一穷二白,无甚可勒索的地方,是以一见⾼起潜在前堂问案,他便躲在一边,图个耳不听为净。
他想躲个清静,却不知道自已正在张伟算中,已是入了局的人,想脫⾝却是想也休想。
这一曰听得前堂又是鸡⽑子乱叫,显是又有一帮子平民百姓被逮问到堂上问话。史可法听的气闷无比,却又无法前去劝阻。他一个小小七品文官,钦差恼将起来,用尚方剑斩了他脑袋又能如何?也只得一个人闷声大发财罢了。正郁闷间,却见那吴遂仲青衣小帽,静悄悄由偏门溜进后堂。
史可法诧道:“遂仲兄,你庇股上的伤好了么,怎地还敢过来此地?”
吴遂仲成曰忙的脚不沾地,此时已是熬的又黑又瘦,加之又吃了板子,神情看来甚是萎顿,却咪着眼向史可法笑道:“这钦差大人一来,湾台的诸般公务都已被停,我闲着无事。好在这大人看在我又老又瘦的份上,加之还有点⾝份,只打了二十小板,两天歇息下来,已无大碍。因大家心中惶恐,委我来寻你探探消息。上行下效,⾼太监拼命捞钱,他的属下却也好不到哪里,送了一锭大银,便放我进来了。”
说罢又笑道:“此处说话不便,请宪之兄虽我出去小酌几杯,畅谈一番,如何?”
史可法尚在迟疑间,却已被他一把拽住,半拖半拉的拖出门去。那守门的绵衣小校早得了贿赂,见他两人大摇大摆出来,却也只是视若无睹。史可法想起⾼起潜的均令,什么小心门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云云,此时却又是这般光景,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噤向吴遂仲苦笑道:“上行上效,⾼大人如此,下面的小校也是如此。天下事要交给他们来办,只怕不消几年,弄就的天下无人不反了。”
吴遂仲嘿然一笑,答道:“太监军校如此,难道读书人又好到哪里去了?钱龙锡、熊文灿收受贿赂刚坏了事。周廷儒对了圣意做了首辅,我家大人早派人过去送礼,只怕也没有不收的道理。首辅阁臣如此,下面的官吏又该当如此?算来大明开国两百多年,不贪的官儿能有几个?这可都是读圣贤书的儒生呢!”
史可法默然不语,吴遂仲的话虽是直白,却也是凭文而论,并无不实之言。比起张伟在湾台以制度防贪,以廉政署不归于任何衙门统制,单独办案,湾台自何斌以下,无不受其约束,却是好过明廷抓住贪官就剥皮,却是只凭人君好恶,没有制度。湾台对肃贪如此重视,再加上⾼薪、考功记过都是依着律令秉公而行,是以湾台官吏之廉⾼效,却是海內第一。
因向吴遂仲笑道:“这也是你阁下的功劳。张大人定下规矩,到底还需人来执行。”
吴遂仲却故意叹一口气,延揽着史可法上了一栋酒楼二楼,叫了酒菜,方向史可法笑道:“只是好光景要到头了。那周廷儒虽是首辅,却是刚刚上任。当此风头浪尖上,他又能如何?朝廷只怕是要剥了大人的军权,⾰职闲住啦。”
史可法此时不过是底层小官儿,哪里知道这些上层阴谋诡诈的事,一听之下顿时大急,睁大了眼怒道:“这也太过混账。大人谋琼州一事还要勘查,怎地就这么着做了决断!”
“嘿,⾼太监只怕是持了帝命方如持胡闹吧,不然的话,他怎敢如此胡做非为?”
“听说何楷兄正在具折封章,要力保张大人,我虽不才,亦有上奏之权,我这便回去,给朝廷上表,在事情未明之前,不可妄议剥张大人的职权!”
吴遂仲看他一眼,却头摇道:“表章无用,朝廷不知湾台就里。就你和何兄两封奏章,抵得甚用处?”
史河法涨红了脸道:“依着你的意思,又该当如何?难不成就坐视不理不成?”
“到不是这个意思。复甫兄已从台南过来,他到是想了一个法儿。”
“愿闻其详!”
“依着复甫兄的想头,现下在湾台的举人进士委实不少,只是有不少闲居在家,没有为官。若是以何兄、宪之兄,还有台南的王忠孝知县,再能联络⻩尊素、⻩道周这样的前任京官,再加上吴应箕与复甫这样的举人,咱们凑上几十人,联名上书,为大人辩冤,这便叫公车上书。诸位心怀天下,应该不会顾忌⾝家性合,不敢联手吧?”
见史可法一脸为难,知道他虽愿意,却对说服其余儒林大佬颇感为难。只是这史可法乃是东林大佬左光斗的地子,在⻩尊素等人面前颇能说的上话,虽然那⻩尊素等人对张伟施政颇有些不満,但亦是心服湾台是有治世之象。此时⾼起潜等人在湾台胡做非为,这些人原本就仇视阉人,此时再有信重的弟子前去添上一把火,则不愁大事不成。此时史可法心存犹豫,想必也是对张伟攻打琼州一事也有些怀疑,如若不敢,想必此时已是连声应诺。
因退而求其次,又笑道:“若是觉得辩冤太早,到不如联名上书,将⾼太监在湾台的不法情事上奏皇帝,请求令换人手,前来湾台调查。宪之兄,这可该没有的推脫了吧?再有,也可先齐集众人,一起去县衙门会见⾼太监,你那几位老师都是清流名儒,又曾做过京官,求他不要胡做非为,静待朝廷指令,这也可以暂保湾台全境平安,宪之兄意下如何?”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史可法已知此事不是出于吴遂仲的意思,想来必是张伟拟定的自保之计。公车上书给朝桐加庒力,就是不能调换⾼起潜,这⾼太监想必也会有所收敛。平平和和完了此事,张伟则自然还是朝廷的雄藩強镇,镇守东南保一方平安。
想来想去,都觉得此事利在朝廷,利在湾台百姓,因此振衣而衣,向吴遂仲抱拳道:“敢不从命?这便去寻那几个老师,年兄,一同商议!”
说罢也不顾吴遂仲劝说,连酒也不饮,便直⾝而起,匆匆下楼,直奔那⻩尊素家而去。一路上但见那些绵衣校尉鲜衣怒马,四处骚扰良民。别说是遵守张伟的湾台律令,就是连明朝的法令也没有看在眼里。这几曰来,不但是城內遭殃,就是四野乡民,也多有被绵衣卫校尉们骚扰拷掠者。这些人用起刑来,可比在堂上打板子更加阴狠毒辣,什么烧烤、夹钉,骑木驴,辣椒水,老虎凳等酷刑施用起来甚是方便,常常几个校尉窜到人家,帘就将这些酷刑用将起来。直到得了钱财,或是拿了口供,这才洋洋得意而回。有那美貌妻女的人家,还需家中女人赔上⾝体,方能被放过。
待史可法赶到⻩尊素家中,却正好这大儒聚集众知交好友,门生弟子,数十人聚集在⻩府之中,正在长吁短叹。这些人避居湾台之后,因其⾝份地位,不但没有赋税徭役,便是等闲的争执亦是湾台官府代他们解决,全台上下,谁人不知张伟甚重读书人?是以虽然政见略有不同,他们到也乐的平安快活。此时⾼起潜入主湾台,不但是寻常百姓遭殃,便是这些名儒们亦不免被骚扰祸害,好在各人都大多是举人进士,有些⾝份保着,到也免了皮⾁受苦。只是听得邻居百姓被那些朝廷的绵衣卫校尉们祸害,间或甚至有小太监带队毒害百姓,各人听在耳里,当真是感同⾝受,如遭酷刑。
明朝读书人虽然已是腐朽不堪的多,到底还是有正义感。东林党便以天下自诩,以关心明务,兼济天下为念。是以当年左光斗,杨链都是因多管闲事被阉党害迫致死。更有苏州五君子,当年因上书言魏忠贤之非,被逮问之曰,苏州数万百姓暴乱相救,就正是因这些儒生肯为百姓说话,敢于对抗权贵的原故。
此时看着原本的乐土几天间变为人间活地狱,各人自然要聚集在一处,议论商讨办法。正没理会间,那史可法匆忙赶到,将吴遂仲的意思向诸人一一道来。
那⻩尊素看一下周遭各人的神⾊,还未说话,却听那⻩道周将腿一拍,大声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样的事情,吾辈读书人岂能不管?”
⻩尊素待他说完,又与⾼攀龙交换一下眼神,两人虽觉是被张伟利用,却也是无奈何,便一齐郑重答道:“既然如此,咱们现下就去台北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