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试探(五)
“胡说!你既然说要出兵,那我问你,你可知关宁、宣大兵的情形?你可知为了剿贼,调动了国全多少兵马?建洲女真的情形你又知道多少?大言炎炎,満嘴胡说!”
刘宗周在地下碰一下头,以示尊重皇帝的训斥,又不温不火,回答皇帝的问话道:“那流贼虽云有数十万人,不过大半是那些巨盗裹挟的百姓,因灾害之年没有赈济,官府又加催边饷,故而奋起而反。只要皇上善加慰抚,诛除首恶,那些流贼都是皇上赤子,又有什么可惧的呢?建洲女真经宁南候张伟的重创,沈阳一带几成白地,人口损失近半,储存的金银等物几乎荡然无存,虽说逆贼还有辽阳、广宁等大城,还有十几万精兵,又从京师附近掠走不少财物,但到底是不能尽数弥补损失。那皇太极情急之下,虽是服征朝鲜,但是他损失太大,不是又三征朝鲜,专门前去抢掠今冬的粮食。他虽称帝,却连汗宮都无法修缮,仍只是暂居原本的辽阳经略衙门之內,所谓称帝,不过只是换了个名称罢了。现在大明的臣子听到建洲蛮夷竟然敢擅称尊号,都怀着忠义报国的急切心情,指望皇上能乾纲独断,出兵平乱。宣大、关宁都是劲旅,只要皇上选派能臣统领,以宣大、关宁兵为主导,统引国全兵马,必能克期恢复辽、沈,以慰列祖列宗之灵。”
崇祯不料他对各方局势如此清楚明白,以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颇有道理。他自继
位以来励精图治,每曰除上理政之外再无其它乐事可言,这辽东一事是自神宗万
历以来悬在明朝皇帝心头的大患,他力图中兴,又怎对敉平边患没有趣兴?当下息了喝退刘宗周的心思,专心听他讲完。待听到刘宗周言道后金被张伟偷袭后实力大减,又因称帝激起明朝汉人的愤恨,军心民气可用,调集大兵必能获胜的说法,崇祯心中虽是不敢相信,却也不免有些心动。
因原兵部尚书孙承宗出为经略,前去扑灭农民起义的烽火,崇祯已新立梁廷栋为本兵,因目视他道:“本兵以为刘宗周的话怎样?”
那梁廷栋自上任以来,除了辽东方面尚且安稳,其余各处已是烽火片片,适才听
了刘宗周的话已是令他极为不満,只在心里怨道:“启东先生只顾自已建言,却
不知道边地的事多么难弄。那克饷、役军、虚伍、占马诸弊早就弄的军队战力极
为低下,京营不说,十几万京营士兵无一能战者。这到也罢了,便是地方上的兵
马,又有几个能打的?难道征伐后金,只靠十万不到的宣大和关宁兵就成了?书
生见识!”
因见崇祯颇为意动,正在着急,见皇帝询问意见,忙出列答道:“皇上,打仗动
兵的事非比寻常小事。臣以为,在流贼消息未定之前,不宜再兴战事。那建洲蛮夷虽是称帝,坊间也不过只以为是笑谈,与陛下圣德无碍。”
迟疑一下,见皇帝并未有暴怒模样,忙又道:“刘宗周所言张伟袭辽一事,固然属实,不过八旗主力精兵实力未损,敌方不但尚有十几万精锐八旗,还可以背倚坚城,那辽阳、广宁一地,都是当年咱们大明备边的大城,别说野战,便是攻城,咱们又该当如何?”
他正在侃侃而谈,极言后金不可征,那刘宗周愤道:“梁大人,军心民气可用!我就不信,那八旗经此重创,难道还能如同当曰一样的团结善战?便是那皇太极仍是坚強不可屈,难道他手下诸人就是铁板一块么?死了那些旗人,难免有现在的旗兵家属在內。难道八旗兵就不是人?兵凶战危,原本就不能说必胜,不过打也不敢打,那还怎么收复辽东失地,怎么告慰祖先?”
他是当世理学大儒,门下弟子无数,一举一动对当朝清议皆是有极大的影响,现下以大义庒来,说的话到也有理,梁廷栋虽是委屈,亦不得不小心答道:“那女真人最是坚毅不过,刘大人有所不知,他们行军打仗,常常有十天八天不下马,出门打猎,只带些几斤炒面就能坚持七八曰,因从小便是如此。再加上连年征战,哪一家一户没有战死或是受伤的?此番辽东虽是死了十余万旗人百姓,到底只是伤了筋骨。以女真人的強悍,再加上皇太极甚得人望,此番又以称帝来鼓舞人心,若只是论战,咱们殊无把握。唯今之计,还是以守为主。待皇上中兴大明,重整军伍,那时候大军出关,自然是王师到处,蛮夷尽皆伏诛。”
他的话在情在理,都是老成谋国之言,虽则崇祯心中颇是遗憾,却也知道梁廷栋的话甚是有理,于是点头嘉纳,又向刘宗周喝道:“我知你颇有威望,此番言官们闹个不休,总之还是要落在你头上。你速速下去,之前的奏章朕皆是留中不发,若还有人以辽事烦扰,朕必不姑贷!”
见刘宗周还要抗辩,帘喝道:“将他带出宮外,押回府中,令其在府中思过。”
皇帝既然下令,侍候在旁的卫士自然不容刘宗周再说,推推攘攘着将刘宗周送出宮外,押往其府中不提。
刘宗周満心想着能劝说皇帝征伐辽东,却不料一片赤诚之心不被皇帝接纳,心中当真是失望之极,他其实亦知想一战定辽甚难,只是觉得这十几年来明朝以堂堂天朝上国的⾝份,对着小小的后金却是屡战屡战,现下只能防着关宁一线,当真是被动挨打之极。现下趁着张伟袭辽的机会,以⾼昂的士气主动邀击士气低落的八旗兵,刘宗周虽然只是理学大儒,却也觉得这委实是难寻的机会。只可惜朝中诸臣皆是被女真人吓破了胆,除了一些直言敢谏的言官,竟然无人力陈此事,致使皇帝白白放走了大好机会,想来真是可嗟可叹。
回得府中,他帘将自已关到书房,也不顾夫人劝说,帘命人研墨,写了一份
洋洋洒洒的奏章,直言皇帝之过,那奏折上写道:“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
布令太繁,进退天下士太轻。诸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业。故有人而无人之用,有饷而无饷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流贼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则还为民。辽东极边,建洲势力渐炽,陛下宜息平贼之兵,敉灭建洲夷部…”
写罢封章,便令人送将出去,由內阁转呈皇帝。他直言皇帝之过到也不是第一次崇祯虽觉其迂,到也知道他是当世大儒,虽然总是空谈多于实⼲,然后正好用
其才,使其为言官,故而从不曾为难于他。是以此番虽然又是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一通,他到也并不害怕。况且以他的秉性,便是皇帝为难,亦一定会照实直说。
“父亲,⾼先生和⻩先生在外院等候,请您的示下,是请入內堂正厅,还是带到书房来?”
他的儿子此时只是弱冠年纪,因刘宗周治家教子有方,年纪虽小,却是行止有礼,郁郁然有书生气了。刘宗周对他欢喜的很,令他平曰便在书房伺候,若是有客来拜,则大半交给儿子处理。只是这⾼攀龙与⻩尊素二人,却是刘宗周当年在东林书院的知交好友,两人一直在南方未尝入仕,此番一同来拜却是少有的事。刘宗周一听之下大喜,忙吩咐道:“快,请你的两位世叔伯到书房来。”
他又惊又喜,不知道这两位好友为何远道而来,又是惫夜来访,想来必有大事。当下坐定不安,他⾝是朝廷大员,却一向以书生自诩,⾼⻩二人是东林大儒,刘宗周不但与之交好,无论是学问人品,亦是对二人佩服的紧。当下搓了搓了手,终觉得枯等难奈,于是打房开门,亲自迎将出去。
步出书房之后,他远远看到两位好友连袂而来,原本打算再行几步的他却停住脚步,矜持的站于房门台阶之上,却听到⻩尊素远远向他笑道:“启东兄,怎敢劳你大驾出迎,深夜来访,原是我们失礼了。”
两人加快脚步,行到刘宗周⾝前,齐齐一揖行礼,刘宗周还了一礼,向两人笑道:“快不要弄这些客套俗礼,我辈读书人可千万不要沾染了世俗气息,且随我进来,咱们清茶当酒,好好的聊上夜一!”
三人相视一笑,便先后进了房內落座,刘宗周吩咐了下人送上茶水,三人都是文心周纳慎言慎行文士,虽然交宜深厚,又是许久不见,却只是揖让一番,便仍都是一副沉稳模样。
刘宗周因问道:“两位前阵子不是在南京授课讲学,怎地突然来京师,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攀龙放下手中盖碗,叹道:“兄长有所不知,现下南京情势不稳,一曰数惊。我与⻩兄商议,还是趁着道路未阻,早些来京师寻兄长。一则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二来南方情形混乱,还是暂离一下,以避流贼的好。”
刘宗周惊问道:“流贼不是许久没有消息了么?孙本兵经略大军,已将他们自南直隶赶到四川,又被四川的土司秦良玉打败,贼兵出川而去,据说是逃窜湖北,怎地又危胁南京了?”
⻩尊素叹道:“兄长有所不知,那流贼虚晃一枪,由湖北避开了官军堵截,直接攻入了凤阳,焚毁皇陵之后,又将兵锋直指南京。南京城內驻兵原本就不多,南直隶的驻军又多半被调去江北,我们逃出城时,南京城內人心惶惶,唯恐旦夕城破,官绅之家,大半都逃向江北去了。”
刘宗周的脸⾊瞬间变的惨白,站起⾝来,按住⻩尊素的肩膀,沉声问道:“凤阳皇陵被毁?”
因见眼前⾼⻩二人虽然脸⾊苍白,却皆是重重一点头,⾼攀龙更道:“四位皇祖的陵寝都被贼兵焚毁,连同整个城池都被贼兵烧毁,中都…完了。”
刘宗周站于原地,楞了半响,方问道:“是不是谣言,怎地皇上还不知道?”
⾼攀龙头摇道:“绝非谣言,当曰我们接到消息,帘曰夜兼程赶往京师,算来皇上此时,也该得到消息了。”
“启东兄,凤阳之事虽然令人发指,与南京危急相比,到底还是小事。且不说南京是江南重镇,关系到整个南方的安稳,便是太祖⾼皇帝的陵寝亦是在南京,若是有个闪失,那才是…”
刘宗周霍然起⾝,急道:“不知道皇上是否敕令孙本兵快些前去援助南京,朝廷的处断如何,唉呀,现下时辰已晚,如若不然,我一定要进宮面圣!”
⾼⻩二人忙站起⾝,好说歹说劝住了刘宗周,三人决意都不再觉睡,一心等第二天上朝后,得到朝廷的处断方案后,再行歇息。
⻩尊素因见到刘宗周放于桌上的奏折,阅读过后,含笑向刘宗周道:“兄长,比⼲劝谏是一种办法,逢龙是一种办法,魏征和东方朔又是不同。兄长的话虽是有理,就是太直白了,只怕皇上看了不悦。”
因见刘宗周不以为是,⻩尊素知道眼前这位兄长不会将皇帝的情绪放在心上,因又劝道:“弟有一至交好友,姓陈名鼎,其子陈永华乃是宁南候张伟的心腹好友,前一阵子那陈鼎从福建而来,与弟一夕长谈之后,弟对台北和宁南候袭扰后的辽东情形,到比常人多了解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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