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豺狼尽冠缨
“任氏，澹台氏，燕氏，其弟子皆只知家族而不知家国社稷。如今天下靖平，四海安煦，都是陛下施行仁政，恩泽广被天下的缘故。这三家却坐拥铁甲千万，不可不防。”
这是大玄朝天授十二年的冬天。
天下城的朱红⾊城墙在寒风中屹立。此处皇家园林却丝毫没有寒气，院內，只有舂曰才盛开的桃李正绽放得无限繁茂，百花簇锦，说不尽的风流，说不尽的富贵。
正站在凉亭里赏花的男子，一⾝明⻩⾊锦缎，以同⾊丝线绣饰龙纹。他正是天下城的主人，大玄朝第七代帝王慕容幽——
也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啪”的一声，慕容幽拗折了一枝桃花，恨恨菗在⾝边的小侍女⾝上。那少女吃痛，眼睛猛然睁大，她知道慕容幽性格暴虐，当下不敢呼痛，只是紧紧咬住了嘴唇。
“任家，哼！澹台家，哼！”慕容幽恨恨地说“夏侯将军，天下武门四世家中，只有你们夏侯一脉，忠心可靠！”
那正在向他禀告的男人立刻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朗声说：“我夏侯勒与麾下的洛川军，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为陛下与陛下的江山社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容幽听他这么说，血⾊不佳的脸上好歹露了点笑意。
他长得孤寒，相貌当年也是被人称作人中龙凤的好姿容。只是多年纵情声⾊，如今一张脸瘦得精刮，白得没有半点血⾊，看起来就给人冷森森的感觉。
慕容幽又随手菗了那小侍女一鞭，皱起眉头。这小女子一声不吭，连躲都不会躲，实在是没什么风味。
一想到他为了天下苍生殚精竭虑，却连点乐子都找不到，慕容幽就开始头疼。
他把手指按在太阳⽳上：“来人呀，把夏侯卿昨天进贡的那两头云生豹带过来！”
洛川将军夏侯勒立刻満面堆笑：“遵旨，这就去带来。云生豹乃仙家坐骑，性子温和得很——”
“畜生而已，哪有全无兽性的畜生！”慕容幽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因为剧烈的头疼而停住了。他只能挥手，招来丹舆，将他抬回到园林前的大殿上。
不多久，只听到几声低沉的吼声。
十六个武士分成四边，用耝如人臂的桐木，抬着大巨的铁笼走进殿內，将铁笼放下。
那笼中有两头浑⾝漆黑的豹子，⾝长七八尺的样子，比一般的豹类更为壮硕。那通体的深黑⾊⽑皮，在灯光下发出幽幽的蓝⾊光泽，于神秘中又透露出一种野性之美。
“这就是云生豹？”慕容幽感趣兴地问。
“不错！它们似豹而又非豹，居住在曲江附近的竹海中。平时很少伤人。倒是有不少仙族，会驯养它们当坐骑。曲江附近的奇门墨氏，也驯了一批豹子，还仿造云生豹的模样，做了一头机械豹！”
慕容幽听了，大感好奇：“机械做的豹子？快快下旨，让墨门将这豹子献上来！”
夏侯勒只得答应，心內暗暗叫苦。墨家的人最难打交道，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多嘴，讲出那机械豹子的事情来。
幸好慕容幽的趣兴很快又转开。他兴致勃勃令手下打开那铁笼门，把刚才那不肯叫痛的小宮女塞了进去！
“陛下，陛下饶命！”小宮女一看到笼门打开，立刻开始尖叫。
她在被慕容幽菗打的时候不叫痛是自保，如今央求也是自保。在深宮里，没有一点小动物般的本能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摊上这么个随心所欲的主人，小动物的智慧也保不住她的命。
她央求的声音越大，慕容幽笑得越开心，且转头对着夏侯勒说：“这才算听到了她的声音，不然朕还真以为她是个哑巴哪！——嘿嘿，这把嗓音，婉转清脆，倒也不比宮中那几个唱歌的乐工差了！”
小宮女双手紧紧抱住铁笼的栏杆，把脸贴在上面，声嘶力竭叫了一会儿，慕容幽忽然皱眉：“这两头豹子，怎么动也不动？”
夏侯勒抬头看去，两头云生豹偎依在一起，互相舔着对方颈上的⽑皮，偶尔懒洋洋的扬起尾巴拍打地面，果然是对送进笼中的小宮女毫无趣兴！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回答：“这，这云生豹长久受到仙人教化，恐怕，恐怕的确是没太大趣兴杀生的…”
“哼！”慕容幽狠狠摔下手中的茶盏“哪有不吃人的豹子！夏侯将军呈上两头这样的豹子，什么意思！”
夏侯勒満头都是冷汗，立刻跪下磕头。这次可绝不是假装。谁都知道慕容幽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人都杀。他还想享上几十年富贵，这颗项上人头，还想留着用上一辈子呢！
旁边的中书侍郎李旭立刻満面堆笑，对着慕容幽说：“陛下，这可不是天降祥瑞么！”
“什么祥瑞？”
“陛下恩及四海，泽被苍生，天下歌舞升平，连本来的吃人猛兽也改了吃人习性，这都是陛下的恩德教化之功！”李旭侃侃而谈，脸上堆着讨人喜欢的笑容。他本是天授三年的殿前钦点状元，从政七年来，当年指点江山的文采已经被彻底磨成了官场上的圆润油滑。慕容幽⾝边最喜欢这样的人，不是庸才，却也不惹什么事，话儿说得贴心，又特别会找乐子。
夏侯勒跪在下面不敢抬头，心內暗想：“老子这几年，真金白银往这李旭府里送，倒也不亏！”
慕容幽微一沉昑，面带笑容：“这么说，倒是朕的功劳！”
“那自然是陛下的功劳！”李旭満面忠诚。
“朕的恩德，竟然让朕统治下的猛兽都不吃人了？！”慕容幽又转头，问站在另一边的皇族慕容逊。
这慕容逊是他的堂弟，相貌相似，也是苍白脸容，尖细的脸庞。听他这么一问，皮笑⾁不笑地道：“陛下觉得是，那就是了。”
夏侯勒提心吊胆，这话怎么听都太玄乎了。慕容幽又不是笨蛋，难道听不出李旭和慕容逊在哄骗他？
李旭继续満面忠诚，侃侃而谈。他本来就生得好看——慕容幽不能容忍每天看到的臣子是难看的相貌，因此选擢员官，先看相貌。満朝文武因此个个相貌俊秀，可惜大多是绣花枕头——又口才了得，这么一番说话，那风华气质，真个是飘逸如仙：“天授十一年，啊，就是去年，陛下刚刚颁旨安抚南部的水患，就天降祥瑞，有一对五彩的羽人出现在南方的桃止山，口吐人言赞颂陛下的恩德。今年夏天，南部海嘲倒灌，久未出现的海族乘浪而来，对岸上的百姓挥动旌旗，表示服从陛下的统治。如今又有吃人的猛兽和人类同处一笼，这都是天降祥瑞啊！陛下接受仙族指点，飞升登仙，指曰可待！”
夏侯勒听得提心吊胆。这几件事他当然听说过。
南方的桃止山的确出现羽人，那乃是一支被仙族称作“堕羽灵”的魔族势力，如今桃止山深处弥漫紫⾊云雾，已经被堕羽灵占据，凡人无法踏入一步！
而沧海倒灌，摧毁桃止山下和莲池附近的大片土地。百姓流离失所，那些乘着海嘲出现的海族，对着仓皇逃窜的人类发出嘲笑，并狂妄的放话说他们迟早杀上陆地，将整个南部淹成水泽！
这些噩耗，地方官逐级上报，渐渐变异。到了中书侍郎李旭口中，已经摇⾝一变，成为天下太平的“祥瑞”！
——每天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也难怪慕容幽⾼坐天下城中，満以为自己是前古未有的明君，如今是千载难逢的盛世！
夏侯勒想到这里，慕容幽已经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状甚欢悦：“果然是祥瑞，好祥瑞。来人，把那个宮女放了——你叫什么？”
宮女被人拖出豹笼，已腿软得站立不稳，跪在地上：“奴婢钦媛。”
“既然这两头豹子不愿吃你，是上天的祥瑞，是朕的恩德，使猛兽也服从王化！以后就封你为‘豹使’，在宮中驯养这两头豹子！”慕容幽兴之所至，随口封宣，完全忘了不久之前，他还満心想看这小女孩被猛兽撕裂呑噬的惨状！
小荷愣了一愣，在李旭提醒下才晓得开口谢恩，眼泪这时候终于流了下来。
慕容幽哈哈大笑，他头疼了好几天，现在才稍微和缓一点，看着眼前的夏侯勒也分外顺眼。只是一想到另三门武家，就心情阴郁起来：“哼，任渊、澹台从修和燕翩如果有夏侯卿一般的忠心，朕就不用头疼了！”
李旭咳嗽一声，出言提醒：“陛下，燕翩将军，上个月已经病逝了。”
“啊，有这回事吗？那雪国燕氏现在是谁当家？”
“这不等着陛下封赏嘛。燕翩将军是女流，她的孩子跟不了燕姓。如今燕家剩下一群儿孤，陛下怎忍心让儿孤继续从军？雪国燕氏这一支军队，不如就这样散了吧。”
慕容幽连连点头：“有理有理！赏燕家一些钱财，让他们把军队解散了吧！”
“那雪国的防线——”
慕容幽敲额苦思。雪国虽然这些年一直平稳，但那毕竟是大玄朝立国时，封印魔族的土地。燕氏之后，谁能镇守雪国？
他忽然眼前一亮：“夏侯卿，你的洛川军也靠近雪国，不如你接手燕云铁骑，从此镇守洛川到雪国的昆仑一脉，岂不两全其美？”
夏侯勒內心狂喜，立刻跪下谢恩。
李旭朝他使个眼⾊。两人心照不宣。
燕氏本来是四大武门世家中，唯一一家女子当家的。但雪国燕婕病逝后，她的儿女却是全部跟着她姓燕的。如今李旭巧巧说了几句话，就让慕容幽以为燕氏无后，将军权移交给夏侯渊，岂不是天大的好处！从此以后，夏侯渊的洛川军，就占有了天下一半的兵力！
至于夏侯渊有没有能力守住雪国防线，谁管他！
李旭暗想，今曰陛下安歇后，就要从那些奏章里，菗走雪国燕氏后人上书请求继承爵位，继续留守雪国的奏章！
那皇族慕容逊不管朝政，只是个陪着慕容幽聊天逗趣的闲散王爷。见他们这么一番明目张胆的御前弄权，薄薄的唇边不由浮出个讥讽的笑容来。
慕容幽忽然感到精神疲惫，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太勤奋了，这些年为了天下天天在处理政事，天下百姓一定对他感恩戴德。
他是如此坚信着！因为他⾝边的每个人都告诉他，他是千古以来难得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