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英雄不论名
赤红⾊的夕照，从天幕的一端倾泻而下。
天幕之下的大地，也被染成诡异的红⾊，骤眼望去犹如死界。
任桓之跳下马车，回头笑道：“谢谢大叔！”
赶车的中年人一挥马鞭，笑道：“顺路带你一程，没所谓！前面再走一段就到竹海，你们自己小心着！”
一个沉默的剑士随后跃下马车。他脸上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正是乔装成陆大东部著名剑客“灭魔剑”的澹台名。
任桓之对澹台名一笑：“顺利离开西陆，入进中州！”
“…”“小名！不要这么冷酷嘛，笑一笑！”
“…你叫我什么？”
“小名呀！呃——”任桓之看着自己脖子上忽然抵上的剑——鞘。
这算手下留情吗？
好吧，或者澹台名觉得对付他用剑鞘就足够了。
“那，小澹？小台？”任桓之眼见澹台名收起长剑，掉头就走，急忙跟上“喂你不想我一路都喊着‘澹台’‘澹台’的，向人宣告‘闻名天下的天才剑士在此’吧？”
“…”“或者，名名？”
澹台庒下把这人砍成十七八段的冲动。
任桓之不以为忤，继续笑嘻嘻地和澹台名并肩而行。嗯，这小子面具下的脸⾊估计和面具一个颜⾊了吧！
“我？正在被任氏铁军追剿。”
这是任桓之提议两人隐姓埋名的原因。他的话说的基本没措，不过任氏铁军并没有昭告天下在找“不成器的二世祖”而是放出消息围剿“叛贼组织天道盟的首领桓羽”
任桓之摇头摇。
“天道盟”只不过是由寥寥几人组成的小组织。本来，这种小帮派在天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都轮不到他们扬名立万。
南部⾼凉有涂山公袁氏大军，曲江有竹林隐仙和星华弟子，莲池有墨氏天工，洛川道有洛川府兵，天下更有黑狼军、六兀儿等诸多叛军，他们天道盟在天下群雄之间，根本排不上字号。
但任桓之和澹台名走到瀚海左近村落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出名了。
连着“天道盟”这个组织一起。
那一曰他和澹台名沿着大漠东行，入进一个小村落，准备歇脚顺便补充物资，忽然见到不少人围着村口布告栏，交头接耳。
这里是西陆到中州的交界地带，也属于“三不管”的地方。不少在中州犯了事的人跑到这里，也有不少被西陆民族不接受的亡命之徒在此容⾝。小小的村落，却是蔵龙卧虎的地方——不过，这些龙虎都挺危险就是了。
如今围着布告栏的便是一些面⾊不善的汉子，个个看起来都挺有两下子。
另有一群⾝穿破烂盔甲的武士坐在布告栏旁的山坡上，有一眼没一眼向下扫视着，像是不屑于和这些亡命之徒站在一起。
任桓之最是好奇，见到他们都在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不由钻入人群，向布告栏望去。
那上面层层叠叠，全是各类悬赏通告。可见这些亡命之徒驻足荒村，就是为了在此截杀逃亡的犯人，领取赏金。
任桓之饶有兴致一张张看过去，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同。
他左右一看，愕然发现周围的亡命之徒瞪着他，个个眼中发出饿狼似的光芒。
有些人的手已经按上刀柄。
“嗯？各位，有事吗？”
“你小子叫什么？！”
“在下桓羽——”任桓之笑嘻嘻地说，忽然眼角瞥见布告栏上一张墨迹未⼲的布告，不由得心中一凛。
他立刻回过头去仔细研究，半晌，苦笑一声：“哼哼，大哥还真是大方啊！”“悬银五千，追缉叛乱组织‘天道盟’首领桓羽。
罪名：抢劫官饷，杀害钦差。
如有获者，捕送任氏铁军瀚海大营。”
悬赏的金额是五千两，已经是惊人的一笔横财。任桓之头摇叹气：“现在我⾝上五个铜板都掏不出来，要不我自己走去投案算了！”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众多亡命之徒互相一看，确信无疑他就是叛军首领。
“锵锵”几声，刀剑出鞘。
几个冲在前面的人刚刚举刀，忽感寒风扑面！
那风势凌厉，瞬间，就从他们面上划过。
后脑勺一阵凉意。
后脑勺？！
几颗人头飞了出去。
那青铜面具的沉默剑士，轻松挥动长剑。几下起落，冲在前面几排的亡命之徒已经全倒下⾝亡！
“是个会家子！”几人惊呼，掉头就跑。
但更多人贪图赏银，立刻又围上来！
澹台名冷哼一声，⾝形跃出，手中剑光连挥。
空气中血气愈见浓郁！
“澹台！”任桓之疾呼“不要杀了！”
澹台名手底一停，反手一剑，从后面扑上来的一个刀客立刻⾝首分离。
“他们是人，不是腐尸！”任桓之见澹台名杀得性起，⼲脆冲过来，向那些贪图赏金的人喊“你们快跑！”
但那些人的⾝法怎快得过澹台名的剑！
坐在布告栏之侧的那群盔甲破旧的武士，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领头的青年虽然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倒是精灵有神。他们本来打算等那些乌合之众的武士打的差不多再来捡便宜，如今看到澹台名剑技了得，这青年一挥手，这群武士立刻拔刀冲了上去！
他们大多使用长柄武器，一起进攻，倒是暂时将澹台名的剑势庒下。那领头的青年双手持着一把大锤，⾝形虽瘦，挥锤之时却十分孔武有力。
这种重型武器正是剑类的克星。
可惜他遇上的是澹台名！
澹台名随手挥开一剑，逼退后面三人，向前一招“升龙”斜斩，那青年的大锤竟然从中断裂，带着惊人的声响，向地上滚落！
“轰”的一声，地上被砸出一个大坑！
“澹台！别杀了！”
任桓之扑出，冲入战圈。澹台名手下一停，那青年却也机灵，心內估算没有战胜把握，一声呼哨，领着那些武士立刻撤走。
澹台名眼底看着他们向村外逃去，冷笑：“为何不杀？他们想要猎取你的人头领赏，你却要放过他们！”
“他们毕竟还没真个摘下我的人头，”任桓之摸摸脖子，咧嘴一笑“何况，澹台，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
先前被杀的那些亡命之徒的尸体，倒在四周。澹台名眼角看着他们：“那又如何？”
“你好浓的杀性。”
澹台名被这句话一说，心底忽然一个恍惚。
他并不是热爱杀戮。
只是，入进战斗的一瞬，全⾝被战意充満！
就像手中的长剑忽然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在鼓噪着，呼啸着，那每一下劈开空气的尖啸声，都在呼唤鲜血！
任桓之看着他，正想说话，本来逃出去的那些人，竟然又纷纷逃回。
任桓之喃喃自语：“他们回来做什么？送死吗？”
澹台名一挑眉，任桓之已疾声道：“答应我，别杀他们。”
“——好。”
他们举步走去，那些人连滚带爬冲进村，脸容十分惊惧，就像见了鬼！
“怎么了？”任桓之扬声问。
那些人看到他和戴青铜面具的狂剑客在一起，个个都不欲理会他，绕得远远的想逃开，其中一人却忽然大喊起来：“庆侯，庆侯他还在外面啊啊！”“逃命要紧，不管他！”
“他是为了我们大伙儿才留下抗敌的！怎么可以抛下他！”
任桓之扬声问道：“怎么了？你们的首领何在？！”
那人看他语气温和，急忙伸手指向村外：“在那里！有，有魔物！”
任桓之和澹台名互望一眼，澹台名⾝形跃起，几下起落，已到村口。
⻩沙呼啸。
在风沙漫天中，那个使用大锤的青年正在苦苦战斗。他的锤被澹台名一剑削断，此刻双手举着不知哪里捡来的大刀，用得不甚纯熟，不过好在⾝手了得，险招迭出但尚未殒命！
而他的对手是——
任桓之苦笑。
那是一头大巨的石魔。
“喂，澹台，你是不是和石魔有仇——你看这堆石头都不远万里追过大漠了！”
澹台名默默看了看那头石魔，任桓之已道：“要不你顺手解决一下？”
他是故意用语言引导，想激澹台名出手救那个叫“庆侯”的青年。那青年虽然带人袭击他们，但他任桓之是在悬赏榜上，倒也算是有理。何况此人独力对抗魔怪，让伙伴逃命，令任桓之生出赞赏之心。
澹台名扭头看了他一眼：“自己去救。”
任桓之摸摸鼻子。他的用意被澹台名一眼看穿，不噤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战斗力。”
“⾝为武家之后，不能作战，是一种聇辱！”
澹台名淡淡说完，忽然一脚把任桓之踢了出去。
“喂！”任桓之大喊，⾝体已飞上半空。
石魔眼前忽然掠来一个人影，一愣之下，任桓之落下，竟然落到了它的背上！
任桓之翻⾝抱住石魔的脑袋，喊道：“现在怎么做？”
澹台名手一抬，发出一道银⾊剑气，一边说：“你们任家有一招‘以牙还牙’，别告诉我你不会用。”
那石魔大吼一声，反手向自己肩上拍来！
澹台名的那道剑气已到，竟然在任桓之⾝前凝住，铺开成为盾状！
石魔的手掌就拍在那剑气形成的盾上。
“以牙还牙”的确是任氏天卫铁军的招式，任桓之家学渊源，亦知道如何使用，但从未用过！
他手向那剑气盾按去，感到石魔的力量就在盾面上振动不已，那大力涌来令他手臂酸⿇！
“铜墙铁壁，积健为雄。”他心中默念父亲曾经教授给大哥任晴川的坚盾心法，手底使力推送，那石魔大吼一声，竟被自己发出的力量反弹！
“轰”的一声，石魔的手掌碎裂，碎石哗哗而落。
它愣了一愣，又换一手向任桓之排来！
任桓之移动剑气盾，剑气的银光照得他全⾝一片银⾊。他再次承接那一击，而后使起“以牙还牙”之技推送——
“哗啦”一声，剑气盾颜⾊变淡、消散！
澹台名肩头一耸，几道劲气向石魔冲去！
石魔大吼一声，⾝形轰然倒地。
“你给的盾太不经用了！”任桓之险死还生，却表情轻松，从石堆上跳跃落地“才打了一下就散！”
“是你太没用。”澹台名冷冷横他一眼。
他们互相斗嘴，却不提防那名叫“庆侯”的青年提着大刀，从地上爬起来。
澹台名首先注意到他，肩头微耸，便拟发招，庆侯却忽然单膝跪倒！
“感谢两位救命之恩。”
任桓之奇道：“你不是刚刚还想杀我吗？”
“我庆侯一向恩怨分明！刚才围剿您，是因为您在赏金榜上。如今遭遇魔物，多亏两位仗义出手，此恩没齿难忘！”
任桓之看他说话有礼有节，不像个普通亡命之徒，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庆侯和那帮盔甲残破的武士，原本都是驻守在流波一带的玄兵！
庆侯更是这群玄兵的将领。因流波到曲江一带，连年灾荒，百姓民不聊生，四下逃难。而他们接到命令，捉捕乱民。他们心怀不忍，行动迟缓，到了期限还没有追剿到上头限定的人数，眼看军令如山，责罚可怕。庆侯⼲脆带着兄弟们反出玄军！
他本想南下⾼凉，去投奔“涂山公”袁沛，却因路途上被玄军追拿，不知不觉变成向西北方逃跑，入进了这块三不管的中州西陆交界地带。一路奔逃，他和他带领的兄弟们自然已经没有金银傍⾝，更有多人受伤需要休养，于是跻⾝在这小村落里，伺机赚取些赏金，给兄弟们养伤，以图后着。
“原来如此。”任桓之笑道“大家羁旅相逢，自是有缘。我们兄弟二人要前往中州，你和你的兄弟要不要一起来？”
他说“兄弟二人”时，澹台名快速地盯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我等被玄军当作逃兵追拿，暂时不入中州。”庆侯四下望望，忽然扬声喊“兄弟们，你们是不是继续跟着我！”
任桓之发现那些他的部下，已经全部聚集到周围，大约有二三十人。他们的盔甲虽然破败，仔细看去，的确是玄朝军伍中使用的。
“跟着你！大哥！”
“当然跟着你，庆侯！你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
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
庆侯宽慰一笑，忽然对着任桓之，双手捧起那把大刀，送到他的面前。
“庆侯兄弟，你这是？”
“桓羽盟主，多亏你相救，庆侯一生之中和很多人战斗过，但从来没有人在和我打过后回来救我！”庆侯说道“我们这二十六人，愿加入天道盟，共奉盟主号令！”
他这话一出，任桓之眼睛瞬间亮起来。
“好！”“如此，以后我们都是天道盟的兄弟了！”庆侯望着他的那些部下，语气奋兴“兄弟们，怎么样！”
“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人笑了起来。庆侯也笑了，对着任桓之：“不！以后他才是老大！”
“但我们现在要去中州，不能同行。”
“那我就和兄弟们继续在这里休养，等盟主的号令。”庆侯双手抱拳为礼，诚挚地说。
与庆侯等人告别，离开那村落，任桓之显然心情很好，轻轻哼起歌来。
澹台名忽然道：“兄弟二人？”
“对。”
“谁和谁？”
任桓之翻个白眼，像是觉得他问这个问题十分白痴：“我，和你。”
“我和你何时成了兄弟？”
任桓之停下脚步，认真思考了一下。
“现在。”
“——”澹台名沉默着，脸上罩着面具看不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