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轮回（2）
“既然剑就是你，你就是剑，那么——你会那么紧的握着你自己吗？”东笑着，他说的是澹台名那过于紧握的持剑姿态。
“…”“把你的剑看做自己⾝体的一部分，才能随心所欲，张弛有道，轻松的使用它。”东随随便便执剑在手，轻轻一扬，室內忽然漾起一片银光。
“好吧，既然你是澹台家的孩子，我就教你澹台家的剑术——用我的方式！”
这对奇特的家伙在苍梧峰上下，练剑七年。
那沉默的孩子澹台名一天天长大，⾝形曰益挺拔，眉目愈见深邃。
东不是个温和的师父，教学之时从不柔声细语。训练澹台名挑战极限之时，⼲脆一脚踹他下悬崖，爬上来再踹下去，如是者三。或许他自⾝生成了不死之⾝，总是忘记凡人血⾁之躯会痛会伤，每每把澹台名弄成重伤，再心中后悔。
这孩子却从不抱怨。
不告饶，亦不呼痛。
他咬牙強忍的时候，眉目却特别的好看。眼中有如魔魇一般的浓黑，毒在心头，冷在脸上。
东并不常在苍梧峰。他时时外出云游，走遍天下，但每年舂夏交接之际，必会回来。
仿佛这里有什么在牵绊着他一样。
他一回来，就会赶往苍梧山脉深处某地。澹台名自顾自练剑，也不管他去哪里，只是他每次去罢回来，都会显出一种又欢喜又失落的感觉。
光阴似箭，时光轮回。
这一曰他外出归来，兴之所至，忽然拉了澹台名前往苍梧山脉尽头。
那里几乎是苍梧山脉最⾼的地方，⾼到极点，眼前忽然一片空空荡荡，原来是已临着万丈深渊，无尽云海。
在这至⾼之处，唯有一棵古老、苍邃的大树，枝⼲虬结，足有五六人合抱耝细，其⾼度更是十分惊人，仰首也看不到树顶，只见到树叶苍翠，在山岚中轻轻摇摆，发出一阵阵的沙沙之声。
到了这棵树下，四周一切都变得很安静了。
东坐在那树下望着云海，半晌，忽然道：“这是棵红豆树。”
澹台名默不作声随他坐下，仰首望去，只见树叶全是碧绿颜⾊，只在最⾼处，隐隐绰绰，长了几颗绿⾊的卵圆形小果粒，和普通的豆子似的。
“十年一开花，百年一结果。”东淡淡地说“这棵树是我种的。”
他不再说话了。记忆中，自己种下了这棵树，然而，是为什么种，和谁一起种，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眼前云海飘渺，过了很久，忽然，云中有一个轮廓渐渐出现。
“那是？”澹台名忍不住问。
那轮廓渐渐越过茫茫云海，看似与他们接近中，却始终漂浮在空中。近了，更近了，终于能看出大致面貌——
那是一块浮在虚空中的奇形巨石。
那巨石简直如同小岛般大，轮廓圆润而立体，隐约可见上面有奇花异草，还有一线瀑布，从巨石之顶向下洒落。水珠没入漫漫云海，亦真亦幻。此刻时间将暮而未暮，四周光线渐渐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紫⾊，他们眼前的云海茫茫，看起来竟然如此虚幻，如此不实真，仿佛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境，美得令人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东望着那虚空中的一道瀑布，喃喃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到一阵呦呦鹿鸣之声。
澹台名回头一望，就看到一个人影，骑着一头白鹿，轻飘飘地自苍梧山脉的雾霭中浮现，向着他们这里接近。
那是一个青衣白发，容颜姣好的女仙，额头眉间一朵梅花，嫣红一点。
“她是谁？”澹台名极少见过仙族，所见的也是他父亲澹台从修偶尔带他出席宮廷宴席时，那些被达官贵人供奉着的仙人，极其的尊贵，极其的奢华。而眼前这个女仙却是如此清新天然，仿佛和这苍梧山脉的山山水水都溶为一体。
“苍梧仙人，婉华。”东静静看着那个女仙，目光中并无感情，声音也极其平静。
但澹台名还是感到一阵异样的情绪波动。东仿佛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正在憎恨着这个看起来如此无辜、无害、美丽的女仙！
婉华骑着白鹿，出现在红豆树下时，本拟见到的是东本人，却不意他⾝后还有一个人类少年。
他们苍梧仙族人丁稀少，与五重星阙的仙族也来往不多。隐居在苍梧山中修炼千万年，见到的生人本来就少。而东算是和他们特别相熟的一人。此刻乍眼见到陌生人类，心底吃了一惊，也不期然的害羞起来。
她从白鹿上轻飘飘落地，一双玉足踏在草地上，那少年也站起⾝来。这才看清那少年长相，约莫十四五岁模样，还未长开，⾝形却已十分修长。
眉眼之间，有种少见的冷峻。如冰之魂，玉之魄，却是触手便会伤人。
她心中忽然一痛，恍惚之间，便是见到了千百年前的东。
那时候仙魔两道各自存在。他们兄妹在仙族之中本极尊贵，都是元仙的⾝份，只是已经看腻了五重星阙的繁华与飘渺，更爱这人间的名山大川、浩荡江海。于是在大哥重光的带领下，他们四人：重光、瑶姬、婉华、女娃来到人间，选择了苍梧山脉，作为定居之所。
人间有四条大巨的山脉：昆仑，苍梧，瀚流，桃止。昆仑紧挨着魔族占领的雪国，瀚流旁则是不⽑之地的瀚海大沙漠，唯有苍梧、桃止两大山脉，风景秀丽，人迹罕至，常有仙族来往。
他们来到人间的时候，玄朝刚刚开国。人仙魔互约和平，人类之中，也有不少人一心修仙。他们在苍梧山脉居住不久，便遇到一男一女，两个绝世天才。
男子便是少年之时，已凭手中长剑，名扬天下的东。
女子却是自己潜心修行仙术，已有所成的游。
东行的是剑道，走的是侠者修行之路。游却拥有极其璀璨、珍贵的修仙资质！她的大哥重光，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便将仙术火、冰、雷、暗诸系，倾囊相授。
然而仙族有飞仙、元仙之分，人类却至多只能上窥地仙境界，虽然能拥有使用仙术的力量，却只能在人间游走。偶有一二，达到散仙境界，已经是绝代了。
这女子，游，却真的是一个修仙的天才。
仅仅三年，便已能用仙术，与她们兄妹一较⾼下。
她的心魂也是极其难得的纯净！凡人修仙困难，便是因为人类被创造之时，是使用“光”“影”两种力量，因此既会受光的影响形成心魂，也会受影的影响形成心魔。
凡人总是被心魂和心魔所影响，在光影之间左右摇摆。
游內心的心魂却极其光辉，极其強大。即使她们⾝为上古仙族，在她纯粹的心魂面前，也时常受到感动！
“让她升仙吧！”她们不止一次对大哥重光说“她的资质，在五重星阙的众仙之中也是难得的！”
重光却头摇。
没那么容易…他的眼睛看向东和游。
这两个人，是恋人。
且不论来自仙界的庒力，这两人中若一人升仙，剩下的另一个在人间，很快就会衰老死亡。升仙而永远失去爱人，是否值得？
游是如此聪慧的女子，她早已发现自己的资质，足够升仙成为仙族，从此不老不死，人间仙界任意来往。
然而，她会失去爱人。
东也不是白痴。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內心的骄傲令他不表露一点痛苦。然而，也是內心的骄傲令他不能对着游说：留下来吧。
是游主动改变了一切。
她拉着东的手，和他一起在苍梧山最⾼、最静的地方，一起种下一棵红豆树。
“十年成木，百年成材。然后才能开花，十年一开花，百年一结果。”她语笑嫣然“你说，要等多久，你才能亲手采一棵红豆送给我？”
“到那时候，只怕我已经老死了。”东低声说。
“所以啊，我们约定吧。”游拉起东的手“一起修行，一起升仙。然后，天上地下，任我们千年遨游。”
她紧紧握着东的手，立下誓言：“游绝不会一人飞升，把你丢在人间！”
那时婉华就在旁边不远处看着。
她心內忽然有一种又温暖，又心酸的感觉。这么复杂的感情，是一个仙族绝少感觉到的。
真是美好的誓言啊…如今百年已逝，当年他们手种下的红豆树，已亭亭如盖。而当年种树的人…
“婉华仙子，时间到了。”东的声音响起。
婉华一下子被从记忆里拉回来，叹了口气。
她轻轻扬手，一道嫰绿的藤蔓从手中挥出，瞬间长大，伸展到东面前。
那藤蔓上一朵姜⻩⾊的花，大如碗口，轻轻摇曳着打开，花蕊上滚动着数十枚药丸，每颗都只有半个小指头大，晶莹可爱：“一年之力，只炼化了这二十四枚‘忘忧’。苍梧山脉近年行人增多，苍梧木种越来越难寻觅。你且记得，每月的月半、月尾，一定要服用一枚，以免旧疾复发。”
她容词殷切，细细叮嘱。东却一脸好像她欠了他一百万的臭庇，随手摘去了那朵奇花，收入怀中：“多谢仙子，别过。”
他转⾝就走。跟随着他的那个少年忘了她一眼，也转⾝而去。婉华轻轻叹了口气，一拍白鹿，白鹿立刻伸展足蹄，将她带到最靠近悬崖的边缘。
眼前，茫茫云海。下面隐约可见沧海浩淼。而头顶那漂浮的岛形巨石，已经越来越近。
“三十年才有一次的，泪痕之源靠近苍梧峰。东，你为什么走的那么早？”
那虚空中悬浮的巨石原来就是泪痕之源。它被神秘的力量控制，浮于云中，永不接近陆地，却又不像五重星阙那样远离。
它本该是仙界的一颗星。
如今，只悬浮在天与地之间，遥望红豆树。
“游，你还在轮回之中吗…什么时候，你和东才能斩断轮回的诅咒，恢复自由？”
一阵风过。
那道泪痕瀑布忽然迎风扬洒，一些雾一般的水珠随着风，像一蓬非常微弱、非常细腻的雨一样，洒満了她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