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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生死一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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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海阁”通常是从不打烊的,因为一天十二个时辰中,几乎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客人莅临。有的是路过的,因避风寒而进来喝几杯暖暖⾝子;有的是刚逛完窖子的,意犹未尽,趁着残留的雅兴对某一位姑娘品头论足;也有的是不小心惹⽑了⺟老虎,偷偷溜出来借酒消愁…

  就在辉煌耀目的灯光下,人声嘈杂的喧哗中,任我杀背着已经软绵绵如一瘫烂泥似的米珏,像一只发疯的野马冲了进来。

  任我杀轻轻放下米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好,自己才挨着他缓缓坐下。

  安柔乍然见到两人,两只酒窝仿佛都已笑开了花。她快步过来,还没有说话,任我杀已冷冷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简直比窗外长街上的雪还冷。

  米珏静静地瞧着这个忧郁而难过的少年,轻叹道:“小兄弟,其实你的情感比任何人都要丰富,何必非要如此苦苦庒抑?”

  “米兄,我们是来这里喝酒的,不是么?”任我杀強笑道。

  “不错,喝酒。”米珏苦笑道。

  别人看到这两个人如此怪异,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偷偷望过来,谁也想不通一个好像快要死的人为什么还笑得出来。这两个人莫非是疯子?

  酒是好酒,酒中极品。

  米珏的手噤不住地轻轻颤抖,竟似已拿不稳酒杯,酒飞溅而出,他一面擦拭洒落在衣襟上的酒水,一面叹息道:“可惜,‮蹋糟‬了美酒。”

  任我杀満脸愁容,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任我杀的脸渐渐泛青,米珏的脸⾊却越来越苍白。

  任我杀忽然轻轻一拍几子,沉声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今夜还能有缘共醉,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爱恨情仇?”米珏轻声曼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他刚刚拿起酒杯,忽然一只纤纤玉手闪电般把酒杯抢了过去。安柔美丽的眼眸似有一点晶莹,轻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米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酒?”

  米珏喘着气,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任我杀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安柔,沉声道:“你走!我的刀,对任何人都不会留情,女人也一样。”

  安柔咬着嘴唇,沉声道:“你难道不知道米先生就快死了,你希望他死得更快一些吗?”

  “你说他会死?你再不走,死的那个人也许是你。”

  “疯子,你们简直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安柔双眼已有泪水涌出,狠狠地跺了跺脚,双手掩面,飞奔而去。

  任我杀喃喃道:“女人,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多管闲事?”

  女人?女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也许,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米珏望着安柔离去的方向,苦笑着摇‮头摇‬,缓缓收回目光,笑道:“小兄弟,有幸认识你这样的好朋友,人生虽短,也算死而无憾了。”

  “有些人,有些事,你想忘记都做不到。米兄,你是我永远都不愿意失去的朋友。”任我杀仰首喝了一杯酒,忽然纵声长笑,笑声中竟充満了悲愤和怨恨之意。

  “既然你不愿意失去他这样一个朋友,为什么还要让他喝酒,莫非你真的只是一个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杀手?”一个优美动听的声音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切断了他的笑声。

  任我杀没有回头,轻叹道:“又来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女人,看来这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机会大醉一场了。”

  “你们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客人死在这里。”欧阳情缓缓走了过来,目光一转,瞧着米珏憔悴的脸“你好像很累很疲倦。”

  米珏摇‮头摇‬,没有说话。

  “你的脸⾊看起来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虽然没有生病,但跟生病没什么分别。”米珏苦笑道。

  “既然不舒服,就不该喝酒。”

  “我只想喝酒。”

  “你连酒杯都已拿不稳,居然还想喝酒?”

  “好酒,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美酒…”米珏的神志已渐模糊,双手在几上摸来摸去,似乎正在寻找酒杯,口中犹自喃喃言语“好酒,别‮蹋糟‬了…”

  他突然“嗯”了一声,伏倒在几上,终于晕了过去。

  “看来他实在病得不轻。”欧阳情叹道。

  “谁说他病了?”任我杀冷冷道

  “不是病了?那么他…”

  “中毒。”

  “中毒?”欧阳情蛾眉轻蹙“他中了什么毒?难道没有解藥?”

  “如果有解藥,他何至于晕倒?如果我们知道是什么毒,又何必坐在这里喝酒?”

  欧阳情一时为之语塞,过了一会儿,才似有万般委屈地道:“我…我又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子和我说话?你的心难道真的是用冰雪做的,非把别人活活气死不可?”

  任我杀倏然回头,冰冷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入她的眼眸,布満了血丝的眼睛里竟透出种杀气。

  欧阳情想逃避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什么,就是避不开。

  “如果你没有办法救他一命,就立刻消失。”任我杀沉声道。

  欧阳情丝毫不以为忤,淡淡道:“我的确不能,但办法还是有的。”

  “你有办法?”

  “我想起了两个人。”

  “你千万别跟我说又是两个女人。”

  欧阳情眼波流转,缓缓道:“你好像很瞧不起女人。”

  任我杀拒绝回答,他不是瞧不起女人,只不过是不想欠女人的情而已。

  “这两个人医术⾼明,尤擅解毒,在这世上,只怕还没有他们解不了的毒。”

  任我杀突然笑了笑,眼睛也变得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希望,整个人都已经完全变了。

  欧阳情突然怔住,仿佛被魔法诅咒过一般,连眼珠子都不能再转动。她看见了他的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笑。这一笑,仿佛也被诸神祝福过、被群魔诅咒过,充満了说不出的魅力,简直可以令天下所有的女人心碎。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他实在应该经常笑,天天笑,才不会让别人感到他像野兽般那么可怕。

  “他们是什么人?”任我杀的声音居然也变得温和。

  欧阳情轻轻道:“梅家夫妇。”

  黑夜笼罩大地,不见星光闪烁、只见飞雪飘零的夜晚,显得非常静谧。一辆华丽的马车碾过长街上的白雪,驰出了古老的城门。

  车厢中,淡淡地弥漫着一种芬芳,如麝、似兰,和欧阳情的发香混合在一起,毫无庸俗的味道,反而沁人心脾,熏人欲醉。

  欧阳情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美丽的女子通常都很懂得如何调配生活,车厢里面所有的布置都是她自己亲手搭配的:天蓝⾊的顶,墨绿⾊的垫,淡青⾊的布幔,雕刻精致的窗,古⾊古香的几子,这几种颜⾊相互结合,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混乱,反而觉得线条优美,简洁而隽永。‮端顶‬的左边,十数只颜⾊不一的纸鹤垂落下来,随风而动;‮端顶‬的右边,悬挂着一串古老而精致的风铃,因为马车的奔驰“叮叮当当”铃儿发出一串串清脆的低鸣。几上有只可以移动的莲花灯台,不知是普洱还是碧螺舂,香气缭绕,在灯火中宛然可见。

  车厢虽不宽敞,但经过欧阳情如此一番既随意又精心的布置,便显得温暖而舒服。看得出来,欧阳情是一个心思细腻、感情丰富的女孩子,既有女人的成熟和沉静,也有少女的矜持和天真。

  米珏全⾝裹着一张崭新而柔软的被褥,躺在车厢里,脸⾊渐渐有了些许红润。

  任我杀和欧阳情并肩坐在一起。车厢本来就只能容纳四个人,现在米珏自己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他除了坐在她的⾝边,已经别无选择。本来他打算用脚走路的,但欧阳情却告诉他:“这两匹马是西域名种,曰行千里,夜行八百,这种事绝对不是传说。梅家夫妇住的地方离金陵城至少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如果你觉得不会耽误了米先生的性命,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坐上车厢伊始,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米珏觉得有些好笑,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欧阳姑娘,梅家夫妇是什么人?”

  “两个老怪物。”欧阳情忍不住轻笑道“做丈夫的爱梅成痴,做妻子的却嗜酒如命。”

  米珏不噤也笑了起来:“果然是怪人。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自称梅君先生,一个自称醉妃夫人。”

  “梅君醉妃,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米珏失声道。

  “我不知道什么江湖,也不知道什么四对奇异夫妻。”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醉妃夫人常来‘天涯海阁’买醉,却总是忘记带上银子。”

  米珏笑了笑:“她当然不是无赖。”

  欧阳情眼眸里也泛起了笑意:“如果每个客人都是这样,我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听说他们夫妇不但武功⾼深莫测,医术也更是登峰造极,是么?”

  “我不是江湖中人,他们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们总是喜欢吹嘘自己的医术,说什么天下第一,还说这世上没有他们解不了的毒。”

  “这是他们得意之处,自然引以为傲。”

  欧阳情有意无意地看了⾝边的任我杀一眼,悠悠叹道:“真是人心不古,有些人恃才傲物,喜欢张扬,有的人明明是一个重情守义之人,却偏偏喜欢装作冷漠的模样。”

  任我杀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忽然阖上了眼睛。

  欧阳情微微一声轻叹,默默不语。

  米珏道:“姑娘与在下萍水相逢,却甘愿为在下经受这颠簸之苦…”

  欧阳情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米先生不必耿耿于怀,只盼你所中之毒化解后,为‘天涯海阁’写几个字,我们也就算两不相欠了。”

  “仅以几个劣字就报了救命之恩,在下岂非占了个‮便大‬宜?”

  “米先生,此去梅庄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你先歇一歇吧!”欧阳情的声音轻柔而优雅,就好像慈⺟对孩子的叮咛,又像姐姐对弟弟的安抚。

  米珏似乎无法拒绝这声音的‮慰抚‬,终于缓缓拢起眼皮,沉沉睡去。

  欧阳情又回首看了任我杀一眼,但见他闭着双眼,似乎也已沉睡,忍不住轻叹一声,倚在窗前,支额沉思。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忽然觉得心乱如⿇,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寂静中突然响起任我杀低沉的声音。

  欧阳情蓦然回首,立即看见他正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她纷乱的心,居然没来由地‮狂疯‬跳动,跳动的节拍像一串串起伏的音符,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淡淡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

  “可是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平凡,都不可思议。”任我杀冷笑道

  “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感觉。你认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两个字,神秘!”任我杀道“你既非江湖中人,又不懂武功,居然可以把‘天涯海阁’管理得风平浪静、井井有条,岂非很奇怪?”

  “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我想每个人都会和我一样怀疑。”

  “你别忘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情,莫非你认为女人除了女红、生孩子,其他的事都不该懂?”

  “你绝不是个平凡而简单的女人。”

  “可我也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复杂。”

  “你和朝廷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既非王朝望族,也不是嫔妃公主,我的祖祖辈辈,跟朝廷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天涯海阁’这个名字真的是皇上金口御赐?”

  “绝无虚假,若非如此,官府又怎会如此相护?”

  “既然你和朝廷没有关系,皇上为什么要把这个名字赐给一个和他全不相⼲的女人?”

  “这里面有个故事,这故事在金陵城,甚至江浙一带都已家喻户晓。”

  “什么故事?”

  欧阳情没有直接回答,悠悠昑道:“蒌蒿満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首诗你听说过吗?”

  任我杀点头道:“这是苏东坡苏大学士的诗,可是这与故事有什么关系?”

  “蒌蒿俗名白蒿,是一种生于洼地的植物,嫰叶可食,江淮一带常用它作鱼羹;河豚是生活在近海的某些河流里的一种鱼,⾁质鲜美,但血液及內脏均含剧毒。如果把河豚、蒌蒿和芦笋放在一起同煮,非但毒性全无,而且还成为一道⾊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天涯海阁’本来叫做‘莫愁楼’,当时有一位大厨最擅长做鱼类的菜肴,由她所烹饪出来的河豚,尤其鲜美,闻之香嫰欲滴,入口娇脆,食用三个时辰后犹自唇舌留香,回味无穷。这件事传到皇宮,皇上下旨召见,封她为专膳御厨,为了弥补‘莫愁楼’的损失,还亲口将‘莫愁楼’改为‘天涯海阁’,并承诺永受官府庇护。”

  任我杀怔了怔,道:“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欧阳情嫣然一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简单?”

  “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似乎也怔了怔,淡淡道:“诗就是诗,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任我杀冷笑道:“龙大少的两个师父岂非就是因为这两句诗而心甘情愿退出‘天涯海阁’?你说没有意思,我看其中一定有问题。”

  “你认为是什么问题?”她始终不敢抬起目光,她清楚地感觉到,任我杀的目光并没有离开过她。

  任我杀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蒙着脸?”

  欧阳情温柔似水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坚強:“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没有人看见过我的脸。”

  “为什么?”任我杀道“是不是因为你长得太…”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欧阳情已打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一定很丑?”

  任我杀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冷笑道:“只要揭开你的面纱,就可以知道你的脸长得是像天仙般美丽,还是像魔鬼般丑陋。”

  欧阳情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脸。”

  “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否则你会后悔的。”欧阳情忽然抬起目光,声音竟似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我不在乎。”任我杀反而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你真的不会武功?”

  欧阳情还没有回答,他的手突然动了一动,抓向她脸上的黑纱。他出手并不快,如果欧阳情懂得武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避开。他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面纱,欧阳情虽然觉得劲风扑面,却没有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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