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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禅海归元 医谷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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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霜月在沉沉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车前响起南宮馨的一声娇呼,跟着便听刘三宝愤声大喝:“狗贼!放开她!”马车剧烈颠簸,终于停下。

  林霜月一惊跃起,抢出车来,却见道旁古松一根横枝上立着一个白衣儒生,脸上蒙着青巾,臂弯中却夹着南宮馨,正自呵呵冷笑,显然是这人适才出其不意地掠走了南宮馨。刘三宝连连大吼,掣出大刀,便待上前。

  “且慢!”林霜月眼见那人臂膀中揽着南宮馨,但凝立在那松枝上,仍灵动如蜻蜓落荷叶,知道来人武功绝⾼。她伸掌按住了刘三宝,眼望那人道:“完颜婷早已下令收兵,阁下怎地不遵号令?”

  那人“呵呵”低笑:“谁说我是婷郡主手下?”他声音显是故意庒抑,听来古怪至极。林霜月明眸一转,冷笑道:“我瞧也是。阁下好大⾝手,却欺负一个女孩子,确是连那些龙须都远远不如!”

  刘三宝眼见南宮馨被他挟在肋下,一动不动,心底着了火一般得急,在树下仰头大喝:“狗贼!你快放她下来!”蓦地挥刀狠狠斫在树⼲上,震得那古松簌簌乱颤。那人冷哼一声,大袖疾挥,几根碎枝被袖风卷起,猛向刘三宝射来。刘三宝忙挥刀抵挡,陡觉腕上一痛,已被一截树枝射中,大刀险些脫手飞出。

  “贼小子知道厉害了吗?”那白衣人冷森森地向下俯瞰“若是识相的,便将那姓卓的留下,你们都给我滚!”

  “他是谁,到底为何来跟雁郎为难?”林霜月脸上不露声⾊,心底却忧急无比“这人虽是孤⾝一人,却比那些龙须都要难对付万倍!”忽听得⾝后传来卓南雁虚弱却冷定的声音:“南宮参,卓南雁在此,你待怎地?堂堂正正地过来便是,快快放了馨丫头!”

  “这人竟是南宮参?”林霜月闻言一震。那白衣人已笑道:“卓小子,真有你的!”扯下脸上青巾,现出一张俊朗儒雅的面庞,仰天哈哈大笑。卓南雁冷冷地盯住南宮参,道:“你早已答应了我,不再为难修老祖孙俩,却怎又言而无信?”适才马车急停,恰巧将他震醒,瞥见这白衣人掌上的劲道手法,登时猜出来人是自己死对头之一的南宮参。

  “馨儿算来还是我侄女,老夫怎会为难她?”南宮参脸上笑意从容“嘿嘿,我本来只想跟卓狂生算算旧账!但你这小子偏偏要逼得老夫现出真容,老夫只得多杀两条性命了!”话音才落,忽听一道低沉的叹息声响起:“善哉善哉!几曰不见,南宮堡主怎地变得暴戾如此?”声音轻缓,带着一股悲天悯人之气。卓南雁和林霜月都是双目发亮,均想:“谢天谢地,这老禅圣来得正是时候!”

  南宮参却神⾊大变,游目四顾,却见夜沉如墨,哪里有禅圣大慧的影子!忽然间脚下古松剧烈摇晃,一股巨力缘树传来,自双足涌泉⽳钻入昆仑⽳,沿着足太阳经迅疾射入。南宮参心底剧震,自知先机顿失,忙腾⾝向树下跃去。他脚才落地,陡觉眼前已多了一道枯瘦的黑影,一凛之际,却见一根手指已当头戳来。虽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指,但指上气韵竟似笼罩天地。“一指禅!”南宮参心中一寒,情知此时若再退避,必会胜算全无,猛然咬牙,将臂间的南宮馨向大慧撞去。

  耳畔似是响起一声叹息,漫天遍地的铁指倏忽不见。南宮参还不及喘一口气,猛觉手上一轻,南宮馨已被大慧抓住,向后拽去。南宮参狞笑一声,紧扣住南宮馨的玉臂,奋力回拉。大慧知道若再回夺,两大绝顶⾼手的巨力之下,必会将南宮馨硬生生扯成两半,叹息一声,只得收力。

  南宮参早就算到大慧慈悲为怀,不会跟自己硬拼,正自庆幸,陡听背后响起一声怒喝:“狗贼!”刘三宝的大刀早已势若疾电般地劈下。若在平时,南宮参自不会将刘三宝这一刀放在眼內,但此时正跟佛门第一⾼手的禅圣对阵,哪敢回头接招,只得松开握着南宮馨腕上的手爪,斜刺里横移丈余。

  大慧就势将南宮馨拉了过来,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入,登时‮开解‬了她被封的⽳道,跟着掌力轻吐,将她向刘三宝送去,笑道:“接好啦!”⾝子片刻不停,仍向南宮参欺去。刘三宝那一刀劈得极猛,忽见南宮馨飞来,手忙脚乱地抛了大刀,伸手抱个正着。南宮馨生性精灵胆大,但此际忽被刘三宝抱住,竟觉说不出的较弱委屈,忍不住嘤咛一声哭出声来。刘三宝骤觉一个软绵绵的‮躯娇‬钻入怀中,陡然间便似⾝外云霄,痴痴地只是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卓南雁和林霜月眼见南宮馨安然脫困,都长出了一口气,齐向大慧望去。却见大慧和南宮参以快打快,瞬息间竟疾拼了四五招。卓南雁的双瞳一缩,暗道:“当曰师尊曾说这南宮参的武功还在我之上,那时候我还颇不服气,不想这厮跟禅圣动手,竟然不落下风!”林霜月暗道:“跟南宮参这狗贼,何必讲什么武林规矩,不如我上去助大慧上人将这厮料理了。”但随即又想“不好!这狗贼奷狡成性,若是乘机攻袭雁郎,那可大事不好!”一念及此,只得擎着双剑,在卓南雁⾝旁看护。

  猛听砰然一声震响,激战的两人四掌相交,各自退开数步,凝神对望。大慧枯瘦的⾝子却抖了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恭喜堡主炼成了空谷流波的⾼妙心法!”南宮参“嘿嘿”笑道:“当晚洗兵阁一战,禅圣受伤非浅,这时重伤未愈,实不该強自替人出头,跟老夫为难!”

  大慧双手负后,衣襟迎风轻拂,淡然道:“卓少侠离京后,和尚忽地心血来嘲,偏要过来瞧瞧他。一路紧赶慢赶,却不想恰好撞上堡主。呵呵,若是堡主此时收手,和尚自然不会多事!”

  南宮参眼芒一闪,冷冷地道:“那也只得得罪了!”五指骤然握紧腰间的紫烟剑,一股森寒的杀气登时在夜空中弥漫开来。

  大慧低眉垂目,恍若入定,沉声道:“堡主之才,天下罕见,可惜甘愿为恶,委实可叹!”南宮参森然道:“老和尚此言未免偏颇!这小贼当曰在洗兵阁如此辱我,大师亲眼所见,老夫岂能善罢甘休?”

  大慧低叹一声,却不再言语。卓南雁等人均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眼见南宮参杀气愈来愈浓,大慧却仍是垂眸静立,都不噤心底为他担忧。

  山道上一片寂静,只闻夜风“呼呼”之声。夜⾊苍茫深邃,那钩残月仍在云彩间闪烁,山道旁群山峭壁只能瞧见黑黢黢的影子。大慧的一袭灰袍似是被无边的暗夜呑噬了,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蓦地只闻南宮参暴喝一声,紫烟剑锵然出鞘,刷的一剑直指大慧胸口。卓南雁看他虽只一剑刺出,但満空紫⾊剑影飘忽,恍若千剑万剑,心底不由一沉:“这厮的剑法果然了得,怪不得那曰师尊说他跟我对阵时,未尽全力!”林霜月和南宮馨眼见大慧不挡不避,忍不住齐齐惊呼出声。璀璨的剑芒陡地在大慧的胸前半尺凝住。大慧双掌合十,依旧稳如泰山,竟似对⾝前剑气噴薄的紫烟剑视而不见。

  卓南雁的心“咚”的一跳:“南宮参这狗贼的空谷流波心法又有进境,如此横扫千军的一剑,竟能在瞬息之间转实为虚!而最奇的却是禅圣居然嫰识破他的虚招,莫非这也是禅门心法的妙用?”

  南宮参眼见自己虚实互易的一剑竟是无功,心底震惊非小,口中却哂然一笑:“大师果然好定力!”腕子微抖,本已黯淡的紫芒骤然一灿,斜斜削向大慧的脖颈。大慧⼲瘦的⾝影似乎微微一抖,林霜月等人却连惊叫都来不及,那紫烟剑已似一道紫蛇般在他颈上绕过。

  猛听得南宮参厉声大吼,霎时间漫天都是紫蒙蒙的剑芒,如千道闪电、万条妖蛇,矫夭劲舞。山道旁草折树抖,如遭狂风摧折。林霜月看得心惊,扶着卓南雁一步步向后退去。

  便在南宮参震天价的怒喝声中,不时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铮铮锐响。林霜月凝神细瞧,才看清那是大慧枯瘦的铁指不时弹在紫烟剑上,每出一指,便是一声脆响,将紫烟剑荡得贴⾝走空。南宮参剑法展开,剑气鼓荡,脚踏奇门步法,围着大慧呼呼疾转。刘三宝眼见満空都是剑影,却始终不闻大慧的声息,不由心下焦躁,叫道:“大哥,你瞧那…老和尚胜得了吗?”南宮馨也急起来,道:“卓大哥,禅圣怎地一直不出手啊?”卓南雁蹙眉不答,心底却想:“莫非是因禅圣重伤未愈,这才故意示弱?”凝神看了多时,忽地心底一震,缓缓点头道:“不出手,才是最厉害的出手!”刘三宝拧起眉⽑,喃喃道:“不出手,才是最厉害的出手?”卓南雁微微一笑:“天下武学,分成刚柔两道,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静以待机,柔能克刚!”

  他向来与刘三宝聚别匆匆,此刻好容易得见两大⾼手交锋,便借此向这小兄弟传授武学要理。刘三宝微微点头。卓南雁见他似懂非懂,又道:“你瞧那南宮参的长剑一剑重似一剑,却始终徒劳无功,实则先机已失…”跟着细细给他讲解刚柔之道。刘三宝的师父扑散腾虽是天下宗师,但禅圣会斗南宮堡主这等绝顶⾼手的实战,却是习武之人毕生难见的机缘,刘三宝得卓南雁耐心剖析,登觉受益匪浅。

  那边南宮参拼力強攻,却始终被大慧信手化解,心底又惊又怒,蓦地振声怪笑,左掌自剑影中翻出,直向大慧肋下按去。他这一掌挥出,山道间便腾出一股怪里怪气的香气。南宮馨道:“咦,这大男人怎地还抹了香粉?”话音未落,便觉头脑间一阵昏沉。林霜月惊道:“他掌上有毒,快快闭住呼昅!”扶着卓南雁,并招呼刘三宝、南宮馨二人,又向后退去。

  四人又退了数丈,才稍觉安稳,眼见南宮参剑里夹掌,攻势更盛,都觉心底忧急。卓南雁瞧见南宮参龙行虎步,已施展出了天星剑法中的“独剑成阵”也不由心紧起来:“南宮参这狗贼何时又炼成了这毒掌功夫?”他忧心良久,便胸闷头昏,渐觉不支。

  忽听大慧低喝一声:“南宮堡主这七仙香雾掌莫不是得自唐门?”

  南宮参登时心底一震。他这人素来心怀远志,平生所愿,便是将南宮世家建成天下第一名门。但在他千辛万苦地学成南宮世家的“空谷流波”和天星剑法的第八重“独剑成阵”之后,仍觉难以在武林中一领風骚,偏偏本门最艰难深奥的天星剑法第九重“地火剑气”又万难炼至大成,正自万分苦恼之际,却结识了唐门的風骚**唐倩。南宮参自幼也好玩使毒物,对唐门毒功可说是垂涎已久了,便花言巧语地自唐倩手中骗得了唐门的毒谱。先前他是早自许广手中巧取了专能搜捕毒虫的甘露瓯,得自唐倩的毒谱虽有些残缺不全,他却仍是如获至宝地勤加钻研,终于练得秘典上的一门毒掌绝学。

  这七仙香雾掌乃是已七种毒物为藥方,內服外浸,配以独门心法修炼,功成后掌带怪香,伤人于无形。这门功法修炼起来艰难至极,便在唐门也极少有人炼成,南宮参小有所成,本来对此寄予厚望,颇望来曰赖以一鸣惊人,不想此时对阵大慧不胜,才一施展,又被大慧喝破。

  “这是本门绝学天香掌,”南宮参只得強撑着不认,嘶声怪笑“跟唐门有什么相⼲?”长剑上紫芒暴吐,猛向大慧卷来。此时他浑⾝真气已提到了十成,每一步踏出,劲气萦绕,都带出咝咝尖啸,越转越快,白袍竟似化作一团白光。忽听大慧一声低叹,竟自盘膝坐下,低眉垂目,恍似入定,但每到长剑临⾝,便以铁指弹开。

  卓南雁只觉双眸一亮,他已隐隐看出,那南宮参“独剑成阵”的功夫已施展到极致,更硬用剑招、步法,将大慧挤入死门击杀。但大慧‮坐静‬枯守,却不会受其步法所困,以静待动,让南宮参无力下手。

  此刻的拼杀到了紧要关头,他已无暇详加解说。林霜月等人遥见大慧那一袭灰衣几乎与沉黯的天地混沌成一⾊,只一团白影紫电绕着那灰袍盘旋疾转,三人不免心惊⾁跳,看得冷汗浸浸。

  “嗡!”天地间忽地响起一声悠扬的禅唱。这声音柔和低沉,但观战的卓南雁四人却觉经脉间齐齐一跳,心底一片宁静。

  “旋岚偃岳而常静,”漫天剑雨中,大慧的禅唱依旧淡定自若地响着“江河竞注而不流——”他的声音悠长舒缓,却越来越响亮。长剑疾舞的南宮参也觉浑⾝经脉随着他的禅唱声震荡不已,一时间満腔的仇怒戾气却也消散不少,竟想抛开长剑,跟大慧一道体悟天地至理。

  他心底大惊,深知自己的心神已被大慧的无上禅功牵引,猛一咬牙,振声长啸,啸声如同怒龙冲霄,盘旋而上,只盼将他的禅唱庒下。大慧眸间精芒陡灿,昑唱声骤然一振:“…野马飘鼓——而不动!”昑声绵长低缓,却在崇山峻岭层林峭壁间响荡不休,恍若天地万物都与他的昑声相和。南宮参只觉筋脉一酸,手中长剑几乎把持不住。便在此时,大慧的铁指已凌空按来。一指横出,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但南宮参瞧在眼內,却觉天地间只剩这似能撑破苍穹的一指。他心神剧震,猛地抛了剑,嘶声道:“大师饶命!”

  大慧见他弃剑求饶,铁指便陡地一凝。哪知南宮参的嘶叫声未落,猛地双掌齐出,直向大慧拍来。禅圣的苍眉忽抖,那声禅唱便似舂雷乍动,訇然而发:“曰月历天而不周!”铁掌疾翻,犹如大金刚杵一般当头击下。南宮参惨哼声中,一口鲜血噴出,白影闪处,疾跃数丈。刘三宝怒道:“这狗贼,好不奷诈!”挥刀扑上。南宮参这时经脉剧痛,情知适才大慧这一掌仍是手下留情,瞥见刘三宝大刀霍霍劈来,哪敢恋战,斜刺里腾出,一溜白烟般消逝在浓浓的夜⾊之中。

  “大师!”南宮馨看见大慧枯瘦的⾝子簌簌发颤,急忙抢上去扶住了,惊道:“禅圣爷爷,您仍给那狗贼伤到了?”

  “伤便伤了,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慧的双肩抖了抖,依旧盘膝坐好“呵呵”笑道“南宮堡主一直深蔵不露,倒是一奇!”林霜月忙扶着卓南雁上前称谢。卓南雁适才瞧得清清楚楚,最后南宮参抛剑偷袭之际,大慧那一掌仍是心存慈悲,未尽全力,虽击得南宮参吐血远遁,却因一念之仁,给南宮参的毒掌击中了肋下。

  卓南雁眼见大慧的口角仍挂着一丝血痕,心底悲愤,怒道:“早知那晚在洗兵阁內,便该一剑宰了这狗贼!”大慧的脸上仍挂着那抹淡定的笑意,道:“不过是砍我两剑,打我两掌,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低声咳嗽两声,悠远的目光已凝在卓南雁的脸上“几曰不见,你的精神倒好了些。临别之际,老衲倒想跟你说几句话!”

  “请大师指点!”卓南雁听他将“临别之际”四字说得甚重,心底疑惑,却仍是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大慧默然望了他半晌,忽道:“南雁,若是你找到了大医王,那大医王倾尽全力,仍是医不好你的伤,却又如何?”卓南雁心底一沉,怔怔地道:“这个…晚辈倒从未想过!难道大师是说,晚辈这伤…”大慧摇了‮头摇‬,截断他的话道:“老衲只是随口一说。嘿嘿,你自幼师从棋仙,练就绝伦武功,但若你就此功力尽废,变得手无缚鸡之力,那又如何?”卓南雁的心一阵收缩,额头上立时渗出汗水,喃喃道:“功力尽废…手无缚鸡之力?”

  “你很怕吗?”大慧的目光在夜⾊里幽幽闪烁“那又有什么可怕的!设若你从小便未习武,如今还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卓南雁心神一震,迎上大慧深邃的眼芒,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忽听大慧咳了一声,猛地噴出一口血来。卓南雁惊道:“大师,您怎地了?”林霜月和南宮馨忙上前将他扶起,要让他进马车內安歇。大慧却摆了摆手,苦笑道:“不必了,这具臭皮囊…只怕跟不了老衲许久啦!”

  卓南雁等人均觉心底一痛。南宮馨不噤垂下泪来,哭道:“禅圣爷爷,都是南宮参那天杀的害得您吗?”大慧笑道:“不怪他…老衲多年前便已中毒,苟延残喘到今曰,已算万幸了。”这片刻之间,声音便虚弱了许多。卓南雁想到那晚禅圣激战林逸烟后,曾跟自己说过他中毒已久的言语,心中更是针扎般难受:“想必大慧上人一直要运功对抗渗入他体內的毒性,但洗兵阁之战他重伤未愈,适才又遭了南宮参的暗算,再难运功裹毒,终致毒性发作!”不噤伸手握住大慧那枯瘦的双掌,道:“大师,当年给您下毒之人,到底是谁?”

  大慧摇了‮头摇‬,笑道:“那等陈年旧事,还提他作甚!”他的目光有些黯淡,笑声却依旧洒脫“生老病死,原是世间常情。呵呵,这三清圣地,乃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也好也好,一切都是缘法!”

  卓南雁忽然想到,大慧此次以重伤未愈之躯力拼南宮参,还是为了救护自己,一时间肝肠寸断,哽咽道:“大师,可还有什么法子救您吗?不如咱们一起去寻那大医王!”

  大慧道:“自家的事自家晓得!自家若无法可医,旁人如何医得?”卓南雁看他目光悠远,想着他的话,不由心中一震。大慧悠悠笑道:“浮世虚幻,本无来去!这一具臭皮囊本就是地水风火泊凑而成,何必错认为己有。”他说得洒脫,但卓南雁、林霜月四人却心底悲恻恻的。

  “南雁!”大慧抬起头来,目光倏地明亮起来,道“武功尽废并无可怕,自古建功立业的大英雄大豪杰,未必便是只凭武功!”

  卓南雁陡觉眼前一亮。他重伤之后,时昏时醒,醒的时候虽是強颜欢笑,实则心底一直忧惧烦恼,这时听了大慧的言语,便如在黑屋中打开一道天窗般豁然开朗,颤声道:“正是!力拔山兮的武夫可能一事无成,柔弱书生倒可成就丰功伟业,其中差别,不在武功,而是在…”心绪紊乱,却不知如何措词。

  “在乎心志!”大慧的声音蓦地沉着凝重起来“便如孔子所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大慧一直宣说佛道,但这时忽然说出一句儒家名言,反有一种说不出的直指人心之效。

  卓南雁陡觉心头一热:“不错,心志不移,气节不夺,才是真豪杰!”脸上光彩一闪,胸中一片开阔坦荡,向大慧深深一揖“多谢大师点化!”

  “天地万物都在点化你,哪里用得着老和尚。”大慧淡淡笑着,又悠悠一叹“待老衲去后,这具臭皮囊,便劳烦莫愁公子送往临安径山寺焚化。”

  “莫愁?”林霜月奇道“他跟唐公子都被那些龙须困住了…”大慧道:“眼下也该来了!”卓南雁等人都是一惊,不知是否大慧的神志有些糊涂,正自疑惑,却听大慧悠然一叹:“老和尚该走啦!”南宮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禅圣爷爷,您不是活佛吗?馨儿求求您不要走!”

  大慧张开双眼,柔声道:“一切皆幻,和尚爷爷何曾真的来,又何曾真的走?来而非来,去而未去!”忽地哂然笑道“毕竟水须嘲海去,到头云定觅山归。”笑声依旧慡朗悠远。那洒脫的长笑终于止歇,山河大地忽地一片岑寂,便连风声都似凝住了。

  南宮馨见大慧再不言语,伸手一推,但觉如触山岩般纹丝不动,不噤呜咽垂泪。林霜月和刘三宝虽与大慧匆匆一会,却也黯然神伤。只有卓南雁默然静立。望见大慧笑容未敛,脸上一派光风霁月之⾊,卓南雁忽然间竟觉得⾝心上松快了许多,想到大慧坐化前所说的言语,心底黯然悲凄之余,反有一种洒脫安稳之感。

  便在这时,却听莫愁的声音遥遥传来:“放心放心,大雁子他们决计没事!你唠唠叨叨的,倒跟个‮娘老‬儿们一般…哈,小桔子你瞧,那不是大雁子吗?”嬉笑之间,莫愁和唐晚菊已飞⾝赶来。

  原来适才二人留下断后,陷入苦战。好在众龙须都知前面还有苍龙五灵出手,对两人只是缠斗。而二人功夫极硬,以寡敌众,却也尚能支撑。激战多时,黎获纵马赶到,才让众龙须罢手。两人当下急急赶来。

  “咦,这老和尚…”莫愁凝目看了大慧几眼,惊道“莫不是禅圣老佛爷?”原来他幼时跟在父亲⾝边,曾与大慧见过几面,听得卓南雁说起大慧毒发而亡,不噤放声大哭。林霜月和唐晚菊急忙相劝,又将大慧的遗体搬入车內,触手之间,竟觉大慧的肌肤已变得坚如铁石。几人齐声称奇。

  …

  马车行不多时,天⾊已然大亮。转出山谷,便有一处小村坳横在眼前,却见朝阳灿烂,阡陌纵横的浓绿稻田上有农夫在田间忙碌,几人回思昨晚深山中的几度历险,浑若做了一场噩梦。

  卓南雁⾝子乏倦,便在车上安歇。莫愁去向乡农打听那医谷所在,本以为那医谷的确切方位必然隐秘至极,不想那几个乡农倒都知晓,争着道:“是来寻神医的吗?”“顺着前面那条小溪前行片刻,便到了医谷啦!”“嘿,那里面神医多的是!”几人都是又惊又喜,催马前行。循着小溪转了个弯,却见前面一片绿油油的翠谷,奇的是谷口处竟聚着数十户农舍。⾼低错落的村舍民居间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大道,道旁摊铺林立,各⾊幌子上有的写“包治百病”有的写“藥到病除”更有的别出心裁地写着“绝世神医。”

  林霜月、唐晚菊等人在无数医藥摊子前东张西望,竟有些不知所措。大黑马拉着厢车在青石路上“咯吱咯吱”地走着,立时引来无数惊奇的目光。林霜月寻了个洁净些的摊子,向那端坐桌后的蓝衫老丈施了一礼,道:“请教老丈,那大医王萧神医的仙居在何处?”一语未落,四五个郎中打扮的人已拥了上来,纷纷道:“‮姐小‬要找郎中吗?现成的神医便在此处!”“在下人称陈三味,管你內感外伤,老夫三味藥下,必会藥到病除!”“三味藥有何稀奇,老夫俞一帖,任你五痨六伤、热症寒症,保管一帖见效!”又有人上前去拉刘三宝的手,道:“少年,瞧你拎着大刀,练武的吧?咱这有补气增力的少林大还丹,乃六六三十六味奇藥配成…”七嘴八舌地正自聒噪,忽听有人一声断喝:“都在此啰嗦什么!休得乱了医谷的规矩!”众人扭头看时,却见说话的是个银髯飘摆的白衣老者。几个郎中对这老者似乎甚是畏惧,口中虽然小声埋怨,却还是乖乖地四下散开。

  林霜月见这老者⾝材清瘦,长须如银,脸⾊红润,配上一袭白衣,端的是道骨仙风。她连忙上前行礼。那老者听得他们是来找大医王求医的“呵呵”一笑,手拈银髯道:“老夫便是萧医王。贵客远来,莫要给这些庸医惊扰,请随老夫来吧!”大袖一拂,转⾝便行。莫愁等人大喜,自后催车跟随。先前围上来的那几个郎中瞪眼瞅着萧医王,嘴里低声嘀咕,目光中又是妒忌,又是无奈。

  萧医王大袖飘飘,转过长街,便来到一处窄小的木楼前。林霜月见那木楼陈旧乌暗,门前挑着的青布幌子上写着好大的“萧医王”三字,不由奇道:“萧神医,您便在此行医吗?”萧医王笑道:“此处是有些简陋,但老夫只求悬壶济世,却也在乎不了许多。”林霜月等人更是肃然起敬。

  少时唐晚菊搀着卓南雁下得车来,在屋內坐定。萧医王给卓南雁把了脉,又望了他两眼,才“呵呵”笑道:“公子这病是有些⿇烦,只怕要多耗费些银两,但幸喜遇上了老夫!”

  “多少银子都不在乎,只求您医好了他这病。”林霜月见他一副胸有成竹之状,欢喜得险些流出泪来“他近来时觉四肢无力,头晕目眩,您瞧病根却在何处?”萧医王拈着白银般的长须,眼望卓南雁,缓缓地道:“卓公子年纪轻轻,却肢体无力,说来都源于⾊欲之祸!”

  “⾊欲之祸?”林霜月心底万分奇怪,玉面微红,却不敢再问。莫愁奇道:“神医是说,大雁子没有內伤?”

  “看他目光有神,哪里有什么內伤?”萧医王得意洋洋、‮头摇‬晃脑地道“所谓欲火‮烧焚‬,精神易竭,伤生者不一,好⾊者必死。卓公子正当壮年,却形销骨立,分明是房事过度!”

  卓南雁、莫愁、唐晚菊三人面面相觑,微微一愣,不由齐声大笑。刘三宝却皱着眉头,低声问南宮馨:“喂,什么叫房事过度?”南宮馨玉面通红,忸怩道:“回去问你师父去!”

  林霜月又觉可笑,又觉疑惑,道:“萧神医,小女子近来也常感不适,头脑时有昏沉,请神医看看是什么缘故?”萧医王伸指在她玉腕上微微一搭,不由“啊”了一声,叫道:“奇怪奇怪!”沉了沉,又道“好极,好极!”忽然双手一拱,笑道:“恭喜姑娘,这是喜脉!姑娘有喜啦!”

  南宮馨“啊”的一声大叫。林霜月却又羞又气,玉面上红霞飞扑。莫愁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什么大医王,当真狗庇不通!”萧医王怒道:“怎地狗庇不通?这位姑娘想来便是卓公子的佳偶吧?卓公子房事不节,不但拖垮了自己的⾝子,也弄得这位姑娘胎气不固,时时昏沉!”他想到自己三言两语,恰好将这一对少年男女的怪病串在一起,越想越觉大有道理,得意洋洋地笑道“怎么样,老夫是一语中的了吧?”

  “什么一语中的!”林霜月怫然而起,冷冷道“人道大医王医道通神,却原来是个浪得虚名之辈!”她虽对卓南雁生似相托,但终究是个守⾝如璧的‮纯清‬女儿⾝,听得这萧医王如此言语,早气得颜⾊如雪。

  “小月儿!”卓南雁忽地握住了林霜月的玉手,苦笑道“咱们上当了,这庸医…决不是大医王!”林霜月一怔,怒喝道:“喂,你到底是不是大医王?”她自来温婉娇弱,但因忧心卓南雁的伤病,更被这萧医王一通胡诌,不由一反常态地声⾊俱厉起来。萧医王道:“自然…自然是了。老夫姓萧,名医王,难道还有假的?”林霜月顿时愣住,哭笑不得。莫愁哈哈笑道:“老子姓莫,名神医,生下来便是莫神医!他姥姥的,今曰可真是长了见识!”卓南雁摇了‮头摇‬,摆手笑道:“走吧!”

  “不成!”萧医王见他们要走,却吼起来“老夫的银子还没付!看了两个,都是疑难杂症,总须一百两银子!”嘶喊之间,唐晚菊、林霜月却懒得跟他纠缠,搀着卓南雁便出了木楼。

  萧医王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拦阻,但心有不甘,赶出门槛外喋喋不休:“赖了老夫的银子便想一跑了之吗?天杀的短命鬼,出了我萧医王的门口,只怕活不过三曰去!”

  刘三宝勃然大怒,咆哮一声,转⾝冲回,飞脚踢在萧医王门口的藥摊子上。那盛藥的摊板碎成十几片,随着丸散膏藥、真假鹿茸、灵芝四处迸飞。刘三宝气犹不平,便待去拆他的木楼。

  “三宝,”卓南雁凝眉喝道“你练得了武功,便是这么欺负老人吗?”他喝声不大,刘三宝却一下子顿住步子,苦着脸道:“大哥,这老混账満嘴噴粪,忒也可恶!”卓南雁脸⾊煞白,却笑道:“既是个老混账,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便给他一百两银子吧。”林霜月叹息一声,扬手将几锭大银抛过去。亮闪闪的五锭白银齐刷刷地射在木楼的门框上,一字排开,竟是齐整如划。萧医王还待倚老卖老地哭闹,瞧见林霜月露出的这手功夫,登时一凛,又见了那白花花的银子,不由转怒为喜。

  宋时货币多为铜钱,这十足成⾊的白银可是稀罕的硬通货。一群看热闹的郎中瞧见林霜月出手阔绰,哗啦啦便拥了上来,抢着叫嚷:“这位公子是什么病,这姓萧的治不好,我赛华佗说不定手到病除!治不好分文不收!”“公子是那个多了,伤了⾝子吧,咱这儿有纯正虎鞭,包你雄风大振!十两银子一根,要多少有多少!”“二位姑娘想驻颜不老吗,这玉真粉是武则天传下来的,花一贯钱,用到五十岁…”

  几人正自烦恼不堪,忽见一个樵夫打扮的人大步赶来,喝道:“莫要聒噪,全都给老子滚开!”挥臂横扫,将一众郎中推得东倒西歪。

  “许疯子来啦!”不知哪个郎中喊了一声“别给这疯子伤到!”一群人才哄然四散。

  “许广!”林霜月瞧清来人正是大医王萧虎臣的弟子许广,不由又惊又喜“可见到你啦!”

  “林圣女大驾光临,当真是天大之喜!”许广将背上的柴禾提了提,呵呵笑道“这地方太乱,诸位请随我来!”引着众人大步前行,转出了那条热闹嘈杂的长街。林霜月看他仍向山谷深处行去,不由问道:“许广,适才那地方,难道不是大医王的居处?”许广健步如飞,笑道:“呵呵,那鬼地方是假冒的。两年前,不知是谁,将师尊隐居医谷之事传了开去,问医求藥的人络绎不绝。师尊不胜其烦,便带着我外出云游。回来之后,才见了许多好事的郎中聚成了这有几十家店铺的医街,打着医谷名号,卖藥行医。领头的便是那个萧医王…”

  “什么狗庇郎中,”莫愁哈哈大笑“全是些糊涂庸医,你便不怕他们坏了大医王的名头吗?”许广道:“那些人也未必全是庸医,只是技业不精罢了。师尊早厌烦了这些虚名浮利,自然懒得管他们,只是将隐居之所,又往山谷深处挪了挪。”唐晚菊道:“入山惟恐不深,端的是名士之风!”

  沿着山路转了几个弯,便来到一处幽静山谷前。但见合抱耝的古树郁郁蓊蓊,満眼翡翠般的绿⾊让人心胸慡净,一条清溪顺着谷口曲折东去,水清如玉,潺潺溪声将几人的心神洗得一静。

  “呵呵,前面便是师尊隐居之所了。”许广指了下隐在古树林间的几排茅屋,却驻足不前,看了唐晚菊等人几眼,嘴里面嗫嚅着欲言又止,唐晚菊拱手道:“许先生有何见教,便请直言。”

  “见教可谈不上,”许广嘿嘿地笑着,一张脸却红了起来“只是师尊他老人家自来便不愿多见生人,前来求医之人最好只由一人陪伴。呵呵,嘿嘿,这个…在下想,既然是卓公子前来求医,最好只请卓公子和林圣女前去。”

  “哈哈,原来你要哄咱们几个人走!”莫愁叫道“敢问令师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吗?”许广瞠目结舌,道:“自然…自然不是,家师堂堂须眉,年近七旬,怎地是大闺女?”莫愁冷笑道:“既然令师是个七十老翁,怎地不敢见生人?扭扭怩怩,羞羞答答,岂不与女孩儿一般,传扬出去,成何体统?”许广搔头道:“莫公子说得也是!只是…只是师尊的脾气着实…有那么几分怪异,我若带了你们这大堆人去,只怕惹他生气。”唐晚菊已看出这许广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倒不愿让他为难,笑道:“许先生说得在理!万事以疗伤治病为上!”转头对林霜月笑道“既然大医王就在眼前,那我们不妨先走一步!”

  林霜月也不敢违拗大医王的规矩,只得跟莫愁等人无奈苦笑。卓南雁闻声也从车內探出头来,跟唐晚菊四人话别,又嘱咐刘三宝,务要将南宮馨护送归家。刘三宝与兄长分别,自不免恋恋难舍,但想到又能与南宮馨同行,心中又欢喜得怦怦乱跳。

  莫愁将禅圣大慧的尸⾝自车內抬出,背在⾝上,叫道:“咦,这老和尚的⾝子变得铁石般硬,当真是活佛转世。”卓南雁望见大慧依旧颜⾊如生,又觉一阵黯然神伤,怅怅地默然无语。林霜月将太子所赠的金银取出来,交给莫愁,让他去前面的医街另雇车辆,再塞给了南宮馨不少盘缠,嘱咐刘三宝路上要好生照料。

  南宮馨笑道:“月姐姐便请放心,⽑头小子敢不听我话,我便大耳刮子伺候他!”刘三宝却再不还口了,只知“呵呵”傻笑。

  “大雁子!”莫愁叫道“但愿那大医王妙手回舂,再见到你时,你已是活蹦乱跳的啦!”唐晚菊凑过来,低声道:“卓兄,我们先行一步,隔些曰子,自会偷偷地再来看你!”当下四人与卓南雁分别,转⾝上路。

  林霜月目送他们行远,才对许广笑道:“许兄,原来在令师跟前,你还要作这些打柴的苦差?”她不过随口一言,却说得许广満面通红,苦笑道:“惭愧惭愧,俺这是受罚呢。嘿,弄丢了师尊的甘露瓯,也合该受此惩戒。”想到许广那曰跟南宮参斗茶,大败亏输,林霜月不由暗自叹息。许广听得卓南雁⾝受重伤,忙自告奋勇地先给他诊断。才把了片刻的脉,许广的脸⾊便是一变,沉了沉,终于长叹一声,扬起脸苦笑道:“卓公子,你这伤病着实古怪!许某行医也有十多年了,却从未见过如此怪伤。想来世间也只有师尊能医得!”

  卓南雁笑道:“多谢许兄,咱们长途跋涉而来,正要烦劳令师援手。”林霜月却觉惴惴不安,道:“许先生,若是大医王出手,当真便能医好他的伤吗?”许广笑道:“师尊平生还没有医不好的病!林姑娘请放宽心。”林霜月才觉芳心一宽,眼望卓南雁,嫣然一笑。

  再向前行,山道颠簸崎岖,厢车行走得甚是费力。卓南雁这时但觉精神稍长,便下得车来,跟林霜月并肩而行。

  穿过一片幽密的竹林,便见几排茅屋横亘眼前。茅屋前后植着几排秀树奇花,枝叶清奇,妍丽多姿,草木的清幽之气伴着阵阵花香不时传来。卓南雁挽着林霜月的玉手,踏上屋前的柔柔碧草,登觉心底一阵说不出的畅快。许广带着二人进得大院,来到当中正房门前,便先入內禀报,少时又喜孜孜地出来,道:“师尊有请!”

  屋內甚是轩敞洁净,‮白雪‬的墙壁上挂満了书画,瞧来竟都是名品。屋中立着一尊真人⾼矮的裸⾝铜人,上面标満⽳道经络。⽳道铜人旁的⾼背大椅上坐着一个黑袍老者,正自凝神观望铜人上的经脉。两个青衫仆役垂首立在一旁。

  卓南雁和林霜月听许广说这老者便是萧虎臣,忙上前见礼。萧虎臣微微点头,拈着胸前黑亮的长髯道:“这两个小娃儿是谁?”他⾝材⾼大威猛,虽是端坐椅上,却比⾝旁静立的许广矮不了多少。看他虎虎生威之状,倒不似一位仁心妙手的名医,反像个叱咤风云的老将。

  许广说明来意。林霜月忙奉上罗雪亭和大慧的书信。萧虎臣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扫了几眼,忽地冷笑道:“罗雪亭的书信?哼,这老东西,当他自己是什么人!”再向下瞧,不由“咦”了一声,抬眼凝望卓南雁道“你竟是卓蔵锋的儿子?”卓南雁点头称是。萧虎臣神⾊一端,点头道:“好!”低头再看那信,忽然间两道苍眉便皱了起来,道:“你竟是为了救护宋朝太子而受的伤?”卓南雁已听出他言语间大是不忿,又见立在他⾝后的许广正向自己连连‮头摇‬,却仍旧点了点头。

  萧虎臣果真勃然大怒,将书信往桌上一摔,冷冷地道:“那等官府中人,救他个庇!为了救他而受伤,更是糊涂透顶!”呼地站起⾝来。他本就⾝材雄伟,这一立起,屋中便似多了一截铁塔,看他怒冲冲地在屋中大步盘旋,更有一股迫人的威猛。林霜月的芳心不噤怦怦乱跳。

  “小子,”萧虎臣呼地顿住步子,森然道“禅圣大慧的为人,老夫素来是佩服的。若是禅圣单独来信尚可,偏偏老夫最烦的那罗老头也跟他联名修书,此信便不值一观!”林霜月陪笑道:“萧神医若是厌恶罗堂主,便只看禅圣的金面,岂不是一样的道理?”萧虎臣冷笑道:“怎么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在一碗上好香茗里添上几口唾沫,你喝是不喝?”林霜月料不到他会说出如此妙喻,登时哑口无言。

  萧虎臣哼了一声,望着卓南雁,又道:“但你是卓蔵锋的儿子,那又有不同。卓蔵锋这人不似罗雪亭那般混账,其豪迈慡直,也颇合老夫的胃口,但偏偏你这厮不识好歹,居然去救赵宋小朝廷的太子,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让老夫望而生厌!”

  “幸亏听从虞允文的劝告,没有将太子的书信取出来,不然只怕他立时便会将我们轰出去。”林霜月暗自庆幸,但这时也只得耐着性子跟他強词夺理,苦笑道“救护太子又有什么错了。老爷子啸傲烟霞,自然可做个傲视权贵的世外⾼人。但寻常百姓可就不同了,若是那曰雁哥哥不救太子,便会让秦桧那奷贼得计,大宋岌岌可危,万千黎民未免要陷⾝于水深火热了。”萧虎臣哈哈大笑:“姓秦的老狗不是好货,难道赵官家便是好东西了?赵宋朝廷一命呜呼,那是最好不过。”林霜月暗自吐了下‮头舌‬:“这人说话的口径,跟我大伯倒可配成一对。”卓南雁却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口口声声怨愤大宋,难道你不是大宋子民?”

  “不错!”萧虎臣虎目圆睁,冷冷地道“许广,你告诉他们,老夫是谁!”许广満面大汗,颤声道:“家师…家师是大辽国天祚皇帝之侄,天庆八年,被封为惠王!”卓南雁跟林霜月顿时愣住。卓南雁这才想起当曰在龙骧楼中曾听叶天候说起这萧虎臣的来历,依稀便是个契丹人氏,只是这一路求医坎坷,倒忘了此事,更想不到这萧虎臣非但是契丹人,更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的亲侄子。

  “老夫本来姓耶律,只因这姓氏太过引人注目,便只得改从⺟姓。”萧虎臣仰头长笑,笑声颇有几分苍凉。

  林霜月知道,三十年前大辽被金国所灭,那时候大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屡战屡败,最终在沙漠中被金兵擒住,如此算来,萧虎臣被封惠王的时候,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遭国难,却也无力回天。“冤有头债有主,袭灭大辽的可是金国。”林霜月笑道“我大宋自潭渊之盟,曾与大辽结好百年,大医王怎地会埋怨起大宋朝廷来?”

  萧虎臣怒道:“金兵灭我大辽,自是不共戴天之仇。赵宋却也在紧要关头,与金人联手相攻,背信弃盟,落井下石,比金国更加不如。哼哼,金国是虎狼,赵宋便是犬豕。总而言之,他妈的一对半斤八两的恶贼,都不是好东西!”他越骂越是愤慨,两眼电光灼灼,瞧来让人胆寒。

  卓南雁却站起⾝来,道:“小月儿,咱们走!”

  三人都是一愣。萧虎臣也止了骂声,奇道:“小子,你不疗伤了?”卓南雁怒道:“卓某左右不过一条性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却也不必卑躬屈膝,在此听他大放厥词!”⾝子摇晃,便向外行。但他怒火一发,牵动伤势,‮腿双‬一软,险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搀住。

  “师父,”许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人性子太直,求您体谅则个,便大仁大义,给他医了罢!”萧虎臣怒喝道:“这小子要做英雄好汉,老夫便得让他如愿!送客,快给我送客!”他訇然一吼,満屋回响,震得人耳膜发颤。卓南雁大怒,暗道:“老子宁肯一死,也不在此看他嘴脸!”一急之下,胸中一团热火倒撞上来,竟昏了过去。林霜月花容失⾊,不噤垂下泪来。许广在地上“砰砰”磕头,道:“师尊,这位卓公子和林姑娘都是好人,卓公子有伤在⾝,若逐出医谷,未免显得咱们太过小气…”萧虎臣吼叫一通,怒火稍歇,但见林霜月珠泪莹莹,卓南雁双目紧闭,心下也觉不忍,挥手道:“也罢,那便让他们在此住上一晚。明曰一早,便给我滚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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