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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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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火车,⾼绍桢提着他简单的行囊,在耀眼的光下站定。十五年来,这年代湮久的车站似乎依然如旧,那斑剥的⽔泥石柱,那生锈的铁栅,那狭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没有两样。只是,候车室里的墙壁是新近粉刷过的,配上那破旧的椅子和柱子,显得特别的⽩──像一个丑陋的老妇搽了过多的粉,有些儿不伦不类。⾼绍桢深深的昅了一口气,故乡,如果这算是他的故乡的话,他总算又回来了。十五年前离开这儿的景象仍在目前:他,提着个破包袱,以一张月台票混上了火车,以致在车上的十几小时,有一大半的时间他都必须躲在厕所里,以逃避查票员的目光。现在,他站在这儿,不必再低着头,不必再忍受别人投过来的怜悯的眼光。今天的晨报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归国的青年科学家⾼绍桢,今⽇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庆幸这小城没有多事的记者,也庆幸那些以前的人都不会去注意报纸。这样,他可以有一段安静的时间。他要静静的对这小城来一番巡礼﹔那些以前走过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岗和溪流。他要在这儿再去找一找往⽇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看看何大爷──那乖僻的、固执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车站,⾼绍桢打量着这阔别十五年的街道,街两边是矮小的木屋,偶尔夹着一两栋木造楼房。这些都是悉的,但商店里所坐的那些人,却有大部份变成陌生人了。⾼绍桢缓步走着,心里充塞着几百种不同的情绪。何大爷,他多幺想马上见到这个老人,他要给他看看,阿桢回来了,那被他称为野狗的阿桢终于回来了!肩膀,⾼绍桢似乎仍可感到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烟所灼伤的刺痛。回来了,何大爷能想到吗?能想到十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桢会有今天吗?还有阿平,⾼绍桢不能想象阿平现在是什幺样子,或者,他已经和小翠结了婚,该是儿女成群了。想起小翠,⾼绍桢心中掠过一阵酸楚,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

  他奇怪,在遨游四方,经过十五年后的今天,那个梳着辫子的农村女孩仍然在他心中占据如许大的位置。

  转了一个弯,那栋悉的楼房出现在他眼前了,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双手握得更紧,指甲陷进了肌⾁里。在门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一个五岁的孩子,瘦弱的、疲倦的,被带到这栋房子前面。何大爷在大厅中接见了他和带他来的那位好心的赵伯伯,赵伯伯开门见山的说:这是⾼宏的儿子,⾼宏一星期前死了,临死托我把这孩子送来给你,请你代为抚养。

  为什幺不送到‮儿孤‬院去?何大爷冷冷的问,在绍桢的眼光中,何大爷是多幺⾼大。那蔵在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又是多幺锐气凌人!

  ⾼宏遗言请你抚养,关于你和⾼宏之间那笔帐,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你愿意把借的那笔钱还出来,我们可以托别人带他的。但⾼宏认为你是好朋友,只请你带孩子,并没有迫你还债,你可以考虑一下带不带他。

  何大爷望了赵伯伯好一会儿,然后冷冰冰的说:孩子留下,请马上走!

  赵伯伯站起⾝,也冷冷的说:我会?纯舂⒆拥模劣谀愕慕杈荩吆晖形掖9埽?

  滚出去!何大爷大声嚷,声势惊人。等赵伯伯退出门后,何大爷立即踢翻一张凳子,拍着桌子喊:来人啦!把这小杂种带到柴房里去,明天叫他跟老张一起去学学放牛!当绍桢被一个工人拖走的时候,还听到何大爷在大声的咒骂着:他娘的⾼宏!下他十八层地狱去!傍他养小杂种,做他娘的梦!

  这是⾼绍桢到何家的开始,这‮夜一‬,他躺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睡在一堆⼲草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泪,这陌生的环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战栗的是何大爷那凶狠的眼光和大声的诅咒。第二天一早,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把他从一连串的恶梦中惊醒过来,他循着哭声走到一间房门口,房內布置得极端华丽,在房子中间,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用惊人的声音哭叫着,満地散的堆积着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狂疯‬的把各种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车、小轮船、洋娃娃、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块。在男孩的面前,却站着昨天那凶恶的何大爷,和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对乌黑的眼睛,里面包蔵着惊怯和恐惧。何大爷却一改昨⽇的态度,満脸焦急和紧张,不住的拍着那小男孩的肩膀说: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幺?告诉阿爸你要什幺?我叫老张给你去买!

  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着脚,死命的踢着地上的玩具:我不要这些,我要马,会跑的马!

  马这里头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猫?…何大爷耐心地哄着他。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満天飞,一个火车轮子被踢到空中,刚好何大爷俯⾝去拍阿平,这轮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爷的鼻子上。何大爷皱了皱眉头,阿平却破涕而笑的拍起手来,笑着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何大爷眉头一松,如释重负的也嘿嘿笑了起来说:哦,阿平真能⼲,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还要踢!我还要踢!阿平喊着,‮动扭‬着⾝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爷一叠连声的说,一面亲自把那小轮子放到阿平的脚前。正在这时,何大爷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绍桢,在一声暴喝之下,绍桢还没有体会到怎幺回事时,已被何大爷拎着耳朵拖进了房里。在左右开弓两个耳光之后,何大爷厉声吼着:你这个小杂种,跑到门口来⼲什幺?说!说!说!

  我,我,我…绍桢颤抖战着,语不成声。

  好呀,我家里是由你跑的吗?何大爷喊着,一脚踢倒了绍桢,阿平像看把戏似的拍起手来,笑着喊: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过来一阵踢,绍桢哭了起来,恐惧更倍于疼痛。终于,在何大爷来人啦!

  的呼叫声中,绍桢被人拖出了房间,在拖出房间的一剎那,他接触了一对盈盈涕的眼光,就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此后,有好几天,他脑子里都盘旋着那对包含着同情与畏怯的眼光。

  刺目的光照在那油漆斑剥的门上,⾼绍桢拭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终于举起手来,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感到情绪紧张,呼昅急促。他不知谁会来给他开门,老张是不是还在何家?这老头子在他童年时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检验他被何大爷鞭打后的伤痕,他仍可清晰的记起老张那叹息的声音:造孽呀,你爹怎幺把你托给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晚上,老张还悄悄的在他手里塞下几块钱,颤抖抖的说:拿去吧,年纪小小的,要自己照应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岁,在老张的眼光中,他仍是个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绍桢感到泪珠充満了眼眶,如果老张在,他要带走他,他该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这没关系,他将像侍候⽗亲一样奉养他。

  他听到有人跑来开门了,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策划着见到何大爷后说些什幺,他要⾼⾼的昂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说:记得我吗?记得那被你待的阿桢吗?你知道我带回来什幺?金钱、名誉,我都有了,你那个宝贝儿子呢?他有什幺?

  这将是何大爷最不能忍受的。他总认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阿平相提并论的,何况那渺小的猪──阿桢?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呢?就这一点,就⾜以报复何大爷了。他这次回来,主要就是要复仇,要报复那十三年被‮磨折‬被待的仇,不止为自己报仇,也为小翠──那受尽苦难的小童养媳,阿平怎幺能配上她?

  门蓦的打开了,⾼绍桢镇定着自己,注视着开门的人。这是个陌生的女人,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似乎惊讶于他⾐着的华丽富贵,她吶吶的问:你找哪一个?

  请问,这是不是何大爷的家?

  何大爷?那女人惊异的望着他:你是说那个何老头?叫作何庆的?

  是的,⾼绍桢说,暗想十五年世间一切都变了不少,十五年前,是没有人敢对何大爷称名道姓的。

  哦,他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他在这条街末尾那间房子里。

  好,谢谢你。⾼绍桢礼貌的说,转⾝向街尽头走去。他不明⽩为什幺那女人仍在门口惊异的望着他,或者因他的服饰和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何大爷搬家了,可能他发了更大的财,搬到一栋更大的房子里,更可能他已经没落了,所以才会变卖了祖产。但,⾜可庆幸的,是何大爷并没有死,只要他还活着,⾼绍桢就可以为自己复仇。小翠呢?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爷住在一起?想起小翠,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终⽇默默无言的女孩,那对深沉而凄苦的眼睛,那极少见到的昙花一现的微笑。每当阿平暴的踢打她之后,她是怎样菗搐着強忍住眼泪。但当绍桢挨了打,她又怎样无法抑制的跑到墙角或无人处去痛哭。这样善良的女孩,老天为什幺要把她安排到这样的人家里做童养媳?阿平,那继承了他⽗亲全部的暴戾、蛮横和‮忍残‬的格的少年是多幺可怕,绍桢还记得在酷热的暑天里,他把一篮⻩⾖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来,理由是要磨练她的耐心。小翠那弯着在烈⽇下拾⾖子的样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绍桢的脑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子更多。

  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绍桢站住了,这里并没有楼房,只有两间倾颓了一半的、破旧的木板房子。绍桢不相信何大爷会住在这两间房子里,那怕他已经没落了,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就在绍桢満腹狐疑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绍桢首先被那女孩昅引了全部注意力,小翠!他几乎脫口喊了出来,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这简直就是小翠!抬起头,他注视那牵着女孩子的人,那女人也正全神贯注的望着他。

  阿桢,你是阿桢?那女人梦呓似的说。

  小翠!没有怀疑了,这是小翠,绍桢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枯无神,她的额上已布満皱纹。

  十五年,这十五年竟会给人这幺大的变化?

  哦,你回来了,老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小翠说,眼睛里突然焕发了光彩,使绍桢觉得当⽇的小翠又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翠,你好吗?老张呢?老张怎样?绍桢急迫的问。

  老张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哦!绍桢说,非常失望,也非常怅惘。你怎样?过得好吗?你怎幺住在这里?阿平呢?何大爷呢?绍桢一连串的问。

  小翠把眼睛看着地下,半天后才抬起头来。我们和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监狱里。他赌输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房子、田地、金子,为了出他老子最后的积蓄,他殴打了何大爷──哦,我现在称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阿爸为这事吐⾎。阿平输掉所有东西,又去偷,去抢,后来杀了人,给抓了起来,三年前死在监狱里,被毙的。阿爸曾经想办法营救,可是没成功。现在,我带着小薇和阿爸住在这里。

  哦。绍桢说,一时什幺话都说不出来。小翠望着他,脸上露出个凄苦的微笑──和以前一样的,屈服于命运的、无奈的微笑。然后说:你怎样?看样子你过得很好?

  是的,我很好。绍桢说。突然,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最少他不愿在小翠的面前炫耀。你们靠什幺生活呢?我相信,家里没什幺积蓄了!

  我每天早上出去给人家洗⾐服,三个人生活是够的了,当然不能再过以前那样的⽇子。

  何大爷好吗?我想看看他!

  稳櫎─我想,小翠吶吶的说,你还是不要见他好,他,他现在脑筋不很清楚。

  你意思是说──他病饼很久,他总不相信阿平会打他,也不相信阿平已经死了。

  我还是想看看他,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愿。绍桢说。

  小翠点点头。我知道,你恨他,你想复仇。

  绍桢默默不语,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里,他被迫穿一件內⾐站在院子里一整夜,冻得⽪肤都裂了口。是的,他要复仇,最起码要讽刺何大爷几句,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气。

  小翠一语不发的打开大门,示意让他进去。绍桢跨进了那低矮的门,一股嘲的霉味对他扑了过来,在暗的光线下,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內的一切,一张破桌子,一张破。在上,一个枯⼲的老人正惊觉地抬起头,瞪大一对茫然的眼睛,对绍桢注视着。

  谁,你是谁?何大爷问。

  是我,阿桢。

  阿桢?何大爷茫的念了一句,侧着头思索,自言自语的说:阿桢?不,不是阿桢,不叫阿桢,是阿平,阿平,我的儿子,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他茫然地微笑,向虚空中伸着手:阿平,来,乖,让阿爸抱,别哭,你要什幺,阿爸给你买,你要月亮,阿爸也给你摘下来!他侧着头,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见了绍桢,立即‮挛痉‬的大叫了起来:你是谁?你不要碰我的儿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会成大事,立大业的,他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嚎叫:他没有杀人,没有偷东西!没有!没有!你不能抓他!

  他向空中挥舞着拳头,接着,又恐怖的把⾝子向后躲,喊着说:哦哦,阿平,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打我,我骗了⾼宏的钱,骗了许多人的钱,都是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钱,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头扑进了手心里,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来。

  斑绍桢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他知道,再也不用他复仇了,何大爷已经被报复了,阿平代他复了仇。门外,小翠正沉默的站着,绍桢望了她好一会,记起他临走时,她曾冒着冷风送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拥抱了她,至今他还能感到她纤弱的⾝子在他怀里颤抖。那是他们间唯一的一次拥抱。

  小翠,跟我走,好吗?他问。

  不!我不能!小翠垂着眼帘说,你走吧!他对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离开他!

  绍桢望着他,出国这幺多年,他几乎忘掉‮国中‬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点点头,他在她手里塞下一叠钞票。轻轻说:我走了!

  小翠也点点头,静静的凝视着他。屋內,又传出何大爷大吼的声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都赚给你!接着是一阵比哭还难听的惨笑。

  斑绍桢对小翠望了最后一眼,转⾝走开了。小路两旁的菜田里,农夫们正弯着在播种,他无意识的注视着那些辛劳工作的人,喃喃自语的说: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踏着耀眼的光,他大踏步的向来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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