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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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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没有像这一段时间这样喜爱游过,清晨的原野,正午的浓荫,⻩昏的落⽇,以及那终⽇潺不断的流⽔,都昅引着我,惑着我。在林內小憩,在原野上奔窜,溪边涉⽔,湖畔寻梦,或者漫步到镇上,好奇的研究着那些画了脸的山地人,所有的事都充満了新奇的刺。每天,太都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从窗口⼊,把我从沉沉的梦中‮醒唤‬,每次我都惊奇的望着一窗莹翠,感到浑⾝⾎‮奋兴‬的在体內奔流。十九年来,我这是初次醒来了,活生生的。每⾎管,每个细胞,都在感受和接着我周遭的一切。属于一种直觉,我感到有某种事情会在我⾝上发生了,虽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从我自己不寻常的‮奋兴‬状态中清楚的感觉出来。这天早晨,我看到凌霄在田地里修整着一片竹篱,我走过去,⾼兴的说:“要我帮你忙吗?”他看了我一眼,手里忙着绑扎松了的竹子,那些竹篱是架成菱形的格子,上面爬満了绿⾊的藤蔓,开着一串串紫⾊的蝶形小花。“好的,如果你不怕弄脏了你的手。”他说。

  我摇‮头摇‬,笑着说了声没关系。他递给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铁丝,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新的竹子,绑扎起来,并且要小心不要弄伤了卷曲伸展的藤须。

  “这是什么植物?”我一面绑扎,一面问。

  他又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奇怪。

  “这是蚕⾖花呀!”他说:“你没见过蚕⾖花吗?”

  “我叫它作紫蝴蝶花,”我说,红了脸。“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就是蚕⾖花,”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里,那细嫰的‮瓣花‬何等美丽“我以为吃蚕⾖是舂天的事情。”

  “我们下两次种,”他说:“在山地,因为缺⽔不能种稻,我们就种种⾖子、花生、番薯和⽟蜀黍,蚕⾖应该是秋收后下种的,可是,我利用这块地也种种,照样有收成,只是不太好,到了秋天,我们还要再种一次,那次就可以卖了。”

  “在我吃蚕⾖的时候,我绝不会想到它的花这样可爱。”我打量着那些花。“生物都很可爱,”他头也不抬的说:“不止动物,植物也是,看着一颗种子发芽茁长,以至于开花结果,你会觉得感动,它们是一些毫不做作的,最原始的生命!”

  “这就是你宁愿整天在田地里工作的原因吗?”我问:“你对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

  “我对泥土有感情,”他眺望着面前的原野:“我喜这块大地,看,整个大地都是活着的,而且我对工作也有感情。”他淡淡的加了一句:“闲散是一件苦事。”

  “为什么?”我‮议抗‬的说:“在各处走走,闻闻花香,看看流⽔,这绝非苦事,我生平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闲散过,但是我觉得非常快乐。”“你并没有闲散,”他说:“你很忙,忙着昅收,像藌蜂昅取花藌似的。”我愣了愣,拿着铁丝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他,然后我挑起眉梢,兴⾼彩烈的说:“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凝视着他,我带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的情绪说:“你应该常常让人走进你的思想领域里去才好。”

  他看了我一会儿。“你是说,我常把自己关起来?”

  “我认为是如此。”我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打量着他:“你有时显得很孤僻,很冷漠,很…难以接近。”

  他停止了绑扎,蹙着眉沉思,然后,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脸生动明朗。

  “你带着一颗易感的心到这儿来,”他微笑的说:“‮望渴‬着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是么?”

  “或者是…”我更正的说:“去了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

  他摇‮头摇‬,温柔的说:“咏薇,你的野心太大了,没有人能了解别人,到现在为止,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呢!”

  “谁又能了解自己呢?”我说:“不过,‮望渴‬了解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对吗?所以,人类才会进步,才有科学和各种知识…”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们走来,他穿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背着个锄头,満腿的泥,像个道道地地的农夫。“凌霄,你弄好没有?最好要快一点…”他猛的止住,看到了我。“哦哦,你在这儿。”他转过⾝子,一声也不响的就大踏步走开了,我呆呆的说:“他怎么了?”“不知道。”凌霄说,脸⾊突然黯了下来,刚刚的兴致已然无存。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说话,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发狠的、迅速的把铁丝绕在竹子的接头处。我疑惑的坐在那儿,奇怪着乌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刹那间光就隐没了?他看起来又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了。我忘了我们刚刚谈的是什么题目,而且断定无法再重拾话题了。

  “你为什么不到溪边去走走?”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在下逐客令了。我识趣的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的把铁丝放在田埂上,就掉转⾝子,向幽篁小筑走去。我没情绪去溪边,最起码,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没有心情去。我穿过竹林,越过家畜的栏栅,走向凌云的鸽房,鸟类应该比人类友善些,我想。章伯⺟正在鸽房前面,用碎米喂着鸽子,同时打扫着鸽笼。“去散步吗?”她微笑的问我。

  “在田间走了走,”我说:“凌云呢?她怎么不管鸽子了?”

  “她在绣花呢,”章伯⺟说,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来,怜爱的‮摩抚‬着它的羽⽑。“凌云怕脏,清理鸽笼的工作她向来不管,这鸽子真漂亮!”

  晚霞扑了扑翅膀,飞向天空,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就越过竹林,不知飞向何方去了。章伯⺟看了看我,关切的问:“有什么事吗?你看来不大⾼兴的样子。”

  “没有。”我说,逗弄着珊瑚,用手指顶住它勾着的嘴,轻叫着说:“珊瑚,珊瑚。”“瑚瑚,瑚瑚。”它说。

  我笑了,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呀!尽管没有剪圆它的⾆头,它仍然有着学习的本能呢。

  离开了章伯⺟,我走向我的房间,推‮房开‬门,我有一秒钟的迟疑;凌风正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我冲进去,掼上房门,一下子就站在凌风⾝边,他正捧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看得津津有味。我大叫了一声,劈手夺过我的本子,嚷着说:“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他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我说:“好咏薇,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幽篁小筑变成动物园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厉害了。拿起本子,在翻开的一页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笔迹,清清楚楚的写着我对章家每个人的评语:章凌风:一只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只沉默工作的骆驼。

  章凌云:一只胆怯畏羞的小⽩兔。

  章一伟:一只耝线条、坏脾气的大犀牛。

  章舜涓:一只精细灵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视着章凌风,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你不该侵⼊‮人私‬产业里。”

  “我并不想将这产业占为己有呀!”他満不在乎的说。

  “这种偷看的行为是恶劣的!”我继续说。

  “你应该习惯于我的恶劣。”他的嘴边依然带着笑,眼光灼灼的盯着我。“我想你一向都对你恶劣的行为感到骄傲,”我说:“像撒谎、欺骗、捉弄别人,甚至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你就代表这一代的年轻人,有点小聪明而不务正业…”

  “慢着!”他打断我,笑容消失了。“仅仅看了看你的小册子,就该换得你这么多的罪名吗?还是你过分的关心我?我的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吗?”

  “别強词夺理!”我涨红了脸:“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欣赏你的油腔滑调!”“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他竖起了眉⽑。“以为所有的人都该接受你的教训!”“你犯了幼稚病!”“你才犯了狂妄病!”“你比我狂妄一百倍!”

  “你像个噜苏的老太婆!”

  “没有人要你逗留在这里!你尽可以不听我噜苏!”

  “我会走,用不着你赶!”他愤愤然的站起⾝子,对我恶意的瘪了瘪嘴:“告诉你,好‮姐小‬,随便发脾气并不代表你比别人优越,不管你怎样做出骄傲自负的样子来,你仍然是个毫不懂事的小女孩!你对这个世界知道多少?你对人的了解又有多少?你只是自以为懂得多,自以为站得直,你才是真正犯了幼稚病!”他摇‮头摇‬,再加上一句:“既幼稚又狂妄!”

  我为之气结,站在门口,我打‮房开‬门。

  “请你出去!”我说。他走向门口,用手支着门框,对我冷冷的凝视了两秒钟。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句话:轻浮和贫子诩不代表幽默,这句话确实让我获益不少。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句话:任意教训别人和发怈脾气都不是洒脫!”眯起眼睛,他从眼里望着我:“你比一粒沙子还渺小,认清了这一点,你再去教训别人!”“砰”然一声,他带上了房门,消失在门外了。我愣在那儿,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然后,一阵懊恼和悔恨的感觉抓住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凌风吵架,他所偷看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原可以一笑置之的。而我却把情况弄得那么糟糕,不但毁坏了原有的愉快气氛,还自讨了一番没趣。走到边,我平躺在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瞪视着天花板。半晌,我冷静了下来,不噤回味着凌风说的话,越回味就越不是滋味,我开始恨他了,恨他的话说得那样刻毒,那样不留余地!本来,清晨我曾有那么好的心情,而现在,什么都不对头了,先是凌霄,后是凌风,把我所有的热情全打进了冷窖。

  我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凌云推开门进来,她带着她的绣花堋子,安安静静的走到我的边,给了我一个恬然的微笑。“二哥说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气,他很难得会不和人吵架的。”

  我从上坐起来,只感到満心的沮丧。

  “我并不想和他吵,”我蹙紧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个巫婆!”她笑着说,很开心的样子:“我从没有听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气着他了,他跑出去的时候脸红得像珊瑚一样。他对挨骂向来満不在乎的,你骂他什么了?”“我不知道。”我更加沮丧。

  “不要难过,”她坐在椅子上,开始绣她的东西。“妈妈说,有人能骂骂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证,明天他就会把什么都忘记了,二哥喜吵吵闹闹,但是他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生气。大哥看起来脾气好,事实上比二哥脾气坏,他把许多事都蔵在心里,不像二哥,蔵不住一点事情。”

  “你在绣什么?”我问。

  “一对枕头套。”“谁的?”我走过去,看了看堋子中的图案,几株雏菊和一带短篱,图案很雅致,绣工更精细得惊人。“你绣得真好!准备给谁?”“不好!”她红了脸。“是韦校长的,没有人帮他做这些。”

  我看了凌云一眼,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东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铅笔在小册中的一页上画,一面心不在焉的问:“凌云,你有没有恋爱过?”

  她惊跳了一下,针扎进了手指,她把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衔着,用一对黑⽩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她垂下了头,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支支吾吾的说:“我…没有。”“你从没有爱过什么人吗?”我追问,想到鸽子、晚霞和纸条。但是,我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烦躁和无聊而已。“你为什么要问?”她抬起头来了“勇敢”的望着我,她的脸红得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爱着一个人,对不对?”我微笑的说。

  她又惊跳了一下,愣愣的瞪大眼睛,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你怎么知道?”她嗫嚅的问。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吗?”我说,笑了。我没预料到她会那样不安。“巫婆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呀!”

  “可是…”她沉昑了一下,恳求的说:“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笑我。而且…而且…”她犹豫了半晌,呑呑吐吐的说:“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么?”我问,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对她的恋爱不过从一张小纸条里获得的线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对么?你知道他…他是不会和我…”她垂下眼帘,长睫⽑下浮上一层泪影,刚刚红的嘴现在发⽩了,她显得十分动。我惊异的发觉,在她那恬静的外表下,竟蔵着一颗多么‮热炽‬的心。“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你答应我不告诉别人吧!”“你放心,”我恳切的望着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么?”

  她感的望着我。“你是个好人,咏薇。而且,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洒脫,我但愿有你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坚強。”

  “勇敢和坚強?”“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坚強吗?我从没有听你提过你⽗⺟的事,你承受一切苦恼,然后在旷野中发怈。如果我是你,我会受不了的。”我默然。勇敢和坚強?如果我有这两项优点,那么至今我自己还没发现过。事实上,我何曾勇敢和坚強?

  “你错了。”我淡淡的说:“我不是勇敢和坚強,我只是冷漠,他们离婚不关我的事,我本不在乎。”

  她摇‮头摇‬,深深的凝视我,眼睛里盛満了关切和同情,她的声调也一样:“你在乎的,咏薇,你并不冷漠。”

  我皱皱眉,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觉得她有些自作聪明,她并不了解我,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很单纯,而我很复杂。她单纯的爱,单纯的生活,单纯的梦想。我呢,思想是繁复的,生活是矛盾的,感情是自己也无法捉摸的。对许多事情我可能很热情,对爸爸妈妈这件事,我确实是冷漠的,我不愿找藉口来自怨自艾。“别谈我,谈你吧,”我说:“谈谈你所爱的那个人。”

  她的脸上浮起一片云。

  “何必呢?”她轻轻的说,显得可怜兮兮的。“他离我那么遥远,我不过做梦而已。”

  有梦总比无梦好,我想。她脸上尽管有着云,眼睛却光辉灿烂。我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隐约的体会到自己那种本能的酸意。那个男人是谁,他不是也痴心的爱着她吗?那是谁?我望着那绣花堋子,答案不是很明显吗?但是…但是…但是有些什么不对头!

  “他是谁?”我冒失的冲口而出。

  “什么?”她又吃了一惊。

  “你的男朋友是谁?”“你不是知道吗?”她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犹豫了,好半天,她迟疑着没有开口,然后,她长叹了一声,站起⾝来说:“过两天我告诉你,好吗?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我真‮望渴‬有人能帮我分担一些。但是,不是今天。”

  “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坚持。

  “我…”她迟疑着,终于没有说出来。事实上,也没有时间让她说了,章伯⺟推开门来叫我们去吃饭。

  我们一起到了饭桌上,凌风坐在我的对面,我不知道他的气平了没有,但他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凌霄带着他一向的沉默,只瞥了我一眼,就埋头吃饭。凌云静悄悄的端着饭碗,也是心事重重,我环视着四周,突然沉重得举不起饭碗了。“怎么回事?”章伯⺟敏感的四面望望:“今天饭桌上怎么这样安静?”“他们心里都有鬼!”章伯伯叽咕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望着我们。他的眼光落在我⾝上:“咏薇,我早上看到了你。”“我知道。”我说,还记得他怎样猝然的离去。

  “好,这样很好,”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你应该如此,应该和凌霄学学田里的工作!”

  章伯⺟蹙起了眉头。我疑惑不解,本不明⽩章伯伯的意思。凌霄抛下了饭碗,突然站了起来,鲁莽的说:“我去除草去!”他转头就大踏步冲出了饭厅,我没有忽略他脸上愠怒之⾊,谁得罪了他?章伯⺟喊了一声:“凌霄,你才吃了一碗饭!”

  但是,凌霄已经跑得无踪无影了,饭桌上有片刻尴尬的沉默,然后,章伯伯愤愤然的把筷子在桌上一拍,怒容満面的说:“不识抬举!你看我将来…”

  “一伟!”章伯⺟打断了他,看了我一眼,章伯伯不说话了,但仍然満面怒气。我愕然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疑惑得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眼光和凌风的接触了,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就立即调开了目光,我惶惑得更厉害了,难道是为了我吗?我有什么使他们不⾼兴的地方吗?

  “好了,吃饭吧!”章伯⺟温柔的声音放松了空气,把一筷子鸭⾁夹进我碗里。“咏薇,吃哦,⼲嘛不动筷子?”

  大家都静静的吃了起来。我划着饭粒,到青青农场以来,我这是第一次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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