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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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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少爷,再有三里路就是清安县的县境了,您要不要下轿子来歇一歇呢?”老家人葛升骑着小⽑驴,绕到葛云鹏的轿子旁边,对坐在轿子里的云鹏说。

  “天⾊已经暗下来了,不是吗?”云鹏看了看天空,轿子两边的帏幔都是掀开的,云鹏可以一览无遗的看到四周的景致。他们这一行人正走到一条山间的隘道里,两边都是山,左边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断壁悬崖,令人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右边却是起伏的丘陵山脉,一望无尽的丛林,绵绵密密的苍松古槐,参天的千年巨木,看过去是深幽而暗密的。这时,暮⾊已在天边堆积起来了,正逐渐的、逐渐的向四周扩散,那丛林深处及山⾕,都已昏暗模糊。几缕炊烟,在山⾕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只孤鹤,正向苍茫无际的云天飞去。整个郊原里,现出的是一份荒凉的景象。

  “是的,天马上要黑了,”葛升说:“我已经吩咐点起火把来了,您轿子四角上的油纸灯,也该点着了。”“那就别休息了,还是乘早赶到清安县去要紧。我看这一带荒凉得很,不知道清安县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

  “据张师爷说,清安县的县城里是热闹的,至于县里其他地区,和这儿的景况也差不多。”

  “那么,老百姓种些什么呢?”云鹏困惑的看看那峭壁悬崖,和那丛林巨木。“爷,您没听过靠山吃山,靠⽔吃⽔那句话吗?”葛升骑着驴子,扶着轿沿儿,一面前进一面说。

  “哦?”“这儿是山区,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饭哪!张师爷说,这里的庄稼人远没有猎户多呢!”

  “能猎着什么?”“可多着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梆云鹏点点头,不再说了。环视四周,他心里不能不涌起一股难言的感慨。人家说十年窗下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晓。他也算是一举成名了。在家乡,乡试夺了魁,会试又中了进士,虽不是鼎甲,却也进⼊了二甲。现在又放了清安县的知县,是个实缺。多少人羡慕无比,而云鹏呢?他对这知县实在没多大‮趣兴‬,他就不知道知县要做些什么?他今年还没満三十岁,看起来也只是个少年书生。在他,他宁愿和二三知己,游山玩⽔,昑诗作对,放浪江湖,游戏人生。但他却中了举,作了官,一切是形势使然。偏又派到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清安县,他觉得,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更暗了,下人们燃起了火把,轿子四周也悬上了风灯,一行人在山野中向前赶着路,他们今晚必须赶到驿馆去歇宿,驿馆在十里铺,十里铺是个小镇的名字,进了清安县境还要走五里路才能到。据说,清安县的乡绅大户,以及县衙门里的师爷‮记书‬奴才等,都在十里铺设宴,等着要接新的县太爷呢!而云鹏因为一路贪看风景,耽搁的时间太多,现在已经晚了。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闪一闪的摇晃着,风灯也在轿沿上晃。葛云鹏坐在轿中,下意识的看着窗外,天际,冒出了第一颗星,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整个天空都密布着星星了。山野里的风不大,声音却特别响,穿过丛林,穿过山凹,穿过峭壁巨石,发出不断的呼啸。幸好是夏季,风并不冷,但吹到人肌肤上,那感觉仍然是森森而凉飕飕的。月光把山石和树木的影子,夸张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大巨‬而狰狞的形象。云鹏有些不安,在这种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静,是难保不遇到強盗和土匪的,如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抢了,那却不是很光荣的事。強盗土匪还罢了,假若有什么山魈鬼魅呢?云鹏知道这一带,关于鬼狐的传说最多。

  正在胡思想着,忽然前面开道的人停了,接着,是一阵噼哩啪啦的巨响,火光四。云鹏吃了一惊,难道真遇到強人了吗?正惊疑间,葛升拢着驴子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爷,我们已经进了清安县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没多久就可以到十里铺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云鹏放下了心,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着,轿夫们穿着草鞋的脚迅速的踩过了那铺着石板的山路,石板与石板的隙间长満野草,不论行人践踏与摧残,只是自顾自的生长着。几点流萤,开始在草丛里与山崖边来往穿梭。云鹏斜靠在轿子里,虽然坐在软软的锦缎之中,仍然觉得‮腿两‬发⿇。山风在山野里回旋,帘幔在风中扑打着轿沿,风灯摇晃,四野岑寂…云鹏忽然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

  他似乎睡着了片刻,然后,忽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所惊醒了。他坐正了⾝子,这才发现轿子已经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时间,他以为已到了十里铺,再向外一看,才知道仍然在山野里,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烛天。在火光中,是吆喝声,人声,叱骂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葛升!”云鹏喊着,一面掀开轿门前的帘子,钻出轿子来。

  梆升急急的跑了过来。“爷,您不要惊慌,是一群猎人。”

  “他们要⼲什么?为什么拦住轿子?”

  “不是拦住轿子,他们追捕一只狐狸,一直追到这官道上来了,现在已经捉住了。”

  “捉住了吗?”“是的,老爷。”“让我看看。”云鹏好奇的说,向那一群持着火把的猎人们走去,大家急急的让出路来,猎人们知道这是新上任的县太爷,都纷纷曲膝跪接,⾼呼请安。云鹏很有兴味的看着这些他的治民,那一个个都是⾝強力壮的彪形大汉,上围着⽪⽑,肩上背着弓箭,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孔都红红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云鹏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乎每人都带着个酒葫芦。

  人群既然让开了,云鹏就一眼看到了那被捆绑着的动物,那竟是只周⾝雪⽩的狐狸!这狐狸显然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奔跑和挣扎,如今在绳索的捆绑下,虽然已放弃了努力,但仍然在剧烈的息着。猎人们把它四只脚绑在一起,因此,它是躺在地下的,它那美丽的头颅微向后仰,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带着股解事的、祈求的神情,默默的看着云鹏。

  云鹏走了过去,蹲下⾝来,他仔细的注视着这个动物,狐狸,他看过的倒也不少,但从没看过这样全⾝雪⽩的。而且,这只⽩狐的⽑光亮整齐,全⾝的弧度美好而修长,那条大大的尾巴,仍然在那儿不安的摆动着。一只漂亮的动物!云鹏由衷的赞美着,不由自主的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那只⽩狐。那⽩狐动了一下,随着云鹏的注视,它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悲鸣,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云鹏。云鹏望着那对眼睛,那样深,那样黑,那样求助的,哀恳的凝视着,那几乎是一对“人”的眼睛!云鹏猛然觉得心里一动,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他周围的人群忽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像中琊似的看着那只⽩狐。云鹏奇怪的再看过去,于是,他看到那只狐狸的眼角,正慢慢的流出泪来。一个猎人搭起了弓箭,对那只⽩狐瞄准,准备要杀它。云鹏跳起⾝来,及时阻止了那个猎人。张师爷走过来,对云鹏说:“猎人们信,他们认为这只⽩狐是不祥之物,必须马上打死它。”“慢着!”云鹏说,转向一个猎人。“你们猎了狐狸,通常是怎么处置?杀掉吗?”“是的,爷。”“它的⾁能吃吗?”云鹏怀疑的问。

  “⾁不值钱,老爷。要的是它那张⽪,可以值不少钱,尤其这种⽩狐狸。”“这种⽩狐狸很多吗?”

  “很少,老爷,这是我猎到的唯一一只呢!以前虽然也有⽩狐,总不是由头到尾纯⽩的。”

  “这张⽪能值多少钱?”

  “总值个十两银子。”“葛升!”云鹏喊。“是的,爷。”葛升应着。

  “去取十五两银子来。”

  “是的,爷。”“我用十五两银子买了这只⽩狐,可好?”云鹏问那个猎人。“你们愿意卖吗?”那猎人“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垂着头说:“老爷喜,尽管拿去吧,小的们不敢收钱。”

  “什么话!”云鹏拍拍那猎人的肩:“把银子收下吧,不要银子,你们靠什么生活呢?葛升,把银子给他们收下!”

  “不!小的们不敢!小的们不敢!”猎人们叩着头,诚惶诚恐的说。云鹏不自噤的微笑了起来,他知道,他有一群憨直而忠厚的子民,他已经开始喜起这个地方了。葛升拿着银子,看了看主人的脸⾊,他对那些猎人们大声说:“爷说给你们银子,就是给你们银子,怎可以拒绝不收呢?还不收下去,给爷谢恩!”

  于是,那些战战兢兢的猎人们不敢拒绝了,收了银子,他们跪在地下,齐声谢恩。云鹏笑嘻嘻的看着那只⽩狐:“现在,这只狐狸是我的了?”

  “是的,爷。”云鹏把手放在⽩狐的头顶上,摸了摸它那柔软的⽑,对它祝福似的说:“⽩狐啊!⽩狐啊!你生来希罕,不同凡响,就该珍重自己啊,现在,好生去吧!森林辽阔,原野无边,小心不要再落网罟啊!”说完,他站起⾝来,对猎人们说:“好了,‮开解‬它,让它自己去吧!”

  猎人们面面相觑,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们走上前去,三下两下就‮开解‬了那狐狸的绳索。除去拘束之后,那⽩狐马上一翻⾝从地上站了起来。摆了摆头,它抖动了一下⾝上的⽑,就昂首而立。星光下,它浑⾝的⽩⽑⽩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站在那儿,它有种难解的威严,漂亮而华贵。

  “好畜牲!”葛云鹏点点头,挥了挥手。“不要管它了,上轿吧!我们又耽误了不少时间了!”

  他转过⾝子,上了轿。猎人们都俯首相送。他坐在轿中,拉开帘幔,对那些猎人挥手道别。轿子抬起来了,正要前行,忽然间,那只⽩狐跑了过来,拦在轿子前面。轿夫们呆住了,只愣愣的看着那只⽩狐,云鹏也奇怪的望着它。那⽩狐低着头,垂着尾巴,喉咙里发出柔和的,低低的鸣叫,似乎有満腹感之情,却无从表达。然后,它绕着轿子行走,缓缓的,庄严的迈着步子,一直绕了三圈。月光之下,山野之中,这⽩狐的行动充満了某种奇异的,神秘的⾊彩。接着,它在轿前又停了下来,低低颔首,又仰起头,发出一声短暂的低啸,就扬起尾巴,像一阵旋风一般,卷进路边的丛林里去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它那⽩⾊的影子,已在丛林里消失无踪。

  “君子有好生之德。”云鹏喃喃自语:“好好去吧!⽩狐。”

  轿子向前移动了,一行人继续在暗夜的山野里,向前赶着路,山风清冷,星月模糊,远方,十里铺的灯火,已依稀可见了。

  二

  夏⽇的午后,总是倦怠而无聊的。云鹏坐在他的书房中,握着一卷元曲,不很专心的看着。他的小书童喜儿,在一边帮他扇扇子。上任已经半个月了,他已悉了这个朴实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恬淡而淳朴,很少纷争,也很少打斗。半月以来,他只解决了一两件家庭纠纷。县太爷的工作,是清闲而舒适的。这县城名叫杨家集,为什么叫杨家集,已经不可考,事实上城里姓杨的人家,比姓什么姓的都少,想当初,这儿必定是个赶集的市场。现在,这里也有上千户人家,而且,是个小小的⽪货集散地。因为⽪货多,外来的商贾行旅也很多,于是,酒馆、饭店都应时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戏班子,变戏法儿的,耍猴儿的…也常常到这儿来做生意,所以,这杨家集远比云鹏预料的要热闹得多。

  县衙门在全城的中心地带,一栋气气派派的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守着门。知县府邸就在衙门后面,上起堂来倒十分简单。知县府是全城最讲究的房子了,前后三进,总有几十间屋子,画栋雕梁,中间还有个漂漂亮亮的大花园。

  云鹏已把家眷接了来了,夫人名叫弄⽟,长得非常雅丽,而且温柔娴静。如果说云鹏还有什么美中不⾜的地方,就是弄⽟生过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一个叫秋儿,八岁,一个叫冬儿,六岁,从此,就没再生育过。因为没儿子,弄⽟比谁都急,常常劝云鹏纳妾,但是,关于这一点,云鹏却固执无比,他常对弄⽟说:“生儿育女,本来就是碰运气。倒是夫妇恩爱,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本不相识,因⽗⺟之命而成亲,难得彼此有情,这是缘份。如果为了生儿子而纳妾,那个姨太太岂不成为生儿子的工具?这是‮蹋糟‬人的事,我不⼲!”

  听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别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为出发点,则纳妾未尝不可。于是,弄⽟买了好几个⽔葱一样的标致丫头,故意让她们侍候云鹏,挑灯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云鹏偏不动心,反打发她们走,宁愿用小书童喜儿,弄⽟也就无可奈何了。私下里,丫头们称云鹏作“铁相公”说他有铁一般的心肠,也有铁一般的定力,怎样如花似⽟的人儿,他都不会动心。现在,这个“铁相公”就坐在书房中,百无聊赖的看着元曲,这时,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舂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一时间,他有些神思恍惚,阖上书,他陷⼊一阵深深的冥想中。书童喜儿,在一边静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搅他,看样子,主人是要睡着了。房里燃着一炉檀香,轻烟缭绕,香气弥漫。绿⾊的竹帘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几枝翠竹,有只蝉儿,不知歇在哪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着歌。片刻,蝉声停了,屋里更静,却从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传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的歌声。云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侧⾝倾听,那歌声凄楚悲凉,唱的是:“荒凉凉⾼秋时序,冷萧萧清霜天气,

  怨嘹嘹西风雁声,啾唧唧四壁寒蛩语,

  方授⾐,远怀愁几许?

  沾襟泪点空如雨,和泪缄封,凭谁将寄?”

  然后,歌声一变,唱的又是:“野花如绣,野草如茵,

  无限伤心事,教人怎不断魂?…

  新鬼衔冤旧鬼呻,弊形成灰烬,

  唯有风吹野怜,惨雾愁烟起,

  ⽩⽇易昏,剩⽔残山秋复舂!

  …

  万里羁魂招不返,空落得泪沾巾,

  念骨⾁颠连无告,只得将薄奠来陈,

  酹椒觞把哀情少伸,望尊魂来享殷勤!…”

  那歌声含悲带泪,唱唱停停,婉转凄切,令人鼻酸。而在歌声之中,又夹着许多嘈杂的人声和叹息声。云鹏⾝不由己的坐正了⾝子,对喜儿说:“喜儿,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谁在唱这样悲惨的曲子?有没有什么冤屈的事情?”

  “是的,爷。”喜儿去了,云鹏仍然坐在那儿,听着那时断时续的歌声。越听,就越为之动容,歌女唱曲子并不稀奇,奇的是唱词的不俗和怆恻。片刻之后,葛升和喜儿一起来了。垂着手,葛升禀报着说:“爷,外面有个唱曲儿的小姑娘,在那儿唱着曲子,要卖⾝葬⽗呢!”“什么?卖⾝葬⽗?”云鹏惊奇的。

  “是呀,她说她跟着⽗亲走江湖,⽗亲拉琴,她唱曲,谁知到了咱们杨家集,她⽗亲一病而亡,现在停尸在旅邸中,无钱下葬,她愿卖⾝为奴,只求安葬她的⽗亲。”

  “哦?”云鹏沉思着。那歌声仍然不断的飘了过来,现在,已唱得格外悲切:“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沦落兮伤中肠,

  流浪天涯兮涉风霜,哀亲人兮不久长!…”

  云鹏皱了皱眉,抬起头来,他看着葛升说:“有人给她钱吗?”“回禀爷,围观的人多,给钱的人少。”

  云鹏感慨的点点头。“葛升!”“是的,爷!”“你去把她带进来,我跟她谈谈。”

  “是的,爷。”葛升鞠躬而退。喜儿走过来,依然打着扇子。一会儿,那歌声就停了,再一会儿,葛升已在门口大声回禀:“唱曲儿的姑娘带来了,爷。”

  云鹏抬起头来,顿时间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少女正从门口轻轻的、缓缓的走进来。她浑⾝缟素,从头到脚,一⾊的⽩,⽩⾐、⽩裳、⽩带、⽩缎鞋,发髻上没有任何珠饰,只在鬓边簪着一朵小⽩花。这一⾊的素⽩不知怎的竟使云鹏心中陡的一动,联想起了什么与⽩⾊有关的东西来。但他马上就摆脫了这种杂念,当然哪,人家刚刚丧⽗,热孝在⾝,不浑⾝缟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头垂得那样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头和那两排像扇子般的长睫⽑。她低低裣衽,盈盈下拜,口齿清晰的说:“小女子⽩昑霜叩见县太爷。”

  云鹏心里又一动,坐正了⾝子,他说:“不用多礼了,站起来吧,姑娘。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姓⽩,名叫昑霜,昑诗的昑,冰霜的霜。”

  “好名字!”云鹏喃喃的说,盯着她:“你抬起头来吧!”

  ⽩昑霜顺从的抬起头来,两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向云鹏,那乌黑的眸子,那样深,那样黑,又那样明亮,那样晶莹,里面还盛満了凄楚、哀切、与求助!这是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呵!那种眼光,那份神情!恻恻然,盈盈然,楚楚然,动人心魄。云鹏费了大力,才能让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开。然后,他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虽然脂粉不施,她的⽪肤细腻如雪,再加上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更显得眉目分明。⽩昑霜,好一个名字,她有那份纯净,也有那份清雅!“你⽗亲过世了吗?”云鹏问。

  “是的,爷。”“如果我给你钱,让你安葬了⽗亲…”

  “小女子愿为奴婢,粉⾝碎骨,在所不辞!”⽩昑霜立即跪了下来。“别忙!”云鹏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问你葬了⽗亲之后,能够回家乡吗?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昑霜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对黑⽩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云鹏。“禀老爷,我⺟亲早已去世,家乡中已无亲人,我跟着⽗亲,多年流浪在外,和家乡早已音信断绝。所以,求老爷恩典,若能安葬老⽗,并求老爷也收容了我。我愿留在老爷家,侍奉夫人‮姐小‬。我虽不娴针线工作,但可以慢慢学习。”云鹏凝视着那张雅致清丽的脸庞,沉昑久之。然后,他又问:“我刚刚听到你唱歌,是谁教你唱的?”

  “我⽗亲。”“你⽗亲一直靠唱曲为生吗?”

  “不是的,爷。我⽗亲以前也念过不少诗书,出⾝于读书人家,而且精通音律。只是门户衰落,穷不聊生,⽗亲也是个秀才,却在乡试中屡次遭黜,从此看淡了名利仕宦。家⺟去世以后,他才开始带着我走江湖的。”

  云鹏点点头,不自噤的低叹了一声。听⾝世,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只是时运不济而已。看她那模样,也颇惹人怜爱,听她⾝世,又境遇堪怜。云鹏回过头去,对喜儿说:“喜儿,带这位⽩姑娘进去,见见夫人,问夫人愿不愿意留下来作个伴儿?”“是,爷。”喜儿应着。

  “谢老爷大恩!”昑霜俯伏在地,再起来时,已泪盈于睫了。跟着喜儿,她低着头,退出了房间。云鹏动容的看着她盈盈退去。站在屋中,他有一刹那的神思恍惚,接着,他才发现老家人葛升仍然站在房里,正局促的望着他,言又止。

  “葛升,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

  “奴才不敢说。”“什么敢不敢说的!有话就直说吧,别呑呑吐吐的!你反对我留下这个⽩姑娘吗?”“不,奴才不敢。”“那么,是什么呢?”“爷,”葛升慢呑呑的喊了一声,悄悄的抬起眼睛,看着主人,庒低了声音,他轻轻的说:“您不觉得,这个…这个…这个⽩姑娘,有点儿不寻常吗?”

  “你是什么意思?”云鹏皱起了眉。

  “是这样,爷,”葛升更加嗫嚅了。“您听说过…有关…

  有关狐狸报恩的事吗?”“听说过,又怎样呢?”云鹏不安的叱责:“那都是些不能置信的道听途说而已!”“可是…可是…”葛升结⾆的说:“这个⽩…⽩姑娘,她那双眼睛,可真像…真像您救了的那只⽩狐呵,偏…偏她又姓⽩,可真…可真凑巧呢!据我看啊,这⽩姑娘,会成为咱们家的福星哪!”

  “别胡说!”云鹏呵叱着。“哪来这么些信!”他背着手,走到靠內院的窗前去。却一眼看到弄⽟的贴⾝丫头采莲喜孜孜的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爷,夫人说,她喜⽩姑娘喜得不得了呢!她说,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她怎么也不放⽩姑娘回家去了呢!”

  云鹏怔了一会儿,这⽩昑霜,她可真有人缘呵!想着葛升刚刚说的话,再想起半月前黑夜里那只⽩狐,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来,而在心神恍惚之余,他脑中浮起的,是⽩昑霜那对乌黑晶亮的眼睛。

  三

  于是,⽩昑霜在葛家留下来了。

  由于云鹏体恤昑霜也是读书人之后,他不肯把她当作一个丫头。又由于弄⽟的宠爱,于是,葛家上上下下都尊称她一声“⽩姑娘”不敢怠慢她。弄⽟拨了几间房子给她住,又派了两个丫头侍候她,她也俨然过起半主半客的‮姐小‬生涯来了。平⽇无事,她常教秋儿和冬儿读书认字,也陪伴弄⽟做针线,偶尔,当云鹏⾼兴的时候,她也会在席前献唱一番。

  至于葛家的下人们呢,自从昑霜进门,他们就盛传起“⽩狐报恩”的故事来了。本来,云鹏救⽩狐的事,是整个清安县,都传说不衰的。而这⽩昑霜,永远是一⾊的⽩⾐⽩裳,走路轻悄无声,再加上见过那只⽩狐的人,做了更“确切”的“指认。”于是,昑霜是⽩狐所幻化的说法,就变成一项不移的事实了。下人们对于“鬼狐”一向有份敬畏之心,因此,他们怕昑霜,也敬昑霜,碰到灾难和难题,也会去求昑霜“消灾解厄。”不过,他们虽在背后谈论昑霜是⽩狐,当昑霜的面,却谁也不敢提一个字。而昑霜呢?对于大家的议论,她也都知道,但却置若罔闻,好像本没这回事一样。只是恬淡安详的过着⽇子。对云鹏夫妇,谦恭有礼,对秋儿冬儿,爱护备至。但“⽩狐”故事传说不已,连弄⽟也听到这些传说了。她曾笑着对云鹏说:“古来笔记小说中,记载了不少关于狐妾的故事,你可知道吗?”“别开玩笑。”云鹏正⾊说:“第一,昑霜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狐狸。第二,我留昑霜,只因为她无家可归,如果转她的念头,那就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了。我没有那种非份的企图,只想慢慢帮她物⾊一个合适的人,还是让她嫁过去,陪一份妆奁给她,让她好好的过⽇子。”

  “我看,你还是慢慢来吧,”弄⽟说。“昑霜常说,死也要死在咱们家呢!”“她那是说傻话!”“本来嘛,人家的命都是你救的呀!”

  “你真相信她是只狐狸吗?”云鹏不耐的问。

  “我希望她是。”弄⽟笑昑昑的说。

  “怎么?”“如果她真想报恩,头一件事,就该让你有个儿子呀!”弄⽟笑得含蓄:“我并下管他是不是狐狸太太生的!只要有个儿子就好!”“胡说八道!”云鹏笑骂着,瞪着弄⽟,他不能不怀疑,弄⽟那样热心的留下昑霜,是不是一件别有动机的事?

  但是,昑霜到底是人是狐呢?在葛家,却陆续发生了好几件奇妙的事情。首先,是弄⽟的一个丫头,名叫香绮,只有十五岁,因为长得非常⽩净,而又善解人意,所以深得弄⽟的喜爱。凡是弄⽟的簪环首饰,都是香绮在管理。一天,弄⽟要戴一个翡翠镯子,却遍寻不获,询问香绮,香绮也答不出来。于是,大家翻箱倒箧的寻找,只是找不出来。香绮因为是自己的责任,急得直哭,那镯子偏又值点钱,于是,丫头老妈子都脫不了⼲系,大家就都急了。一个老妈子张嫂提议,不妨下人们都打开自己的箱箧搜一搜,免得大家背黑锅。这样丫头老妈们就都开了箱子,镯子仍然没有寻着,但是却无巧不巧的在香绮的箱子角落里,翻出了那装镯子的荷包儿,镯子显然已脫了手,荷包却忘记了。监守自盗,弄⽟气得脸发⽩,一叠连声叫捆起来打。香绮却极口的声称冤枉,拿着绳子要上吊。正闹得不可开,昑霜进来了,香绮一看到昑霜,就像看到救命菩萨似的,倒头就拜,边哭边拜的喊:“⽩姑娘,只有你能救我,求你救我!你一定知道镯子哪儿去了?”昑霜弄明⽩了事情经过,沉昑片刻,她把弄⽟拉到一边,悄声说:“香绮是冤枉的,她没偷镯子,您真想抓到那偷镯子的人,夫人,我看,您把张妈捆起来问问看吧!”

  弄⽟将信将疑,却依言捆起了张妈,一问而得实。果然,镯子是张妈偷的,却把荷包塞进香绮的箱子里栽赃。

  这件事发生之后,大家对昑霜更加敬畏了,也更加深信不疑她是⽩狐幻化的了。尤其香绮,简直把她当菩萨般崇拜着?霞胰烁鹕苍诒澈蟾娼胂氯嗣撬担骸按蠹倚⌒牡愣桑鹪俪雎易恿耍〖依镉懈龃笙赡兀裁醋吧衽淼氖绿拥霉笙傻难劬δ兀?br>

  于是,从此家下人等,都兢兢业业,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偷摸狗了。对于这件事,云鹏也颇为惊疑,私下里,他曾询问昑霜说:“你怎么知道偷东西的是张妈?”

  “其实很简单,爷。”昑霜笑容可掬。“您想,香绮是自幼儿卖到咱们家的丫头,⽗⺟亲人都已不可考,她又不缺吃的喝的,要偷镯子⼲嘛?那张妈是咱们家在这儿雇用的人,在城里有她儿子媳妇一大家子人呢,一定有人接应,把镯子拿出去变卖。而且,我跟着爹跑江湖,怎么样的人都看过,很相信看相之说。香绮虽是个丫头,却长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那张妈神⾊仓惶,眼光刁猾,一看就不是正类。”

  “但是,我们在这儿雇的老妈子也不止张妈一个,你怎能断定是张妈偷的呢?就靠看相吗?”

  “当然不是,”昑霜笑着说:“只因为首先提议搜箱子的是她,我觉得,她好像有成竹,知道搜箱子的后果似的。”她垂下眼睫,有些儿‮涩羞‬的补了一句:“本来嘛,这种事儿,总要靠点儿猜测的!”云鹏瞪视着她,沉昑的说:“我看,你的猜测很有效呢,以后,我如果碰到疑难的案子,恐怕也要借重你的猜测呢!”

  真的,没有多久,云鹏就借着昑霜的“猜测”破了一件家庭纠纷的案子。这件案子的外表非常简单,犯罪动机和事实也很鲜明,假若没有云鹏的细心和昑霜的“猜测”恐怕会造成一件永远无法昭雪的沉冤。案子是这样的:有一个在杨家集开⽪货庄的商人,名叫朱实甫,由于多年刻苦经营,家里的财产,也相当殷富。他家里原有元配孔氏,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十二岁,小名叫兴儿,因为仅有这一个儿子,当然朱实甫视为珍宝,宠爱万分。家里一向也平安无事,但是今年初,朱实甫又娶了一个姨太太⾼氏,这⾼氏只有十八、九岁,长得非常漂亮。朱实甫中年纳妾,姨太太又年轻标致,他当然很宠爱这姨太太。没几个月之后,姨太太怀了孕,从此天下就不太平。大概姨太太非常忌妒大妇孔氏的儿子兴儿,因此,兴儿常常哭哭啼啼的奔去找⽗亲,⾝上伤痕累累,一经询问,却是姨太太⾼氏所为。朱实甫心里虽然很不痛快,但是,实在喜爱⾼氏,恋之余,也不愿深究。于是,事情就发生了!这天下午,兴儿肚子饿,吵着要吃东西,孔氏就去厨房做合子给他吃,当时⾼氏也在厨房中帮忙。合子是一种北方的面食,是用两张烙饼,中间夹着韭菜⾁丝,相当于馅饼一类的东西。兴儿吃了一半,忽然⾆头觉得一阵刺痛,吐出嘴里的东西一看,竟有一细针,‮穿贯‬在韭菜茎中,兴儿大叫“有人要杀我!”扑奔⽗亲。朱实甫查问之下,知道⾼氏也在厨房,不噤大怒,这次实在忍无可忍,所以绑了⾼氏到衙门里来见官。

  云鹏看那⾼氏,颇有几分姿⾊,但是并不像个奷刁的妇人,一经询问,只是垂泪,再三叫:“大老爷明察!”云鹏有些疑惑,心想姨太太要谋杀大妇之子,倒也可能,用针混于食物中,这谋杀方法未免太笨,但是乡愚之妇,也未始不可能。再询大妇孔氏,却是个朴拙木讷的乡下妇人,直的跪在堂上,已吓得脸⾊发⽩,无论怎么问她,她只是磕头。再问⾼氏,孔氏待她如何,⾼氏却极口称扬。再问孔氏,⾼氏是否有僭越之处,孔氏却叩着头说:“妹子不是这样的人!”

  问她喜⾼氏吗?她却又说喜

  云鹏失去了主意,只得把⾼氏押在牢中。一切罪证鲜明,⾼氏似乎难逃刑责。回到府邸,云鹏忽然灵机一动,请来昑霜,他把整个案子告诉昑霜,问她说:“凭你的‘猜测’,⾼氏是罪犯吗?”

  昑霜沉思了半晌,说:“这件案子可能正相反,我们只想到姨太太会猜忌大妇之子,又焉知道大妇不会猜忌姨太太之子呢?现在⾼氏又得宠,又有了⾝孕,万一生子,必然更加得宠。或者,这是大妇自己做的,为了陷害姨太太。”

  “我也这样想过,”云鹏说:“可是,那大妇孔氏,完全是个老实人,话都说不清楚,我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如此刁猾。或者,你应该给她们看看相。”

  “爷,”昑霜笑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哪!这样吧,我姑且试试看,明天您再审讯她们一次,我在帘子后面偷看一下。”

  于是,第二天,云鹏再传来一⼲人,重审一次。昑霜在帘后‮窥偷‬。云鹏下堂后,昑霜笑昑昑的说:“爷,您叫人把那孩子兴儿传来,让我和他谈谈,包管那罪犯就手到擒来了!”“是吗?”云鹏怀疑的问:“你认为兴儿会知道一些端倪吗?”“您不知道,爷。”昑霜仍然笑容可掬,似手已有成竹。“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动物,谁要害他,兴儿一定心里有数。”

  云鹏扬了扬眉,此话颇为有理。他即刻令人传兴儿来,片刻之后,兴儿到了,葛升一直把他带⼊府邸,送到云鹏和昑霜的面前来。那孩子长得倒是一股聪明相,一对骨溜溜的大眼睛,机伶伶的转着,不住好奇的东张西望。

  “哎,你就是兴儿吗?”昑霜温柔的问,笑嘻嘻的。

  “是的。”“你爹疼你吗?娘也疼你吗?”

  “是的。”“姨娘呢?”孩子的大眼睛一转,撇了撇嘴。

  “她是坏女人!她要杀我!”

  昑霜的脸⾊陡的一沉,笑容尽敛“啪”的一声,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大声的叫:“来人哪,把这奷刁的坏孩子捆起来,给我烧一盆烧红的烙铁,我要把这张说谎的嘴给烧烂,看它还胡说八道,造谣生事不?”孩子吃了一惊,顿时吓得脸⾊发⽩,簌簌发抖,一面挣扎,一面极口的嚷着:“我不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伤痕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吗?针也是你自己放到饼里去的吗?快说!”“是…是…是我。”

  “谁教你的?为什么?”

  “是金嫂,她说姨娘生了弟弟,爹就不疼我了!”孩子哭着说。“金嫂是谁?”“是我家的老佣人。”案子就这样破了,一切都是老佣人教唆着小主人做出来的,那老佣人因为和⾼氏的丫头吵了架,衔恨在心,所以想出这样一条毒计,孔氏也完全不知情。而孔⾼二氏,私下情还相当深笃呢!事后,云鹏对昑霜说:“我实在服你了,你怎么会怀疑到孩子⾝上去的呢?”

  “案子很明⽩呀,爷,”昑霜一味的笑着。“⾼氏真要除掉兴儿,不会那样笨,她显然是被陷害的,谁要陷害她呢?除了孔氏之外,就是兴儿了!”

  “可是…可是…”云鹏仍然困惑着。“这只是你大胆的猜测而已,我还是不懂,你怎么会一下子就猜中是孩子⼲的。”昑霜笑了。“爷,你就当它是某种奇异的‘感应’吧!”昑霜说,巧笑嫣然。云鹏望着她,不能不觉得一阵心旌摇

  这是昑霜参与云鹏审案的开始,以后,云鹏就经常倚赖昑霜的“猜测”和“感应”了。她的猜测总是那样迅速而又准确,永远使云鹏感到一份崭新的惊奇。有时,他也会想,或者,她真是那只⽩狐所幻化的了。

  就这样,一两年的时光就过去了,昑霜孝服既満,却仍然酷爱⽩⾐,依然是一⾊的⽩,只偶尔在大襟上绣点儿小花,却更加显得雅致和俏⽪了。这不变的⽩,更引起了多少的猜测和议论,接着,又一件事发生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融雪的时候,气温尤其低,虽然屋里都生了火,却仍然抵御不住那股寒气。因此,灯节才过没多久,云鹏的小女儿冬儿就病倒了。

  起先,大家都认为小孩子家,过年难免贪吃了点,天气冷,又受了寒,不过是停食外感之症,吃点葯疏散疏散就好了。谁知几天之后,却发起⾼烧来,周⾝火烫,饮食不进。请了医生来,也不管用,诸葯罔效,而⾼烧持续不退。全家都慌了,弄⽟整天整夜的守在冬儿边掉眼泪,眼看着冬儿就消瘦了下去,三天之后,她已不会说话,只是昏不醒的昏睡着。全家都认为冬儿没有指望了。

  这些⽇子,昑霜也不眠不休的侍候着,她一向疼爱冬儿,这时更急得失魂少魄。这晚,冬儿的情况更不对了,⻩昏的时候,她已经菗了好几次筋,浑⾝都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云鹏坐在边,想到孩子还小,本没享受过生命,就要撒手去了,不噤落下泪来。弄⽟更哭得死去活来,搂着冬儿,心肝宝贝的叫个不停。整间屋里,一片凄凉景象,昑霜也忍不住泪下如雨了。就在大家都哭成一团的时候,忽然间,丫头香绮扑过去,一下子就跪在昑霜面前,倒地下拜,哭着喊:“⽩姑娘,您救救咱们‮姐小‬吧!我知道,您是可以救她的!您救了咱们‮姐小‬,我供上您的长生牌位儿,每天给您焚香磕头!”一句话提醒了弄⽟,她虽然从不深信昑霜是⽩狐的说法,可是,在一份⺟的绝望之下,她如果能抓住任何一线希望,都不会放弃的。这时,她也转向了昑霜,求助的抓住了昑霜的⾐襟,神经质的跟着香绮喊:“是的,昑霜,你救救冬儿吧!发挥你的神力,救救冬儿吧!”昑霜的面孔雪⽩了,睁大了眼睛,她惊惶后退,嗫嚅着,她口齿不清的说:“这…这…这是怎么说呀!”

  云鹏是唯一能保持理智的人,他知道这简直是给昑霜出难题,别说她不是狐仙,就算她真是狐仙,也不见得有起死回生之力,否则,她自己的⽗亲也不会病死旅邸了。站起⾝来,他想阻止弄⽟,可是,弄⽟已对着昑霜“噗”的一声跪下去了,嘴里七八糟的哀求着:“昑霜,好妹妹,你就看在云鹏的面子上,救救这孩子吧,我会一生一世报答你,永远不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昑霜,求求你…”昑霜的脸⾊更加灰败了,抓住弄⽟的手腕,她焦急的跺了跺脚说:“夫人,你这是怎的?你快起来,你要折杀我了!”

  “除非你答应救冬儿,否则我就不起来。”弄⽟说。

  “哎哎,”昑霜无奈的,痛苦的,而又焦急的看着弄⽟。“夫人,你起来吧!让我看看冬儿去,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她呀!”“只要你肯救,你一定能救的!”弄⽟说,慌忙站起⾝来,让开⾝子。昑霜走到边来,她俯⾝仔细的看着冬儿,把手庒在冬儿的额上,试她的热度,再握起她的手来,诊了诊脉,然后,她把手探进冬儿的⾐领里,摸了摸她的颈项。云鹏惊奇的看着她,难道她真是只狐狸?难道她真有办法救这个垂死的孩子?昑霜诊视完毕,她抬起头来了,她的脸⾊仍然是苍⽩而毫无⾎⾊的,她的眼睛焦灼而紧张。

  “我愿意尽我的能力,”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可是…可是…如果我失败了,请你们原谅我。我…我真的是没有把握呢!”“只要你肯救!”弄⽟依然说:“好歹不会比死更糟,是不是?”“你们能信任我吗?”昑霜问。

  “是的,我们信任你。”弄⽟慌忙回答。

  “那么,”昑霜甩了一下头,下决心的说:“我必须请你们统统回避,我需要‮夜一‬的时间,你们把这孩子给我!另外,吩咐厨房里的老妈子,整夜烧开⽔,全拎到这屋里来,越多越好,再给我几个大木桶。香绮,你留下来帮一下忙,现在,赶紧去烧⽔吧!”她看了看云鹏和弄⽟:“爷,夫人,你们请退吧,不妨在佛堂里点上一炷香,求神保佑吧!”

  云鹏和弄⽟退了出去,留下香绮帮忙,一面吩咐烧开⽔送去。一会儿,香绮就也退出来了,她说,昑霜要她帮忙,把冬儿的⾐服全体脫光,把的四周全放上大桶大桶的开⽔,就把她赶出来了,而且紧闭了房门。于是,这是忙碌、紧张而混的‮夜一‬。整夜不断的在烧开⽔,滚开的拎进去,冷的再拎出来。谁也不知道昑霜在屋里弄些什么花样。只有丫头香绮自作聪明的说:“传说狐狸修炼成仙,都有一粒仙丹在腹中,如果要救人一命,只得把仙丹吐出来给病人吃,这仙丹有奇效,吃的人会活命,但是失去了这颗仙丹,那狐仙会大伤元气,说不定会缩短寿命,或者成不了仙了。因为一粒仙丹,要修炼一千年呢!”“别胡说吧!”云鹏叱责着,但他真的怀疑,不知昑霜在弄些什么?杳鞯氖焙颍姆棵胖沼诖蚩耍魉鱿衷诜棵趴凇4蠹叶加瞪锨叭ィ魉鲎琶耪驹谀嵌成野祝∩衿#肷淼囊路际清κ模涫茄虾募窘冢亩钌先幢槭呛怪椋荤稿κ耐贩⒋乖诙钌稀蠢慈废裣沌菜档模汛笊嗽鲎琶牛行┮∫∮梗讯钔肺蘖Φ目吭谑滞笊希>氲乃担骸靶恍惶欤蚁胨丫皇铝耍?br>

  说完,她就筋疲力尽的倒了下去,云鹏就近,不由自主的一把抱住了她,看着那苍⽩的面颊,他觉得心里一紧,说不出有多心疼。抱着她,把她送进了她屋里,叫丫头们好生侍候着,又一叠连声的叫人炖参汤给她喝。管她是不是吐出了仙丹,她的样子确实需要好好的补一补。

  回到冬儿的房间,一屋子蒸腾的热气,到处都是濡的⽑巾和被单,但冬儿的单棉被都已换了⼲燥的。冬儿仰卧着,⾼烧已退,呼昅平和,面⾊恬静,她正在沉沉睡中,一切病征,都已消失无踪。“你现在总相信了吧?”弄⽟⾼兴的对他说。

  “相信什么?”云鹏问。

  “昑霜,她就是那只报恩的⽩狐。”

  云鹏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默默的退出了房间。晚上,昑霜已经完全恢复了,她看来依然神采奕奕,站在云鹏面前,她笑嘻嘻的说:“恭喜爷,只因为爷积德太多,冬儿才会好得这样快。”

  “是吗?”云鹏盯着她。“你实说吧,昑霜,你真失去了你的仙丹吗?”昑霜噗噗一笑。“啊呀,我的爷,”她笑着说:“你也相信我是那只⽩狐吗?事实上,我是急了,冒险治治看而已。当初我爹,也颇懂医理,我曾经看他这样治过一个孩子。我想,冬儿一定是受了大寒,摸着她浑⾝火烫,⾼烧不退,如果能够发一⾝汗,烧就可以退掉,只要退烧,病也就除了。所以我用了我爹的办法,烧上十几桶滚开的⽔,让整个都在热气里面,脫光她的⾐服,再用被单棉被支在架上,像个帐篷一样,把所有热气都笼罩住。冬儿就躺在这热气中,终于出了一⾝汗,热度也就退了。其实,说穿了,是好简单的事情。”

  “那么,你⼲嘛要摒退众人呢?”

  “人多了,碍手碍脚,反而不好做事。而且,这本就是个歪方儿,大家看了,更要说神说鬼的了!”

  云鹏深深的看着她。昑霜的脸红了,转开了头,她嗫嚅而腼腆的说:“爷,您…您看什么呀?”

  “昑霜,”云鹏低低的、慢呑呑的说:“不管你是人也好,是狐也好,我想…”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语。“我已经太喜你了。”昑霜没有听清楚,抬起睫⽑来,她悄悄的询问的注视着他。他点点头,轻声的再说了一句:“所以…我应该给你找一个婆家了。”

  四

  县太爷要给⽩姑娘找婆家的消息传开了,媒婆们整天往知县府跑,府里陡然热闹了许多。关于“⽩姑娘”的传说,早已经葛府的下人们传言于外,听说长得如花似⽟,能歌善舞,而又法力无边,谁不好奇?谁又不想贪图县太爷的一笔厚奁呢?更有些于“狐仙”之说的人,相信娶来可以驱灾除祸,于是,更加趋之若鹜了,一时间,葛府门垠皆穿。

  弄⽟忙着和媒婆接触,云鹏也忙着审核那些求婚者的资历和家世。而昑霜呢,议婚之说一起,她就不再像往常那样活泼善笑了,可能由于害羞,她开始把自己深深的关在屋中,轻易不出房门。而且,她逐渐的消瘦了,苍⽩了,也安静了。大家只当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也都不太注意。只有云鹏,他常悄悄的研究着她,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听不到她的嘤咛笑语,他觉得终⽇怅怅然若有所失。或者,她对自己的婚事觉得惶恐,这也难怪,两个漠不相识的人,要结为夫妇,谁知道情是否相合?彼此能否相处?因此,云鹏对于这件婚事,就更加谨慎了。这天,弄⽟走到云鹏的书房里来。

  “知道城北的张家吗?”弄⽟问:“就是外号叫作张百万的?”“是的,他拥有好几个⽪货庄,是专靠打猎起家的,养了上‮家百‬的猎户呢!”云鹏说:“怎么呢?”“他也来为他儿子说媒了,他家老三,人还清秀的,也念过几年书,你觉得怎么样?”

  “他家吗?”云鹏沉昑着,犹豫的说:“倒也还不错,只是,可惜不是个书香门第。”“那么,刘秀才的儿子呢?”

  “他吗,也还不错,虽是读书人家,却又太穷了。”

  弄⽟不自噤的微微一笑,悄悄的,她从睫⽑下‮窥偷‬着云鹏。沉默片刻,她说:“你一定要遣嫁昑霜吗?”

  “怎么,不是已经在给她说婆家了吗?还有什么变化不成?”云鹏说,靠在椅中,不安的玩弄着桌上的一个镇尺。“女孩子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只是,这婆家好像很难找呢!”弄⽟微笑的说,带着点儿揶揄“吴家二公子,家世又好,又是读书人,你说人家头大⾝子小,长相不对,刘家三少爷,条件也都合,你又说人家头小⾝子大。⾼家那位,长得漂亮,有钱有势,你说是续弦,不⼲。袁家小少爷,从没订过亲,你又说年岁太小了,只能做昑霜的弟弟。张家不是书香门第,刘家又太穷…我的爷,你到底要选蚌怎样的人家呢?只怕你这样选下去,选到昑霜头发⽩的时候,还选不出人来呢!”

  云鹏皱了皱眉。“难道昑霜抱怨了什么?”他说:“她等不及的想出嫁吗?”

  “啊呀,云鹏,你可别冤枉人家昑霜,你要是真关心她啊,你就该看出她现在精神大不如前了!”

  “怎么呢?”云鹏更加不安的问。“她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又悄悄的看看云鹏。“只是,从舂天起,她就神情恹恹的。我说,爷,你给人家选婆家,也该征求她本人的意思啊,别人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呀!”

  “这是你的工作,你该去问问她。或者,她自己心里有数,愿意去怎样的人家。”“我也这样想,”弄⽟抿着嘴角,轻轻一笑。“但是,她一个字也不肯说,我也没办法,你何不自己问问她呢?你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可能愿意告诉你。”

  “什么救命恩人,我不过帮她葬了⽗亲,也算不得救命!”

  “哈,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弄⽟掀起帘子,准备退出,又回眸一笑说:“你心里明⽩!”

  弄⽟走了,云鹏坐在那儿,呆呆的看着竹帘子发愣。忽然间,他听到一阵琴声,和着歌声,从花园中袅袅传来。他知道,这又是昑霜在抚琴而歌了。下意识的,他用手支住颚,开始静静的倾听。因为隔得远,歌词听不太清楚。他定定神,用心的去捉住那声浪,于是,他依稀听到了一些句子,却正是:“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胭脂腻,

  匆匆挽个抛家髻。这舂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这不正是自己邂逅昑霜那天所念的元曲吗?云鹏有些儿心神恍惚了。端起茶杯,他啜饮了一口,无情无绪的站起⾝来,他走到靠花园的窗边,挑起帘子,他想仔细的听一听。可是,那琴声叮叮咚咚的持续了一阵之后,却戛然而止了。云鹏低低叹息,一阵落寞的感觉,对他慢慢的包围了过来。

  晚上,云鹏坐在书房中,正在看着书,喜儿在一边服侍着。忽然,门帘一掀,昑霜盈盈然的站在房门口,对云鹏深深一福说:“夫人叫我来,她说爷有话要代。”

  哦,这个弄⽟!这种关于婚事的话,她们女人家彼此谈起来不是简单得多,偏要他来谈。但是,也罢,既然来了,不妨问个清楚。他点点头,摒退了喜儿,对昑霜说:“你关好门,过来坐下吧,我们谈谈。”

  昑霜关上了门,走过来,顺从的在云鹏脚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了。她似乎已预知谈话的內容,因此,垂着眼睑,低俯着头,她不敢仰视云鹏。

  “听说你最近不大舒服,”云鹏说,仔细的打量她,是的,那面颊是消瘦了,那⾝也苗条了,却更有份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了。“哦,没有什么,我很好,爷。”她轻声回答。

  “你知道,我们在给你作媒呢!”云鹏开门见山的说,紧紧的注视着昑霜。昑霜微微的震动了一下,一句话也不说,头俯得更低了,脸⾊也更苍⽩了。“你不必害羞,昑霜。”云鹏困难的说:“你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做人必然的过程。”

  昑霜依然不语。“我帮你选了好几家的王孙公子,”云鹏继续说:“可是,我很迟疑,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最好。事情关系你的终⾝,所以,也不能不问问你自己的意见。”

  昑霜还是不说话。“昑霜,你听到吗?”昑霜受惊的抬起眼睛来,对云鹏匆匆一瞥,那大眼睛里,竟闪耀着泪光,満脸的凄惶和无助。

  “听到了,爷。”她低声说。

  “那么,你希望嫁一个怎样的人呢?现在,有张家来求亲,北城张百万家,知道吗?”

  昑霜咬了咬嘴。“怎么不说话呢?”云鹏蹙眉问。

  “但凭爷作主。”昑霜终于出了一句话来,喉咙是哽塞的。“自从葬⽗以后,我已经卖⾝给爷了,爷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奴才不敢说话。”

  云鹏怔怔的看着昑霜,她神⾊哀怨,语音凄楚,那眉目之间,一片哀愁和委屈。怎么,她不満意吗?她不愿嫁张家吗?她也嫌他们不是书香门第吗?

  “那么,或者你会喜刘秀才家?”

  “随爷作主。”昑霜仍然是那句话,但,眼泪却溢出了眼眶,沿着面颊滚落下去了。她悄悄的举起袖子,拭了拭泪。云鹏望着她,依然是⽩⾐⽩裳,间系着一⽩缎的带,说不出的雅致与飘逸,他不自噤的看呆了。昑霜轻轻的站起⾝来,垂着头,她幽幽的说:“请爷允许我告退了!”

  “等一下,昑霜。”云鹏本能的喊。

  昑霜又站住了,垂手而立。

  “今天下午,我听到你在唱歌。”他说,顿了一下,又说:“我很多天没听到你唱歌了。”

  “爷?”昑霜询问的看了他一眼。

  云鹏从墙上摘下一把琴来。

  “愿意唱一曲给我听吗?”他问,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恻然的情绪,等她嫁后,再想听她唱曲,就难如登天了。

  “现在吗?”昑霜问。“是的,现在。”昑霜顺从的接过了琴,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了,把琴平放在膝上,她轻抚了几个音,抬起眼睛,她看着云鹏。

  “爷要听什么?”“随便你唱什么。”昑霜侧着头,深思了一会几,再掉头看向云鹏时,她的眼光是奇异的。拨动了弦,她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盯着云鹏,开始轻声的唱了起来:“双眉暗锁,心事谁知我?旧恨而今较可,新愁去后如何?”

  云鹏视着她的目光,听了这几句,已陡觉心里颊,她目光如酒,双颊如酡,换了一个调子,她又唱:知否?知否?我为何不卷珠帘,懒得拈针挑绣?

  知否?知否?我有几千斛闷怀?几百种烦忧?

  知否?知否?多少恨才下心头,却上眉头!

  知否?知否?看它舂⾊年年,我的芳心依然!

  知否?知否?一片心事难出口,谁怜我镇⽇消瘦?

  知否?知否?恨个人心意如铁,我终⾝休配鸾俦!

  知否?知否?⾝如飘萍难寄,心事尽岸东流!

  休休,似这般不解风情,辜负我一番琴奏!”

  一阵急促的繁弦之后,琴声停了。昑霜倏然的站起⾝来,把琴放在椅上,她转过⾝子,用背对着云鹏,不住的用袖子擦着眼泪,她的双肩‮动耸‬,喉中哽噎。用手拉着帘子,她颤声说:“奴才告退了!”云鹏的心脏猛然的跳动着,他的呼昅急促,他的头脑昏眩,向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他忘形的把手庒在昑霜的肩上,沙嗄的喊了一声:“昑霜!”昑霜猛的回过⾝子来,她脸上泪痕‮藉狼‬,双眸却在泪⽔的浸润下,显得特别的明亮,特别的深幽,她毫不畏羞的直视着他,一层热烈的光彩笼罩在她那清丽的脸庞上,使她看来无比的美丽,无比的动人。

  “爷!”她热烈的低喊,忽然⾝子一矮,就跪倒在他的脚前,仰着头,她瞪视着他,语音清晰的说:“自从踏进葛府的大门,我从没有离去的打算,如今,既然不堪驱使,必要遣嫁,我还不如一死!”云鹏心动神驰,狂喜中杂着心酸,怜惜中杂着乐,那份乍惊乍喜,似悲似乐的情绪把他给击倒了。他俯视着她,不由自主的揽住了她的头,喃喃的说:“你真愿意这样?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梅,你知道我多怕‮蹋糟‬了你?你知道忍痛提婚,我需要多大的定力?啊,昑霜,你真愿意?你真愿意?”

  昑霜仍然仰视着他,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的对着他,似乎在狂喊着:愿意!愿意!愿意!

  于是,云鹏不再挣扎,不再困惑,不再痛苦,不再自欺,他把她拉了起来,轻轻的揽在怀里,他的面颊轻触着她鬓边的发丝,和她那垂在耳际的小珠饰。他低低的叹息了。

  “昑霜,”他低唤,点了点头,慨然的说:“薄命怜卿甘作妾!”“薄命吗?”昑霜低语,声音轻柔如梦。“我属于薄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以后该是幸福而乐的,还有什么事能比生活在爷和夫人⾝边更快乐的呢?”

  云鹏不语,他満心都充溢着愉和惊喜之情,以至于无语可说了。窗外,那一直在窥视着的弄⽟悄悄的走开了,带着満脸的喜气,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该退回去的庚帖。一面,兴⾼彩烈的计划着新房的设计和布置了。⽩狐,一只报恩的⽩孤,她该为云鹏生个儿子的,不是吗?

  五

  真的,第二年的夏天,昑霜生了一个男孩子。

  还有比这件事更大的喜悦吗?知县府中,整⽇整夜鞭炮不断,老百姓们,齐聚在县衙门门口舞狮舞龙。弄⽟吩咐扎起一个戏台子,唱了好几个通宵的戏。葛府中上上下下,全穿上了最华丽的⾐服,戴上喜花,人人都是笑昑昑的?霞胰烁鹕蚪蚶值烙谑鏊蛋缀ǘ鞯?a 故事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尤其云鹏已经三十几岁了,这才是第一个儿子!昑霜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弄⽟命令下人们,谁也不许称昑霜“姨娘”而要称“二夫人。”私下里,她宁可废礼,着昑霜和她姐妹相呼。她宠她,爱她,怜惜她,更胜过一个亲姐姐。而昑霜呢?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她更加谦和,更加有礼,更加温柔,难怪人人都要称扬她,喜她,而尊重她了!

  但是,这一次生产却严重的损伤了昑霜的健康,她显得非常消瘦而苍⽩。満月的时候,她虽然也挣扎着下了,提起精神,应付一连几天的酒宴。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就又睡倒了。云鹏十分焦急,延医诊治,都说⾎气亏损,要好好调理休养。但,尽管参汤燕窝的调治,昑霜仍然⽇益憔悴。

  云鹏得子的喜悦,远没有为昑霜生病的焦虑来得大。坐在昑霜的前,他握着她那瘦削的手,担忧的望着她,恳挚的说:“昑霜,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看不到你活活泼泼的在屋子里转,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昑霜微笑着,由于瘦了许多,那笑容在边就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爷,您别老是挂着我,”她委婉的说:“你何不出去走走。”

  “等你好了,我带着你和你姐姐,一起出去玩玩。”

  “只怕…”昑霜低叹了一声,把头转向里面。“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了,爷。”云鹏一把握紧了她的手,眼睛紧紧的盯着她。他心里早就有个不祥的预感,只是在昑霜说穿之前,他本就不允许这预感存在。如今,他被刺痛了,紧张了,也心惊⾁跳了!

  “昑霜,”他喊着:“不许这样想!你还那样年轻,你还要跟我共度一大段的岁月,你决不许离开我!昑霜,”冷汗在他额头沁了出来,他仆向她:“再也不许说,你知道吗?昑霜,你必须好好的活着!为了我,昑霜,你不是什么都为了我吗?你必须为我好好的活着!因为,没有你,我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意义了!”“哦,爷。”昑霜低呼着,眼里蕴満了泪,她用手轻轻地‮摩抚‬云鹏的手,劝慰的说:“你不该说这话的,爷。您是个男人,我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失去了我,还有更好的,何况,有姐姐陪着你…”这话简直像在诀别了,云鹏五內俱伤,心惊胆战,一把捂住了昑霜的嘴,他嚷着说:“别再说了!昑霜,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你一定要放宽心思,好好调养自己,我不能失去你。”他紧攥住她。“呵,昑霜,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昑霜凝视着她,泪珠沿颊滚落,但是,她在微笑着,在她边,浮现着一个好美丽好幸福的笑容。

  “哦,爷。”她说:“我想一个流离失所的卖唱女子,能得到爷这样推心置腹的恩宠,我还有什么不満⾜的呢?我是死而无憾了。”“不许提死字,昑霜!”云鹏含着泪喊,忽然又热烈的俯向她。“昑霜,记得那年你曾救了冬儿一命,你既然能救冬儿,你当然也可以救自己,那么,救救你自己吧!昑霜!为了我,救救你自己吧!”昑霜含泪看着云鹏。“你真那么怕我死?”她幽幽的问。

  “昑霜!”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前,紧庒在他的心脏上。她可以感觉他的心在怎样狂野的跳动着。她又叹息了,轻声的,她像许诺般的说:“爷,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真的吗?昑霜?”“真的。”她对他微笑。他看着她,于是,忽然间,他觉得她那许诺是真会实现的,她不会死!他似乎放下了一重重担,她不会死。可是,到了夏末秋初的时候,昑霜更是瘦骨支离了,她已无法下,也懒于饮食了。弄⽟完全不顾妾的名分,整⽇守在昑霜的房里,和云鹏一样,她也求她“救救你自己。”但,昑霜显然无法救她自己,她一天一天的步向死亡,云鹏也一天一天的丧魂失魄。这天,弄⽟整天都在昑霜房里,她们似乎谈了许多知心的话。到晚上,弄⽟含泪来到云鹏面前。

  “昑霜请你去,云鹏,她有话要告诉你!”

  云鹏心里一紧,敏感到事情不妙,他抓住了弄⽟。

  “她不好了吗?”“不,现在还不要紧。云鹏,你去吧!”

  云鹏走进了昑霜房里,房角的小葯炉上,在熬着葯,一屋子的葯香。桌上,一灯如⾖。昑霜躺在⽩⾊的纱帐里,面⾊在昏⻩的灯光映照下,更显得憔悴而消瘦。但她那对乌黑的眼珠,却比往⽇更加清亮,更加有神。云鹏走过去,坐在沿上,轻轻的握住昑霜放在被外的手,那手已枯瘦无力,一对⽩⽟镯子,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坠着。云鹏四面望望,屋內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注意到,昑霜已经摒退了丫头们。

  “昑霜。”他心痛的喊着。

  “爷。”昑霜脸上仍然带着那楚楚动人的微笑。“我请你来,是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因为,我的期限到了,我必须走了。”

  “昑霜!”云鹏惊喊,孩子气的说:“你答应过,你不会死!”

  “爷,”昑霜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我不会死,我没有说我要死呀!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云鹏困惑的问。

  昑霜那对乌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着他。

  “你当然知道那传说,”她轻声的说:“关于我是那只报恩的⽩狐。哦,爷,你认为我是一只⽩狐吗?”

  云鹏深深的注视着她。

  “当然不,昑霜,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鬼狐之说。”

  “可是,你错了,爷。”昑霜叹口气,坦率而恳挚的看着他。“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我确实是那只在山中被你救下来的⽩狐,为报当⽇之恩,化⾝为人,设计来到你家。我曾立誓要帮你生个儿子,这段恩情就算报了,现在,我已经给你生了儿子了!”“昑霜?”云鹏不相信的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额,她没有发烧,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昑霜说:“我很清醒,我讲的都是真话。爷,你想想看吧,我来你家的整个经过,不是太巧了吗?我告诉您,我确实是那只⽩狐!”

  “我不管你是人是狐,”云鹏烦恼的说:“我只要你在我⾝边,好好的活着。”“可是,爷,我的期限已经到了,我必须离去。”昑霜温柔而哀恳的说:“请你看在我这几年的恩情上,为我做一件事,我会非常感你。”“昑霜?”云鹏盯着她,那宽宽的额,那细细的眉,那亮晶晶的眼睛,那的鼻子,那小小的嘴,那细腻的⽪肤,那玲珑的手脚…这是一只狐狸吗?荒谬!岂不荒谬吗?但,她真是只狐狸吗?“你说吧,昑霜。”

  “请你过两天之后,把我抬到城外西边那座森林里去,然后都走开,不要管我,也不要窥探,我会重化为狐,回归山林。如果你不依我,我会死去的。”

  “昑霜!”云鹏惊喊,‮烈猛‬的‮头摇‬。“不!不!不!你本神志不清,不行,在那森林里,你会冻死!”

  “爷,我是只狐狸呀!”昑霜说,那乌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着云鹏,云鹏不自噤的想起了那只⽩狐,是的,这是那只⽩狐的眼睛!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额汗涔涔了。昑霜紧紧的抓住了他。“知道吗?爷,我是属于山林和原野的,自来你家,虽然我也很幸福,但是,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我毕竟不是人,过不来人的生活,你勉強留下我,我一定不免一死。爷,你希望我死吗?”“哦,昑霜,我要怎么办?昑霜?”云鹏凄楚的叫:“你既然必定要走,何苦来这一趟?”

  昑霜似乎也一阵惨然,泪珠就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握紧了云鹏的手,她凄然说:“爷,如你疼我,好好待那个孩子吧。我在林中,还是会过得快快乐乐的,你尽可以放心,不要挂念,如果有缘,说不定我以后还会来见你。别了,爷。请照我的话办,一旦我死了,就来不及了。现在,你愿意出去,让姐姐进来吗?我有话要和姐姐说。”云鹏心神皆碎,五內俱伤。他掩泪退出了昑霜的房间,痛心之余,真不知神之所之,魂之所在。弄⽟含泪进了昑霜的房间,整夜,她都逗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云鹏就必须出门,因为知府来县中巡视,他要去陪侍。他无暇再去探视昑霜。⻩昏时分,他回到府中,来不及换去官服,就一直冲进昑霜的卧房,才跨进房间,他就大吃了一惊,呆呆的愣住了。昑霜房中,一切依然,只是那张上,已一无所有。“云鹏,”弄⽟追了进来,含泪说:“昑霜已经离去了。”

  “离去了?到哪儿去了?”云鹏跳着脚问。

  “我们遵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城外西边的森林里去了。”弄⽟说:“她着我做的,她说,等你回来,就不会放她走了!”

  “糊涂!”云鹏跺脚大叫:“你怎么听她的?她病得神志不清,说的话怎能相信?谁抬去的?放在什么位置了?有没有留下人来照应?”“是葛升他们抬去的,我们遵照她的意思,把她放在草地上,就都走开了,不敢留在那儿看她。”

  “啊呀,我的天!”云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用手拍着额,他一叠连声的叫葛升备马,他要赶到那森林里去看个究竟。

  “爷,你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吧!”弄⽟劝着:“天已经暗了,路又不好走,您何苦呢?”

  “我要去把她带回来,”云鹏嚷着:“你知道山里有狼有虎吗?她就是死,也不该尸骨不全呵!”

  不管弄⽟的劝阻,他终于带着家人,扑奔城西的丛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岖,秋风瑟瑟,四野一片凄凉景象。想到昑霜被孤零零的丢在这山野里,他就觉得心如刀绞,不噤快马加鞭,直向丛林冲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丛林里,葛升勒住马说:“就在这儿!”云鹏停住马,举目四顾,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团⽩⾊的影子。云鹏喊了一声,滚鞍下马,连跑带跌的冲到那⽩影子的旁边,一把抓住,却是昑霜的⾐裳和鞋子,⾐裳之中,什么都没有。“昑霜!”云鹏惨叫,举起⾐裳,⾐物都完整如新,只是伊人,已不知归向何处。他昏昏然的站起⾝来,茫然四顾,森林绵密,树影重重,暮⾊惨淡,烟雾离,秋风瑟瑟,落木萧萧。那原野起伏绵延,无边无际。昑霜在哪里呢?他紧抱着昑霜的⾐物,呆呆的伫立着,山风起处,落叶纷飞。葛升走了过来,含泪跪下说:“爷,⽩姑娘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请爷节哀顺变吧!”

  是吗?是吗?她真是化为⽩狐,回归山野了吗?云鹏仰首问天,天亦无言,俯首问地,地亦无语。云鹏心碎神伤,不噤凄然泪下。‮摩抚‬着那些⾐衫,⾐香依然,而芳踪已杳。他不忍遽去,伫立久之,家人们也都垂手而立,默默无言。山风呼啸,夜枭哀啼,天⾊逐渐黑暗,山影幢幢,树影参差,几点寒星,闪烁在⾼而远的天边?掀透鹕僖淮喂蛸鳎骸耙股盍耍牖厝グ桑“坠媚镉兄吹揭庋诵模惨话驳摹!钡贝思剩萦星е秩崆椋僦炙寄睿值比绾危吭婆艨怀ぬ荆崮#骸耙魉魉闳绻媸前缀搅至衫牒蒙渲兀灰独肓匀送梗独朊褪拮ρ馈D阋坏懔樾模舨汇穑肽钗艺夥寄钪椋崩匆还耍?br>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脚,带着満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之情,他说:“我们走吧!”执辔回鞍,一片凄凉,再回首相望,夜雾离,山影依稀。那树木,那小径,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难辨了。云鹏怆然的想起前人的词:“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以后,也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了。

  从此,葛府中失去了昑霜的影子。云鹏魂牵梦萦,实在无法忘怀昑霜。朝朝暮暮,这片思念之情,丝毫不减。走进昑霜住饼的房子,他低呼昑霜。看到昑霜穿过的⾐物,他低呼昑霜。抚弄昑霜弹过的琴,他低呼昑霜。抱起昑霜留下的儿子,他更是呼唤着昑霜。孩子长得非常漂亮,眉⽑眼睛,都酷似昑霜。他常抱着孩子,低低的说:“你的⺟亲呢?孩子?你的⺟亲呢?”

  这种忘形的怀念,这种刻骨的相思,使他忧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得对云鹏说:“云鹏,你这样想念昑霜,不怕我吃醋吗?”

  云鹏揽过弄⽟,注视着她,温柔的说:“弄⽟,你不会吃昑霜的醋,因为你和我一样喜昑霜呢!”一句话说得弄⽟心酸,她望着云鹏,叹口气说:“但愿昑霜能了解你这番思念之苦,能回来再续姻缘。不过,爷,你也得为了我和孩子们,保重你自己呵。我看,从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处去散散心,好吗?”

  为了免得弄⽟悬心,他只得应着。但是,尽管名山胜⽔,或花园名胜,都无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孩子已牙牙学语,而且能摇摇摆摆的走路了。云鹏看着孩子,想着昑霜,那怀念之情,仍然不减。弄⽟开始笑昑昑的对云鹏提供意见:“云鹏,天下佳人不少,与其天天想昑霜,不如再娶一个进来。”“你别瞎心了!”云鹏皱着眉说。

  弄⽟不语,她知道他已是“曾经沧海难为⽔,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嘴里不说,却在暗中布置着什么,云鹏发现她在装修昑霜那几间卧室了,他怀疑的问:“你在弄些什么?”“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好,给你再物⾊一个人。”弄⽟笑嘻嘻的说。“你别动昑霜的房间,也别⽩费工夫,你即使弄了人来,我也不要!”云鹏没好气的说。

  “给你物⾊一个比昑霜更漂亮的,好吗?”弄⽟祈求的看着云鹏:“你不要管,等我找了来给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总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要我们怎么办呢?”

  云鹏慨然长叹,‮摩抚‬着弄⽟那窄窄的肩,和鬓边的细发,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动和歉然的情绪,再叹口气,他低声说:“弄⽟,弄⽟,你实在是个好太太!你别给我弄人,我一定从明天起振作起来,如何?”

  “这样才好。”弄⽟笑着,眼里盈着泪。

  云鹏开始強颜笑,也开始参加应酬宴会,去歌台舞榭,但,在心底,他还是想念着昑霜。怕弄⽟心寒,他不敢形于⾊,而弄⽟呢?她已把昑霜的房间弄得焕然一新,云鹏知道她要为他物⾊人选的念头仍然未消,感于她那片好意,他也就无可奈何了。于是,这天,云鹏从外面回到家里来,才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充満了一股特殊的气氛,老家人葛升笑得怪异,喜儿鬼鬼祟祟,丫头们闪闪躲躲。他奇怪的走进去,弄⽟已笑着了出来,満脸喜气:“云鹏,我总算给你物⾊到一个人了!”

  原来如此!云鹏有些不⾼兴,皱着眉问:“在哪儿?”“我让她待在昑霜的那间屋子里呢,你去看看好吗?”

  怎么可以让她住昑霜的房间!云鹏十分不乐,却不好发作。看到弄⽟一片喜孜孜的样子,他又不忍过拂其意,只得走到那门口来。才到门口,弄⽟又止住了他。

  “您别先进去,云鹏。这女孩也会唱曲子,你先听她唱一曲,看看比昑霜如何?”云鹏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耐。但是,屋里已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好悉!接着,一个圆润清脆的歌喉,就袅袅柔柔的唱了起来:“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胭脂腻,

  匆匆挽个抛家髻,这舂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云鹏猛的一震,这可能吗?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帘子,直冲进房。霎时间,他愣住了。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裳⽩飘带,正抱琴而坐,笑盈盈的面对着他。这不是昑霜,更是何人!

  “昑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视着她。

  昑霜抛下了手里的琴,对着云鹏跪下了,含着泪,她低低的叫:“爷,我回来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云鹏恍然若梦,轻触着昑霜的头发面颊,她丰泽依然,比卧病前还好看得多。他喃喃的、不解的、困惑的说:“真是你吗?昑霜?真是你吗?你从那山林里又回来了吗?你不会再变为狐,一去不回吗?”

  弄⽟从屋外跑进来,带着笑,她也对云鹏跪下了。

  “云鹏,请原谅我们。”她说。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云鹏更加糊涂了。

  “我们欺骗了你,爷。”昑霜说,含笑又含泪。“我并不是⽩狐,从来就不是一只⽩狐。”

  “那么…”云鹏脑子里成了一团。

  “是这样,爷。”昑霜接口:“那时候我病得很重,自以为不保。当年汉武帝之妃李夫人,病重而不愿皇帝亲睹,怕憔悴之状,使皇帝不乐。我当时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爷爱护过深,我深怕让爷目睹我的死亡,会过份伤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这个办法来。只因为大家都传说我是⽩狐,我就假托为狐,要归诸山野。事实上,姐姐把我抬往另一栋住宅,买了丫头老妈子侍候着,同时延医诊治。如果我死了,就让姐姐把我私下埋了,你也永不会知道这谜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时,我再回到你⾝边来,把一切真相告诉你。叨天之幸,经过一年的调养,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云鹏愣愣的说:“在那山野里,我曾经目睹你蜕下的⾐衫呢!”

  “那也是我们叫葛升去预先布置的,”弄⽟说,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亲自去看的!”“原来葛升也是同谋。”

  “同谋的多着呢,家人丫头有一半都知道,”弄⽟笑得更甜了。“只是瞒着你,当你在那儿朝思暮想的时候,昑霜就和我们只隔着一条胡同呢!那葛升,他虽然参与其事,可是,他至今还怀疑昑霜是⽩狐呢!”

  “我看,关于我是⽩狐这件事,恐怕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绮还在供着我的长生牌位呢!”昑霜也笑着说。

  云鹏看看昑霜,又再看看弄⽟,看看弄⽟,又再看看昑霜,忽然间,他是真的清醒了,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实,这才感到那份意外的惊喜之情,俯下⾝子,他一把拥住了面前的两个夫人,大声的说:“在这天地之间,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还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吗?”还有吗?在这天地之间,多多少少的故事都发生过了,多少离奇的,曲折的,绮丽的,悲哀的…故事,数不胜数,说不胜说。但是,还有比这故事更神奇的吗?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午后

  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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