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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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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我们全家都坐在客厅里。

  小双始终没有找到。诗晴和李谦也闻讯而来,李谦主张‮警报‬,然后又自动去‮出派‬所查通案件,看有没有出车祸。雨农去‮察警‬总局查全台北旅社投宿名单,看她会不会隐蔵在那家旅社里。诗尧最没系统,他从小双家门口跑走了之后,就每隔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问小双有没有消息。我在电话里对他叫着:“你在⼲什么?”“找小双。”“你在什么地方找小双?台北这么大!”

  “我在桥上,”他说:“我每一个桥都跑,我已经去过中正桥、中山桥、中兴桥…”

  “你到桥上去⼲什么?”

  “她会跳河!”他颤栗的说:“记得‘在⽔一方’那支歌吗?我有预感她会跳河!”诗尧挂断了电话,我坐在那儿发起呆来。我几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个桥又一个桥的找寻着,在夜雾里找寻着,在⽔一方找寻着。在⽔一方!在⽔一方!“绿草苍苍,⽩雾茫茫,有位佳人,在⽔一方!…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的‮央中‬。绿草萋萋,⽩雾离,有位佳人,傍⽔而居!…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中伫立!”我暗中背诵着那支歌的歌词,想着她第一次弹琴唱这支歌的神态,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诗尧的“预感”很可能成为“‮实真‬。”

  十二点半,李谦第一个回家,摇‮头摇‬,摊摊手,他表示一无所获。一点钟,雨农回来了,他已查过所有旅社名单,没有小双投宿旅社的记录。一点半,诗尧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満脸的凄惶和憔悴,也回来了。坐在椅子里,他燃起一支烟,不住的猛菗着,弄得満屋子烟雾。

  “我找过每一座桥,”他说:“桥上风好大,雾好浓,夜⾊好深,她…她能去那里?”他闭上眼睛,用手支住额,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儿,谁也不能睡,谁也不愿去休息,屋里的气氛是沉重的、忧郁的、凄凉的。半晌,开了口,她轻叹一声,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在医院里,我就该做主,让他们离了婚算了。”“都是自耕,”妈妈怪起爸爸来:“你尽夸着那个卢友文,什么年轻有为啊,什么有见识,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双对他动了感情。现在怎么样?我们救人该救彻底啊,这一下,是坑了小双了,还不如当初,别把她从⾼雄带来!”

  “心珮,你这话才怪呢!”爸爸也没好气的说:“难道你当初没夸过卢友文?”“这事怎么能怪妈妈爸爸呢,”诗晴慌忙说:“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爱上的呀,如果卢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谁没走眼呢?”雨农闷闷的说:“谁不觉得卢友文是一表人才、満腹学问!这,就叫做联合走眼!”

  “唉!”叹口气:“卢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飞扬,谁会知道他是这样不讲理的呀!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了: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找丈夫,还是找老实一点的好,最起码不会呀!”我们的谈话,于事完全无补,不管大家讲什么,小双仍然是踪迹全无?钋言诟骶趾团沙鏊粝铝说缁昂怕耄胨怯邢⒕屯ㄖ颐牵墒牵缁耙恢奔盼奚臁J⒚撇豢唬皇敲统樽叛蹋成锨嘁豢樽弦豢椋际呛吐盐拇蚣艿纳撕邸S昱┑牧成弦睬嘁豢樽弦豢椋侨凹艿纳撕邸J奔湓搅魇畔氯ィ颐堑牟话惨簿驮街兀幌榈⺟跻簿驮缴睢F鹣却蠹一褂幸淮蠲灰淮畹致圩牛罄矗膊豢诹耍夷谑撬酪话愕某良牛挥写巴獾囊狗纾煌5倪底糯拌⒊鲶纳臁?br>

  忽然,李谦打破了寂静:“那个卢友文呢?他在⼲什么?会不会小双已经回去了?你们想,她除了这里之外,无亲无故,手里又抱着个半岁大的孩子,她能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气消了。想想丈夫还是丈夫,家还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卢友文也该到处急着找人呀,他怎么会这么沉默呢!”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农马上跳起来说:“我去卢友文家看看!”

  雨农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线希望来。急得只念佛,祷告小双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般长久。终于,在大家的企盼里,雨农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摇着头,不用他开口,我们也知道又一个希望落了空。诗尧按捺不住,他吼着说:“那个卢友文呢?他在⼲什么?”

  “坐在屋子里发呆呢!”雨农说:“在那儿怨天怨地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个没完!我问他找不到小双怎么办?他就愁眉苦脸的说:我倒楣罢咧,人家娶太太图个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为何来?”诗尧跳了起来:“我再去揍他去!”我把诗尧死命拉住:“就是你!”我说:“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和小双商量,也不会闹出这么件事来!”

  “我是有要紧事呀!”诗尧直着眉⽑说:“我帮她接了一部电影配乐,可以有好几万的收⼊,这还不是要紧事吗?那个卢友文从不管家用,小双赚不到钱怎么活下去?”

  “好了,别吵了!”爸爸叹着气说:“我看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大家还不如去‮觉睡‬,明天早晨再分头去找!”

  “不睡,”诗尧执拗的说:“我等电话。”

  “我也不睡,”我说:“我睡也睡不着。”“我陪你们!”雨农说。

  “我也宁可坐在这儿等消息。”诗晴说。

  这一来,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觉睡‬,大家仍然坐在客厅里发怔。寂静里,窗外的风声就听得更加明显,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盏路灯孤零零的站着,放着昏⻩的光线,夜,好寂寞。夜,好悲凉。小双,小双,我心里默默的呼唤着:你在那里?大约凌晨三点钟了。忽然间,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震动了,都从沙发里直跳起来。雨农最快,他直冲到大门口去,我们也一窝蜂的拥向玄关,伸头翘望着,大门开了,马上,雨农喜悦的喊声传了过来:“是小双!小双回来了!小双回来了!”

  小双回来了!我们狂喜的彼此拥着、抱着、叫着。然后,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我们看到雨农搀着小双走了过来。她显得好瘦好小,步履蹒跚,面容憔悴,手里死命的、紧紧的抱着孩子。到了玄关,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们大家,她的嘴⽩得像纸,轻轻的动着,她低幽幽的说了句:“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来了!”

  说完,她的⾝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诗尧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来。那小孩裹在一小⽑毯里,居然安然无恙的睡着。大家一阵混,七手八脚的把小双扶进了客厅,她靠在沙发里,似乎全⾝都已脫了力,衰弱得像是马上会死去。诗尧死盯着她,那股心疼样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他整个脸孔的肌⾁都扭曲了。小双没有注意诗尧,她喃喃的说着:“诗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说:“你放心,她很好!”“她需要吃,”小双挣扎着说:“我没有带瓶!”

  “我去买!”李谦说,马上冲出大门,我叫着说:“半夜三更,那儿有瓶卖?”

  “我家里就有!”他说着,人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妈瞅着诗晴笑了笑,诗晴这才涨红了脸说:“医生刚刚说大概是有了,这个神经病就把瓶尿布全买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小双正有气无力的躺在那儿,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闹的好材料。可是,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双的⾝上。诗尧望了她好一会儿,就跑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来,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几片面包,我们都猜她一定饿坏了。果然,她用双手紧捧着那杯咖啡,⾝子直抖,坐过去,用手臂环绕着她,扶着她的手,把咖啡喂进她的嘴里。她喝了几口咖啡,脸⾊才有些儿人样了。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边,她也毫不犹豫的吃了。诗尧坐在那儿,贪婪的望着她,満脸的痛楚和怜惜。这时,我怀里的彬彬开始大哭起来,小双伸手问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怀里,小双低头望着孩子,用手指‮摩抚‬着孩子的泪痕。接着,就有几滴泪珠,一滴滴的从小双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显然是饿坏了,一有⽔珠滴过来,她就以为是可以吃的东西,居然着那泪珠吃起来了。我看着这情形,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的了。大家都怔怔的望着她们⺟女二人,连安慰和劝解的话都忘了说了。

  李谦満头大汗的跑回来了,他不止带来了瓶,居然连粉、尿布,和婴儿的⾐裳、小包裹全带来了。诗晴看到直脸红,这才紧抱了诗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着,大家就都忙起来了,冲的冲,洗瓶的洗瓶,只一会儿,那孩子就嘴,咕嘟咕嘟的咽着⽔,一面睁着眼睛望着我们笑。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天真无琊的,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美丽动人的。孩子吃了,妈妈把她接了过去,摸了摸,笑着说:“幸好带了小⾐服和尿布来呢!李谦想得真周到,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然后,妈妈和又忙着倒‮澡洗‬⽔,给小彬彬洗了澡,扑了粉,换了⼲净⾐裳,经过这样一‮腾折‬,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带着甜甜的笑,进⼊沉沉的睡乡了。把孩子放在她卧室的上,盖上了被,折回客厅来,对小双说:“小双,今夜,帮你带孩子,你赶紧去睡睡吧,瞧,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这一个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明天再说吧!今晚,大家都‮觉睡‬去!”

  “不!”小双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満屋子环视了一眼,她的泪痕已经⼲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脸⾊仍然苍⽩,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难得大家都在,为了我,全家一定没有一个人休息过,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几句话,我非说不可,请你们听我说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来,呆呆的瞅着她,诗尧尤其是动也不能动,直望着她。她的声音里,有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静静的说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我抱着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我是决心不要活了。是决心带着孩子图一个⼲脆的了断。我不忍心把彬彬给她⽗亲,让她继续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种解脫,只要死了,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悲哀了。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到了火车站,想去卧轨,但是,看到那轨道时,我犹豫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死得⾎⾁模糊。于是,我走到了十三号⽔门,想要去跳⽔,站在⽔边,我看到了⽔里的倒影,⽔波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里漾,我又觉得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儿投进这冰冷的⽔中…”

  我不自噤的和诗尧换了一个注视,诗尧深深的菗着烟,他的脸笼罩在烟雾里,显得好模糊,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凝视着小双。“…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彬彬哭起来了,”小双继续说:“我低头望着孩子,看到她那张好无辜、好天真的小脸,我心里一动,我想,我即使有权利处死我自己,我也没有权利处死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満街走着,想找一个‮全安‬的地方,托付这个孩子,我…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她扫视我们,我们明明看到她现在好端端的在眼前,并未卧轨或跳⽔,却都忍不住懊恼的低叹一声,如果我们派个人坐在门口,不是当时就可以抓住她了吗?“我想把孩子放在你们门口,相信你们一家人那样热心,那样善良,一定会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时候,我又犹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给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给予的,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放弃自己应尽的义务,把这样一副沉沉重担,给朱家?于是,我又抱着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有⺟,如果⺟亲死了,她就该跟着⽗亲活下去,抱着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说过,孩子并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当初他确实想拿掉这孩子,是我坚持不肯才生下来的。我望着孩子说:不,不,我不能把你给友文,因为他并不要你!事实上,友文除了梦想之外,他什么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给他,那一定比带着孩子投⽔更‮忍残‬!这样,我走投无路,徨无计,抱着孩子,我在街头无目的的踯躅徘徊,孩子饿了,开始一直哭,她越哭,耍我的心越绞扭起来。人,想‮杀自‬的念头常是几秒钟的事,度过了那几秒钟,求死的望就会平淡下去。逐渐的,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责任,因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因为我最恨没有责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没有责任感的事!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不止为了孩子,还为了许多爱我的人;我死去的⽗⺟不会希望我如此短命!还有你们:朱伯伯,朱伯⺟,,诗卉,诗晴,诗尧…”她的眼光在诗尧脸上温柔的停了几秒钟;“你们全体!我的生命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渺小,那样不值钱,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所以,我回来了!”她住了口,轻轻的啜着茶,我们全不自噤的透出一口长气来。马上用手环抱着她,拍着她的⾝子,着气嚷着:“还好你想通了!还好想通了!多么险哪!小双,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傻念头了!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转这种傻念头了!你瞧,七十几岁的人了,还活得乐的,你小小年纪,前面还有那么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么能寻死呢?”

  “小双,”诗尧这时才开口,他的眼神说了更多他要说的话:“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这样了!”

  小双瞧瞧,又瞧瞧诗尧,她点点头,正⾊说:“我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寻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朱伯伯,和朱伯⺟做主!”

  怔了一下,说:“你说,是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为难的事,都帮你解决!”小双低下头去,她默然片刻,终于,她又抬起头来了,神情平静而严肃,庄重而坦⽩,她说了:“要承认自己的幼稚和错误,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是吗?要招供自己婚姻里的失败,是需要更大的勇气,是吗?不,不,雨农、李谦,请你们都不要离开。我既然带了孩子回到这儿来,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对你们坦⽩说出我这一年半以来的遭遇!”

  我们都静静的瞅着她,她停了停,叹了口气。

  “你们总记得卢友文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他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理想,谈梵⾕,谈诺贝尔奖。他漂亮潇洒,他才气纵横,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后,我和他做了朋友,我眼见他吃得苦中苦,就以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了七个月的朋友,他没写出一篇东西,却有成千成万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条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说,除非我嫁给他,要不然,他牵肠挂肚,既没有家,又没‮全安‬感,天天担心我被别人抢去,在这种心情下,他怎能写作?他的口才,你们是都知道的,他又说服了我!而且,那时,我爱他,尊敬他,崇拜他,对他已经五体投地。再加上,刚好那时我遇到一些困扰,于是,当机立断,我和他结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诗尧一眼,我明⽩,那“困扰”指的是什么,诗尧也明⽩,他的眼睛隐蔵到烟雾后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脸庞。小双喝了口茶,昅了口气,继续说:“婚后,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为大作家,他写不出东西,我帮他找藉口,他沮丧,我鼓励他,他灰心,我给他打气,逐渐的,他怪天怪地怪命运。家里经常过的是炊烟不举的生活,他不管,我偶尔谈起,他就说我是拜金主义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给他那种拿诺贝尔的人才!接着,又说我用柴米油盐这种小问题来妨碍他写作,影响他前途,吓得我什么话都不敢讲。诗尧送了钢琴来,他赶走我每一个‮生学‬,说是琴声影响了他的灵感。这时期,他的脾气越变越暴躁。他动不动就生气,气极了就骂人,骂完了又自怨自艾。我爱他,我怜惜他,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每个天才都有怪脾气,不是吗?梵⾕还曾经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后,我的生活更惨了,他开始骂我,怪我,说是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到诺贝尔奖唯我是问!诗卉,”她看着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每次来,都碰到我们在吵架或闹别扭,事实上,那时已经无一⽇不吵,无一⽇不闹,他说我是他命里的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错误!”“小双,”李谦揷了进来:“这种人,亏你还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该离开他了!”

  小双看了李谦一眼:“你以为我没有尝试离开他吗?我就是泥巴人也有个土儿呀!我说了,我试过,不敢提离婚,我只说要分居,让他一个人安心写作,他会马上抱住我,对我痛哭流涕的忏悔,说他是写不出东西,心情不好,说他有口无心,说他‘鬼了心窍’,才会得罪我这样‘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说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伤心而死。于是,我哭了,抱着他的头,我反过来安慰他,发誓不离开他,我原谅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开始赌钱了!从此,是我真正的末⽇来临了!家里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连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他都在赌桌上输掉了!为了他赌钱,我哭过,我求过,他竟说,因为家里没有温暖,他才要向外发展!我认真的考虑了,认真的反省饼。我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个昅引人的好子,才造成这种结果。但是,如何去做一个好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说,赌钱是他唯一的⿇醉,可以让他忘记失败的痛苦,所谓失败,是指他的写作,而我,却是他失败的主要因素!”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凄苦,注视着茶杯里的茶叶,她并不在“看”那茶叶,她的眼神穿过了茶杯,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总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谈,批评现在的作家都一钱不值!后来,他说要写一篇天才与疯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是圣人还是坏蛋,现在,我总算有了结论,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疯子,不是圣人,也非坏蛋,他只是个心余力绌的可怜人!他确实痛苦,确实苦闷,因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于是,我成为他唯一的发怈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着点了点头。诗尧熄灭了烟蒂,他只是贪婪而怜惜的看着小双,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呑进肚里,揣进怀里。“我的婚姻到这个阶段,已经完全失败了。你们能够想像吗?我最初是崇拜他,后来是同情他,最后是怜悯他!一个女人,当她对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时,这婚姻就已经不能维持了。然后,发生了抢坠子的事件,当我死里逃生,在医院中醒过来的时候,说真话,我的心已经冰冰冷了。我已经决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谅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软了,而主要的,是的一句话说服了我!”

  睁大眼睛瞅着小双。

  “是吗?”糊的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选择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连伯⽗⺟的同意与否都没有请示!而我,居然这么快就认输,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代?我如何向‮生新‬的孩子代?于是,我又原谅他了。”小双昅口气,深深的叹息了。

  “明知道是鬼门关,却不能不往里跳!人类的悲剧,怎么能到这种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难绝非你们所能想像。诗卉,你了解我,但非万不得已,我是不诉苦的,我是多么要強要胜的!但是,他整天骂天骂地骂神灵,骂我骂孩子骂工作,骂一切的一切!他说他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从没拿到过他的薪⽔,因为每到发薪的⽇子,那些要赌债的人会在他办公室里排队,等着接收他的薪⽔。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钱,在苦苦支持着!”

  她抬眼望着我们,忧郁,疲倦,平静,而苍⽩。

  “今晚发生的事,不用我再来复述。事实上,从他要卖钢琴,而我不肯的时候起,他就口口声声说这是件爱情纪念品!镑种胡言语,并不是从今晚开始…其实,他心里也明⽩是在冤枉我,却用来打击我的傲气和尊严,当我生气之后,他又会忏悔万状。他‮磨折‬我,也‮磨折‬他自己。说真话,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转头望着爸爸。“朱伯伯,朱伯⺟,,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強,太自负,连我⽗亲下葬,我都不肯当着人掉一滴眼泪,而今天,我不再要強,我不再自负,我承认,我对人类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为了这个,我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望着爸爸妈妈,终于说了出来:“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教孩子、救卢友文的办法,是我和他离婚!”她停住了,室內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爸爸深深的望着小双,沉重的问:“小双,你知道离婚的意义吗?”

  “我知道!”小双凝视着爸爸。“离婚,是经过我仔细考虑过的,绝非一时冲动。我说过,不止为了救我,也为了教卢友文,我现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获得成功,否则他永远会‮磨折‬我!也‮磨折‬他自己!我已经看准了,我在他⾝边,是三个人的毁灭,我离开他,或者是三个人的‮生新‬!谁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边缘,放弃一个婚姻,总比放弃一条生命好!”“但是,”妈妈开口了:“他会同意离婚吗?”

  “他不会。”小双肯定的说:“所以你们一定要支持我,去说服他。他会认为我小题大作,他会告诉你们他多爱我,他会着急,他会忏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谅了他,一切会变成恶循环!最后我仍然是死路一条!”

  “我支持你,小双!”李谦坚决的说:“这情况是非离婚不可!但是如何离婚呢?”“雨农应该可以解决!”诗尧这时才揷嘴,他显出一种反常的热心:“‮国中‬的法律,只要有两个证人在离婚证书上签字,就生效了。”妈妈死盯了诗尧一眼,我心里也在想,他倒把离婚手续都弄清楚了!诗尧对我们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热烈的注视着小双,他诚挚的说:“我想,我们全体都会支持你!”

  小双不语,仰着头,她只是祈求的望着爸爸,那哀愁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泪光,爸爸叹口气,终于对她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深思虑过,我看,这大概是最理智的办法!好吧,小双,我们支持你!”

  于是,小双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哎!”了一声,就整个人都瘫痪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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