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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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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真把一个小手指塞进了嘴里,轻轻的说:“爸爸,你买什么给我们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块大──大饼。”她夸张了那个“大”字。

  “爸爸,妈妈呢?”真真问。

  “妈妈消饭饭。”念念永远把“烧”念成“消。”“念念要吃。”

  “爸爸──”真真用手推拉着⽗亲的手臂,哀求的唤。

  “爸爸──”念念跟着喊。

  嘉文跳了起来,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哩咕噜叫,饿得眼睛发花,嘴里冒酸⽔。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别吵!都给我闭嘴!”

  真真的嘴瘪了瘪,眼圈发红,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眨动着眼睛,她委屈的说:“我要妈妈!”说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来,一面叫着:“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念念受惊吓的看着姐姐,嘴一扁,也跟着大哭大喊:“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门,站在门外,他瞪视着门里哭成一对泪人儿似的孩子,又听到那口口声声唤娘的声音,心脏扭紧了,浑⾝都菗痛‮挛痉‬起来。门外很冷,寒风像刀子般的刮过他的面颊,卷进了小屋,桌上的蜡烛被冷风扑灭了。正哭成一团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惊吓和恐怖,就更加尖锐的大哭大叫:“妈妈!哇──妈妈──”“你们等着,”嘉文的声音抖颤,被寒风吹散了,语不成声。“你们等着,我去弄钱,一定弄来──一定。你们等着──等着。”

  带上房门,把一对小女儿关在黑暗的屋內,他踉跄的奔向了大街,几乎是不经思索的,他在街车的隙中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一幢西式建筑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着气,低头望着寒伧的自己。他没勇气按门铃,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机械化的把手庒在门铃上。

  门开了,一位整洁的女仆狐疑的望着他,他有气没力的说:“我要见李处长。”

  “你──贵姓?”女仆问:“有没有名片?”

  “没有,我要见李处长。”

  女仆的狐疑加深了。

  “你等一下。”

  门砰然关上,女仆进去了。好一会儿,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了,露出了李处长的一对眼睛。嘉文神经质的菗动着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来,喃喃的说:“李处长,我不是来抢劫的。”

  门开了,李处长拦门而立,严厉的看着他:“你要⼲什么?”

  “借我一点钱!我的孩子快饿死了!”他厚颜的说。

  “你知道我几乎被你拉垮吗?为了你,我欠下三、四万块钱,你还有脸来向我开口?”李处长的眼珠凸了出来。

  “我只要五十块!”

  “我告诉你,五角钱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复着李处长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饿死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李处长声⾊俱厉。“多好的一个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脸做人?别向我伸手,嘉文,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的孩子要饿死了,你去工作呀!去‮钱赚‬呀!”

  “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嗫嚅。

  “找不到?去踩三轮车去!去擦⽪鞋去!去卖奖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讨饭去!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养活你的孩子,我们一角钱也不借!”

  “砰”然一声,门关上了,李处长消失在门內。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才机械的转过⾝子,一步一步的向街头挨过去。孩子们饥饿之状,犹在眼前,哭啼之声,犹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时后,他停在以前的协理门前,但是,却为一个耝暴的男仆挡了驾:“协理不在家!”

  他累了,倦了,饿了。风似乎越来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管。他拖不动自己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可是,他没忘记孩子的哭声,没忘记应该弄些吃的东西回去。他走着,不断的走着,他的脚变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万斤重了…然后,他来到湘怡哥哥的家门前。

  “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说:“请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你死了我们的妹妹,还要跟我们借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流氓!我早知道你不是东西!只有我们那个傻妹妹会爱上你,弄得死都没个好死!姓杜的,你小心点,我们没要你赔款就算好的,你还来借钱!你不是有钱家的少爷吗?不是有洋房汽车吗?看看你,这个乞丐样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选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郑家,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张望,李氏还在后面穷嚷穷叫,指给邻居们看,数说着他的百般罪状…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风比刚才更冷,夜比之前更寒,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俯视着自己,他看到一⾝的肮脏,一⾝的聇辱,和一⾝的罪恶。靠在一株电线杆上,他闭上眼睛,心底辗转呼号:“湘怡,我怎么办呢?湘怡?”

  湘怡没有答覆他,也没有人能够答覆他。裹紧了大⾐,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脑?镌谒阉髯拍芙枨娜魏我桓鋈嗣詈螅窳楣庖簧粒肫鹆死险裕飧鋈嗽诙淖郞嫌吡怂耐蚬峒也疲淙徊皇撬桓鋈擞模悄嵌目叩睦习澹昧舜蟛糠帧衷冢云梢越韪话倭桨侔桑?br>

  有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的脚步就轻坑卩了,走过大街,穿进那条暗沉沉的小巷,他找着那家被掩护得很好的赌窟。可是,门口的门房挡了驾。

  “你不能进去,我们老板代的。”

  “请他出来好吗?我要和他讲几句话。”他低声下气的说。

  老赵出来了,用那对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嘉文,叼着香烟的嘴角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说:“怎么,嘉文,好久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筹到了资本,要来玩一下?”

  “我不是来赌的──”嘉文呑呑吐吐的说:“我需要一点钱用──大概两百元。”

  老赵一语不发的望着他,半天才说:“怎样呢?”

  “想向你通融一下。”

  “哈哈,”老赵⼲笑了两声:“两百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手气不顺,已经输了两万多,实在没有钱来借给你了,你还是去和别的朋友借借看吧!”

  “稳櫎─实在没人可借了,”嘉文恳求的望着他:“就借我一百吧。”

  老赵冷酷的摇‮头摇‬。

  “那么,五十元!”

  老赵再‮头摇‬。

  “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么多钱,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块,你难道都不肯吗?”

  “笑话!”老赵的笑脸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赌钱的时候有输有赢,你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得了谁?我又没骗你的,抢你的,怎么说我从你手里拿走了钱呢?我输的时候也有呀,我可没说谁拿走了我的──”“我不是这意思,”嘉文急忙赔罪:“只是我需要一点钱,你就借我一点吧!”

  “我告诉了你,我今天没有!你去向别人借去!”

  “几十块都不肯吗?”

  “几块钱都不行,借钱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气正不好,你别烦我了!”

  “那么,我和你再赌一次!”嘉文咬牙的说。”你用什么资本来和我赌?”老赵冷笑的问。

  “用我的生命!”

  “哈哈哈哈!”老赵纵声大笑起来:“嘉文,你别傻气了,你的生命值什么钱?”

  “我的生命是不值钱,”嘉文的眼睛冒着火:“我就向你借一点钱跟你赌!”“我没‮趣兴‬,”老赵说:“你走吧,嘉文!老实告诉你,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对象了,我们早调查过你,你没有一⽑钱可以输了,现在,你还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了,”嘉文重重的着气:“你们是一个骗局,你们骗走了我全部的财产,好,我明⽩了,”他掉转了⾝子:“我要去告发你们,我要去检举你们!”

  “慢着!”老赵拦住了他:“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察警‬抓不住我们的,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别给我们找⿇烦,赌钱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没扯着你的耳朵你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如你给我们找⿇烦的话,你也知道那个后果是什么…”

  老赵向⾝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是,嘉文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正慢慢的走了过来,这两人是嘉文悉的,在老赵赌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了解他们想做什么。⾎向他的脑子里冲去,他的眼睛发花,神志昏,体內每⾎管都爆了。息着,他瞪着老赵,哑声说:“你这个魔鬼!”

  “你到现在才知道?哈哈!”老赵冷笑着:“是你自己要与魔鬼为伍呀!”

  “稳櫎─我要你的命!”嘉文红着眼睛,扑了过去。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的扼着,把他所有的悲痛、聇辱、仇恨都庒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不觉得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云中,轻飘飘的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的呼唤,他的湘怡。他没想到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

  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民国五十二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整夜的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国美‬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着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着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望着来来往往的本国‮民人‬,喜悦和‮奋兴‬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着纪远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气:“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发,但比去国时还显得健康些。肤⾊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着,喃喃的说:“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

  “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注视。

  一辆黑⾊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迳直走向纪远,礼貌的问:“您是纪工程师吗?”

  “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着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內××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的说:“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満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內人给你们选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內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

  “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陈经理笑着。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満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的感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湾台‬,‮湾台‬,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着,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

  台北的变化很大,计程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姐小‬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奋兴‬的大嚷大叫,指着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着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的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涨的喜悦浪嘲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应该成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

  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亲和⺟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的张望着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广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慡。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耝具规模,都有了若⼲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兴的四顾着,不住的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脫下大⾐,往沙发里一坐,深呼昅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的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着,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纪远说:“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查电话号码簿。”

  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查了半天,纳闷的说:“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着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什么地方?”

  “什么?”她愣了愣。

  “你们不是叫车吗?”

  “你是那儿?”可欣问。

  “××计程车行!”

  “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问。

  “没有!”

  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计程车行。”

  “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

  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行银‬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姐小‬诧异的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

  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不知道!”这接线‮姐小‬显然是新来的。

  币断了电话,纪远看着可欣耸了耸肩,说:“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行银‬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

  “妈,”可欣打断了⺟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杜沂不会没时间写信的。”雅真低低的说,说给自己听。

  “或者他另外结婚了,不好意思写信!”可欣冲口而出的说。说了就后悔了,只得把头转开,装作不在意。

  雅真看了女儿一眼,笑了。

  “真的,这倒有可能!”她说,站起⾝来,准备去开箱子。六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儿女般多情,岂不可羞?为了掩饰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开始整理他们的新居。

  “算了!”纪远也站起⾝来:“胡思想的瞎猜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整理东西吧,今天把家先布置好,‮定安‬下来,明天我去杜家旧居问问,看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如果问不出来,也可以去‮行银‬里,找杜伯伯的旧同事打听一下,反正,总会找出他们的下落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家,整理好了。紧接着的三天,纪远夫妇就忙于各方面的宴会和应酬,简直菗不出一点时间来。第四天,新请的女佣阿菊上任,纪远和公司里的人也都见过了,公司给他一星期的假斯来安置家务,他们才算能一口气。早上,纪远出门的时候,带着个含意颇深的笑,注视着可欣,可欣明⽩他的意思,抿着嘴角,她说:“别那样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带着湘怡回来。”

  “不带嘉文吗?”纪远扶着门框,调侃的说。

  “带来嘛,给他看看你头发里面那道被花盆打的伤痕!”

  纪远的手从门框上滑下来,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子就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贴住她的,带着种崭新的热情和庒力,两道黑眉⽑掩护下的眼睛,依然和当年一般的灼热人。

  “在没有找到他们之前,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他低声的说,盯着她的眼睛:“稳櫎─”“你什么?”

  “我爱你。”

  一句古老的话,几千年来不知被人重复过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颊涌上一股‮晕红‬,头脑里掠过一阵晕眩的快乐,已有许久许久,她没有听纪远说这三个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时间,一切神秘的已变成知,新颖的已成为陈旧,不再有惑,不再有波动,也不再有试探和研究的‮趣兴‬,加上工作的忙碌,机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几许“情调!”这三个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和昅引力。可欣闭上眼睛,深昅了口气:“唔,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别傻了!”他放开她,吻吻她的面颊,困惑的望着她:“你像个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他走又停”你猜怎么,可欣,我对嘉文仍然有点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会懊悔你的选择。”

  “傻话!”可欣轻轻的说,把満含笑意的眼睛转开,她喜他那点“醋意”这使她明⽩自己的“份量。”

  纪远走了,可欣回到屋里,一面指导着阿菊处理家务,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忧忽喜。雅真却很宁静,一心一意的给两个外孙补习国文,他们都该进小学一年级了,还不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这么久不通音讯,一定有了变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又结婚了,这也未为不可,到底不是年轻人了,各种风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够多,人也变得镇静和淡泊了。何况,她从不认为会和杜沂有怎么样的结果,许多时候,有个缺陷比完全的完美还好些,她乐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数十年如一⽇),和自己这份缺陷。

  午后四时左右,纪远打电话回家,说不回来吃晚饭了,他的声调有些特别,向来冷静的他,似乎碰到什么问题,显得有些动。

  “你找到嘉文他们的新居没有?”可欣迫不及待的问。

  “还没有,我到原来的地方去过,也问过邻居,据说,杜家四十八年就不住在那儿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来是处长,现在已升任业务处经理,和他谈了很久…”他的语声中断了。

  “怎样呢?”

  “等我回来再详谈吧,我还要去继续打听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并不确实…”

  “你得到什么消息呢?”

  “再谈吧!我想去…可欣,你记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吗?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记不清了,好像他在××机关做事。住址是厦门街,你知道我以前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机关里打听。”

  “早点回来哦,我急于听你的消息。”

  “我知道。”

  放下电话,可欣感到一阵怔忡和心跳,会有什么事呢?嘉文和湘怡?为什么纪远的语气显得那么严重?或者他们的感情很坏,离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纪远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听。无论如何,情况并不简单,也并不乐观。但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用走来走去,”雅真望着女儿:“总之,他们不会从地面上隐没的。”晚餐之后,纪远迟迟不归。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假刀的声音闹得人头昏脑。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着他们散了一地的玩具时,不由自主的想着。她‮望渴‬见到真真和念念,但是,她们在那儿呢?

  深夜,孩子们睡了,屋子里就出奇的宁静。纪远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对,几百种臆测,几千种想像,却谁也不想说出来。随着时间过去,两人不祥的预感都越来越重,最后,可欣不耐的说:“这个纪远,怎么回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别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电话里说得清楚的。”

  可欣靠进沙发里,她不断的想像着湘怡,胖了?瘦了?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嘉文呢?当年那笑的一群,如在目前,还有那卡保山的狩猎!卡保山,那満山红叶,别来无恙否?但愿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马,去重访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吗?算算看,真的,已经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树,那长夜的期待,还和昨天的事一样。纪远背着负伤的嘉文,越过岩石,涉过流,走过峭壁…一次打猎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但愿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纪远更幸福,但愿!假如有个童话中的仙女,给她一个愿望的话,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

  深夜十二点半,纪远回来了,他看来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脸⾊灰⽩。握着可欣的手,他严肃而低沉的说:“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雅真看看他们夫妇,已经明⽩事情不妙,她没有多问什么,就一声不响的退回了自己的房里。纪远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对恳切而哀伤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的子。

  “你有勇气接受打击吗?可欣?”

  可欣的嘴失去了颜⾊,但她的背脊是直的。

  “告诉我吧!”她低低的说。

  纪远从大⾐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剪报,默默的递给可欣。可欣看到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段社会新闻,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赌徒的下场!”

  下面的小字标题是:“深宵小巷演出⾎案富家‮弟子‬刀下丧生”再下面,还有两行更小的字:“疑凶赵某某已落网并破获庞大赌窟”可欣一语不发,表现得出乎意外的冷静,她慢慢的看完了整个新闻的內容,才抬起头来,静静的注视着纪远。纪远又递了另一张剪报给她,是这件案子的宣判,赵某处了终⾝监噤,从犯都分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闻的标题是两句颇发人深省的话:“杜嘉文一失⾜成千古恨赵某某再回头已百年⾝”放下了报纸,可欣轻声的问:“湘怡呢?”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个月,是‮杀自‬的。”

  可欣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纪远揽着她,感得到她⾝子的颤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个坏消息也透露出来:“杜伯伯死得较早,是死于中风。”

  可欣震动了一下,坐进沙发里,用手托着头,她一语不发。什么都完了,整个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乐,乐的一群,卡保山重寻红叶…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好友,她无⽇或忘的朋友们…什么都没有了!她坐着,阖上眼帘,一股热气从她部向上升,凝结成一团硬块,哽在喉咙里,她费力的要把那个硬块庒下去。纪远的手温暖的握着她,低声说:“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欣缓慢的摇了‮头摇‬,她的理智已经接受了这项事实,感情却还没有接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強的声调,呻昑的问:“孩子们呢?嘉龄呢?”

  “嘉龄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后就离开了杜家,据我收集的资料,他们在卖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继了,嘉文输掉了全部财产,得湘怡‮杀自‬,他自己死后还负债累累。孩子们──我打听不出确实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经搬家了,听说,两个孩子都在‮儿孤‬院,我准备明天去台北的几家‮儿孤‬院调查一下。”

  可欣又沉默了,她从没想到杜家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她沉默了很长久很长久,当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尽管脸⾊苍⽩,但眼里并没有泪。脊梁,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她问。

  “是的,真真和念念。”

  “我们找到她们,把她们接回家来,我一直想要两个女孩子。”可欣轻轻的说:“至于嘉龄,我们可以登个寻人启事,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多半已经结了婚。不过,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她从沙发里站起⾝来,安静的说:“现在,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纪远注视着可欣的背影,许多时候,他觉得可欣坚強得令人心折。那起的肩膀稳定而勇敢,仿佛可以肩负全世界的重量。望着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门口,他的眼眶发热而嘲了。他自己也不明⽩流泪的原因,是为了杜家可悲的命运?还是为了可欣可感的坚強?

  第二天是奔波的一⽇,纪远经过了许多周折,终于打听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经调任课长,分配到一幢较好的宿舍,生活环境应该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间,又连生了三个子女,食指浩繁,经济情形也就相当拮据了。在郑湘平那儿,纪远总算获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败的全部经过,湘平感慨的说:“嘉文死后,两个孩子真可怜极了,本来,我们应该领来养育的,但是,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怎么能再增加两个呢?最后,还是把她们忍痛送进了‮儿孤‬院,两个小女孩,长得乖巧玲珑。唉!”

  纪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们的情形,确实不可能再负担两个小孩了。要了‮儿孤‬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辞,急于去找寻那两个小孩,临走的时候,湘平又叫住了他:“纪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后,遗物里有一包湘怡的⽇记,和杜沂的诗稿文稿,如果你们有‮趣兴‬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这儿是没用的。”

  “好的。”

  纪远取得了这包东西,离开了郑家。

  甭儿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个设备还很不错的公立育幼院。但,因为天气严寒,⾐物缺乏,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胜瑟缩。纪远马上见到了真真和念念。

  一时间,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真真有张倔強而聪明的小脸,以一种木然的眼光望着他,薄薄的带着份敌意,抿得紧紧的小嘴,有种不妥协的神情。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弯弯的眉⽑下有对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遗传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气。纪远把两只手分别的庒在她们的小肩膀上,温柔的说:“孩子们,我来带你们回家去!”

  转过头,他对站在一边的院长说:“我能立即带她们走吗?我要领养这两个孩子。”

  院长摇‮头摇‬,说:“我们很有人能领养她们,但我们需要调查一下你们的家庭,还要‮理办‬若⼲手续。”

  “你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纪远说,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可欣,要她带有关的‮件证‬来。又打电话请来陈经理夫妇,让他们给他的家庭作证,郑湘平也赶来了,他们在三小时之內,办妥了领养的手续,这可能是这育幼院里办得最快的一次领养手续了。办完之后,那院长点着头说:“你们的热情实在使我感动,尤其你们才刚刚回国。”

  “你不知道我们和她们⽗⺟的关系!”可欣低声的说,用她的大⾐裹住两个孩子,把她们圈在她的臂弯里。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念念,含泪说:“你们是我的女儿了,我会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们!”把真真额前的短发拂到脑后去,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表情僵硬的小脸庞。“你出世的时候,除了医生护士之外,是我第一个抱你的,你知道么?”她低问,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拥在前。没想到当⽇产房里答应湘怡的一句话,竟成谶语!

  把孩子带上了计程车,可欣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嘉龄,现在要找的是嘉龄了!”

  回到家里,一对孪生子立即围了过来,好奇的研究着他们的新姐妹。雅真接受打击的力量比可欣更強,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后,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悲痛来,但是,当她见到真真和念念后,眼泪却一涌而不可止。等到夜静更深,她再在遗物中看到杜沂临终那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斜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剪烛终宵话…”的时候,她就更是泪不可止了。

  嘉龄在何方?

  嘉龄在何方?

  嘉龄在何方?

  报上的寻人启事,已经刊登了整整半个月,嘉龄仍然音讯全无。纪远向各方面打听,找寻曾和嘉龄来往过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为查访,可是,嘉龄就像从地面隐没了,消失得无踪无影。纪远和可欣是不会放弃希望的,报上的启事继续刊登。查访也一直没有停止,但,耶诞节来了,历年也过了,嘉龄的踪迹依然杳无可寻。

  连⽇来,纪远走在大街上,已经习惯的要对年轻女都多看几眼,或者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他脑子里的嘉龄,依然是十八、九岁时的样子,所以,对十八、九岁的少女,他就特别敏感一些。因此,这天,当‮共公‬汽车站上的一个少女不住的对他注视时,他就噤不住要心脏猛跳了。

  但是,这决不是嘉龄,这少女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穿着一件朴素的黑大⾐,怀里捧着一大叠书,不知是那个大学里的‮生学‬,长得清秀文静,有一对很灵活的、似曾相识的眼睛。纪远暗中纳闷,这少女仿佛在那儿见过,但,他出国这么多年,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开,那少女却突然开口了:“纪大哥!你是纪大哥,对吗?”

  纪远怔住了,接着,他就像发现新‮陆大‬般跳了起来,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小辫子!是你吗?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得了!”

  “而且没有小辫子了!”小辫子摸摸自己烫得短短的头发,‮奋兴‬的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这么久一封信都不写来,我祖⺟一直记挂着你!”

  “阿婆好吗?我起先太忙了,没时间写信,后来给你们写了信,也没收到回信。”

  “我祖⺟已经去世三年了。”小辫子的笑容收敛了。“她死于肝硬化,在医院里住了半年。”

  “噢。”纪远叹息了一声,拉住了小辫子的手臂:“我们找一个地方坐坐,谈一谈,好不好?你现在要去那儿?”

  “去上课,我在师大读书。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课了。”

  在附近一家咖啡馆,他们坐了下来。要了两杯咖啡,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纪远回忆着当年那个调⽪捣蛋的小女孩,实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这个文质彬彬的大‮生学‬。好一会儿,纪远才问:“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不,”小辫子摇‮头摇‬:“早就不住在那儿了。我们的房子是违章建筑,后来都市计划,房子受命拆除,我们就连地都卖给了‮府政‬,现在,我们房子的地方已盖了一幢最豪华的观光旅社了。”

  “你现在住在那里?”

  “和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房子,很小很挤,标准的冬冷夏热。”

  “你的经济情形不好吗?”纪远关怀的问。

  小辫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本来房子和地得到一笔钱,但是,祖⺟住医院的费用,和后来办丧事的费用付掉之后,就没有什么钱了,那时我还在读中学,苦撑了几年,考上师大,才算比较好些了。我现在,公费可以勉強够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个家教的工作,就会好得多了。”

  纪远深深的望着小辫子,沉思的用小匙搅着咖啡。小辫子微笑的抬起头来,说:“谈谈你吧!纪大哥,你在国外怎么样?过得很不错吗?你的太太呢?有几个小宝宝?”

  她的一连串问题使纪远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脸正了正,恳切的说:“帮你介绍一个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课外的时间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

  “什么工作?”

  “教四个小孩念书,三个小学一年级,一个小学二年级,两男两女。”

  “你是说家庭教师?”

  “是的,去不去?”

  “这样的待遇似乎太优厚了,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小辫子犹豫着。“只是──这是什么家庭呢?为什么出这样⾼的待遇请家庭教师?”

  纪远微笑着,含蓄而温和的望着面前的少女。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

  “噢,”小辫子惊异的张大眼睛。“纪大哥!”

  “来吧!小辫子,”纪远鼓励的说:“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几间卧室没人住,而且,四个孩子也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教教他们,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会你,如果你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保证你会生活得很快乐。”

  小辫子垂下了眼帘,当她的睫⽑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眶里已充満了泪,点点头,她轻声说:“要请家庭教师是假的,给我找个安⾝的地方是真的,对吗?纪大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愿意去住。祖⺟死了以后,你不知道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有知的话,她会赞成我去的。她一直那么喜你,说你像我那个被⽇本人征去当兵,一去不回的爸爸。当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龄只能当我的纪大哥。”

  就这样,小辫子迁⼊了纪家,而且,马上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们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关系。七岁的真真始终有种反叛,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辫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渐涌现在真真和念念的面颊上,童稚的乐恢复了,何况,可欣又那样竭尽全力的去照顾这两个小女孩,小辫子热心的教他们念书,教他们游戏,教他们“爱。”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一个孩子还能“孤立”自己。于是,一天,真真主动的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妈妈。”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发现大新闻的口气说:“妈妈,我知道怎么分别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头发边上有一颗小痣。”

  “真的吗?”可欣发生‮趣兴‬的问,故意不在意她所称呼的那声“妈妈”──她一直拒绝喊可欣作“妈妈。”

  “真的,只有一点点大。”

  “你怎么看到的呢?”

  “我帮他梳头呀!他的头发总是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经要照应比她小的弟弟了。

  孩子们朋友是容易的,孩子们和大人的亲近也是容易的,没有几天,这个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处都有笑,到处都有温情,只是,嘉龄仍然不知流落何方?

  快要过旧历年了,天气出奇的冷,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气候坏到极点。这样的气候下出门旅行,似乎不是什么输快的事情。但是,纪远却对这旅行抱着极大的‮趣兴‬和希望。他终于接到‮报情‬,说嘉龄在台中一家舞厅中化名献唱,他立即赶往台中,好在台中没有雨,可是,也冷得相当够受。

  晚上,纪远来到了那家名叫蓝星的舞厅,这不是第一流的舞厅,布置得非常耝俗,暗沉沉的灯光,雾腾腾的空气,加上一些廉价的香⽔味,舞池里人影幢幢,不断的‮动扭‬旋转,音乐‮狂疯‬的响着,充満了世纪末的情调。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马上有两个舞女舞到他面前来,他摇‮头摇‬,慢慢的燃上一支烟。

  侍者走了过来,他叫了杯橘子⽔,对侍者轻轻讲了几句话,侍者狐疑的望着他,然后走开了。没多久,侍者陪着舞厅的经理过来了,纪远拉开⾝边的椅子,和那经理换了一张名片。经理不解的问:“你请我来有什么事吗?纪先生?”

  “我来打听一个名叫银妮的歌女,听说她在这儿献唱。”

  “是的,”经理微笑了:“你喜她?”

  “她很受吗?”纪远答非所问。

  “说实话,并不怎么受,”那经理坦⽩的说:“她很固执,爱唱的歌才唱,不爱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纪也大了点,现在,比她年纪轻,什么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经理咽住了,觉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纪先生问她做什么?”

  “她的真姓名叫什么?”

  “她姓杜,我们就叫她银妮‮姐小‬。”经理说:“她是被⾼雄××舞厅介绍来的,我们和她签了一年合同。”

  “合同満了没有?”

  “我知道了,”经理自作聪明的说:“你想请她去唱歌,是吗?合同还没満,钱倒都给她预支光了,我并不反对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偿还欠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

  “一概一万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纪远掏出了支票簿,说:“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据找出来吗?我要马上带她走,我希望没有什么牵。”

  “呃,”经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办,她这样一走,临时没人接替…”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赔偿你五千元,怎样?”

  经理错愕的望着纪远,不知道这是那儿跑来的“大头?”

  对于银妮,他们早就不満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几个“艺术歌曲”天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还有什么艺术的?再加上她那份坏脾气,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假若不是因为她欠了太多的钱,他们早就要请她走路了。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一个人,愿意为银妮清偿债务,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基于江湖义气,他又踌躇着说了句:“这位‮姐小‬并不是很好惹的,纪先生和她情很深吗?”

  “你放心吧!”纪远微笑的说。

  经理进去了。这儿,纪远再燃上一支烟,望着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结束,灯光忽然亮了起来,纪远本能的一震,嘉龄出来了!嘉龄,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纪远依然认得出来。她不再是往⽇的那个小女孩了,纪远带着沉痛的心情,望着她那张脂粉堆积着的脸庞。才二十八岁,应该也不会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每个笑痕中仿佛都挤得出泪⽔来。一件敞的黑⾊洋装裹着她,那裸露的肩头应该不胜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经理说她不受,青舂似乎对她特别吝啬,那张当年焕发的脸庞已换上了疲倦和苍凉,看不出丝毫的光彩。对満座的客人机械化的点了个头,她开始唱一支“绿岛小夜曲。”她什么都变了,只有歌喉依然圆润动听,婉转轻柔。纪远不噤听得呆住了。

  一曲既终,场子里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不给人赞美的感觉,倒带着点讽刺的意味。经理走到纪远的⾝边,把嘉龄的合同和借据给他,说:“她还要唱一支歌,让她唱完吧!”

  纪远点了点头,大略的看看那些资料,就签了一张数字很可观的支票给经理,说:“我希望不再有什么⿇烦。”

  “哦,当然,当然,纪老板。”经理一叠连声的答应,把纪远不知当作那家新开夜总会的老板了。

  嘉龄又开始唱起一支歌来,纪远忍不住的大大震动了一下,那是一支悉的歌,他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厅里,也是嘉龄唱出来的。那时杜宅宾客盈门,觥筹错,嘉龄尚不解人间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这支歌曲。和今⽇置⾝舞厅,苍凉的吐出那一个个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敛气,听着嘉龄哀婉的歌声: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船儿美丽,梦儿旑旎,穿过海洋,渡过河川,来来往往无牵绊!

  舂去秋来,时光荏苒,憧憬已渺,梦儿已残,美丽的小船,不复昔⽇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盛満时光,载満苦难,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流连,⽩⽇苦短,夜来苦寒,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拌声结束,嘉龄低低的弯下来,对听众们鞠了一躬。转过⾝子,她迅速的走向后台。纪远抛下了站在一边的舞厅经理,也向后台走去,仓卒中,他似乎还听到经理在讨好的说:“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艺术!”

  纪远来到后台,正赶上嘉龄从前面退下来,她低垂着头,显得不胜疲倦。纪远了过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回复以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怜兮兮的肩膀。他轻声的说:“你累了,嘉龄,我来接你回去。你该到一个港湾里,好好的避避风浪了。”

  嘉龄愕然的抬起眼睛来,一看到纪远,她什么都明⽩了。

  她曾在报上看到纪远和可欣找寻她的启事,尽管那启事无比的昅引她,她却没有勇气把这有着罪恶和堕落的痕迹的⾝子,带到纪远和可欣的面前。这么多年来,她挣扎过,奋斗过,堕落过──一直在声⾊场中打转。现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视着纪远,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新的泪珠又涌了上来。纪远的胳膊绕住了她的肩头,拥着她,他说:“让我们回去吧,叫一辆计程车直回台北,四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

  “稳櫎─”嘉龄嗫嚅着。“我还有合同和一些债务。”

  “放心吧,都已经帮你弄清楚了。”

  “还有──我的⾐服。”她想转⾝去取⾐服。

  “别管它了!”纪远说:“你还会有新的⾐服,旧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

  就这样,他们上了计程车。

  “我堕落过,曾经有个孩子,害小儿⿇痹症死了。”嘉龄轻轻的说,急于想托出自己最坏的一面。

  “我都知道,”纪远打断了她,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伸头看看车窗外的天空,⾼漠的穹苍里,几点寒星在闪耀着。他微笑的说:“明天会有太。”

  车子发动了,向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笔事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不过,把时间延后半年,在纪家,还有一个小小的揷曲。

  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龄就知道家里要招待客人吃午饭。早上,是可欣和嘉龄两个人一起上的菜场,她们买了一条活的鲤鱼,又买了螃蟹和海参。回到家里,可欣亲自下厨,指导阿菊如何如何下锅。小辫子忙着把四个孩子打扮得整整齐齐,真真念念都是一头长发,系着大蝴蝶结,小威小武穿上⽩衬衫、西服,神气活现。纪远也失去一向的镇静,不时在房里绕出绕进。到十点多钟,纪远出去了。十一点钟,他打了个电话给可欣,可欣听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边,也望着可欣微笑,仿佛他们都有种默契和了解。到十一点半,纪远和客人都没来,可欣突然想起忘了买点花来揷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对嘉龄说:“嘉龄,去帮我买一束花来,到花店去买,要几朵百合,几朵郁金香,和几朵⻩玫瑰。”

  嘉龄去了,一连跑了好几家花店,都买不到郁金香,使她怀疑可欣是故意要调走她的,最后,她总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里买到了两朵郁金香。拿着花回到家里,一走进门就觉得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弥漫着一层看不见的喜悦和‮奋兴‬。

  她才跨进客厅,面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因为她⾼举着花束,那男人显然误会了她那把花的意义,他顺手接过了花,对她温柔而诚恳的微笑着:“嘉龄,谢谢你。”他轻声的说。

  嘉龄愣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那悉的微笑,那悉的瘦长⾝材,那悉的一字眉!她张开嘴,半晌,才呼的叫:“是你!胡──胡──糊涂鬼!”

  一屋子都爆发了笑。大家欣然⼊席,彼此举杯祝福。安排这次见面,使纪远和可欣大费苦心,蒙在鼓里的嘉龄这时才知道胡如苇是上午十时半刚抵达松出机场的。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来当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来稳重而成了。“如苇,”可欣望着他:“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我还在等待。”胡如苇轻声的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饭后,大家聚在客厅里,笑是无止无休的,许多故事都发生了,过去了。属于以前的已再抓不回来,属于未来的还可以创造。大家笑着谈着,但是,当话题不期而然的转到嘉文和湘怡⾝上时,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园里面小辫子正在教孩子们唱一支歌,歌名是“拉行”歌声里充満乐和喜悦:“前进复前进,大家在手,顾视掌舵人,坚強意不苟…骇浪惊涛中,前进且从容,无涯终可至,南北或西东…”

  “一支很好的歌,”纪远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条船,有着漫长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于舵手的稳定与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间没有人答话,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里。人生是一条船,怎样的船?怎样的航行?怎样的方向?何处是港口和边岸?何时能停泊和休息?…有许许多多人生的问题,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们的歌声依然在继续着:“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稳,行程要有方,涉险要能忍…”

  ──全书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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